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通信与通灵
写了几段,墨水的颜色变浅了些。再向后几段,颜色又有细微区别。想来他不是一次写成,从离开维也纳开始,每天写几段。
除了那第一段抱怨我对他不如他心中的“影子”亲切,他没有再提任何暧昧的话题。只是平直地描述自己的生活,看歌德的感想,在参谋学院学习。还说他在车站,看到一个类似我的人。
第二封信到来,是9月初。这一封长一些,和上一封风格稍有不同,没有描绘他生活的经历,而是论及历史。
他提到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说他们信奉精神与物质的统一。
“您和父亲都喜爱神秘学,您也认为精神和物质是一回事吗?一个人的想法,会影响到现实吗?”
他提到古罗马皇帝提比略·格拉古。
“他制定政策进行土地改革,受到民众拥戴,可是最终触动元老院的利益,受迫害而死。我认为他做了正确的事,您怎么想呢?”
后来他还提到了他喜欢的音乐家等等。
是他的前一封没有回音,所以这一封信中他努力变换话题,想从中探寻我的喜好吗?
最后是他记下一则自己的梦。
“那是在莫德林的湖中,我划着船,我问您想去哪里。但您一直面向前方,没有回答。”
“船并没有翻,也许,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
最后这句话就像一声淡淡的叹息,给这封五页的信画上句号。
我把信折叠起来,放进书包。
一直没有回信,阿尔伯特,你怪我吗?
这天以后,我心中时常有阿尔伯特的身影在徘徊,我也开始在现实中见到“肖似”他的人了。
在教室里等待上课铃,有同学来到旁边,我听到一个酷似阿尔伯特的声音问道:“我可以坐这吗?”
老师走进教室,打开讲义。用一双类似阿尔伯特的眼睛扫视同学,然后问我们,上次的作业是否完成。
图书馆里,管理员用一双形似阿尔伯特的手将书递给我,温声道:“借这本书的学生并不是很多呢。”
这天放学,大街上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我和同学带了两大包军人衣物送去医院,这是大学里的国防辅助活动,帮伤兵缝补衣服。希尔德说我必须参加,“要是再不积极,就要选修家政和园艺课来抵消。”她说。
在医院接头的士兵清点了衣服,指着其中一件,说这个人前天紧急回前线,已经用不着了。
“路上过桥时遇到游击队捣鬼,他们车里的五个人连车一起,——砰!”他双手往上一扬,意思是车子整个炸上了天。
“啊!”和我一起的女同学捂着胸口低呼。
“好啦,不要怕,姑娘们,”那士兵说,“已经处决了当地的100个平民做为报复。不这样,那些法国人是不会学乖的。”
“就该这样!”女同学恨声说,“死两百个也抵不上我们士兵的性命。”
医院出来往回走时,不断与医院和路上的军人相遇。阿尔伯特的背影重叠在每一个国防军军官身上。
不少军人背着行李,奔往火车站,重返前线。
这些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轻面孔,都将一无例外地走向20世纪最大的灾难,体验一场生命和信仰的幻灭。
“你原本答应我要遵从内心的。”心中久违的声音响起,温和中带着轻微的责备。
“是的,我不是做过决定,听从过了吗?”我对它说,“否则也不可能来到这里。”
“但听从内心不是一个决定的事,它要求你每件事、甚至每时每刻检查自己,看自己是否做出了真正的决定。而不只是像机器人一样听从固定规则。”
“可是,理性很重要——”我反驳。
那个声音发出叹息,“哪怕从古希腊人算起,理性也只诞生了两千年。没有理性之前,人类已经生活了几十万年。理性很重要,但它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要迷信理性。也不要因为理性而欺骗自己。”
我包里还放着给阿尔伯特的回信,好多天了却没寄出去。这算不算欺骗自己?
“你是害怕。”最终它说。
“不,我是不希望伤害别人——”我辩解。那个声音再无半点消息,我失去了可反驳的对象。它最后一句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荡。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害怕。
害怕失去和痛苦。那么,我是否应该让“害怕”主宰选择呢?
“叮”一声大响,电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前面有段铁轨昨天被空袭炸坏了。
个别乘客抱怨起来,“怎么不早说——车票钱怎么算?”但是终究也没闹起来,而是恨恨地咒骂着“好战的英国佬”老老实实下车。
我也随着下车,然后微微震惊,因为第一眼就看到了邮筒,就在路边的烟草店门前。
这是巧合吗?回头再看那辆停下的电车,我一时间觉得整个事件像是假的,难道是为了让我投递信件,轨道才坏掉的吗?我的手不由自主把信掏了出来。
不不,理智说,不是这样的,作为对德国对伦敦的轰炸,从9月起英国飞机也到柏林来空袭,虽然总是高射炮把它们赶走,但道路和建筑毁坏却是难免的。这是正常的,我告诉自己。手里的信就没有马上投入邮筒。
自行车铃声响,一个邮差刚好到达,背着一个大包,打开邮筒,把里面的信一把一把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喂,要投信就快点。我这会就取信,再晚就等明天喽!”邮差一把抽走了我的信。
我仿佛听到心里那个声音:“怎么样?一个迹象被你否定,还有另一个接踵而至,再愚钝的人也会明白宇宙的暗示。”
邮差的车走了,我忽然后悔没问他,地址在同一个城市的信件,会不会快一些。
第二天米娅放学来找我,说带我去“好玩”的地方。
路上,她叽叽咯咯聊个不停,说起学校号召女学生要给前线士兵写信,让他们有“情感慰藉”,她也选了一些人与之通信云云。
“喂,你呢?”她问我。
“我在想,如果只写一些生活中平常的事,对方会不会多想,认为你对他有意思?会误会吗?”
