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堕奈公何
“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二楼处传来。
幕帘之后,一个与陆羽年龄差不多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着仆人的衣衫,眉宇间有些神伤,有些忧郁。
只是,那种骨子里带着的高贵气质呼之欲出。
除了当今天子刘协外?还能有谁?
“不愧是白马侯, 眼力过人,算无遗策,朕来这里时就知道,你定会发现朕,只是未曾想,发现的如此之快?”
“陛下缪赞。”陆羽一拱手, 算是行了个君臣礼仪。
“踏,踏!”
天子刘协从二楼处走下,他行至陆羽面前,仔细的打量着这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男人。
同样是二十多岁,可陆羽那自信满满,成竹在胸的气场,让人印象深刻。
反观他刘协,几乎与陆羽完全相反。
尽管身居高位,却…如履薄冰,气场上完全落入下风。
“陛下!”
“在长姐这园林处,没有君臣,只有亲人。”天子刘协坐下,他示意陆羽坐在他的对面。
“不敢…”陆羽依旧不敢乱了规矩。
与天子平起平坐,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都是朕的姐夫了?有什么不敢的!”刘协继续伸手…
这下,陆羽也不推诿,当即坐了下来。
说是坐…
其实是跪,天子刘协与陆羽都是跪坐的姿势。
一张桌案, 两盏茶, 两人落座…
天子刘协朝长姐刘雪使了個眼色, 刘雪再度拨动琴弦,只不过所弹奏之曲与方才那缠绵幽咽、顿挫悠扬的《琴操》截然不同。
曲势磅礴,与琴声同行,宛若得见崇山峻岭、天海风涛,这样的曲意让人沉醉。
至于,这首曲子的名字,陆羽更不陌生。
——《公无渡河》
乃是汉乐府诗最短的一首,与最长的《孔雀东南飞》同是写夫妇的殉情之作!
这首歌描写的是白首狂夫投河而死时,其妻的悲惨呼号。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这诗歌总共就这么四句,情调悱侧凄怆,蕴藉深厚,直击心灵的深处,将一个女子对亲人的真挚感情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同样,也借刘雪葱玉般手指在琴弦上的抚动…将汉庭如今的处境,如今的凄凉、苦楚淋漓尽致的表露!
“公主好琴技,这首《公无渡河》的曲境,怕是遥在我那姐姐之上了!”
陆羽忍不住夸耀。
“哈哈…”天子刘协笑出声来。“你陆羽的姐姐光芒万丈, 可朕的姐姐又岂是凡夫俗子?哈哈…”
起初是大笑…
可笑到最后,刘协似乎被琴声所创!
话锋一转,感慨起来…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堕奈公何?”天子刘协轻吟道:“这世上能渡过河的又有几人?朕恭喜姐夫,于这乱世之中逆流而上,平安渡河!”
呼…
这…
陆羽轻呼口气,好奇的问道:“不知陛下所指的平安渡河是指?”
“呵…”刘协苦笑一声。“昔日秦王将六十万大军交于王翦伐楚,王翦还未与楚交锋便三番五次向秦皇请求良田豪宅,以示毫无野心,只求富贵荣华!姐夫聪明一世,岂会不知道当今天下…朕之忧,汉庭之忧,丞相之忧!”
嘿…
刘协这么一说,陆羽大概明白了。
怪不得昭姬姐都没与自己商量一下,就答应了这一门侯府两夫人,倒是他陆羽当局者迷了。
说起来…
夏侯涓是曹氏、夏侯氏的贵女;
而万年公主刘雪是汉室的女人;
若然她们不嫁入侯府?曹营与汉庭,天子与曹操如何能信得过…权利日益高涨的陆羽,如何能对他推心置腹呢?
“唉…”
陆羽感慨一声。“臣多么希望效仿王翦,只可惜…陛下与曹丞相不是秦王!”
不等陆羽把话讲完。
刘协抢先开口。“秦王不杀功臣,可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君主不杀功臣?特别是大汉,三百年来,外戚、权臣接连执天下牛耳,这些…朕与丞相都心如明镜!”
“故而,姐夫如今的处境可比昔日里的王翦凶险十倍,姐夫所担的重担,比王翦更重!姐夫所要的天下一统、四海归一,比之昔日里秦国伐楚不知道难上多少倍!”
