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尾白狼(三)
女孩大叫着,叫声在空旷幽深的雪洞里传出很远,回声阵阵。
瞬息间,狼再一次飞扑而来,这一次,它用上了全力。狼嘴大张,露出白而尖的利齿,狼爪高高扬起,宛如刽子手行刑的利刃。
“公子!”
“我杀了你!”
十七的惊呼声和女孩愤怒的大叫同时响起。
一支□□和一只匕首同时洞穿了狼头。硕大的狼头垂下了,狼身轰然倒地,溅起一片雪尘。
匕首插在它额头正中,□□则射穿了它的右耳。
女孩跌坐在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被自己杀死的恶狼。污血自它头顶的血洞中汩汩涌出,那威风凛凛的白毛很快便被染成了血红。
“公子!”十七急奔过来,“公子你——你被这畜生伤到了?”
少年不答,血从他护腕边沿不住流下。他却恍似未觉,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女孩纤薄的背影。
十七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跳蚤,不住口地叫着:“公子!这可怎么办?你被伤成这样,我是罪不可恕了!”
半晌,少年开口道:“我没事。”他站起身,低眸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并不觉得痛,只觉手臂变得麻木而淤胀。
“外面出了什么事?”他问。
十七正惶急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回道:“外面跑过来一头狼,瞧着像是狼王。”
“狼王?”少年的眼神一亮。
“是,个头像狼王,瞧着跟洞里这头差不多,毛是白的。”
“可猎到它了?”
“不曾。”十七道,脸上略带了些羞惭之色,“公子,它只远远的朝这边望了一阵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十二原想教人放箭,是我拦住了。我记得公子说过的话,公子要亲手猎杀狼王。”
“不错。”少年微一颔首,侧目望了望女孩,他顿了顿,续道:“教十二带十个人进来,每人带两支火把,火把上要浇上浓油。”
十七迟疑着问:“公子的意思是——”
“这雪洞深处有东西。”
“可你的伤……”十七为难起来,“公子,你有什么闪失,我会给老夫人打死的!”
齐远哼笑了一声,不在意地瞟了眼自己的伤处,道:“我只是蹭破了点皮肉,你不会死的。”
“你会死的!”女孩忽的转过身,对着少年道。
“你说什么?”
女孩抬高了声调:“你会死。”
十七急道:“嘿,你这叫花子,乱说什么?我们家公子还不是为了你——”
齐远冷道:“我准你开口了么?”
十七瞧了眼公子的神色,气呼呼地住了口。他在洞口看得分明,公子抱着女孩,倾身将她护在怀里。公子素来仗义,好行游侠之事,但这回救了这女孩,她非但不感激,反而恶言诅咒,他心里着实替公子不值。
阿葵重复道:“你教狼咬了,你会死。”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齐远反问,“你阿爷是教狼咬死的?”
阿葵不答。阿爷教狼咬了,当日里就昏了过去。同行的王大娘告诉她,那狼牙上有毒,人给咬了就会死。她不想阿爷死,哭着求王大娘救阿爷。王大娘就说,等到了天都城,求城里的大夫给阿爷放血,放了毒血,阿爷就有救了。
十七想起什么,叫道:“公子!我去叫余老来!他会医术!”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雪洞。
雪洞里只剩下阿葵和齐远两人。
阿葵回身,双手握着刀柄,从狼头里拔出了阿爷的匕首。她在雪里拭净匕首上的血,而后握着它,跑到齐远身边,抓起他的手臂。
齐远身子后撤,甩开她的手,蹙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阿葵不答,再次抓起他的手臂,一手握着匕首,往那护腕上刺去。
“公子小心!”
随着这声话音,一支□□朝着女孩的手腕直射而来。
齐远胡乱抓起腰间的箭囊,顺势握住了那支□□。
噗嗤一声。
十七愣在洞口。
齐远扔下被刺破的箭囊,回头怒视着他:“你们一个个都发什么疯?”
十七张口结舌:“我看她拿着匕首……小心哪!”
阿葵趁他不留神,再次举起匕首,往他护腕上刺去。匕首的尖刃撞击在护腕上,碰出几点火星,却无法刺破它,甚至无法在上面留下一点儿划痕。
当啷一声。
齐远微一怔愣,转过头来,他看了看掉落在地的匕首,抬眸,对上女孩固执的脸。
“你做什么?”他问。
女孩忽的抓起他的手臂,头凑上去,不管不顾地……吸吮起来。
他戴着护腕,刚才挡住了狼牙的攻击,但护腕边缘,靠近虎口的一处,却被那狼锋利的边牙刺伤了。
麻木的刺痛自被女孩吸吮的伤处蔓延开来,倏忽间,整条手臂尽皆刺痛起来。
十七几步跑上前,拎起女孩的后领,一把将她扯开,大力往后推搡了两把,口里高声叫骂着:“臭叫花!把公子害成这样,你还嫌不够,还要咬他么?!”
“十七,住手。”
十七愤愤不平,“公子,她咬你!”
“我说,住手。”少年一字一顿,声音里凝结着深浓刺骨的寒意。
十七自小习武,身强力壮,女孩被他推得身子撞在洞壁上,又慢慢滑到地上,但她毫不反抗,也不哭叫,只是盯着少年的手,她的嘴唇黑乎乎的,下巴上沾满了齐远伤口处的血,暗沉的污浊的血。
齐远解下护腕,被女孩吸吮过后,他虎口上的血洞已经不再淌血。
“你拿匕首,是要解开我臂上的护腕?”他问女孩。
阿葵点头,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
“为什么?”