米娅哈哈大笑,“什么平常的事?今天吃了洋葱?老师课堂上讲了荷尔德林的诗?他们呀,希望看到姑娘的照片,最好是——”她压抑嗓子,“只穿内衣的。”
我惊讶,“你寄了这种照片?”
“他们到是想!”米娅哼了一声。
我是写了生活琐事的,阿尔伯特应该不至于误会……
下车后,路边有一家夜总会,门上装饰着彩灯。门口好几个女性跟来往的士兵调笑。
可能见我盯着那些打扮得“色彩斑斓”的女人发呆,米娅偷笑,“怎么啦?没见过?这儿挺好玩的。”
其中一个女人手上有个亮片小包,她从里面掏出不知名的小片剂,给每个进去的人都塞一片,然后另一个女人则发舞会面具。
“发的什么东西?糖果?”我问。
“你不知道?可能维也纳没有?就是——‘妈妈的好帮手,再也不犯困’。”她念了一句广告词似的话,“我忘了叫什么,反正吃了就精神了,会玩得更尽兴。”
这使我想起自己的时代里某些国家的大学里流行的“考前必备”的东西,“你也吃吗?”
米娅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我没吃。别这么盯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她抱拖住我一个胳膊,“好啦,好啦,别随时随地做研究别人心思了。刚才我逗你玩的,真正要去的地方在旁边的楼上。”
那是一栋三层小楼,楼梯口还立着一个党卫军士兵。米娅和他说了几句话,他点头让我们上去。在最上层敲开公寓门,进入一个舒适的客厅。里面已经有五六个人了,围坐在大花朵图案的软沙发上。地上铺着东方图案的地毯。
正中间有个蒲团一样的草垫子,上面盘膝坐着一个年轻人,脸型瘦削,极浅的金发,近乎银白。
米娅介绍了我,年轻人先打量了我一会,好像不是用眼,而是在感受似的。然后他露出微笑,像见一个熟人似的和我握手,说他叫沃里斯·勒内,还允许我直呼他的名字。
旁人有的有的眼露不屑,有的脸带羡慕。
这就是海因里希介绍我去找的那个人,没想到米娅也认识他。
沃里思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让人加了一个草垫。
“您先坐到那边吧。”他瘦长的手指向米娅指了旁边的一间屋子,竟是让她不要参与。平时米娅的话很多,但这时却老老实实走了过去。她在另一个房间里拿了本书,远远地向我示意,似乎在说她很好,不必管她。
“刚才占卜时忽然掉落一张牌,是暗示这位来访的客人?刚才没来得及打开,这会应该看一看。”旁边一个中年女士笑道。她穿着丝绸的裙子,项链似乎是宝石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但在这里没有一点架子。
中间的小矮桌上有一副塔罗牌,显然我们来之前,他们正玩占卜。已经开出了三张牌,那张掉落的牌放在一边。
沃里斯点了头,旁人把牌翻过来。
“女祭祀正位。”一个人说,然后望着沃里斯,等他解释。沃里斯抱着胳膊看了我一会,说:“有直觉力,冷静,但有时候过于理性。”
这些话相当宽泛,怎么解释都可以。但关于“理性”的点,恰巧呼应了我最近的纠结,我心中不免有所触动。
但我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崇拜的模样,所以没有继续问。他也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那我们要不要……您上次不是说,要为我通灵故去的母亲。”旁边的中年妇人很小心地提醒。
沃里斯在原地也不说话,眼睛望着斜上方,似乎在看一个不存在的事物,“虽然我并没答应今天为您通灵,不过既然您这么请求。”他语气客气,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一边嘴角带着一丝轻蔑。
他闭上了眼。周围人瞬间安静下来。不一会,他头部一个激灵,身体微微摇晃后重新坐定,开口说道:“丽莎,是我。”声音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带着点口音。
丽莎愣了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问:“母亲,你在那边好吗?”
沃里斯用这个人的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基本都是丽莎的家事。叫她不要误解以前母亲的用心,要用宽厚的心对待家里人等等,还列举了几个小事,让丽莎在这些事情里看到上帝的旨意什么的。由丽莎激动的样子可见,那些事情说得都没错。
但过了一会,沃里斯的神态变了,话题也从家长里短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她走了,因为有一个更重要的人要传达信息给今天新来的女士。”
丽莎点头连声说好,然后低声回答旁边人的询问:“是的,绝对是她。她是意大利人,说德语有口音的——”
“西贝丽,你终于回来了。”沃里斯睁开眼,注视着我,“你曾经背叛了我们,你知道吗?”
我打了个寒颤。
西贝丽并不是我的名字的正确拼法,只有个别老年人才会这么叫,因为有些人喜欢给女孩的名字后面加上元音。
“您是谁?”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