“可偏偏姐夫不屑以福贵自保,更是不为美色所误,如此这般?没有弱点,没有破绽?如何自保?又如何获取丞相与汉庭的信任呢?”
推心置腹…
今日的刘协面对陆羽可谓是推心置腹了。
提到这里…
陆羽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公主刘雪这边。
“所以,一门侯府两夫人是最小的代价了?是么?”陆羽微微一笑。“无需以富贵自污,却能让陛下与丞相稍稍对我放心,的确是很小的代价,只是…委屈了…”
不等陆羽把话讲完!
“咚…”
骤然的琴声响起。
俨然,公主刘雪的心乱了。
“哈哈…”刘协却是笑出声来继续道:“哪怕是昔日武帝亲子,也曾招人构陷有巫蛊之祸,长姐的母亲宋皇后凤仪天下,也是因为巫蛊被诛杀!”
“姐夫啊,你如今的位置,如何会不招人眼红呢?朕这里也就罢了,可一旦眼红的人多了,丞相又是生性多疑,难免不会造成悲剧。”
“现在好了,公无渡河,公欲渡河,一门侯府两夫人,姐夫与长姐是成功渡河了,却不知晓…朕的前路,大汉的前路在何方?”
提及此处…
刘协的头低垂了下来,满目神伤。
今日来见陆羽,他是发自于内心,至于…要与陆羽聊些什么,或者说他有什么目的?
刘协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最大的目的,就是感慨陆羽的“成功渡河”…
感伤汉庭的“公无渡河,当奈公何!”
呼…
听到这儿,陆羽轻呼口气,旋即轻声道:“看起来,陛下是很喜欢这首《公无渡河》,既算是喜欢,那陛下该知道此曲的妙处在于克制,陛下的话、公主的琴声幽远,有苍茫悲壮之情,有无力感,却少了一分险峻克制之情!”
这…
琴声骤停,刘协与刘雪均抬眸望向陆羽。
“还望姐夫指教。”
刘协连忙问道。
陆羽则是缓缓起身。“以前有人诉说过一段话,振聋发聩,发人深省,正好今日,我就说与陛下听。”
唔…
不等刘协开口,陆羽的声音再度传出。
——“每当我对时事忧心忡忡却力有不逮时,总有一种声音提醒我!”
——“更多的爱你的家人、身边的人,做好你当下的事,对伱遇到的每一个人传递善意与祝福。”
——“不要抱怨,不要放纵,更不要陷入绝望,所谓…人不求克服命运,但至少可以克服欲望,不求改变世界,但求能改变自己!”
霍…
陆羽这段话不长,可字里行间振聋发聩。
让天子刘协下意识的咬住嘴唇。
做好当下的事!
传递善意与祝福!
克服欲望…不求改变世界,但求改变自己!
从来没有人向他说过这样富含“哲理”的话!
这样的话语…让他有一种,我似乎理解不了,但心灵依旧是大受震撼的触动感。
是啊…
与其抱怨,与其放纵,与其绝望,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于他刘协而言,如果放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其实…他的天子身份…可以做到更多。
“咕咚。”
天子刘协咽了口口水,他缓缓起身。
此时的陆羽是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像是一个看透一切的学者,而刘协拱手、弯腰…深深的朝陆羽鞠了一躬!
陆羽的话…短时间内,刘协还无法理解。
可…
似乎,他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更重要的是,门的那一边有光!与“绝望”截然相反的“希望”的光芒!
…
…
许都城,丞相府,巨大的院落之内。
曹操与丁夫人、卞夫人、尹夫人、杜夫人、邹夫人、环夫人一起,正围着一只美丽的山鸡,乐人在旁奏乐。
一旁的儿子曹昂、曹丕、曹彰、曹熊、曹冲也在这边。
丁夫人因为半年前得女,心情大好,正在高兴的用羽毛去拨弄山鸡,一边拨弄一边说道:“跳啊,怎么不跳?”
山鸡却丝毫不为所动。
曹操与其余夫人含笑看着,但送来山鸡的县丞却极为恐惧紧张,他用另一支羽毛快速的拨弄山鸡。“跳啊,跳啊,你倒是快点跳啊!”
这只山鸡,是他们山阳县听闻丞相得一嫡女,特地进献给丞相与丁夫人的,相传能闻乐起舞,很是吉祥!
只是…这山鸡好像有些水土不服,别说起舞了,就是蹦跶一下都变成了奢望!
