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聂怀枫眉毛微挑:“你是哪个殿的,怎么就进来了?小心挨打!”
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仿佛他挨过打。
“按照门规,非寒拾殿弟子是绝对不能进寒拾殿的,就连在殿外的青白石阶上远远站着都不行。除非有掌门印信,或者是虞宗师特别许可,不然就是十鞭子!由虞宗师亲自施鞭。”
讲到“十鞭子”时,他哽了下。
聂怀枫继续道:“更何况今天不同往常,我们这边是有正事要干的,没空搭理你!你快些自走!”
月姬道:“我走不了,我是来拜师的。”
聂怀枫翻个白眼,道:“又是一个来拜师的。可惜你来晚了,虞宗师十年前就宣布不再收徒弟了。”
月姬道:“我不管虞宗师是不是肯收徒弟,但是虞宗师不收我,我就走不了。”
周围之人听见她的坚持,不由得生出微妙的同感来。
年纪不大,倒是狂得很。
聂怀枫喟叹了声:“三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一门心思地想拜在虞宗师门下,成为他的徒弟。可是想成为虞宗师的徒弟比登天还难。”
月姬又强调了一遍:“不是我不想走,是我走不了。”
她双手手腕抬起,从玄色袖口中露出腕上的铁链,那链条随之微动,引起一阵叮铃咣啷的金属声响。
众人这才发现,她双腕都被链条束住。
那链条看着有儿臂粗细,只因藏在月姬宽松的袖口才未叫人立刻发觉。现在链条在青天白日下闪着银白熠熠,整条铁链极长,一直垂到地下,另一端缠绕在离殿最近的歪脖子树上。
有了这锁链束缚,她真的走不了。
聂怀枫这才意识到,她所说的“走不了”,还真是现实意义上的“走不了”。
聂怀枫若有所思:“原来你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月姬无奈:“我以为我说了三遍‘走不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她一路上,从李玥国都,到姑苏之地。从金宫玉庭的锦榻帷帐内拉了出来,被羁押着送到了寒山门的寒拾殿外,这一行千里迢迢,就是为了拜这位半步成圣的虞宗师!
不管这位虞宗师愿不愿意收徒弟,反正她是挺不愿意拜这个师尊的。
但是她不愿意也没有任何办法。
她如今已经是废太女。
从古至今,被废黜的储君是没有人权的,甚至连活着的权利都可能随时随地被剥夺。老皇帝会忌惮废君是不是准备造反,新上任的储君会忌惮曾经的同行。
谁也不想废黜的太女日子太舒服吧?
总而言之,当废太女可比当太女难度高多了。这是真真在刀刃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当听说有机会去寒山门修仙,月姬也就去了。虽然去给一位素昧平生的老爷爷当个小徒弟她不怎么喜欢,但总比时时看她母皇脸色、随时担心项上这颗人头强多了。
就在这一瞬时间内,一道艳红色火球飞来,照亮了整个天空。
它从寒拾殿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起,越飞越近,最终落在聂怀枫肩膀上。
离得近,大家都聚精会神地仔细看——
原来是一只朱雀,羽翼未丰,尚且是一只幼鸟。
它扬起肥肥的脖子,似乎预备着望天长啸。
“啾!”
可惜它声音尚且稚嫩,想要学成鸟长啼哀鸣,却啼叫短促,听起来倒是不伦不类。
“啾啾啾——啾啾啾——”
但它却叫得更欢声了。
聂怀枫十分尊敬虔诚地双手向上摊开,那只朱雀便跃到他手上,金黄的细爪上用棉线缠了一圈又一圈,绑着一张纸笺。
待到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纸笺的外封,看到里头的题字后,不由得怔住了。
“这……”聂怀枫古里古怪地看向月姬,“虞宗师有令:寒山小习另增一人,与三十人一起进学功法。”
这下,左右两边都是一阵哗然。
议论声比之方才宣布寒山小试的名额由十五个增至三十个还要激烈,所有弟子都齐齐看向月姬,上下打量的神色中露出不忿。
右边一人愤愤然出声,只问:“增一人?谁!”
聂怀枫期期艾艾,他垂头看了看信笺,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月姬,终是一根手指指向了月姬。
“就是她。”
聂怀枫捏着小肥啾腿上绑着的信笺,继续念道:“李月,河朔魏博人士,因七月十三日途中遭遇风雨而晚至。”
右边一人又愤愤然问:“是你吗?”
月姬却是一惊:这是她吗?是不是搞错了?
