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来到威远将军府已经有一个月,闵危原先瘦弱长条的身形多了些肉,长高了些,凹陷的脸颊也微微平整,脸色好了很多,把凌厉的五官柔和了些。
他微低头,不知道林原的来意,但感觉不善。
林原并不想多废话,盯着他的脸,悠悠道:“小姐倒很喜欢你,让你读书又习武的。”
昏暗夜色中,湿润空气中还有昨晚暴雨席卷残留下的土腥气味,夜风刮过,吹动一边的竹丛索索作响。
闵危道:“是,承蒙小姐喜爱。”
黑色长靴动了动,转向左侧的方向,林原问道:“近来国子监都学了什么?”
“《孝经》、《礼记》、《中庸》、《诗经》、《女训》。”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闵危的话语微顿,答完话又抿直了唇角。
林原微笑道:“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下一句是什么?”
这很明显是要考察课上所学的知识,闵危只想了下,便答:“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接下来又该接何句?”
“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接着,林原又问了其他问题,不论是原句还是释义,闵危皆答得无一错处。
林原六年前就是以进士的身份入了刑部,这些书的内容还烂熟于心,他不过是随意抽查罢了,没想到有意外之喜。先前只是听林良善说她捡回来的这个小乞丐是有多么聪明,甚至比得上他,能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他不信,如今看来,却不得不信了。
“可惜。”
林原轻叹两字,闵危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沉默地站着。
林原离去时,只说了一句:“好好侍候小姐。”
“是。”
闵危行礼,看着他远走的背影,缓了口气,接着练拳。他不想辜负小姐对他的期待,至于这期待是什么,他犹未可知。
翌日,林良善刚到国子监,便被李兰芝拉住,她的脸上满是兴奋,连眉梢都快飞起来。
“什么事那么高兴?”林良善也被这笑意感染,问她。
李兰芝的眼睛晶亮,她笑道:“我家嫂子生了个男孩呢,这下家里可算安生了。”
李府中,只有一个嫡子李叙,是李兰芝的亲大哥,其余四个孩子都是庶出女孩。李叙比林原小三岁,却比他早两年娶妻,李府子嗣少,兵部左侍郎李高是巴不得这儿媳赶紧为家中添麟儿,可两年过去了,竟还流产一回。
林良善之前就听李兰芝说家中还预备给李叙抬一房妾室,可李兰芝喜欢那个温柔的大嫂,又怂恿着李叙不纳。
“福源寺的签子真准,那老和尚说我家中有好事临门,竟然是真的,看来下一年我还得去,那时候我们一起去。”
李兰芝又扯过江寄月的衣袖,笑嘻嘻地问她:“江姑娘的姻缘来了吗?”
“说什么呢。”江寄月红着脸推开她。
“好嘛。”李兰芝又凑到林良善面前,疑惑道:“善善,你最近怎么都不往那边跑了?”
她的眼睛直往男院的方向瞟。
“堂哥还在焦纵山呢,善善跑哪里找他?”江寄月抢话道。
正说着话,又上课了,无奈,各家小姐只能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林良善很想告诉李兰芝,李叙后面会养外室,且是他自愿的。前世,红萧告诉过她王府外发生的事,李府的公子从外带回一个姑娘,李兰芝替嫂子出头,把那姑娘逼得要自尽。后来李叙只能将人养在外边。
默默叹气,林良善也不知该如何说,毕竟是他人的家事。
闵危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她蹙眉沉思。
等下了课,林良善并没有直接回府。王泰大致一个时辰后才会到府上,自己又有事情要办,时间应该够用。
她对冯丛道:“冯叔,我要去一趟万宝轩。”
冯丛点头,便驾着马车,转了一个方向。
江咏思现今是在焦纵山的寒麓书院,也不知他和莫岑见面没有?
上一世,林良善和红萧两人在镇北王府的积微居生活,除了每月末王府中必要的一次饭聚,她都不喜四处走动。
闵危的父亲,镇北王闵戈的后院有十多房妻妾,孩子倒少,只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王府人多,嘴也杂,林良善以一种极其不耻的手段得了世子妃的名头,自然不想与他们多加周旋。
只是在她嫁入王府的第三个月,一个锦衣华袍的孩子跑到院子里捡球。
“对不起,我刚才踢球,不小心把球踢进了你的院子。”他忙抱起球,又连声对正荡秋千的她道歉。
林良善轻声说:“没事。”
那孩子有些好奇的目光停留在秋千上,小声道:“这里原先是没有秋千的,怎么现在有了?”
林良善微笑地看他:“是我的侍女做的。”
她站起身,问他:“你要不要玩?”
“可以吗?”那孩子眼中有显然的喜悦,但有些犹豫。
“嗯。”
那孩子将球放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坐到秋千上,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绳索,好像害怕会断开。
林良善好笑地看着他:“不用担心,这秋千扎的很牢,我比你还重,都没断呢。”
她从后面轻轻推动秋千,那孩子的秀气脸庞上满是高兴,秋千越荡越高。
“我听娘说了,住在这里的是二哥的妻子,你叫什么呢?”他的额上满是玩闹的汗水。
她将手帕递给他擦汗,才道:“林良善。”
那孩子擦了汗,不好意思将手帕还给她,干脆塞进自己的衣领中,红着脸道:“我明天洗干净了还你。”
“二嫂,我叫闵容。”
黄昏将近时,他抱住球跑了,还回头对她笑:“我明天来找你。”
渐渐地,林良善知晓叫闵容的孩子是镇北王闵戈最小的儿子,他的娘亲是扬州瘦马,只是后来年老色衰,不再得宠。闵容的性子温驯好玩,不得闵戈的喜欢,也就顺其自然,任他自在生长。
闵容时常来找她玩,他们在一个院子里踢球,或是投壶、踢毽子,等他年岁渐长,两人就下棋,或玩飞花令。
后来,闵容出府游玩山川,回来时会给林良善带着些奇特的玩意儿,逗她开心。
有一次,他带了一本棋谱到她的院子,眉欢眼笑道:“没想到这本古谱竟然被我找到了!”
