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原(四)
“一刻后,会有一队人纵马而来,不必担忧,他们不是为你而来,但我要你拦住他们。他们中有一个人,随从们都称他为公子。你要做的是——拦住他,跟在他身边。不论是作为女奴,或是侍女,抑或是旁的什么。”
“你能做到么?”他问。
不待她答话,他又道:“让我看看你的价值。在天都城,有价值的人就可以活。不。”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只是他们自己可以活,他们在意的人也同样可以活着。哪怕——”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声音也低了下去,“哪怕他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女子便朝着阿葵走来。
阿葵大睁着眼眸,看着他身后的女子走近自己,看着她从怀袖里取出一只月白瓷瓶,倒出一粒乌黑的小药丸,而后——
她掰开老人的唇齿,将那粒小药丸送入老人舌下。
难以置信的神迹发生了。老人的喉间动了动,咕噜一声,咽下了那粒药丸。阿葵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老人的脸。
老人依然双目紧闭,然而嘴角却微微抽动了一下,又一下,像要开口说话。
“阿爷!”阿葵欣喜地叫出声来,“阿爷!”
“嘘。”女子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受我的条件么?”男人的语气淡淡的,似乎眼前这死人复生的神迹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把戏。
阿葵呆呆看了他许久,终于迟疑着开口了:“你会骗我吗?”
他轻轻笑起来,笑容温和,“我从不骗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阿葵下意识反驳,虽然个头生得小,面庞稚气,但她过了这个十二月,就满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女孩即使是在北疆,也绝不算是小孩子。
男人宽容地笑笑,并不答话。
阿葵垂头,又对着阿爷痴痴望了半晌,而后她站起身,走到男人身旁,仰头,努力去看他的眼睛,口中道:“你保证我阿爷会活着!”
男人微微颔首。
“你说话算数!”
“我说过,我不骗小孩子。”
“好!我答应照你说的做,我会跟着你说的那个人。”阿葵重重点头,一张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决绝之色,教人看着有些好笑。
男人笑了笑,继而正色道:“眼下,我要带走你阿爷,之后,他能活多久,就看你的价值了。”言罢,他轻拂袍袖,洒然而去。
阿葵立在原地,木愣愣地看着男人和女子的背影,直到他们登上马车,她才猛然醒悟,拔腿朝他们跑去,边跑边喊:“我要怎么找到你?”
男人没有答话,女子的声音远远地被风吹来,“待你证明了你的价值,我们自会出现。”
阿葵停下脚步,眼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特制的车轮碾过积雪,丝毫不显滞涩,雪沫飞扬,马车转眼便消失在升腾的雪雾里。
雪原重归于寂静,连风雪声也渐渐不闻,只余一片天地初开般的寥落。
只是那几朵由神之手画下的红梅,却开得越发靡艳了。
马车车厢内,花曼青将老人安置妥当,而后抬眼去看斜身躺在塌上的男人。男人一手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车顶悬挂着一顶琉璃灯盏,灯盏制成了精巧的莲花型,无数颗晶莹剔透的花瓣簇拥着花蕊中心的一点儿烛光,斑斓光影折射而下,落在男人脸上,晃动不定。
女子的眼神有一点儿痴,也有一点儿迷惘。那身冷傲如霜的气质在此时尽数卸去了,一张风情艳丽的脸在光下更显得耀眼夺目,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定会舍不得移开视线。
男人睁开了眼睛。
“主上。”花曼青忙恭谨地低下头去。
“你有话要说。”
花曼青迟疑了一瞬,沉声道:“是。属下不知主上的用意。”
“只是觉得很有趣罢了。”
花曼青一愣,有趣?在她的印象里,主上从来不是个凭心情行事的人。
“那双眼睛很有趣。”男人淡淡地说,“还有她的名字。”
名字?阿葵么?花曼青眼前一亮,主上的妹妹也叫做阿葵,只是……
在北疆,阿葵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十个北疆女孩里,便有五个唤作阿葵。
她瞥了眼男人的神色,还是开口了:“上回外面送来的一批北疆奴隶里,也有两个名叫阿葵的……”
男人的眼眸微微一暗。
她看到了,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虽则不明白究竟是哪一句错了,身子却急急地俯拜下去:“是属下失言了。”
车厢内静了一瞬,她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是那样的聒噪。
“有什么可失言的?”男人的语气很淡,“你跟了我这么久,却总这么小心,我竟这样教你惧怕么?如此,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
