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房客
六月初五
辰时
明明小暑刚过,这天却热地让人有些气闷。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像是要把昨日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掩饰过去。
整个世界像是被架在蒸笼上一般。
煌煌长安城东北方向,一个名叫土地庙的小村落,正笼罩在这片看不见的暑气中。
土地庙村,自然是得名于村里这座土地庙。
这其实是个很“年轻”的村子,从一个废弃的荒村到如今的“盛况”,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数年的光景。最早在这个荒村住下来的,是一名打算在长安城里做活计的木匠。
从这里到长安,虽然路有些不好走,却很是近便。脚程快的,半个时辰也就能到。
这里慢慢开始重新聚集起人气,一户两户,逐渐变成现在这般一个接近百户人家的村落。
而最早来这里落户的木匠,自然也成了村里的村正。
村正忆苦思甜,觉得自己能有如今这么大的成就,这个当初他借宿过的残破土地庙当居首功。于是,十年前出资重新翻修土地庙。
只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修庙后燃上第一束香的那一刻,一抹灵气从那个看起来有些呆滞的木偶神像身上浮现。
……
等齐谐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一张简陋的床上。
四根儿臂粗细、长约一尺的原木算作床腿,其上是一张两尺左右宽的门板,门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茅草,再往上是一块淡青色的麻布。
如果不是还有人躺在上面,这东西倒更像是豆腐坊里晾豆腐的榻子。
“先生醒了!先生醒了!”床边突然响起一阵稚嫩的欢呼。
“水……水……”男子从喉咙里勉强挤出这两个字。
“咦?先生你说什么?”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凑到眼前,一双乌黑伶俐的眸子瞪着齐谐,这是一个挽着童子髻的小男孩。
齐谐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换当地口音:“水……”
“哦哦。”男童立即点头,冲到屋外。不一会儿他便用葫芦水瓢端进来一瓢凉水。
齐谐靠着墙壁颤巍巍地坐起来,然后缓缓抬起手,接过,将满满一大瓢水喝得一干二净。
“先生还要吗?”男童见先生能自己坐起来,更是高兴坏了,一边蹦跳着接过水瓢一边问道。
齐谐摇摇头,嘴里轻声说一声:“谢谢你了。”
“嗯?”男童又是一呆,“先生你说什么?”
“无事。”齐谐回过神来,再次用那种自己说出来有些别扭的语调说道,“元忠你如何在这里?”
这个姓魏名叫元忠的男童眼神里顿时流露出一丝惊恐,显然是回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心有余悸。
“莫怕,你慢慢说。”齐谐看着男童,轻声安慰。
又过了一会儿,元忠才缓过劲儿来,拍着胸口强笑道:“今天早上我来学堂,先生没到。我就到前殿那边玩……找先生,然后就看见先生你躺在地上……”
“我赶紧去把我阿爷叫过来,他过来也吓了一跳……”
“然后他出去了一会儿,让我在这边看着。然后大家都来了……”
“大家把先生抬到床上……”
七八岁的孩子,虽然说话的时候有些啰嗦,但好歹还能把先生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解释清楚了。
末了孩子还给出大家的猜测,应该是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把土地公的神像刮倒了,刚好砸在教书先生身上……
至于为什么那么重且立在正堂的土地神像会刮倒,好像没有人关心这个。
其实只要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村子里的人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像这种神像自倒一类的玄妙事,就算是有人心里嘀咕也不敢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没人议论,对已经李代桃僵的齐谐来说自然是件好事。
“先生,咱们的早课还上吗?”小元忠瞄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先生,心里虽然还是有些担忧,但眼神里抑制不住地闪现出一抹喜色。
果然,只听先生说道:“元忠啊,你现在就出去跟大家说说,这几天就先不上课了。”
“好的先生!”小元忠大喜,一蹦三跳地向外面跑,到了门口,还是回头问了一句,“先生,你不用再去看看大夫吗?听我阿爷说,道长这些天就该来了呢。”
“不用。”先生摆摆手,“你出去吧,莫让大家等着了。”
“嗯。”小元忠这才走出门,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又过了一小会儿,门外接连传出几声欢呼。一股欢快的气息在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荡漾。
可躺在床板上的齐谐却无论如何也欢快不起来。
昨天发生的事,虽然不过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可对如今的齐谐来说,其意义不啻于十年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穿越。
没错,他已经穿越过来近十年了。按照那些进度快的前辈,十年差不多可以把穿越这个游戏通关了。
可他这十年来,尤其是最初的那几年里,除了有人来上香时能够恢复一阵意识外,其余时间几乎不存在一般。
就像是在一款养成类游戏里设定一个角色。不同的是,自己是被设定的那个。
如果说这近十年的“磨砺”对他来说有什么精进的话,大概就是心境上的变化了。
至少,他现在不会在醒来的那一瞬大喊一声“我在哪儿”或者“系统霸霸在哪里”。
对于此时的处境,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穿越过来就是神,这起跑线怕是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穿越者了。
……
门外早就已经没了声息。
他尝试着从床上下来,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放弃了。
想来暂时还没有适应这具身体,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的。
趁着这段时间,倒不如把自己穿越这件事再重新捋一遍。
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见鬼的世界,他其实并不清楚,甚至不记得自己穿越之前是不是死了。
他,新时代的社畜一枚,白日享受着996的福报,夜里下班后就宅在家里,呼吸着出租房里净化器过滤后的空气,活得美滋滋。
可怎么无缘无故就死了?
总不能是睡死的吧?
这类疑惑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半年时间里常常思考。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
我到底是个啥?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霸霸难不成真的要在这个木偶里待一辈子?
