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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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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书肆回到楚国公府后, 李妩命人抬水,在浴桶里洗了又洗,好似要将身上一层皮都洗掉。

    直到桶中水凉透, 她浑身通红,哆嗦着躺回床间,躲在被窝里无声落了两滴泪,便昏沉沉睡去。

    她原计划午后回娘家, 然而经过这事,整个人都变得形容憔悴, 神思恍惚, 这副样子回娘家反倒叫家人记挂, 是以哪都没去, 只在栖梧院昏天暗地睡了三日。

    不明内情的音书对此担心不已,悄悄去问素筝:“主子是又病了么?我看她脸色不好,可要找大夫来瞧瞧?”

    素筝对那日之事守口如瓶,含糊其辞道:“许是世子爷头次外出公干,主子心头挂念, 这才食欲不振,困乏疲惫。”

    音书乍听这话觉得有些道理,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对劲,然素筝一副凛然正色, 叫她也不敢多问——虽说她俩都是李府的家生丫头, 可丫头与丫头间也有不同, 素筝的爹娘一个是李府管家, 一个是已逝主母跟前的婆子, 而自个儿爹娘都是郊外庄子的管事, 音书自觉是乡下来的, 比不得素筝这种府邸里养出的丫头体面,是以对素筝的话一向唯首是瞻,深信不疑。

    且说李妩不问白天黑夜地睡了三日,待到第四日,她用过午饭正想回床上躺着,门房便送来了楚明诚寄回的信——

    他一到平阳官驿安顿下来,便迫不及待提笔给她报平安,洋洋洒洒三页纸,事无巨细地与她分享,信封里还夹着他路上遇见的第一朵春日小花。

    李妩坐在榻边,手捧着信细细读,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落笔时的神态与声音。

    信尾一句“思卿念卿,望卿珍重,待此间事了,吾速归家与卿团圆”,如冬阳映照般叫人心下暖意融融,又如一缕清风,吹散她心间笼罩连日的阴霾。

    “素筝,音书。”

    李妩将信件妥善叠好,又唤着两婢入内:“替我收拾两套衣裳,今日天好儿,回李家吧。”

    两婢见主子总算想起回娘家的事,自是欢喜不已,连忙应下:“是,奴婢们这就收拾。”

    见着她们俩欢喜忙碌的身影,李妩凝郁的眉眼也缓缓舒展,转身将叠好的信封收进一个做工精致的彩绘凤羽红樟木方盒。

    这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她与楚明诚这些年往来的书信、情诗、花笺等物,她一直都妥善收起。

    而在这之前,盒子里收拢的都是另一个男人的书信笔墨。

    有关他的一切,厚厚一沓,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是以及笄前,她还幻想着嫁入东宫后,让宫里匠人替她做个更大的盒子——足够装下她与他一辈子的笔墨那样大。

    真等到她出嫁那日,她让素筝点了个火盆,将那些过往烧成了灰烬。

    那日的火烧得很旺,热浪袭面,泪痕绷在脸上烤得又干又疼。

    昔日的空盒子,三年过去,又逐渐被另一个男人的书信填满……

    “李妩,你有过真心吗?”耳畔鬼使神差又响起他那日的质问。

    真心?浓密长睫轻轻垂下,她轻语喃喃:“怎么没有呢。”

    可情势逼人,真心有何用?她想过好一些,不再受人欺辱,不再穷困潦倒,有错么?

    李妩将那红木盒子收进柜里,扯了扯嘴角,算了,他都愿意放过自己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倒是自己颓废悲伤了这几日,也该振作起来,趁着这样好的春光,回娘家过几天惬意日子。

    -

    在春蔼堂熬过赵氏一通不阴不阳的教诲后,李妩便如出笼鸟儿般,脚步轻快地带着两婢离开国公府。

    不曾想才坐上马车闭目养神,“哗啦”一声车帘从外掀开,素筝一副白日见鬼的惊慌模样:“主子,又、又来了。”

    李妩睁开眼,柳眉轻蹙:“嗯?”