花曼青又是一愣,继而眼里涌出了惊喜之色,“主上,属下对主上忠心无二,誓死相随,只要主上——”
男人重又闭上眼,“罢了,我累了。”
一丝落寞在花曼青眼中缓缓升起,她垂下眼睫,恭敬跪拜,之后无声地跃下车厢,回到了那匹属于自己的黑马上。
车厢内的男人却又睁开了眼,他摊开手掌,垂眼去看自己的伤口,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那女孩的身影。小小的女孩赤脚站在雪地里,冲那些高大的人影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一瞬间,他眼前的女孩变作了一个稚气的少年,少年如玉的面庞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仇恨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着,燃烧着,渐渐烧成一片燎原之火。
冲天的火焰里,狂舞着升起一只上古恶龙,他从地狱深渊里醒来,誓要将整个世界烧成灰烬。
纵马声在雪原上响起,数名身披软甲的武士骑着高大的黑骏马,护卫着一辆双驾马车疾驰而来。
两辆双驾马车交错着驶过,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风卷起一角乌黑的车帘,露出了车厢内的人脸。一个是丰神俊朗的少年,另一个是面目冷然的年轻男人。
短暂相交的瞬间,男人牵起嘴角,向少年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瞥。
马车疾驰而过,少年却掀起帘子,朝那辆远去的马车望去。
“公子,瞧什么呢?”马车内,一个小厮装扮的男孩问。
少年放下车帘,不答话。
小厮转了转眼珠,笑着道:“公子,咱们这回又没寻到那头白狼,莫不是早被什么人抢去了?十七有个主意。”
少年抬眸看他。
他道:“想这白狼是惧怕公子呢!整日藏在洞里,不敢出来。公子何不留一队人马守在这处,日夜轮班,待那狼饿极了,跑出来觅食,准能给捉到。”
少年道:“十七,你说的不错。”
十七颇为得意,口里却谦道:“全赖公子常日里训诫。”
少年又道:“不过,我想亲手猎获它。”
十七茫然地“啊”了一声。
少年没理睬他,又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雪原辽阔,雪地空茫,百步之外不见一个活物。这样的雪原上,真的有白狼吗?
忽然间,视野里现出一个小点,像一笔极浓极黑的墨点,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是头野狼!”少年喜道,“取我的弓来,命他们停下待命!”
“停车待命!”十七探身到车窗外,对着马车外的武士大声叫道。
“得令!”驾车的武士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他拉弓上弦,瞄准了那小小的墨点。
墨点越来越大,少年脸上的欣喜之色忽的消散了,他看清了,那不是一头狼。
那是一个人影。
透过马车车窗,他看到那个人影正冲这边跑来,雪地很滑,那人滑倒了,又爬起来,没跑几步,两条腿又绊倒了,整个人扑进雪地里。
好像一只傻兔子。他笑起来。
他生平最喜狩猎,但不喜猎杀兔子,因一见兔子奔跑的模样,便会觉得好笑,一笑就再也止不住,连弓也拿不稳了。
少年生得俊秀,眼瞳明亮,笑起来像个孩子。
十七见自家公子笑,禁不住愣了一下,也随着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少年一拍他的肩膀,命令道:“你下车去,问问那傻兔子,可曾遇上过白狼。”
傻兔子?十七机警,只想了一下便恍然大悟。
“是!”他应了一声,跳下马车,朝那人影走去。
阿葵浑身都被雪水浸湿了,单衣贴在身上,是刺骨的冷。她握紧双拳,在心底大叫:“我不要再怕冷!我不要哭!”
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她却几乎拔不出深陷在积雪中的双腿。她想着阿爷,想着男人的话,想着前天吃过的烤狼肉。狼肉的香气仿佛仍萦绕在四周,她翕动鼻翼,努力地嗅闻着,同时感到肚腹里又烧灼起来。
她已经两天没有进食。
一个男孩朝她跑来,远远地问:“……你可见过白狼?”
声音落入她冻僵的耳朵里,缥缈而破碎。她被冻得浑身发抖,牙齿碰在一处,咯咯作响。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孩走近了,一看清她的模样,仿佛看到了恶鬼一般,急急后撤了几步,忽的又转过身,往回跑去。
“公子!”十七回到马车上,气喘不止,“公子……”
少年放下车帘,问:“她可有回话?”
十七道:“她活不成了,头脸全是血……好吓人哪……公子!”
少年微一怔忪,猛地拉开车门。
十七在他身后叫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下马!”少年对最近的武士下令,武士遵令后,他翻身上马,一甩马鞭,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去。
十七一呆,跌足道:“哎呦,我的小公子!”转身也上了一匹马,紧随少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