她自己竟也犹疑了。
她是月姬,但被废后,她已经被姬氏宗室除名,宗室名册上的名字已经被朱批删掉,并贴心地给改姓为李,而不是“枭”“蝮”“蟒”一干听起来就是罪人后代的名字;她是在李玥国都的金宫玉庭内长大,但也的确出生于河北魏博,因为她的生父就是魏博人。
至于信笺上明明白白点出来的“七月十三日”,正是李玥国主正式向九重天上的神明昭告废黜太女的那一天,然后才能开启发皇榜昭告黎民、派遣使者往十二国告知等等繁琐的流程。
月姬突然就明白了——
信中名姓地域都用虚笔,是有意让别人不知她身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而提及“七月十三日”,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这是自己。
这一番弯弯绕绕的心思,小心体贴只为了向旁人遮掩她的身份。
于是月姬应道:“没错,就是俺。”
魏博方言中,习惯以“俺”来自称。
不过这也仅仅用于市井俚语,魏博的官方史书不用此言,而稍有些家财帛金之人也会专门延请老师去教官话。
聂怀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聂怀枫道:“你们北方人大老远地来一趟也不容易。不过魏博人旁边就是兰陵舞雩门,那里也是富有盛名的修仙之地,宗门声名绝不逊色于寒山门,怎么舍近求远来了寒山门?”
月姬突然顿住。
她眼骨碌一转,双眼似含了一层水雾,状似激动。
“因为我仰慕虞宗师,想做他的徒弟。”月姬攥紧拳头。
聂怀枫亦点了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终于结束了盘问。
只可惜这边刚平,那边又起。
方才出声询问之人又冷笑:“这么有恃无恐,竟只是河朔魏博的一介布衣,拢共三十人的名额却能说加就加,谁信……!”
月姬从右边队伍中搜寻声音来源,将他样貌钉入心中,面上笑道:“有什么不信的呀,十五个能加到三十个,三十个不能再加一个?”
队伍之中又迅速出现阵阵骚动,刚才的话一下引燃了他们的怒意。
“我们本是世家贵胄,今年不但要和姑苏附近的平民一起学习,现在连这种人都能说加就加了?”
“对啊,凭什么?我们平民子弟也是经过了层层筛选,才能够得见寒拾殿,凭什么她一来就能加?”
“不知道她是哪来的乡下泥腿子,瞧她穿得也不像什么有身份的人,要我说是虞宗师的私生女也说不定。”
“嘘!别犯了忌讳,这种事情别瞎说。”
……
周围议论声不止,但月姬对这种不痛不痒的议论早已习惯。
却在这时,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微微发抖:“我……我认得她。”
队伍内又是一阵哗然,殿外简直像是菜市场一样热闹。
“你竟然认得她?怎么认识的?她究竟是李玥人还是魏博人?”
周围的疑问向那个发出声音的人洪水般袭来。
月姬转身,循声看向那位同乡——
她记起来了,那位同乡是李玥国内大祭司的小女儿,生性有些胆小怕事,在半年前就被敲定上了去寒山门修习的名单,然后便开始提前修习术法,说是要去锻炼锻炼胆量。
月姬微微一笑,寒潭般的眸子间闪过一抹杀意。
她最近收拢杀心、吃斋念佛,偏生有人来送死。
那女孩与月姬同龄,身量却要矮上一个头,她微微颤抖地指向月姬:“她是李玥国不久前……不久前被……”
说到这,她突然停了。
那女孩的喉咙呜呜咽咽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月姬佯装惊讶:“不久前,不久前什么?你怎么光是不久前、不久前地,不继续往下说?”
周围还有些好事者附和:“对啊,萧嬴你倒是继续往下说,别卖关子了!”
那被唤作“萧嬴”的女孩双手捏着自己的脖颈,瘦弱的面庞忽地闪过一股怒色,朝着月姬瞪去。
月姬笑嘻嘻地看着萧嬴:这萧嬴倒是比这群好事者聪明些,立刻知道了是谁下的手。
月姬笑道:“既然你不说,那索性我自己说了吧。”
她身上一股混不吝的习气,却仿佛天生适合站在中心般耀眼,飒沓抱着臂膀,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嬴。
“我虽然叫李月,但是还有一个曾用名,月姬。”
左边站着的白衣弟子尚且懵懵懂懂地,右边却是瞬间沸腾。
“月姬……那不是李玥太女的名讳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方才的声音不过算是议论,而这次可谓是人声鼎沸,所有人都陷入震惊之中。
就连前来维持纪律、介绍宗门的聂怀枫都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月姬。
月姬笑道:“你消息落后啦,李玥太女在上个月就被废黜幽禁,革宗室之名,更名为李了。”
她笑得光芒粲然,全然不似在提起自己。
从昭华四十三年正月初二被立为太女,到昭华五十六年七月十三被废,她一共做了十三年半的李玥太女。
月姬细数自己这些年,虽然没做出什么惊天卓然的政绩来,但也算是问心无愧的,何至于畏畏缩缩地隐姓埋名、生怕别人知道?
整个殿外忽而沉默了。
当是时,一位公子越过人群,直往月姬的方向走去,他手持佩剑,腰配弯刀,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弓,无论是剑是刀还是弓,都是上佳锻品。
但他不是向着月姬来的。
他向萧怀枫拱手一礼:“夏国公子济,请问虞宗师今年缘何增设名额,尤其是特增的那位李玥太女。济心中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