    “这个……”素筝伸出手,摊开掌心,其上是一卷小纸条:“是上回那个小乞丐,突然跑过来,将这个塞给奴婢就跑了。”

    李妩一看到那纸条,噩梦般的记忆也涌上脑海,面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缓了两息,她伸手接过,低低道:“可有旁人瞧见?”

    素筝连连摇头:“那小乞儿直接冲着奴婢来的,他猴精得很,故意撞了奴婢一下,又趁乱塞给奴婢,叫奴婢转交给您。”

    李妩强压慌乱,朝她平静颔首:“我知道了。”

    素筝默默缩回车外,将车帘放下。

    宝蓝色蒲桃纹车帘轻晃了晃,李妩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地拆开那张纸条——

    「今日申时,嘉鱼居见。」

    眼皮直跳了两下,而后胸口迅速窜出一阵难抑的愤懑,他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不是已经放过她了,如何又来这么一遭?三番四次戏耍人玩,他这个皇帝未免也太清闲。

    指尖几乎将脆弱的纸条碾碎,李妩心中甚是窝火,甚至想不管不顾,直接回李府去。

    但想到楚明诚,还有那人不按常理的手段,到底不敢任性,只得极力化解心头怒气,冷声交代车外:“改道,嘉鱼居。”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1」。

    这是东市一家位置较为隐蔽的酒肆,大抵裴青玄提前清了

    场,亦或未到饭点,李妩戴着帷帽左右环顾、脚步匆匆走进店内,铺子里空空荡荡,站着几名黑衣侍卫,唯一瞧见的熟面孔便是上次那位嬷嬷。

    尽管才第二回见面,那嬷嬷见她如熟人般,屈膝行了个礼:“娘子来了。”

    得到她一声沉沉的嗯,也知她心头不快,便不再多说,径直领着去了二楼雅间。

    李妩一路上不知将裴青玄骂了多少遍,然而真站到门口,眉眼间的郁闷与不满统统敛起,换作一副柔顺可怜的姿态,她提步走进屋内。

    人才迈进屋内,身后便传来木门阖上声——又成了独出一室。

    栀子色衣袖下的手悄悄捏紧,李妩缓缓抬眼,便见半敞的窗牖旁,一袭落拓牙白色锦袍的男人手持书卷,闲适侧坐于桌边。

    桌几上的鎏金兽形香炉青烟袅袅,杯盏里的茶香也氤氲起白雾,交织缭绕的缥缈烟气里,男人冷白的侧颜都柔和几分,俨然一副温文尔雅翩翩佳公子样。

    恍惚间,李妩还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他在东宫读书理政的时候。

    不过也就一瞬她便清醒过来,三日前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还未消退呢。

    定下心神,李妩敛眸屈膝,极尽恭敬:“臣妇李氏给陛下请安。”

    他这才恍然发现她一般,放下手中书卷,温和轻笑:“阿妩来了。”

    这般温润的语气,还有他眉眼舒展和气的浅笑,叫李妩心底猛地哆嗦了一下,他作何装出这副样子?

    稍缓惊骇之感,她站在原地,脑袋垂得更低:“不知陛下今日寻臣妇,又有何吩咐?”

    裴青玄只当没听出她那个刻意加重的“又”,敲了敲桌面:“有两样东西要你过目。”

    李妩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摆有两本册子,一本红绸封皮,一本黄绫封皮。

    她疑惑:“臣妇愚钝,这是……?”

    “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青玄薄唇含笑,挑眉睇她:“躲得那么远,朕会吃了你不成。”

    明明是轻松的戏谑,李妩却半点笑不出来,心下暗道,前几次见面他可不就一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模样?