阿葵没有回答,只是挨到他近前,拾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又飞快跑回远处。她缩起身子,脊背紧贴着寒凉的洞壁。
“公子。”身后,一个雄浑低哑的声音传来。
黑衣黑甲的武士站在洞口,手中提着一只木箱。
“余老!”十七迎上去,接过那人手里的药箱。
武士摘下头盔,,一手解开了贴身的黑甲,丢在地上,露出一身青布袍衫来。他虽被唤作余老,脸上却一点儿不显老,青白面庞,胡须浓黑,梳着武士的发髻,那发丝里也不见一星灰白。
只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毫无生气,似一口古井,幽深无波。只有饱经风霜、看尽世事的老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公子何处受了伤?”余老问,他的嗓子似是受过伤,微微带了些嘶哑。
齐远朝倒毙的白狼一指,“给那畜生蹭破了点儿皮。”
余老走上前,将他面色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托起他手腕,对着他的伤处察看半晌。最后,他闭上眼,搭脉细诊。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宛如行云流水。
“公子的伤势如何?”十七问。
余老言简意赅:“性命无大碍。”
“啊?那这只手——不会是要、要残废了?”
“手也无碍。”
十七终于放下心来,他拍拍胸口,不无庆幸地说道:“公子这只是皮肉伤吧。”
余老不答,侧目向一旁的阿葵。
“这女娃是何人?”
十七哼道:“一个叫花子,骗吃骗喝不够,刚刚还想害我们家公子。”
“你再多嘴,我就教人割了你舌头下酒。”齐远冷声道。
十七忙住口,肚里仍默默替自家公子抱不平。
余老道:“观她唇色,有中毒之状。”
齐远一时微怔,心里却忽的明了,明了她方才为何跑来吮他的伤口。目光斜扫,他瞧见女孩正朝这边看来,脸上有些呆,有些畏怯。
“是什么毒?”他问。
余老一指他伤处,道:“和你这毒同源,狼毒。”
狼性无毒,可有一种狼,连口中滴下的涎水都带着剧毒。
——血尾白狼,白狼中的霸主,狼王之上的存在。它只是雪原上的传说,近百年来,从未有人真正猎到过它。与寻常白狼不同,它浑身毛白如雪,不带一点儿杂色,除了尾巴。它的尾尖是血红色。
“这狼是白尾。”齐远道。
十七抢到白狼尸身旁,一手提起它的尾巴,在空中摇晃着,叫道:“公子没错,余老,这狼是白尾!”
余老不答,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来,现出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他取出一根最为纤长的,道一声:“得罪了,公子!”便将那针深深刺入齐远的伤口中。
尖锐的痛感持续了不到一瞬,待针□□后,齐远看到那上面布满了青色的锈迹,宛如被他的血锈蚀了一般。
洞里静了一瞬。
女孩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你会死的。”
“你这——”十七张口欲骂,想到公子的话,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余老回身行到她面前,俯下身来,道:“女娃,伸出手来。”
阿葵攥着拳头,不肯照做。她脸上现出些许固执来,眼神执拗,像那种受了伤,却一声不吭,也不肯教人看自己伤口的小女孩儿。
不知怎的,齐远忽想起她拼命扭绞在一处的脚趾。
他撇开那不明所以的思绪,出口问:“余老,这狼毒如何解?”
余老不答,只是强捉起女孩的手,一手将银针深深刺入她手背,旋了一下便即拔出。他手上气力极大,动作利落干脆,阿葵只觉似被蚂蚁叮了一下,倒并不很痛。但她不喜被人触碰,眼中蓄起了怒意。
余老似乎并未察觉,看了一眼银针,道:“这狼毒入得浅,用它那尖牙入药,拖延些时日就会痊愈。”
十七一听,不待主人吩咐,便去拔了那狼牙,撕下一片衣襟,将其包裹好装入袖袋内。
余老为齐远包好伤口,合上药箱,躬身问:“公子,可还要猎狼?”
十七道:“公子受了伤,我们自然要回府。”
齐远握了握自己那只伤手,虽仍有些麻木,却气力不减,想来握剑拉弓是无碍的,便道:“一点儿小伤。既然寻到了白狼的踪迹,想那血尾白狼也在附近,寻到这儿可费了不少功夫,我自然要留下来猎狼。只是不知这白狼,如何也有了毒性?”
余老道:“万物皆有性灵。这白狼和血尾白狼本就出自一系,公子只需细想即可领会。”他往雪洞尽头望了望,“这雪洞,倒像个狼窝。公子既要猎狼,何不就教人进洞去查验一番?”
齐远笑道:“我正要教人去。”忽的挑了挑眉稍,对十七道:“我教你点人进洞,你忘了么?”
十七挠了挠头,身子矮了半截,道:“公子,我……我这是要去的,又不放心那叫花子,半道又跑了回来……”见齐远脸上起了不耐烦的意思,忙告饶道:“我这就去!公子莫要生气!”说着一扭身,飞也似的跑出了雪洞。
余老也穿戴好衣甲,道:“余某全凭公子安排,公子既要猎狼,余某便回阵去准备。”说罢,拱手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