此时的县丞后背冷汗直流,他紧张的窥视了一眼曹操,紧接着“啪嗒”一声,跪地道:“丞相,夫人…下官…下官与山阳县父老乡亲绝…绝不敢欺瞒丞相与夫人,这山鸡在山阳县的确是闻乐起舞啊!”
曹操的眼神中露出一抹不悦。
这么多夫人与公子在这里,因为一只山鸡,大好的兴致都没有了。
他正想发落县丞…
“爹!”就在这时,五岁的曹冲站了出来。“父亲,孩儿有办法让此山鸡起舞!”
曹冲是环夫人的儿子。
至于环夫人,是在曹操昔日里攻下徐州彭城时,纳的一房妾室。
曹冲自幼聪慧,颇得曹操的喜爱…
不夸张的讲,在曹操看来。
一众儿子中,除了羽儿,就当属曹冲最聪慧!
“吾儿有何妙法?”曹操笑问道。
曹冲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笑脸,然后向一旁的婢女耳语几句。
婢女当即离去,不过很快…就去而复返,抬出一面铜镜。
曹冲指着山鸡。“把铜镜放到山鸡面前去!”
曹操一挥手。“按冲儿说的做。”
当即一名虎贲甲士将铜镜摆放在山鸡的面前,山鸡看到了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忽然旋转跳跃,姿态优美犹如舞蹈!
这下…
曹操与一众夫人被逗得大乐,山阳县县丞也是长长的喘出一口大气。
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请教公子,为何…为何这山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就起舞了呢?”
曹操与一众夫人、公子的眼眸也望向曹冲。
俨然…这个问题,他们也很想知道。
曹冲轻声解释道:“我记得书上说,山鸡爱其毛羽,映水则舞,此等美丽之物…想来多喜欢顾影自怜,它看到镜中的自己,便自然会喜悦舞蹈了。”
这…
山阳县县丞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山鸡起舞,而是…而是被这么一个少年公子的聪慧所折服。
“哈哈哈…”
这话脱口,曹操大笑。“吾儿聪慧,解了县丞之围!来,爹要好好的赏赐你,我儿想要何物?”
闻言,曹冲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是皱眉叹了口气。
曹操与丁夫人、环夫人诧异的对视一眼。
丁夫人一把将曹冲抱在怀中。
“冲儿何故忧愁?不妨对爹娘说说?”
曹冲抬起头看了眼一旁的长公子曹昂。
“子侑哥哥立下大功,子健哥哥能主持报社事宜,他们在太学陆总长身边,均学到了大本事,孩儿也想去太学读书,跟着蔡师傅、陆师傅学习大学问,替父亲分忧解难,只是孩儿年纪太小,太学怕是不收孩儿!”
嘿…
原来是太学读书。
“哈哈…”曹操当即大笑。“不就是太学读书么?冲儿聪慧岂能以寻常示之,等子宇回来,爹亲自去与他说,今年你便入学!”
曹冲抬头朝曹操、朝环夫人,也不忘朝丁夫人含笑致谢。
说起来…
曹冲与曹昂关系要好,每每曹昂从太学归来,曹冲总是缠着他…听他复述一番。
能去太学读书,一直以来…都是曹冲的梦想。
“多谢爹爹,多谢母亲!”
这下,曹冲高兴坏了。
这时…
一名虎贲甲士从门外步入,快步走到曹操的身边。
“报,曹丞相,江东急件,说是江东孙氏送来一只南地才有的大象,月余后即可送至许都!”
唔…
曹操眼眸微眯,这段时间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北境上。
对于江东…倒是关注的不太多!
只知道,半个月前…江东发哀书,孙策病亡!
曹操还特地派朝廷特使去吊丧,这个时间突然送只大象过来,是耀武扬威?还是别有深意呢?
“是孙家的哪位公子送大象来的?”
曹操当即问道…
虎贲甲士如实禀报。“是孙家二子孙权与孙家三子孙翊一道下令送来的。”
呼…
听到这儿,曹操的眼眸眯起,从这“一道下令”四个字中,他就琢磨出点儿什么…
这大象势必别有乾坤哪,江东的局势稳不住了!
当然…
具体是什么?曹操也不知道!
他对江东的了解太少了,除了知道,羽儿的母族在那边…且把陈宫安排到江东助陆家一臂之力外!
其它的,曹操一无所知。
“先把这消息告诉尚书台,大象入许都的事宜,让荀令君好生安排!”