    踌躇一阵,在那道暗藏诡谲的深深注视下,她硬着头皮上前,拿起那两本轻薄的小册子。

    第一本红绸的,展开之后,素色宣纸上赫然是一封和离书。

    文本官方客套,除却日期未填,夫妇双方名讳都已填上:楚明诚、李妩。

    甚至无需提笔落字,一人按个手印,再送去官署盖个章,即可生效。

    李妩捧着这份和离书,双手微颤,再看榻边的男人,他从从容容浅啜茶水,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朝她笑笑:“还有一本,看完再说。”

    那平静笑意叫李妩不寒而栗,抿了抿唇,低头翻开另一本。

    那是本奏折,弹劾楚国公府勾结叛王余党,私藏兵器,图谋造反,洋洋洒洒近千字,列出楚国公府八大罪。每一条都能叫楚国公府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妩攥着那本黄绫册子,反应远比见到和离书时更加激动,她面容严肃,斩钉截铁:“虽说先前我们府上对叛王的确有过亲近讨好,但也仅限于给丽妃母女送些奇珍礼物,或在朝堂上依附叛王的主张,除此再无其他……叛王谋逆事发后,臣妇公婆悔恨不已,二老曾在家中多次痛斥奸妃叛王,险些叫府上误入歧途,沦为奸佞。”

    后半段倒不是编的,当初知晓站错队后,赵氏吓得不轻,指天骂地将丽妃母子痛骂一通,又拽着楚国公的手,一遍遍追问着该怎么办。

    楚国公也是一肚子火气,最初他并不想在皇权斗争里站队,是赵氏先巴巴讨好宫里那位,才叫楚国公府的屁/股也渐渐歪了……真是一步踏错,步步错。

    反正新旧政权交替那段时日,老俩口没少在家里互相指责,鸡飞狗跳。

    “仰赖陛下宽宏,并未计较公爹识人不明的罪过。公爹在家时,常常赞颂陛下圣明,对陛下恩德感激不尽,现下楚国公府满门只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如何敢做出私藏兵器,勾结叛王余孽之事?”

    事涉国政及满门生死,李妩态度愈发审慎,躬身顿首:“还请陛下明察,还国公府一个清白。”

    裴青玄不疾不徐扫过她纤细笔挺的肩背,又落在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停了一停。

    她这般严肃,仿佛此地不是酒肆雅间,而是宣政殿的朝会内,一位忠肝义胆的臣子在与君主谏言。

    可她不是臣,他此刻也不想当君主,他们只是红尘间的一对寻常男女。

    “不必这样紧张,坐下说。”

    裴青玄朝她伸出手,见她闪避,也不介意,只收回手慢慢道:“朕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今日既将这两样东西给你瞧了,便是看在往日情谊,给你指条明路。”

    李妩微怔,疑惑看他。

    “只要你回去与楚明诚签下和离书,之后楚国公府不论是贬官流放,亦或抄家杀头,再不会牵连你半分,这不是明路?”

    在她惊愕目光下,裴青玄唇角微勾,施施然道:“阿妩何必这样看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朕明白。三年前,你不是

    做过一遍?”

    他笑意愈深,也愈冷:“一回生,二回熟,何况和离书朕都替你准备好了,拿回去按个手印即可,毫不费心。”

    笑语间的嘲讽宛若泠泠利刃,刀刀剜向李妩的面门,她捏着那两本册子,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这哪里是明路?他分明是要借此撕破她的脸面,毁掉她现有的安稳。

    深吸一口气,李妩躬身再拜:“楚国公府上下清清白白,绝无反叛之心,呈上这本奏折的臣工恶意诬蔑我国公府,想致楚家于死地,可谓用心歹毒。陛下如若不信,可于朝堂上命他拿出证据,另派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共同审议,我们府上行得正坐得端,定然全力配合有司衙门盘查。”

    见她字字铿锵,却半点不提和离之事,裴青玄嘴角笑意渐渐退去。

    长指轻抚过温凉的杯壁,再次掀眸,他眉目淡漠:“你仔细看看,是何人奏本。”

    李妩稍顿,再次翻开那本奏折,眼底满是惊愕。

    第一遍的时候她只顾着那骇人听闻的八大罪,全然没注意奏折末尾并无署名——

    难道是密折?

