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前世, 早在那次中秋宫宴的荒唐事后,闵危就派人去查了有关林良善的详事,事无巨细, 都一一清楚。自然也是知晓了她是林安之妻生产时遭遇意外, 难产生下不足月的亲儿。
林安之妻因血崩难产而亡。那时, 尚且在西北守疆的林安听闻消息,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 却也没见到亡妻最后一面。
只有一个瘦小不堪,比巴掌大些的孩子,青紫着皱巴巴的脸, 哭不出声来。正是夭折的前兆。
埋葬亡妻后, 林安自承起照顾了襁褓中女儿的责任。虽有军务在身,他却是把上奏朝廷, 望留他在京城中,不断托人去寻能治小儿弱症的医者。
圣上怜惜, 遣派太医去了一趟威远将军府。虽在太医诊治后,女婴的病症有所缓解, 却是无法根治, 嘱咐只能好生娇养着。
这自娘胎中带出的弱症, 此后便一直跟着林良善,以至于在府上众人爱护下长大的她, 性子愈养愈娇, 一点委屈事都能让她有比常人更大的反应。少有人受得了她的脾性。
只是这份惹人嫌弃的小性子, 在她嫁给闵危后,是逐渐收敛起来,不敢再如从前般放肆无忌。
女子嫁人后, 自然而然地,便要谈及到孕育子嗣。更何况那时闵危的身份是镇北王世子,上至宦海朝野,下至王府后宅,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
林良善与他的婚亲源于一桩丑事。轰闹的婚宴上,他强压着她行完夫妻对拜之礼,令一众观礼的人目瞪口呆,瞬时安静。这其中,也不乏看戏的人。
无论是来此哪方,出于何种目的,闵危自看在眼里,却也不在乎地笑。至于林良善是如何心境,他也无所谓了解探知。
婚宴过后,闵危无事不入积微居。有需要她出面的事,或宴会,或每月适当几次的夜宿,他才会去寻她。有时也能见着在那方碎花小院玩闹的两人。一见着他,那两人立即不约而同地噤声。
“二哥,我先走了。”说罢,小少年便一溜烟地跑了。
独林
良善一脸冷淡地看他,无甚情绪道一句:“这次又是何事?”
提及子嗣一事,最早是在庆历二十六年的年末,十二月三十一。同时也是她的生辰。
在王府每月的聚宴上,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全是关乎林良善嫁入王府一年,却还未为闵危诞下子嗣,甚至毫无孕子的征兆。
她的脸色一瞬间苍白暗淡,动弹不得。
谁说了句:“是啊,耽误不得。这都一年了,肚子也没个动响,莫不是个……”
闵危用力掷筷与瓷盘上,止住后方之话。
散宴后,明亮火光下,外间的雪簌簌地落着,他莫名烦躁不已,终是放下手中文书,前往积微居。
她喝酒了,且醉地不轻,连他是谁都没认出来。
他再次被她当成了江咏思,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闵危仍记得很清楚,那个如蜻蜓点水的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的主动,却是在醉酒时。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不知所措,索性她也忘记了就是。
待他出了那方院落,闵戈身边的人就已在外等候多时。
“世子,王爷正在书房等你。”
至今,闵戈的冷笑仍在耳边:“你这是娶了个祖宗回来供着?她的身体不好,怕是不能替闵氏延续香火,既不愿休妻,不若我再给找两个貌美的给你做妾。若让子嗣断在你这处,我也算是罪大恶极了。”
闵危那时只低头道:“父王,是我之问题,并非她。”
“你?”闵戈的视线在他的身上扫视,随后肃着脸,道:“明日倒是要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了,若真有大事怕是这个世子要换个人做了。”
怕是不行要是你,闵危心下嘲讽。
年幼时,在见过生母的放荡行径后,他甚至已失寻常男子对女子的情欲。更何况,此生令他最为恶心的,就是自己得以存活,还是靠着生母那些惑人的“本事”。连着体内的三生蛊,亦是。
外出宴会,或遇女子妩媚动人、清纯丽质、端正大方……全然是他见识过的把戏,甚至还比不上那些。
在闵
危眼中,她们披着如花的面皮接近他,或是官家小姐,又或是青楼娘子,亦还是……间夹好似不是故意的撩人举止。不过都是带有目地。
若他没有当时的权势地位,那些女子可还会上前?