“喏!”
虎贲甲士答应一声即刻去办。
“好了,今日先散了,改日为父在考你们的学业。”
曹操转过身一挥手。
“喏…”
一干公子拱手拜道,除丁夫人外的一干妾室更是欠身行礼。
倒是二公子曹丕连忙拱手。“父亲,孩儿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孩儿已至舞象之年,却因为愚钝一无所成,孩儿恳请父亲答应,让孩儿跟冲弟一道去太学读书,跟在陆总长、蔡总长身边,聆听教诲!”
呵…曹丕也要去太学读书。
对此,曹操是喜闻乐见,这些儿子统统都应该向他们的兄长好好学学。
“好,爹答应你!”
曹操拍拍曹丕的肩膀,旋即迈着龙骧虎步往后院书房行去。
一边走一边不忘吩咐。
“子侑,你过来,为父有话要对你说!”
是啊…
曹操当然有话要对曹昂说了!
毕竟,现在的形势…羽儿的身份一天没有揭开,曹氏、夏侯氏的族人,所有的夫人、所有的公子包括昂儿自己,都会顺理成章的认为,曹操才是他曹操未来的继承人!
而曹操要做的,必须让曹昂在世子之位的争夺上,先行出局!
此前…
荀彧提及过的,陆羽成为世子的三个步骤…其中,一位公子,一位夫人,一个家族中,公子便是指代“长公子”曹昂!
他不顺理成章的出局,羽儿没办法上位呀!
“快去吧…”
丁夫人拍拍曹昂的肩膀。
“是,母亲。”曹昂连忙赶上。
倒是曹丕,他骤然的张开了双眼,他先是望向曹昂,再度望向曹冲…眼神中带着几许意味深长。
…
…
江东,吴郡,陆家府邸。
一名清秀的少年快步走来。
此刻…陆府的院落中,一个中年身穿道袍的男人正在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少年恭敬的朝那中年道袍男人行了个礼。
“陈先生!”
中年男人伸了个懒腰方才起身,心头尤自感慨,江东的天气是真的好啊!
这中年男人正是陈宫…
而急冲冲的清秀少年则是陆逊。
陆逊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急…
“陈先生?为何咱们陆氏一族要提出,将一只大象送至许都呢?这有什么缘由么?”
陆逊有些疑惑…
如今的江东可谓是人心浮动,内忧外患。
内,孙策死了!
当然,他的死与陆家分不开关系,依着兄长陆羽之前的提点,孙策纵然醒来,可要让他死也很简单,只需要一枚铜镜即可。
山鸡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羽毛,可以高兴的手舞足蹈!
孙策也一样。
他号称江东排名前二的美男子,是一个极致自恋的男人…
若是看到自己英俊的面颊,自然百病全消,手舞足蹈!
可…与之相反。
看到千疮百孔的脸,自然无法接受、吐血而亡!
孙策可谓是这个时代,极致的“外貌协会”荣誉会长…
他不仅对自己身边圈子的外貌要求严格,更是对自己的容颜达到了一种锱铢必较的程度!
一枚铜镜!
镜子里,一张满是伤疤的“丑陋”面颊,足以让他殒命当场!
而孙策殒命后,在整个江东,整个吴郡四大家族,会稽四大家族中…引起了一系列的动荡!
至于外患…是山越。
听闻孙策殒命,山越蠢蠢欲动,连翻出动劫掠江东。
为此…江东一众豪门士族怒不可遏,却又束手无策。
毕竟…
上一个把山越打到跪唱征服的男人,已经彻底的凉了!
倒是陆逊…
这段时间,遍寻能人,学习山越人的习性…
按照昔日里兄长陆羽的部署,他们陆家必须在对抗山越这一环上站起来,从而执掌江东最多的兵马大权!
树立威信!
不过…
趁着陆逊学习对抗山越的当口。
陈宫提议陆绩干了一件事儿,一件大事儿,那就是说服孙家三子孙翊…进贡一只大象给许都的曹操!
没错…是进贡大象给曹操,而不是天子!
此举…意味深长!
当然了,陆逊完全没看懂。
故而急冲冲的跑来询问…
只是,陈宫表情云淡风轻,他缓缓起身,朗声道: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
——“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
——“意以象尽,象以言著。”
故弄玄虚!
此刻的陈宫就像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棍中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