    她疑惑抬头,对上裴青玄那双黑涔涔的凤眸之后,心下咯噔一下,一个可怖的猜想浮上心头。

    “这里面的罪状,都是你编的?”她握紧奏折,难以置信地看他。

    裴青玄笑了:“朕还当你近朱者赤,近草包蠢,变得如那楚明诚一样蠢钝了。”

    李妩脸色白了又白,既气愤他这话一下骂了他们夫妻俩,又惊怒于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虚构罪名,诬蔑臣工?荒唐,这也太荒唐。

    胸口剧烈起伏了两息,她蜷紧拳头,难掩怒意:“陛下怎能如此?枉顾事实,迫害忠良,简直是……昏君行径!”

    这话换来一声嗤笑:“楚国公府是忠良?阿妩说这话也不脸红。”

    语毕,他好整以暇看着她渐渐涨得通红的脸,像是在欣赏什么极有趣的小玩意儿,凤眸弯起,笑意里好似透着一份宠溺:“至于昏君嘛,阿妩倒没说错。”

    他从从容容拂了牙白袍袖:“于你的事上,朕的确只想当昏君。”

    李妩表情一滞,乌眸满是震颤,好半晌才寻到她的声音:“上回…上回你不是愿意放过我了,如何又反复无常,出言反尔?”

    裴青玄淡淡乜她:“朕何时说过放你?”

    李妩噎住,而后嘴唇翕动,没什么底气道:“那时都那样了……你都走了……我以为……”

    “都哪样了?”裴青玄眉梢微挑,做出一副苦恼样子:“把话说清楚些,不然朕不明白。”

    他故意的,他便是将她当猴儿戏耍!

    一股怒意冲上心间,李妩再维持不住君臣有别的客套,她将那两本册子按回桌几,深深盯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青玄眯了眯眼,还是那副尽在掌握的淡然语调:“不装了?”

    李妩咬着红唇,最终在与他的对视间败下阵来,嗓音有些崩溃的恳求:“就当我求你,放过我吧,别再纠缠不休。”

    这话裴青玄都听烦了,他垂眸,瞥过压住册子的那只纤细柔荑。

    “这两样,朕容你选一样。”

    全然冷漠的语调,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李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那两本册子:“臣妇不明白。”

    裴青玄抬眼,这回是半点耐心都无,幽深迫人的目光直勾勾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和离还是守寡,你选一条。”

    薄薄的窗户纸终是被捅破,图穷匕见,两相对峙,沉默中仿若有硝烟弥漫。

    李妩只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我若不选呢。”

    “你不选,朕替你选。”

    裴青玄牵过她按在册子上的手,不顾她的挣扎,牢牢包裹在炽热掌心,仿佛要捏碎揉入般,神情冷硬:“先和离,朕再杀了他全家,阿妩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李妩白着脸道:“你个疯子。”

    裴青玄不怒反笑:“既知朕是疯子,阿妩还敢激怒,真是……”

    他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咬了一口:“大胆。”

    李妩吃痛,皱着眉强忍着不出声,裴青玄看了她一眼,又看着那咬出来的牙印,眸色愈暗。

    不够,身体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还不够。

    她如此不听话,他该将她锁在紫宸宫的床上,让她从头到脚都落满他的痕迹,全身上下都染上他的气息,她的眼里只能有他,嗓子里也只能喊他的名字……她的身子、她的心,也只能属于他。

    炽热的眸光如有实质,李妩觉得手背都发烫,忙慌张将手挣脱出来,脚步也往后连连退去。

    好在他并未其他动作,只坐在榻边,目光幽静地看着她:“是你自己选,还是朕帮你选?”

    事到如今,李妩也知自己势必得做出个抉择。

    他纠缠不休,就拿出这些,不就是想报复她另嫁他人的事么。

    “我需要一些时日考虑。”李妩稍稍抬起下颌,尽管相较于面前的男人,她犹如蝼蚁对大象,毫无气势可言。

    裴青玄眉尾稍抬:“多久?”

    李妩沉吟:“这

    样大的事……”

    “七日。”

    裴青玄直接给她规定时限,长指轻划过那本红绸册子:“楚明诚那时应当已回来了,正好可以签下和离书。”

    他望着她,薄唇噙笑:“朕很期待,七日后阿妩拿着和离书来见朕。”

    李妩看着他那胜券在握的浅笑,从未觉得这人能如此可恨,心头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敢显露,只紧抿着唇上前抓过那两本册子,转身就走。

    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才将走到门边,身后响起男人声音:“等等。”

    李妩背脊一僵,蹙眉回头,语气微冷:“陛下还有何指教?”

