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八月,蓉城湿热,路两侧小叶榕上有蝉,鸣声愈燥。
《岭山周刊》办公楼内。
“哎?那,那不是纪连芙么?她的栏目是不是快停了。”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两个年轻实习生边走边小声说话,眼神撇着楼道迎面走过的女子。
女子个子高挑,锁骨长发乌黑,长了张妩媚柔和的圆鹅蛋脸,偏偏眼神坚定,目不斜视,气质野性英气,衬得整个人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纪连芙闻声停步,回首目视对方:“没关系,可以大声说的,确实是真的。”
说完微微点头表示礼貌,离开了。
留下两个实习生尴尬脸红,其中一个很久才憋出一句:“好飒的姐姐。”
纪连芙走出办公楼后,肚子适时咕噜一声,她往怀里揽了揽资料,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先去吃顿午饭。
今天去的早,老周面馆人还不多。
周老板和她是老乡,笑着将一碗小面端上来后,见她皱着额头,坐到对面关心道:“怎么了,最近工作不顺?”
纪连芙埋头吃面:“你别跟我妈说。”
虽然刚才在实习生面前没表现出什么,但事情挺严重。
纪连芙一年前从京华传媒大学毕业,当时有两份工作可以选,一个是鸿华社总社,另一个是蓉城岭山周刊。
岭山周刊主编郝磊当时说:“只要你来,给你开专栏,你就做我们专栏的主持人。”
条件给的很心动,蓉城离家又近,她就来了这里。
说永远比做简单,她的舒适区在人物采访。
但栏目远不止采访,栏目怎么编排,如何控场,引导嘉宾得到真话……她每一步都很迷茫。
栏目播放很不好。
她的访问被影响,越来越生硬,直至之前的一期,她安排问题时,选了些最凌厉逼人的上去,试图挖出真东西。
可这彻底惹怒观众,大家反应:主持人冰冷,问题残酷,丝毫没有人情味。
主编郝磊大失所望,他手指叩打桌上的稿子。
纪连芙灵动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抬起脸硬把眼泪憋回去。
郝磊点起一只烟,皱眉抽了几口,透过烟雾眯眼看这张稚嫩又倔强的脸,口型几次变化,最后吐出一句话。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次不成,栏目就停了吧。”
在京华传媒大学学了四年播音主持,专业第一,最后做不出一期满意的访谈。
像个笑话,她不敢跟任何人说。
回忆到这里,纪连芙更难受了。
面馆周老板忙道:“没事没事,难受咱就不说,看电视吗?看会儿电视吧。”
他拿起旁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画面蹦出格斯里美术馆采访节目。里面背景音用外文说道:“近期,国际新秀画家savizhang新作将在馆内展出,我们特别邀请到了zhang先生,请问,这幅画作有什么含义呢?”
画面切到一个男子脸上,蓬松柔软的发顶,刘海长至没过眼睛,肤色白而健康,身着宽松休闲的灰色毛衣,看起来像个十七八的少年,蓬勃而来的青春气叫人认不清他真实年龄。
他拨弄了下刘海,露出灼灼凤目,戳着袖口上毛衣洞,将坐着的转椅转了两圈,流利用外文卖关子道:“以后就知道啦。”
顶级文艺片男主的气质。
面馆仅有的几位女性顾客,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好帅!”
是他。
五年前,大雪,寒冷漫长的路,少年决绝的告别。
沉睡的记忆崭新朝纪连芙扑过来。
她坐着蜷缩成一团,呼吸变的困难,吓得周老板赶紧关掉电视来拍她的背。
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响起,纪连芙得到了喘息机会。
她连看都没看,赶忙接起,求救似地出声:“是谁?”
“我,你妈。”
女人快五十岁,声音依旧高亢清脆,光是听到就让人欢快。
纪连芙呼气,渐渐松缓过来:“怎么了妈?你别又跟我说相亲,我不去相亲,有必要么?”
在她考虑如何糊弄的时候。
纪薇女士嘴没停:“格斯里政治经济学院毕业,是学酒店管理嘞,小伙子人高,又俊,你张阿姨好不容易才说通的关系,你必须去,不然就是不认我这个妈。”
纪连芙无奈草率应下。
相亲地点约在百川湖区。
一个新开业的奢华酒店。
来的路上,纪连芙充满担忧。
她付不起这个钱。
这次男嘉宾据说是这个酒店的少爷,名字叫江为。
纪连芙不知道以她们家的小镇出身,怎么会在省城有这种程度的人脉关系,怕不是骗子。
纪薇女士千叮万嘱,要好好打扮,亮瞎这个什么少爷的狗眼。
她只能从衣柜里刨出一条三年前的红裙子,搭配她斥三百块巨资购买的水钻高跟鞋。
这双鞋穿上后,行走极其不便,她极力保持步调从容,走入酒店。
奢华酒店确实非同凡响,富丽堂皇,层层庭院宛如迷宫,通往酒店餐厅路上是几道玻璃廊道。
玻璃是单向的,她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她。
玻璃墙外,是个蔷薇花园,蔷薇开的正好,花朵娇艳欲滴,饱满热烈,赤红与姜黄融作一团,有着震撼心灵的生机。
纪连芙放慢步调,看展览一般,顺着通道,沿途看墙外蔷薇花。
这几天的阴郁不安都被抚平。
她正感慨花园空无一人,视野很宽广,绕过一个弯。
不远处,一个背影出现在眼前,身形颀长的男人,宽肩撑起黑色上衣,手插进运动裤兜,两条长腿一迈,慢悠悠顺着玻璃墙,在花园漫步。
最显眼的当属他的头发,柔和的粉色。
纪连芙心头猛然一跳。
腿不受控制地急切追上,想看看男人的脸。
两步,一步……
男人骤然转身,拨弄蔷薇枝丫,接电话。
她隔着单向可视玻璃,又只是看到男人的背影。
听不到讲话内容,只能看到男人肩膀偶尔颤动,好像聊到什么好笑的话题。
心砰砰砰跳。
纪连芙忍不住自嘲。
怎么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就这般悸动?