第一个问题他很早便得到答案。对此,他心里开始还是有些介意的。毕竟每年暑假,那帮三寸丁谷树皮的同行老家伙们都要体验一遍被六老师支配的恐惧。
第二个问题,经过他这些年的仔细研究甄别——其实根本就是闲的——这个世界大概率是隋唐时期。
这么猜测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大的理由,自然是因为来上香的小娘子们——绝大多数都是胸襟宽广之杯。
咳,玩笑。
在他贫乏的历史知识里,对朝代的认知也不过是那句自小学的口诀: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王朝至此完。
而隋唐时期,能记住的年号只有妇孺皆知的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能记住的皇帝也就只有隋炀帝、唐太宗、唐玄宗寥寥几个。
当然还有让男同胞们气抖冷的女皇帝武则天。
真正多少能证明他猜想的,是这里人极偶尔地说起“前朝”那个姓杨的皇帝。姓杨还当皇帝的,他能想到的唯二人物就是历史上被老婆逼得离家出走的开国皇帝和他那个名垂青史的大佬儿子。
至于时不时听人说起的现今的年号“武德”,他心里不但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反倒是觉得老天有点不讲武德。
而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他现在终于也得到答案了:他,自由了!
虽然来得着实是太晚了些。
昨天发生的事,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对于惨遭杀害这件事,他只能想到一首诗:
人在庙中坐,祸从天上落;
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不算是诗?开玩笑,这要真是隋唐,能流传下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成一个新的诗韵呢。
算了,这个不重要。总的来说,无非是一个当兵的来庙里找人,没找着,随手就把这倒霉书生杀了。
对于这具身体的原主,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感。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书生,在大都市里混不下去了,找了个大都市的卫星村,寻了处房子,靠做家教为生。这种人他以前见得多、也接触地太多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书生找的是他这一方土地公的“神殿”。
按照自己以前的价值观来讲,自己算得上是这土地庙的房东,这书生就是个房客。可这房客非但不给他交房租,还整日蹭他的灯油和贡品。
如今这书生死了,还死在他眼前。这种感觉就变成了——唔,好惨,好可怜。
差不多就只有这些了。
这不是冷血,因为在这作为“神”的近十年的时间里,他听过了太多类似的故事。
毕竟,钟鸣鼎食之家,谁也不会来这个偏僻小村里祭拜这个小小的土地公。能来祈福的,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悲伤逆流成河的故事。
其实让他有些惶恐的,是书生死后,来的那两道身影——那是两名鬼差。
这世上,还真的有鬼啊!
咳咳,这好像也不是一个土地公该有的感叹。
不管怎么说,他之前一直揣测这段历史应该是处于隋唐时期的历史便有些站不住脚了。
因为,有鬼神的世界,那还是正经的历史吗?
……
不知道是昨天脑袋被砸的太严重,还是刚“附身”到这个叫齐谐的书生身上有些不太协调,反正感觉就是昏沉沉的,脑子里面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这种感觉类似于前世做完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进入贤者时刻后产生的轻微“后遗症”,气喘、隐隐还有些头痛。
科学的解释就是大脑暂时有点缺氧了。
他不再胡思乱想,睁开眼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这里其实是土地庙正殿旁边的一间厢房。之前便是给在庙里值守的人暂时歇息用的。自从三年前这个书生来了以后,这里变成了他的卧室、厨房、餐厅、客厅……兼学堂。
还好茅厕是在外面的。
在这个多功能房间内,除了自己半躺着的这张床,能够称得上家具的,大概就是角落里那七八个小马扎——至少看起来像是马扎——这自然是孩子们学习用的。
再有就是紧靠在床头的这只黑色木箱。它有个学名,叫背匣。
略微审视一下刷着黑漆的木箱,打开。
里面是一卷卷的、类似画卷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些画卷,其实是书,还都是手抄本——自己抄的。
最上面的是一个小小的卷轴,展开,便成了一张质地颇有些厚重的纸。
过所。
在这儿混了近十年,他自然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他还不止一次地在看人上香的时候,祈求土地公能把丢失的过所送回来。
所谓过所,就是后面几百年的路引,再后面几百年的身份证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作为九年义务教育的受益者,不太复杂的繁体字他还是能认识几个的。
兴致盎然地展着这份过所。
齐谐,字夷坚。青州人士。身高七尺一寸,无疤无痂,面白无须。武德五年九月初十。今欲自青州府衙至京城应试,路由魏州、洛州,有青驴一匹,书匣一只。依勘来文同此,已判给,幸依勘过……
后面则是密密麻麻批注日期以及几方大印。
对这种竖排且没有标点的文本读起来有些吃力,他好不容易才按照自己半懂不懂的理解给断了句。
当了三年冤大头房东,他终于知道这无良房客的履历。
齐谐,字夷坚。青州人士。
“青州,是后世那个青州吗?”他喃喃自语。
哎,鬼知道。
一声重重的叹息。
……
土地庙村外,无名河畔
辰时
那条不大的河水边,一个看起来六十岁的老头撑着一根竹竿在钓鱼,嘴里悠然自得地念叨着: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嗯?
怎么突然感觉杆子这么沉呢?
提竿刺鱼、果断遛鱼,信手回鱼、反手抄鱼、欲擒故纵、声东击西……让后世钓鱼老哥看到肯定直呼内行。
十八般武艺用完,一起杆,啪叽!原本韧性十足的竹竿竟然从半截生生断裂。
老头顾不上再感叹,在上半截鱼竿掉进河里之前,一个饿狼扑食抱住将要滑到水里的半截竹竿。
接着遛鱼,接着舞。
终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只大鱼终于渐渐浮出水面。
只是,这鱼,好像穿着衣服啊。
不对。
这模样,好像不是鱼。
艾玛,这是个死人!
向来表现得从容淡定的老人,也顾不上平日里拿捏出来的威严做派,狼奔豕突跑回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