    “朕只是想提醒阿妩,不要再耍些告状之类的小孩子把戏,免得自讨苦吃。”

    裴青玄漫不经心扫过那把束着柳色腰带的盈盈细腰,似是想起什么,薄唇微勾:“至于指教,这回就算了。”

    李妩蹙了蹙眉,待转过身,猛然反应过来他后半句话里的深意,脚步不由顿住,脸畔也一阵发烫。

    无耻。她咬紧了唇,手搭在门边时,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回头冷冷道:“陛下还是别指教了,糟得很。”

    撂下这话出了气,她压根不敢再看男人的脸,拉开门扭头就跑。

    那两扇木门还吱幽幽地晃着,雅间内面如冠玉的年轻帝王垂下眼,看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长手掌,眉心轻折。

    糟得很?骨节分明的指缓缓收拢,分明记得那日她纤腰弓得犹如拉满的弦,红唇虽紧咬得泛白,仍泄出两三声猫儿似的嘤咛。

    两根指尖无意识轻搓了搓,再次看向那空落落的门口,他黑眸轻眯,小骗子,且等着。

    早几日崔氏就收到李妩的口信,说是楚明诚出外差后,她便回来小住,是以早早就命下人将李妩出阁前所住的玉照院打扫得浑然一新。

    如今好不容易盼的小姑子回来了,崔氏连带安姐儿、寿哥儿皆欢喜不已,亲自去门外相迎。

    “姑母,抱抱!”

    “抱我抱我,哥哥重!”

    眼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一左一右举着手要自个儿抱,李妩哭笑不得,弯下腰:“好,都抱!”

    她试着一边抱一个,没想到过了一个冬天,两孩子都重了不少,从前都能抱起,现下抱着还有些吃力:“看来你们俩这个年可没少吃。”

    “可不是嘛,一个两个都吃成小猪了。”崔氏笑着,上前朝两孩子拍了拍手:“你们姑母进门连口茶都没喝呢,就要累着她,等你们爹爹下值回来,我可要告状了。”

    李家大郎李砚书继承了李太傅严肃谨慎的性情,素日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小时候李妩第一怕父亲,第二就怕这位长兄。如今父亲年纪越大,又当了祖父,倒没年轻时那般严肃,对孙辈更是和蔼可亲。而长兄升任刑部侍郎,专司刑罚诉讼之事,威严愈重,莫说这对小娃娃了,就连李妩和二郎李成远见到长兄黑脸,都得讪讪往后躲两步。

    这不,一听到娘亲要和爹爹告状,两个小团子立刻不敢再闹李妩,乖乖叫乳母抱着了。

    “长兄威严依旧,瞧把安姐儿寿哥儿吓的。”李妩转眸再看温柔如水的长嫂,轻轻笑了下:“小时候我和二哥背后还给大哥取诨名,叫他黑脸罗刹,还嘀咕过就他这脾气,哪家小娘子敢嫁给他?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谁知他撞大运,娶了位这么温柔的美娇娘回来。”

    “你呀,才回来就打趣我。”崔氏被说得粉面羞红,亲亲热热去挽她的手:“你的院子早收拾好了,咱们边走边说。”

    李府不算太大,两进两出的院落,因着李妩已逝生母是江南人士,府邸也按照原先主母的喜好,修建装潢得清丽典雅,山石花木奇秀精巧,移步换景。李妩的玉照院在府邸西侧,小院外以粉墙围着,墙上种了大片的蔷薇花藤,可惜现下才初春,只有光秃秃的藤,若是初夏仲夏时分,蔷薇盛开,千朵万朵,煞是怡人。

    崔氏是位体贴的长嫂,李妩出嫁这些年,这院子依旧给她留着,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打扫,好叫她随时回来都能住上。