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男人向外展开左臂,手掌按在一株树干上,指腹有节奏地敲打树干。
手腕上有银光晃过,像箭一样钻入纪连芙的眼睛。
她转了一半的身体呆愣在原地。
银光是银镯发出的,两只银镯,左腕。
纪连芙不可能认错,他曾经无次数用这只手轻轻摩挲她的脸。
这世界上只有他这么戴,才如此和谐。
一定是他。
她被焊在原地,不能动弹,脑中一片混乱。
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会来蓉城。
会不会,为她……
眼前一片朦胧中,他忽然转过身,迈步靠近单向可视玻璃这侧。
她瞳仁紧缩,不知所措。
想了很久的双眼,连同左眼正下方的痣,总是吊儿郎当翘起的唇角,皆描出一如既往的不羁。
在他的视角里,这是面镜子,看不到对面。
纪连芙向前一步,想离得更近点。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妄想成真。
纪连芙心脏猛跳个不停,攥拳按住胸口,都压不平身体的震动。
簇簇盛放的蔷薇成为背景,随着微风在他身后摇曳。
纪连芙不可自持地抬手,隔着玻璃摸上他俊俏的脸。
反复默默念着。
云野,云野。
章云野。
一笔一划将他的名字刻在心口。
纪连芙不知道章云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但她没有见他的勇气。
所以,她逃了。
因为走得太急,且对于高跟鞋这一工具运用不熟练。
崴了一下。
这个破高跟鞋,鞋跟竟然就这样断掉了,真是脆弱。
要知道,她的脚也只是脱臼了,完全没有断呢。
无法接受物品比主人还娇气。
一瘸一拐走到花园,她拎着手上这双鞋,越看越火大,一时上头,将鞋扔到了花丛里。
头也不回地离开。
正好骨后,她在家安稳呆着,发誓此生再不相亲。
纪薇见她态度如此坚决,答应短时间内不会再提。
解决一件心头大事,纪连芙松了口气,坐在床上给脚腕上药。
拧开瓶盖,淡粉色的药膏被压力挤出,流到她手上。
纪连芙一愣,联想起章云野的发色。
他与之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绝对不会将时间花在染发上。
年少的章云野,秉持着独特却固执的习惯。
讨厌等候,所以无比守时,无法保持耐心,在同一个地方呆五分钟以上。
讨厌麻烦,所以吃穿住行一切从简,对外形要求只有干净简单。
讨厌猜疑,所以会直接而热烈地去爱,也会干脆果断地拒绝。
还能清楚地记得,十八岁那年冬天,京华下了几年难遇的大雪。
月下的雪莹莹流光,校门外的便道长得看不见头,她和他并排行走,安静地只能听到“咯吱”雪声。
章云野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少年背着小提琴琴盒,毛茸茸的琴盒挂坠随着步伐摇晃。
雪花落在他的发梢与睫毛上,眷恋不舍地,与他俊美的脸紧紧相贴。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他身形一顿,喉头滚动几次,半响才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故作轻松问:“理由呢,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纪连芙掐了掐手心,破罐子破摔地开口。
“我和许润川在一起了。”
他猛地转身,伸手握住她手腕,漂亮的双眸满是不可置信。
“你骗我。”他急切道,“你不可能喜欢他,我哪点不比他许润川好。”
紧接着,纪连芙听到自己说了那句罪不可恕的话。
她用了平生最冷漠嘲讽的语气:“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章云野么。”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这半年来,曾听许多人悄悄议论了无数次,而她,往往处在守护者的位置上。
这句话,最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会要了他的命。
果不其然,向来恣意飞扬的少年,沉默低下了头,肩上的小提琴像山一样,让他露出平生从未有过的卑微。
看不到表情,握她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紧。
夜晚风重,天寒地冻,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雪落满了衣服,紧握的手没有温度,被冻得失去知觉。
纪连芙闭了闭眼,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她不回头地往前走,这次没有任何东西从身后来拉住她。
“纪连芙!我再不见你。”少年声音决绝。
大雪封城,她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雪里。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