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云香楼头牌连翘时隔半年再度登台献艺的消息,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昀州上空,掀起的风浪自是不必言说。
一时间,前来订座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云香楼的门楣。
献艺之期定在三日后。
薛玉珩身为一名合格的纨绔,在这方面自然是有些门路的。很快便通过当地的一些狐朋狗友,蹭到了唯一的天字雅间。
天字雅间在二楼,正对着一楼的舞台所在只一处开阔的露台,视野极佳。
只是既是蹭人家的,席间便少不得要应酬一番。
当日黄昏时分,雅间内已是一派觥筹交错,春光融融的景象。不仅有千年陈酿,玉盘珍馐,还有红袖添香,美人在怀,荤的素的兼而有之。
薛玉珩大大方方地做了东,酒过三巡之际,已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打成了一片,几乎都要称兄道弟起来。
这些人不是出自商贾之家,便是府衙中人,总之在昀州皆是非富即贵之人。因而席间侍酒的,乃是云香楼新晋头牌,名唤彩衣。
这彩衣生得丰满莹润,加之肤白胜雪,颇有昔日玉环之风。加之操一口细声细气的吴侬软语,不仅唱曲儿别有风味,一旦撒起娇来,足教人从尾骨往上泛起一阵阵酥麻。
故而在连翘消失之后,她很快脱颖而出,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只是若说“取而代之”,却终究还有些距离。
此时此刻,彩衣人倚在席间一位公子的怀中,口中调笑自若,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时不时的便扫向另一侧的萧锦元。
今日的萧锦元一身黛绿色水文织锦长衫,分明是稍嫌深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半点也不显老气,反而如同一副雨后苍山的水墨图景,深沉高远之中,带着几分引人探究的莫测。
可通身上下偏又透着凛凛的矜贵之气,清冷疏离,只可远观。
混迹风月之地的人,目光向来毒辣。进入雅间的第一时刻,彩衣便觉出这位容貌清隽,神情淡漠的公子,绝非寻常之人。
果然随后便从席间听得,他乃国公府世子,来自京城的勋贵之家。
这样俊逸的男子,这样不凡的气度,教人看了如何能不心痒?
只是,饶是彩衣使出浑身解数,朝那边投去无数暗示性的目光,对方却依旧只是神色淡然地饮着杯中的酒。
不是没看见,而是视若无睹。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风,甚至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戏谑。
便好似一尊无欲无求的神佛,全然不会为红尘琐事所惊扰。
彩衣被看得脸上一热,心内的胜负欲却也因此被激起。这半年来她向来只有被男子上赶着追捧的份,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
正此时,却听闻楼下一阵动静,紧接着,丝竹之声缓缓响了起来。
所有人几乎是齐齐地停止了说话,只是将目光聚集在那明光四射的舞台上,专程为此而来的薛玉珩甚至站起身来,颇有些没形象地趴在栏杆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很快,伴随着掌声与起哄声,一道纤丽窈窕的身影踏着鼓点,缓缓而出。
众人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不为别的,只为她这那身镶金缀玉的舞衣乃是胡人样式,分为上下两截,堪堪露出中间一段细软无骨的腰肢,在光影之中扭动着,那白如凝脂的肌肤几乎晃得人眼花。
虽罩着一件薄纱,却根本形同虚设,随风摇荡间反而愈添几分欲盖弥彰的旖旎。
一段舒缓的前奏后,鼓点越急,舞姿愈烈。较之中原舞乐,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冶艳。便如同草原上脾气最坏的烈马,桀骜难驯,却又教人语罢不能。
旋转时如疾风回雪,飞袂处似劲柳扶风。
连带着她一双皓腕上系着的金铃,也发出清脆的声响,和着快节奏的乐曲,一下一下,撩动心弦。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人如玉,世无其二。
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有一瞬间,她葱白的指尖轻轻抚上脸上的半张金色假面,似是要将其取下。
全场都深深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却见那艳丽的红唇微微一挑,勾出一个俏皮又狡黠的笑来。
紧接着,衣袖一挥,便是一个长达十余圈的华丽旋转。
台下起初惋惜,随后惊叹,到了最后,已是叫好声一片。
不觉间,全场的情绪已被死死地拿捏住。
萧锦元凝视着那道玉莲般开落的艳丽身影,眼眸微眯,瞳仁里的淡漠和漫不经心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是晦明不定的幽遂之色。
“昀州第一绝么……”他薄唇轻启,喃声低语。
一舞终了,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雅间的贵公子们也同样兴奋不已,有的甚至伏在栏杆边轻佻地吹起了口哨。
萧锦元一言不发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仰头缓缓饮下。
喉结微动间,终是将心内那股不明的躁动按压了下去。
忽地,一道身影翩然闪过,下一刻,已是轻轻巧巧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世子,这里有上好的竹叶青,喝茶多没劲啊,”彩衣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家已为世子备好,请世子满饮此杯。”
说着,一个盛满了琼浆玉液的杯盏,便已奉于眼前。劝酒之人更是趁机靠过来,要往他怀里偎。
萧锦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彩衣见他孤狼一般冷冷淡淡模样,有些尴尬,同时心中也越发不忿。
虽然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也为连翘的胡旋舞而感到惊艳,可彩衣心里对她却是恨之入骨的。
毕竟这半年来,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总会被拿来和连翘比较。话里话外总是不如她,就好像自己这新晋头牌的位置,是捡了她的漏一般。
一旦她回来,自己便什么也不是了。
尤其当她不经意瞥到萧锦元时,分明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双冷淡得仿佛没有情感的眼眸,在看向连翘的舞姿时,竟也隐隐涌动起别样的暗流来。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脸都不敢露的女子,偏能处处压自己一头?