    李妩心里则是打算,再过两三年,安姐儿大了,就叫安姐儿住进玉照堂,小娘子有一处自个儿的院落,清静又自在。

    一行人进了屋,素筝和音书没闲着,收拾着箱笼。

    崔氏与李妩坐着闲聊了一会儿,见小姑子虽然说说笑笑,眉眼间却透着一阵憔悴疲色,只当她是有些累了,便带着两个孩子起身。

    “你先在院里歇息,待到晚些父亲与你两位兄长回来,咱们一家人边吃边聊。”

    “有劳嫂子了。”

    “嗐,一家人说这话作甚,你能回来住,家里人都不知道多欢喜呢。”崔氏笑着点了点两个孩子:“前两日你没来,这俩小家伙追在我身后问了八百遍,姑母什么时候回来呀?就连你长兄也问,要不要派马车去国公府接你。我说哪像怎么回事,巴巴上门去接,不知道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随口说笑,却是误打误撞戳到李妩的心事。

    若她真与楚明诚和离,可不就是要娘家的马车上门去接。

    将长嫂与侄儿们送出玉照堂后,李妩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倚在廊庑

    柱子下,盯着那一整面枯瘠的蔷薇花藤出神。

    七日。

    七日之后就得给他答案。

    他嘴上说得好听,给她选择,可她有什么可选的,若不和离,难道真拖着楚家满门去死?

    她虽与赵氏有过节,但婆媳不和是内宅琐事,与整个楚国公府的兴衰荣辱相比,不值一提——何况李府危难落魄之际,全靠楚国公府的关系才得以好转,这份实实在在的恩情,他们李家没齿难忘。

    和、离。

    李妩嘴唇轻动,无声在舌尖念着这两个字,心下无比沉重。

    两个时辰前,她还读着楚明诚那封盛满相思与爱意的书信,他盼着早日回来与她相聚,她也这般盼着。

    可现在,她袖中静静躺着一份拟好的和离书,而她思忖着他从平阳归来后,她该如何提出和离。

    她怎么开得了口?

    楚明诚又如何会同意?

    夫妻三年,鸳鸯交颈,琴瑟和鸣,这般感情,这般姻缘,哪是考虑七日,说拆就能拆,说断就能断的?

    李妩心乱如麻,一丝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又化作凄冷绵密的秋雨般,淅淅沥沥落个不停,她的心被淋得湿透,萧瑟寒意一点点刺进肌肤骨髓,胸口快要被那苦涩的冷雨淹没、冲毁,就连眼角也不禁染上朦胧湿意。

    那个人若是要报复她,那他做到了。

    这份生离的苦痛,三年前她因他受过一遍,如今又要因他受上一遍。

    日落西斜的晚风轻扬起她耳侧的碎发,李妩隔着衣袖捻着那本和离书,闭了闭眼。

    也罢,她叫他尝了三年爱人背叛之苦,今时今日,这份与郎婿分离之痛,她受着便是——和离之后,她再不欠他。

    至于楚明诚……

    一想到他那张诚挚热忱的脸,李妩鼻尖泛酸,夫妻三年,就当做是一场安稳祥和的梦吧。

    日后让父兄官场上多多照应着他,他也能按照赵氏的心意,娶位孝顺听话的新夫人,生儿育女,再不用再夹在她与赵氏之间左右为难。

    不知不觉,远方天空铺满红霞,金红色落日笼罩安静清幽的小院。

    崔氏派了丫鬟来请,说是父兄已经回来,一齐去花厅用晚饭。

    李妩打了盆热水洗了脸,为着叫气色好些,略略施了层薄粉,颊边与樱唇都点了胭脂,她本就生得白,浅抹些颜色就娇美得桃羞李让。她又未曾生养,仍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轻盈体态,温婉的栀子色裙衫将她衬得如初夏枝头的栀子花般清冷灵秀。

    后院伺候的婆子见着她,都忍不住感叹:“小娘子真是半点没变,方才您远远走来,老奴恍惚以为回到您尚未出阁的时候。”

