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二十章】

    这花厅离着叶芷晴的卧房不远，尹璇的哭声可以清晰地传过来。

    尹岚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她不停地向那边张望，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浮现出焦急的神色。

    她不时看向一旁的叶晚，想说什么，可又觉得叶晚太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叶晚则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桂花树。桂花开得正盛，香味甜蜜诱人，只是这院子里，如今却无人在意。

    花开时不曾驻足欣赏，花落后，再怎么叹惋懊悔，也迟了。

    好几个医修，脚步匆匆地过去，后来，就连温执都赶了过来。那边乱糟糟的，一片喧闹，叶晚却奇异地听到了温阁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平稳，一直在劝慰安抚叶芷晴和尹璇，医修来了之后，又条理清晰地吩咐他们检查。

    十七岁的少年，被这无常的世事，催着长成了个大人。叶晚突然觉得温阁有点可怜，可是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一旁的尹岚不再焦急地向那边张望，她坐在那，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块圆形的光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亦或是，什么都没想。

    在叶晚前世，离异家庭出身的孩子，通常会被别人可怜，却也总是被“另眼相看”。就像那些，结婚不要找离异家庭出身的人，因为他们很可能人格不健全，性格不稳定之类的言论。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却实实在在有些伤人。

    叶晚不打算可怜尹岚，也不打算安慰她。她选择保持安静。

    可能是惊异于叶晚这个两岁孩子长久的沉默，尹岚竟然主动开口对她说：“你的名字，是叫叶晚吧。”

    叶晚抬起头看着对方，点了点头。

    尹岚知道叶晚是会说话的，之前叶晚口齿很清晰地向叶芷晴问安，还和她们母女俩打了招呼。但也仅限于此了，之后，尹岚就没有听到叶晚再说过一个字。

    尹岚的生活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虽然她当时坚定地选择站在母亲这边，但不代表她不迷茫，不害怕。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罢了。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受母亲哭声的感染，尹岚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而面前这个两岁的小女孩，沉默坐着的姿态，竟让她觉得对方很可靠。

    尹岚突然笑了笑，“叶晚，你好，我是尹岚。”

    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叶晚的眼神甚至恍惚了一瞬，但她很快恢复清醒，淡淡地道：“你好，尹岚。”

    她们明明之前在叶芷晴的房间，已经交换过姓名，但仿佛刚刚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尹岚垂下头道：“我从前，叫南宫岚，但后来，”她顿了顿道，“我的父母分开了，我跟着母亲，改姓尹，成了尹岚。”

    叶晚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尹岚抬起头，就撞上了叶晚平静的目光。她仿佛从那目光中获得了某种力量，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他们曾经那么那么好，从不吵架，也没有什么矛盾。”

    尹岚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可其实不是的，我父……”她没有说出下一个字，就像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个男人。

    “我见过那个女孩，他的另一个女儿。”尹岚望向窗外，眼神空茫的望向远方，冷冷地道，“没我漂亮，也没我资质好，就像那个女人，没我娘美，不，是比我娘差得远，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尹岚转头看向叶晚，有些困惑地问：“他喜欢她们什么呢？”

    风吹动了院中的树叶，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回答着什么。

    尹岚垂下头，声音很轻地道：“说实话，我很讨厌她们，那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但我更恨那个男人，他让我们母女成了一场笑话。”

    对面的女孩，脸上并愤恨之色，看起来甚至很平静。但叶晚却仿佛听到了，她心中滔天巨浪落下时发出的轰隆声。

    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尹岚如今的遭遇，和叶晚前世有着些许相似，所以，叶晚大概能明白几分，尹岚说不出口的离婚、父亲和其中隐藏的怨怼。

    每个人都渴望有个父慈母爱的原生家庭，但很可惜，事实上，这是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有的幸运。

    叶晚上辈子作为一个，终身没有脱离原生家庭阴影的人，实在没能力开解尹岚。

    但是，最起码，她知道一个能让自己好过一些的办法。只是这办法不太正面，不太阳光，甚至有些可耻且可悲。

    面对这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叶晚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对方，要是一不小心教坏小孩子，可就罪过了。

    不远处的哭声终于停了，那些人忙完了，应该很快会想起她们两个。

    尹岚用手遮住脸，低声道：“原来我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场笑话，那我拼命修炼，尽力讨人喜欢，又是为了什么呢？”

    女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叶晚叹了口气，滑下椅子，走到尹岚面前。

    她把手放在尹岚的膝盖上，轻声道：“不要把自己当做笑话，把这个世界，和那些讨厌的人全都当做笑话吧。如果觉得痛苦、难过，可以把错误都推到其他人身上，让自己尽可能轻松一点活着，哪怕做个坏人。”