引得满堂宾客云集而来,只为欣赏她的一支舞不说,便连便连这冷淡至极的萧世子,待她竟也是不同的?
彩衣心中恨意愈浓,脸上却挤出笑来,柔柔笑道:“世子怎么不接奴家的酒呀?莫不是……唯有连翘姐姐亲自劝的酒,才能打动世子?只是今日为了连翘姐姐而来公子实在太多,又都是老熟客,世子若要一亲芳泽,恐怕要等上一些时候了。这前面的队,可能排上好一会儿呢。”
“世子是新客,容我悄悄告诉世子,若当真有那样机会,还请务必熄了灯后再行事。毕竟,姐姐虽是云香楼的头牌,却从来只肯以假面示人,这其中,自是有她的难言之隐。不用明说,世子也懂。”
“世子可知,连翘姐姐当年为何突然消失?我听人说呀,她是被某个达官显贵金屋藏娇,赎去做外室了。如今这般去而复返,若不是被人家玩腻了,多半便是被原配发现逐出外宅,才不得不重操旧业。这样的事,在我们这行当里可见着多了,别看她此番献艺声势浩大,细品之下倒有些虚张声势,欲盖弥彰之意呢。”
同为女子与妓子,彩衣太知道该如何诋毁和中伤一个人。话到最后,她越说越兴奋,刻毒之意再也掩藏不住。
萧锦元静静地听到最后,这才抬起眼,缓缓直视了她。
“你叫什么?”他问。
彩衣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跳加速,却也不忘撩了撩耳畔的碎发,道:“回公子,奴家叫彩衣,彩衣娱亲的彩衣。”言及此,稍稍俯身,附在对方耳畔轻轻吐了口气,“当然,如果公子愿意,奴家也有很多本事……以娱公子。”
姿态羞赧,话却说得极是大胆。如此反差,寻常公子根本招架不住。
这一点上,彩衣有着十足的经验与自信。
话音落下,果然见面前的男子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浅笑。
素来冷淡之人猝不及防的一笑,便好雪虐风饕之中早开的一枝春杏,给人一种不期而遇的惊艳之感。
彩衣只仿佛被蛊惑了般,竟是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旋即,下颚却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轻轻摩挲。
“会唱曲?”萧锦元嗓音低沉,如弦在耳。
彩衣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俊逸面容,努力抑止住狂跳不止的心,用力点了点头。饶是她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此刻被萧锦元这般垂眸凝视着,竟惶惶然不知所措起来。
而对方却只是一笑,微微偏头,越发放肆地朝她欺近过来。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彩衣又惊又喜,闭上了双眼。
却听一道凉凉的响起在耳畔道:“这舌头若是不好好唱曲,只知道搬弄是非,倒不如拔了落得清静。”
声音低哑,在旁人看来,全然是恩客与妓子之间的耳鬓厮磨。可彩衣闻言,却骤然汗湿脊背,只觉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淬了冰一般,冷得锥心彻骨。
她睁开眼,惊惶地和面前的男子对视了。
这才发现,对方虽是在笑,眼底却也是一片冰寒,没有半点温度。
“滚。”萧锦元松开手,在她脸上轻拍一下,道。
彩衣如梦初醒,几乎是两股战战地起了身,逃一般地踉跄而去。
有一刹那,她觉得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佛。
而是地狱里的修罗。
雅间内其他的纨绔公子们从未见过彩衣如此狼狈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萧锦元撩拨得受不住了,纷纷起哄同他开起了玩笑。
萧锦元也不辩解,只又恢复成懒散模样,径自斟酒自饮。
“不过是妓子们争风吃醋,嚼几句舌根罢了,子初你又何必如此较真?”薛玉珩的声音这才从一旁响起,宽慰道。
作为方才事件的近距离围观者,他比谁都清楚,萧锦元那模样,着实称不上心情有多好。
这样的萧锦元,他只在一种情形下见过。
那情状……罢了,此刻回忆起来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腥膻气息,连带着胃口都要尽失。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薛玉珩只想删除掉那段记忆。
故而便是身为对方的挚交好友,他也万不敢上去触霉头。
面对他的问题,萧锦元没有回答,只是一拂衣袍,霍然站起身来。
“哎子初,你去哪儿……”
“出去走走。”萧锦元顿了顿,补充道,“别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