    李妩淡淡笑了笑:“若真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那她一定提醒许皇后小心丽妃的陷害,提醒太子忍辱负重,莫要失了陛下的欢心。

    若是太子没失势,李家也不会落败,长嫂肚子里的孩子能保住,母亲也不至于缠绵病榻,早早撒手人寰,自己更不用与太子分离,待到及笄就能顺利嫁给他,永结同心。

    哪至于到现下这般,宛如仇敌,互相折磨——

    可惜,世上之事从无如果。

    稍定心神,李妩将这些愁绪统统敛起,换做一副轻松笑颜,提步走进饭厅:“父亲,大哥大嫂,二哥……”

    一袭苍松色儒士长袍的李太傅坐在首座,望着归家的小女儿,方才还肃穆的脸庞柔和不少:“回来了,入座吧。”

    长兄李砚书坐在左边次座,朝妹妹略一颔首,语气和煦:“今日厨房做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你嫂子说得不错,病了一场的确清瘦了,这些日子在家可得多吃些。”

    “阿妩,坐我这边!”二郎李成远亲亲热热招呼妹妹:“知道你回来,我还特地买了西市胡姬酒肆的葡萄美酒,今夜我们一起小酌两杯。”

    “姑姑来这!”寿哥儿和安姐儿也纷纷朝李妩挥手,你争我抢地喊起来:“姑姑跟我坐!”

    最后李妩坐在了安姐儿和寿哥儿中间,两个小团子都很满意,李成远则撇了撇唇:“小时候你和我可最亲的。”

    若是几年前,李妩听到这话,大抵会驳一句:“才不是,我明明与太子哥哥最亲呢。”

    可现下,她只朝自家二哥笑了笑:“待五月里郡主过了门,哥哥抓紧与她生个小娃娃,明年我就能挨着新的小侄子坐了。”

    一提到嘉宁郡主,李成远霎时变成了羞答答小姑娘,耳根都染了红:“你乱说什么呢……还早、还早。”

    “快了快了。”崔氏也笑着附和。

    见嫂子和妹妹都打趣自己,李成远既羞赧,心里又止不住为嘉宁要嫁给自己的事乐了起来,一顿饭下来,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李妩坐在俩孩子之间,时不时给他们夹着菜。

    上座的李太傅瞧着小女儿照顾孩子们的温柔眉眼,不禁想起逝去的老妻,心下惆怅时,想到女儿女婿至今还未有子嗣,顿时愈发忧愁。

    心底暗叹一声,他端起香醇葡萄酒饮了一杯,而后语气和蔼与女儿道:“彦之此番去平阳,预计何时回来?”

    李妩目光闪了闪,搁下筷子,轻声答道:“今日已是离京第五日,再过

    六七日差不多就回来了。”

    “六七日啊。”李太傅颔首:“也不算太久。”

    “我还以为阿妩能住半个月呢。”李成远略显遗憾,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过两日庆国公府办春日宴,嘉宁会去,妹妹也与我一道去吧。”

    李妩怔了怔,而后婉拒:“不了,春日困顿,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在家待着。”

    “啊?不会无聊么。”

    “不会呀,难得有空能和父亲兄长下下棋,和嫂子说说话,还能陪安姐儿和寿哥儿一起玩。”李妩轻声说着,心里又不禁去想,若她和楚明诚和离,回到娘家之后便是这样的日子吧?

    若是一直这般,的确挺无聊。自己还得好好考虑一下,和离后该何去何从,日后生活又是怎么个章程。

    种种烦心事萦绕脑海中,李妩眼底都不禁流露出些许疲色。

    她以为她将情绪掩饰得很好,然而晚饭过后,李太傅叫住她:“阿妩,陪爹下盘棋。”

    虽然李妩现下只想回到玉照堂,躺在床上静心想想和离之事,但父亲都发话了,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好。”

    灯火幢幢,前往书房外栽种的一片翠竹倒影在窗纸上,竹影绰约。

    父女俩围着黑白棋盘对坐,两厢安静良久,李太傅落下一子:“阿妩,你又输了。”

    这是第三局了。

    “父亲棋艺精湛,女儿甘拜下风。”李妩捻起那圆润温凉的棋子,一枚枚放回棋盒。

    李太傅捋着长须,看着女儿:“你输,不是因为你棋艺不精,是你的心静不下来。”

    握着棋子的手一顿,李妩垂下眼,沉默不语。

    李太傅道:“是记挂着彦之?”