林良善接过棋谱,翻开细看,也是有些惊讶,道:“是哪里找到的?”
《百变效古棋谱》是百年前的围棋大师北厝撰写的,世人一直传闻有这样一本棋谱,里面的棋局亘古未有,现存的两副残局也是棋谱中流传出的,却是谁都没找到本源。
“万宝轩,原本我只是随便去逛逛,没想到在一处堆灰的角落找到了它。老板不知,我只用了一两银子就买下了它。”他显然是想让林良善夸他,眼神有些巴巴地看着她。
林良善当然夸他有一双慧眼,把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拿着那本棋谱对弈起来,皆有所得,棋谱也放在了她的房中。
直到一次闵容在外游玩时,结交了好友,那好友是莫岑的弟子,闵容也因此认识了莫岑,拜他为师。
莫岑好棋,最后,棋谱到了他的手中。
听闵容说,莫岑收到那棋谱时,是拉着他对弈了三天,饭少吃,觉少睡,累得他眼前都是星星。
因他疲惫的神态和楚楚可怜的语气,林良善最终留他在院中吃了一顿饭。
那时闵容已经十四,不应该的。
林良善端详闵危的脸,这个年纪的他与那时候的闵容是一样的,只是两人的样貌相差甚大。
闵容的五官是温柔的,没有多少棱角,即便他身处王府那样的环境中,却仍然乐观阳光,至少她不曾见过他难过悲伤的样子;而闵危的五官是锋利的,他的每一处甚至是气息都在说着生人勿进,她是早已习惯,且这个年纪的他也还没有后来的权势造就的气势。
闵危不敢去看林良善,他知道她又在看他了。
“小姐,到了。”马车外传来冯丛的声音。
闵危跟在林良善身后,迈步进了万宝轩。
万宝轩是梁京中数一数二的古董店铺,上下一共四层,卖的多是书画瓷器,金器玉石也有,琳琅满目。
店铺中有好几个人在看字画,小二见又有人进门,忙来招呼。
“小姐是要买什么?”
林良善只笑说:“我随便看看,若是有看中的再叫你。”
小二道:“小姐随便看。”便又去忙了。
闵危刚一进门,就看见那正围着看字画的一堆人,忽的,他的凤眼停滞在某一处不动了。
拿着雪景图,正侃侃而谈的男人,是那次他和宏才出门,去询问玉佩的当铺掌柜。
闵危心下不由紧张,他绝计不想让林良善知道他身有那块玉佩的事情,更何况在那件事后,林良善曾说过“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的重话。
若是她知道那件事,他该如何说?
这样想着,闵危已有了主意,他快步上前一步,背着身面对那个男人,对林良善道:“小姐,我感觉身体不大舒服,想先去外间休息。”
他的语气低沉,夹杂着虚弱的态势,眉眼耷拉着,眼睛无神。
林良善担心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身体不舒服了?明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她一方面担心闵危身上又有什么疾病,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找到那本棋谱。
两项权益之下,她道:“那你先去找冯叔,我很快出来。”
上一回,闵危脸色苍白无光,林良善焦急地带他去医馆诊断的场景犹在眼前,可现在她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闵危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但他仍点头,道:“好。”
他径直走出万宝轩。
林良善先是在一楼处的角落找寻,绕了两圈,都没见到那熟悉的棋谱,她又上了二楼,也是不见,等到了三楼,她在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在一堆杂书中才翻到了棋谱。
暗黄色的封皮已经脱落,书册有些发霉,黑白棋子对决的杀气隐藏在古朴的书页上。
正是闵容曾与她对弈过的那本《百变效古棋谱》。
林良善心喜,她四处瞧了下,三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些惴惴不安地将棋谱合上,预备拿到楼下。在临走时,她又从那些杂书中随意挑了四五本,把棋谱夹在其中,一起带下楼。
她的手心有些湿,镇定地等那小二将这书本翻动,然后告诉她:“小姐,总共十两银子。”
“十两?”
小二可能觉得她是嫌这价格贵了,笑呵呵,低声道:“小姐,虽这些书不值多少钱,但到底有些年头,十两已经很便宜了,若不然,少个半两也是成的,再少就不能了。”
没想到有人能瞧上那堆破烂书,自家老板正和人在那边看书画,他捞个一二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好,就九两半。”林良善付了钱,不再多留,拿了书就走。
却不想,要出门时,被一个矮胖男人拦住,他手中拿着一个茶壶,语气和善,道:“这位小姐,我想问下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子,他曾到我的店铺要当的那块玉佩,现今是不当了吗?”
十余天过去,当铺掌柜难免着急了,他是真心喜欢那块双色玉佩,想要自个用,可人不来当,他也找不到。没想到应好友之约,来万宝轩看画,竟瞧见一人和那小子颇为相像。
“什么玉佩?”林良善疑惑,细眉轻皱。
“那小子曾拿了一块双色玉佩到我的徽记当铺来,是瑞兽白泽的造型,他说是亡父遗留下,想当了换钱。”掌柜如实说,又可惜道:“他是否拿去别家当了?”
双色玉佩?瑞兽白泽?林良善想起上一世,闵危确实有一块玉佩,她曾无意间见过。
林良善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她的唇瓣翕动着,道:“我不清楚,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
她不再说什么,绕过他,就出了门。
一路上,她的呼吸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