    尹岚停止了颤抖，放下手，看着眼前刚刚到她膝盖的小豆丁，怔怔地道：“做个坏人。”

    叶晚收回手，垂目道：“谁都想当个好人，但做好人很难，很累。而且有时候，有些人甚至没有选择做个好人的机会。所以，如果不想逼死自己的话，就别为难自己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应该是温阁，叶晚抬起头看向门外，有人逆光而来，看不清容貌。但当他开口唤自己的名字时，叶晚便确定了，就是温阁。

    原来，她都能听出温阁的脚步声了，这可真不是个好征兆。

    等到温阁走近了，叶晚才发现他的头发有些乱了，衣服也有了些褶皱。温阁一向衣饰整洁，看来刚刚的场面确实有些混乱，多亏了他把自己提前送走，不然那样的场面，叶晚想想就不知该如何面对。

    温阁上前一把抱起叶晚，转头对尹岚安抚地笑了笑道：“别担心，尹阿姨没事了。走吧，我带你过去。”

    叶晚扭了扭身子，想让温阁把自己放下来。温阁却对她道：“叶晚，听话。今天这里比较乱，让哥哥抱着你好吗？”

    不好，叶晚皱着眉，刚想开口让温阁放开她，一抬头却看到了温阁额头上残留的汗珠。

    算了，她前世十七岁的时候，稚嫩的连面对大人的争吵都会手足无措，之前那个场面，温阁处理起来也很为难吧。

    一旁的尹岚看起来还没回过神来，倒是很听话地起来跟着温阁走。

    叶晚注意到她散乱的目光，挫败地耷拉下肩膀，怎么就没管住这张嘴，要死的人了，还管什么闲事。她就该穿越成个哑巴！

    三人回到叶芷晴的房间时，屋内只有尹璇、叶芷晴和温执。

    尹璇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只是眼睛肿得很厉害。而叶芷晴看起来更虚弱了，温执站在床前，拉着她的手，面色沉重。

    尹璇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看望叶芷晴，顺便给叶晚送生辰礼物。叶晚周岁生辰时，她没能亲自前来道贺，只派人送了礼物。今年叶晚的第二个生辰，尹璇便亲自过来了。

    因为叶芷晴的状态不太好，几人寒暄几句便都离开了。

    回到秋箜居后，温阁坐在叶晚对面，柔声问道：“叶晚，怎么了，是和尹岚在花厅的时候，发生什么了吗？”

    虽然叶晚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温阁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情绪非常低落，甚至有些烦躁。

    温阁特意询问了花厅外的侍从，他们并没有听到里面二人有过争执，所以，温阁并不确定，叶晚如今的状态是否和尹岚有关。

    养孩子就是这样，一刻也不能松懈，一眼没看到，就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是不是在哪儿受了委屈。

    叶晚当然没受什么委屈，她就是十分后悔，自己居然没忍住，对着尹岚一个小姑娘胡说八道。明明自己活得就很失败，还敢充当别人的人生导师，真是作孽啊！

    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死，活得越久，做错的事越多，欠的债也就越多，这样下去恐怕就做不到毫无牵挂和遗憾的离开了。

    叶晚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总算不那么暴躁了。但一抬头看到温阁，她觉得自己更暴躁了。

    温阁对叶晚，绝对是很好的。虽然他挡了叶晚找死的路，但作为一个哥哥，还是个未成年的哥哥，温阁的所作所为无可挑剔。这就导致叶晚连讨厌他，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世上，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好人不难过。这样的好人也许过得不够好，但人家起码求仁得仁，能做到问心无愧。

    而那些无视世间规则，任意妄为，彻头彻尾的坏人也不会太难过。也许他们最后大多下场凄惨，不得好死，但至少，人家这一辈子活得肆意潇洒，对得起自己。

    只有像叶晚这样，既没有那么高尚的品格，能当个纯粹的好人，又做不到唯我独尊，干脆当个彻彻底底的坏人，只能做个自私懦弱，但还有那么点良心，不敢做什么大坏事的普通人，才是最难过的。

    因为她只是个懦弱的普通人，所以她做不到明知道活着很艰难，仍然有勇气重来一遍，在穿越后重整旗鼓，努力融入这个世界，好好活着。

    也因为她是个还有那么点良知的普通人，她也做不到在明知温阁对自己很好的情况下，还总是恶言相向，肆意伤害对方。冷着脸沉默，已经是叶晚最后的武器了。

    温阁的桃花眼很像叶芷晴，只是叶芷晴的眼里，总是柔情似水，含情脉脉。而温阁的眼里，其实深藏冷漠。可当他看向叶晚的时候，眼中的寒冰尽数消融，只余春风拂面。

    叶晚不敢再继续看温阁的眼睛，她转过头，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