    李妩抿唇,低低嗯了声。

    “不必担心,好儿郎便是要四处闯荡,何况平阳距长安不算远。”李太傅安慰道。

    李妩心下失笑,若真是因为这个,她何必忧心。

    沉吟许久,她轻唤了声:“父亲。”

    抬起头,那双澄澈乌眸定定看着李太傅:“陛下他…他待你还与从前那般敬重么?”

    陡然听女儿提到陛下,李太傅神色微变,正色看她:“陛下宅心仁厚,知道我与你长兄曾经受得罪过,很是自责,是以对我们李家上下格外厚待。”

    本来他还想说,若不是看在李家的颜面上,站错队的楚国公府早就和其他公侯朝臣一起被清算了,哪能像现在这般安然无恙。

    但顾及到女儿与陛下曾经是那样的关系,怕叫女儿误解,他便没提这一茬,只拧眉看着她:“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妩怔了怔,而后挤出一抹笑:“随口问问。”

    实则方才有那么一瞬,她想请父亲帮忙,替她解了现下的困境。转念一想,许太后作为皇帝生母都无法劝住那疯子,何况自己父亲不过是个臣工。

    若因自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男女□□牵连了全家老小,反倒得不偿失。

    “父亲,女儿累了,想先回房歇息。”

    “时辰是不早了。”李太傅看着女儿疲惫的脸,思忖片刻,缓声道:“阿妩,若是你婆母再寻你不痛快,就让你两位兄长登门拜访楚国公。他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约束妻房。”

    李妩微愣,触及老父亲关怀的目光,既好笑又触动,忍了忍那莫名涌上的泪意,她笑道:“父亲别担心,女儿真的是因为累了,才有些心不在焉,与婆母无关。再说了,彦之一直是向着我这边的,婆母说我,他会替我驳回去。”

    “那就好。”李太傅颔首道:“彦之虽说资质平平,但胜在踏实稳重,待你体贴。至于其他……小事的话,能忍则忍,若实在忍不了就回家来,我与你兄长自会替你撑腰。”

    再没有比一个硬气娘家能叫出嫁女更安心的了,李妩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像回到十三四岁无忧无虑时:“爹爹,我知道了。”又屈膝行礼:“阿妩先回房休息,爹爹也早些歇息。”

    李太傅已许久没听到女儿喊自己爹爹,好似自打出嫁后,称谓就改为更为稳重的“父亲”。

    在棋盘前愣怔片刻,他舒展眉眼,轻笑:“这小丫头。”

    在娘家的日子轻松自在,不用晨昏定省,不用被婆母挑三拣四,也不用喝那些稀奇古怪的补药,每日睡到自然醒,厨房里做的菜都是她爱吃的,闲着无事还能逗逗寿哥儿和安姐儿。

    看着俩孩子蹦蹦跳跳的机灵劲儿,李妩忍不住想,或许跟哪个男人成婚都不打紧,有个孩子贴着心肝儿,往后的日子就足够变得充实忙碌。

    若她能与楚明诚有个孩子……

    她轻晃脑袋,现下这个情况,没有孩子简直是万幸,不然和离之后孩子的归属又是个头疼的大问题。

    想到楚明诚,李妩一颗心又变得沉重。

    明日便是七天之约的最后一日,如若楚明诚明日真的回来了,自己该如何与他开口?

    真到这一刻,她开始期盼时间能慢一些,或者他的差事能多忙上两日……

    就在思绪纷乱之际,音书满脸欢喜地走上前:“主子,世子爷回来了!他派刘顺儿来传口信,说是在春蔼堂给夫人请完安后,便来接你归家,叫咱们

    先收拾箱笼呢!”

    李妩怔在原地,双耳嗡鸣不休。

    他……这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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