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
纪连芙的“吊桥效应”计划有条不紊进行。
难免有一次,让赵崇碰到了。
开完选题会,在茶水间接水。
赵崇顺嘴问了问,纪连芙没法说实情,只含含糊糊说了个半真半假。
听说纪连芙用吓人的招式,来实现心动的效果。
赵崇差点把水喷出来:“你确定?谁教你的?”
纪连芙:“网上的某个情感大师?”
“你,被骗了吧。你现在这个方法,是会惹人生厌的,很欠揍。”赵崇扶眼镜,“人家章云野什么反应?”
纪连芙回想:“好像,挺开心的?”
其实真正吓到他的时候没几次。
但不论效果怎样,他好像,都笑了来着。
纪连芙更自信:“没错,他非常满意。”
赵崇连连啧声:“脾气真好啊,简直是接近神的地步了。要么就是,他喜欢你喜欢到没脾气。连芙,他八成发了疯地喜欢你。”
纪连芙沉默。
微信里的小云朵,依旧是红感叹号。
狗屁“恋爱合约”近百页。
有些她能理解。
比如鼓励安慰甲方,帮助甲方树立信心。
但是大多数她不能理解。
纪连芙最不理解的,就是章云野的态度。
说一不二,那么果断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会全力追逐。
讨厌就是讨厌,会避之不及。
怎么会这么犹疑暧昧。
半点不像章云野。
纪连芙觉得。
他是恨自己的。
过去有多喜欢自己,现在就有多恨。
甚至更多。
纪连芙往咖啡里添了一勺糖:“他应该很讨厌我。”
赵崇不了解二人过去发生过什么,章云野也算公众人物,部分资料透明,五年前的变故改变了许多。
纪连芙肯定是旋涡中的一员。
而且现在,还被卷在里面走不出来。
赵崇:“你对人家呢?什么感觉?”
高中,章云野曾向正经她告白过十次,说过无数次的“我喜欢你”。
那种坦荡的勇气,是她至今都在追逐的东西。
真耀眼啊,章云野。
少年的调皮也好,幽默也好,天真也罢,都热情地表里如一,没有拧巴的别扭感。
这么好的章云野,被她毁了。
嘲哳的愧疚声,每个夜晚在她心中盘旋,永无终结。
可仅仅如此吗?
她冠冕堂皇地要帮他,帮他找恋爱感,帮他变回以前。
她凭什么?
见纪连芙垂头丧气,赵崇坐到她身边,眯眼回忆。
“我大学跟我老婆谈恋爱的时候,穷,怕这怕那,不敢告诉她自己家的情况,不敢告诉她自己在打工给她买礼物,不敢说爱她,只希望她能笑。后来她要跟我分手,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她,连句“我爱你”都吝啬说。连芙,你知道吗?人是很细腻的生物,身边人的坦不坦诚,一眼就能看出来。”
“坦诚意味着安心。只有说出口的我爱你,才是完整的我爱你。”
“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多少笑都摇摇欲坠。”
“只顾着自己心里那点不安,而没有勇气往前迈一步,是懦夫, 是愚者。”
“猜错也要说,被拒绝也要说,人就是这么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赵崇的话振聋发聩。
迷茫了许久的她,再次找到突破口。
阅历带来信任感,纪连芙对赵崇充满感恩。
晚上下班,两人一起出办公楼。
赵崇不留余力开解她。
纪连芙听得认真,没注意到身侧急驶过来的电动车。
赵崇眼疾手快,拉她往自己这边揽了一下,躲过车辆。
纪连芙回神,笑着道谢。
刹那间,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直穿纪连芙。
她鬼使神差回望。
下班时间,车水马龙,马路对面,人行道边。
男人穿深灰夹克,牛仔裤衬得腿更长,高大的熟悉身影伫立了不知多久。
红灯变绿。
人行道上行人蜂拥来回。
章云野一动不动。
脸色平静注视她。
隔着这么远。
那一眼,真狠。
纪连芙莫名心慌,顾不得和赵崇说更多话,疾驰过去。
绿灯结束了。
纪连芙在路这边,急的直跺脚,眼睁睁看着章云野挪步离开,路过垃圾箱,把手里拎了很久的盒子放在箱盖,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连芙干着急,等着红灯终于
变绿。
她几乎飞到对面,扑到垃圾桶前,把盒子捡了回来。
“粉色小丑”蛋糕店的盒子,提手处的纸被握皱不成样子。
前几日,她跟张秋打电话,无意间提到过,百川湖区新开的一家蛋糕店味道不错,主要是不太甜,很合她的口味。
但是人太多了,每次去都要排几个小时,实在太麻烦。
挂电话时,章云野在旁边逗一号。
说过也就忘了,纪连芙没当回事。
可是现在……
他去排了多久?来接她下班的吗?
为什么扭头就走?
纪连芙抱着蛋糕盒一路狂奔,举目四望。
终于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到了章云野。
她松了口气,慢下步伐,坐到他身边。
章云野手搭在腿上,头低得很低,一直看地面。
初秋,偶尔的夏意余热未散。
见他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纪连芙抽出纸巾,替他擦拭。
手被宽大的手掌,死死握住。
章云野眼神恶狠狠:“纪连芙!你受不了我,大可以直说,犯得着这样?”
纪连芙慌了,反手更紧地握住。
“你在说什么?”