最经不起考验的,便是人心,因它趋利易变。他也是这般人。
闵危自记事起,就不信真心这种受人渴望的玩意。他之所以娶林良善,确是真的需要一个世子妃,而她正撞上了那场赐婚宫宴。那也怨不得他了。
留着她的性命在,不过是看她蠢笨,掀不起大浪来。只要听话,他自会护着她,也会应她的心意,不让他人去她的院子叨扰,解决其余他事。
至于子嗣,闵危更是并未多想。
不远千里,一次次快要踏上黄泉路,进了阎王殿,见过“善意”的人心,忍受诸多苦楚,才得到梁京城。繁华热闹的京城暗藏刀剑阴谋,却也是通往权利的道路。
若说一开始,闵危被寻回王府时,确抱着为在噩梦中不断纠缠的生母复仇的遗愿。可到了后来,他的所作所为却藏有另外的野心。
在享受着镇北王府带来的权利庇护时,他渴望得到更多的权利,把更多人踩在脚底下的权利。
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尤其是得知闵戈有意谋反时,闵危的狼子野心更是膨胀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身体里的热血翻滚,神经紧绷却是兴奋不已。
世子妃,是顺势而娶;子嗣,倒也不必。
林良善身子有亏,难孕子嗣,他也无波动情绪。若是将来得偿他的贪欲,这些全然不必操心。
即便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但闵危毫无动摇,仍坚定地践踏着累累尸骨,听着哀求哭嚎,朝人世间权利的顶峰爬去。
林良善瞪他一眼,拉紧被子,往榻里侧移动。心下又自骂,怎会睡到外侧去。
她翻转身,面朝雕刻戏水鸳鸯的黄花梨床纹。看着闹心,又紧阖着眸,听着外间的雷声。
林良善自小便怕打雷,若有雷雨天,红萧必是与她一同睡得。可方才闵危的神情比这沿海惊雷更让她惧怕。
冬雨声大地掩盖住身后人的动静。
待闭眸内的光昏下来,外侧垫褥有轻微的塌陷。
“睡吧,我在此处。”温声语调,却清楚地在雨声中传达到她耳中。
这夜,在林良善入睡后,闵危却清醒异常。极平静地看着她睡熟的背影,侧耳听着窗外雷雨声,置放在被面上的右手缓慢地合拢,似攥住方才的余温。
闵危确实动过与林良善成就夫妻之实的想法,若是两人能有子嗣,便能让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安分地待在他身边。此后,两人之间的是非恩怨,总会被时日磨去。
侯爵之家,多的是此类。
但他未如此做。
闵危想得出千百种手段让林良善收起她的利爪,温顺地,如那些祈求他爱慕的女子一样。哪怕拿出前世十分之一的狠厉,也足以让她屈从。
她的性子虽烈,嘴上争骂地厉害,但那些年也学得审时度势。若再触及身边之人,更不敢再抗衡。
但这般做的后果,大抵会比前世更加严重。且闵危也不是如外皮的年岁,活至三十五,历经人世种种,权衡利弊以子留母后,也暂消了偏执行事。
现今,凡他目光所及,她皆为自由,而非一方限地囚牢,这是他最大的让步。那些曾说出口的狠话,也只吓吓她罢了。
闵危早知以林良善的身子,孕子困难。今日请大夫来此,不过再次确认,是有其他想法。
翌日晨醒的早,床塌外侧又是凉的。
林良善状似无意问道:“他去哪里了?”
婢女好似很高兴,却挠头道:“不知。”
她望着窗外的淡蒙天色,与梁京很大不同。同是冬月,临城暖和许多,不似北方京城寒冷。院里一棵叫不知名的树还有翠叶,旁边则立着黑甲的守卫。
她眸光暗淡,不知晓还要在此处待多久。
那日江府婚宴,突至皇帝薨逝的消息,混乱一片。臣子们是跟在太子屁股后面,火急火燎地赶往皇宫。家眷则是坐车返回府上。
林原得了黑甲卫的传讯,将尚着大红嫁衣
的林良善带回。马车上,他好一通安慰伤心不已的她,却心有怒火。
可骤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林原无法都顾忌到,也只能在吩咐府中人看管好林良善,往皇宫去了。
他心急如麻,虽忧心今后朝局变动,但更担心林良善的状况。无奈分身乏术。
皇室之中,也乱成一锅粥,竟是有起兵之乱。本顺位的三皇子被其六弟夺了太子之位后,更是趁机,连同胞弟七子带兵围了内城。
太子大怒,幸而他早在一众皇兄皇帝之间安插暗探。
虽费了气力,血染红了内城池,但也算控制住了局面。这其中,禁卫军统领当属立得大功劳。
林原等臣子被留至外廷,方宣了圣旨,传位于太子段治后,不由松心一瞬。
却在下一刻,有内臣太监来报,说是:“林侍郎,不好了,林府着火了,好大的火!”
林原蹬时呆滞住,却极快反应过来,在得了太子通令后,拔腿跑向宫门,又不断鞭打马匹赶回府上。
刺骨寒冷的冬雨中,那方院落燃起熊熊大火。即便雨水浇注倾灭,也仍挡不住蔓延的火势。他疯了般要跑过去,却被张管家、陈娘等人哭着拦住。
“公子,你可别进去,火这样的大!”
“别去!”
“公子,求求你了!”
……
烧毁的仅林良善的闺房,连同树木围廊。雨水冲刷了最后的灰烬,连同里面的两具白骨。
林原是狠狠捶打自己,甚至于跪地不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悔哭一场,嘴里不断念着些许什么,显然是神志不清了。
此时,林原紧捏着手中的信,用力地,似乎下一刻要撕了它。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盯着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个个看过去。胸脯起伏不定,是气极了,也夹杂着无限的担心和后悔。
“哥哥,我很好,现在沿海临城,你不必担忧……”
那几日,他神思恍惚地处理着忽来的“伤心事”,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自己屋内,却发现了一封密信,外写四个锋利遒劲的行书:内兄亲启。
林原
是眉心直跳,待拆开那信,看了其中内容,是立时一拳砸在桌面。巨大的响声,指骨也红了一片。
“既是你有违约在先,善善我便带走了。将来,必然是有事要麻烦内兄你了。”
短短半月,新帝登基,万事正忙,林原就以亲妹不堪大婚其辱、命丧大火的缘由,上奏征讨逆臣闵危。还是受这贼子的威胁。
林原再见着书信中的安慰措辞,是恨地咬紧了后槽牙,握紧了拳。
闵危究竟要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