章云野控诉:“你恶心我,为什么非要签这个什么合约哄我。”
纪连芙完全不了解情况:“什么恶心,我没有!”
“耍我有意思么?”章云野苦笑。
“亏我还以为,你有那么一点点……”
纪连芙:“不是想捉弄,我想帮你,不是要找灵感吗!我是认真的。”
“帮我,你帮我什么?哦,我知道了,因为愧疚是吧,因为这个是吗?”
章云野抓着她的手,伸到自己衣服里,完整又死死按在肋骨那道疤上。
狰狞异样,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伤疤。
很热,纪连芙手止不住颤抖。
章云野自嘲:“我差点忘了,你最讨厌欠别人东西。十年了,还在和我纠缠不清!你心里是不是快烦死我了。”
“好,今天咱们就两清!那什么狗屁合约,我也早烦了!”
纪连芙猛抬头,撞入眼中,是身边人自暴自弃的冷意。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明明才刚摸到接近的办法。
烦了?合约结束?
纪连芙忐忑摸不到门路,努力压住哭腔:“不要,我不要结束。”
章云野咬牙:“我讨厌你每天捉弄我!”
纪连芙回握他的手微缩,声音压得很轻:“你讨厌我吗?”
“对,我真的很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心沉到冰川底,冷意从脚底板传来。
纪连芙喉咙艰涩,说不出话,张开嘴,鼻头一酸,带着眼眶微红。
“粉色小丑”蛋糕盒上的引着的小丑咧开嘴大笑。
不知忧愁。
纪连芙咬唇,生生咽下想哭的念头。
五年前,大雪,她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次,一定要好好告别。
努力挤出一个笑,想给最后的告别留下圆满。
一颗水珠落在手背。
她抱着蛋糕盒猛抬头。
章云野眼泪挂满睫毛,像雨珠一样,不断滚落下来。
见她抬头,一遍又一遍恶狠狠重复“我讨厌你。”
语气满是哭腔。
看清的瞬间,蛋糕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
奶油迸溅。
嘴上说着讨厌,但眼睛里是渴望。
她瞬间懂了赵崇的话,理解了章云野的心,也看清自己。
他在不安,只是不安。
而她,也只是喜欢。
无论过去,无论将来。
重逢以来,究竟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在哭啊。
纪连芙扑进章云野怀里,靠在他心口。
“章云野,你听好,我喜欢你。”
“什么样子也好,性格怎么变化也罢,我都喜欢你。过去的你,我喜欢。现在的你,我也喜欢。”
“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我这几天还很自负地捉弄你,弄坏了你的电闸,你讨厌我是应该的……”纪连芙检讨自己这几日作为。
越想越觉得自己脑袋有病。
怎么会想到这么鬼畜的办法。
回去就把这什么情感大师拉黑。
颤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说一遍。”
纪连芙犹疑:“你讨厌我是应该的?”
“不是,前一句。”
“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章
云野泪还没止住,咬牙:“你故意的吧。”
“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
“喜欢你。”
“再说一遍。”
“爱你。”
纪连芙手掌抚在他心口,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声越来越激烈。
血液沸腾, 灵魂却好像终于找到了栖息地。
安然返乡。
她攀到章云野耳边,柔软又重声:“纪连芙爱章云野。”
再静静钻回怀里。
章云野瞳孔骤缩, 忍耐不住牢牢回抱,双臂有力, 勒得她肋骨发疼。
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是他与少年分毫未差的清越声音:“我又被你哄开心了,你满意了?”
语气像是恨得牙痒痒,又是喜欢到无限心软。
章云野与她额头相贴,软言抱怨:“你只会拿捏我,骗我,嘴上说喜欢我,转头和其他人搂搂抱抱。”
这是什么惊世黑锅!
纪连芙推开他的肩膀,瞠目结舌:“什么其他人?你瞪大眼睛看看,是咱们两个在搂搂抱抱!”
如果不是方才情况危急,这里偏僻,傍晚视线也不清。
纪连芙决计做不出这种行为。
现在被提醒,她羞耻心重占高地。
纪连芙想从章云野怀里挣脱出去,却被搂得更紧了。
章云野在意他方才看到的。
“你对他笑了。”
纪连芙不断推他的手骤停:“你说,赵崇?”
章云野:“哦,他叫赵崇啊,你同事是吧,怎么之前采访的时候没看到过,他……”
纪连芙的大笑声打断他。
“你笑什么?”
“原来你在吃醋啊。”
“我没有!”
“好好,你没有,因为跟一个四十多岁,孩子都上初中的中年男人吃醋,也是件稀罕事。”
“我说我没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四十多岁?孩子?”
脑子好像转不过来了。
纪连芙见他这副模样,觉得更好笑了。
事情八成是这样的。
他买完蛋糕后来接她下班,在路对面看见她被赵崇拉了一下,角度问题,没看到撞过来的车子,也没看到赵崇的脸,只看到自己没有推开他,反而冲赵崇笑。
纪连芙捏他的脸:“哦,以为我脚踏两条船是吗?你天天脑补些什么东西,人家是拉我躲车好吗?”
“车?你伤到了没!”
他满脸焦急仔细检查她身体每一处,发现她没伤到,才松了口气。
纪连芙把他头掰过来,相隔半寸,直视他的眼睛。
“章云野,要记住,我只爱你。”
“所以,不要讨厌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