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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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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南叙其实很喜欢和赵迟暄一起吃饭。

    赵迟暄在外面是生杀予夺自有威视的阙阳侯,可在她面前,却是一个温和又细心的长辈,她不止一次被副将们当救兵求救过,杀气腾腾的阙阳侯见了她,周身戾气尽消,雪山初融,细雨春风。

    哪怕是她与赵迟暄关系最为冷淡的那段岁月,赵迟暄的副将还是会陪着笑来寻她,那时候的她其实心里并没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哄得了赵迟暄,可副将们一直缠着她,她被缠得没了法子,便只好走一遭。

    赵迟暄并不是一个动辄勃然大怒的人,他哪怕发火时也是不动声色,漫不经心斜脾人一眼,便能叫人几日睡不好觉,似这样一个不怒自威的人,单是用眼神便能杀人了,自然不必暴跳如雷。

    她来到书房时,赵迟暄手里拿着军报,目光一寸一寸在将领身上游走,明明都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可在赵迟暄面前便像老鼠见了猫,赵迟暄的视线到哪,哪位将领便低下了头,额上冷汗如雨落下。

    一屋子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其实南叙心里也很怕,那时的她因赵迟暄把她丢在京都与赵迟暄有了隔阂,与赵迟暄的关系算不得亲近,来书房替人求情,也不过是被副将磨得没了办法才勉强过来的,可具体怎么求情,又该如何说,她心里是没底的。

    她只是硬着头皮走上前,书桌上有茶水,她便给赵迟暄奉了茶,干巴巴说道,“事已至此,舅舅何必动怒”

    “厨子新研究了几个菜谱,舅舅要不要与我一道吃”

    赵迟暄抬眉瞧了她一眼,接了她手里的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赵迟暄接茶的那一瞬,书房里的武将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氏

    “什么菜谱”赵迟暄轻啜一口茶。

    这便是与她一同吃饭的意思了。

    武将们连忙退下。

    书房里只剩赵迟暄与南叙,南叙便道,“我也不知,只听丫鬟们说了一嘴,说他得知舅舅班师回朝,挖空心思研究新菜谱讨舅舅开心呢。”

    赵迟暄饮茶动作微顿,手里的茶盏搁在了书桌,“是么”“那他该死。”

    南叙手指微紧,吓得大气不敢出。

    她忐忑着,不安着,然而在听到赵迟暄的下一句话时,她心中惶恐尽数消弭————赵迟暄道, “你是侯府的主人, 下人们该挖空心思讨好的人, 是你。”

    原来赵迟暄是担心他不在家时她会被恶奴欺压。

    南叙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勉强笑了起来,“舅舅放心,有您替我撑腰,谁敢敷衍我”“不过是边疆苦寒,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下面的人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您。”

    说话间,南叙与赵迟暄一起去花厅吃饭。

    早年的赵迟暄是个很挑剔也很讲究的世家子,与京中的纨绔一样,喜华服,喜美食,不如意的东西半点不入口,满门死于战乱,他的性子收敛很多,一般的食物也能吃得下去了。

    可尽管如此,厨子做的饭依旧不能让他满意,花厅里,他平静吃着饭,面上无喜怒,就像九天之上的神祇哪怕来到人间,身上也无人间烟火气,有的只是矜贵与优雅。

    那时的南叙少不更事,只觉得赵迟暄天边月,高山莲,她只能敬而远之,却生不出亲近之心。————自十二岁赵迟暄执意把她留在京都后,她与赵迟暄之间便生了隔阂,若不是有幼年相依为命的情谊,只怕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那时的南叙,是不大喜欢与赵迟暄相处,更不喜欢与他一起吃饭的,直到后来她嫁给谢明瑜为妻,她为人/妻为人/妇为人晚辈,方知自己与赵迟暄的相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按照世家的规矩来讲,她是晚辈,赵迟暄在席时,她需给赵迟暄布菜,但赵迟暄从不以规矩礼仪约束她,她不需布菜,更不需斟酒,与赵迟暄一起吃饭时,她只管吃自己喜欢的饭菜便好了。赵迟暄宠着她由着她, 若她夹不到自己喜欢的菜, 他还会亲自夹了放在她的碟子里。

    与赵迟暄相处,她是被照顾的一方。

    可当她嫁给谢明瑜,只要谢老夫人在席,她便要给谢老夫人布菜。

    谢家早年也是官宦之家,现在虽然没落,但谢老夫人仍保持着当初的规矩,吃饭时细嚼慢咽,颇有贵夫人的风范,等谢老夫人吃完饭,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南叙只能将就着吃些冷羹残炙。

    自赵迟暄得势,南叙便被赵迟暄锦衣玉食养着,哪里吃过剩菜残羹

    不过三五日,她的身体便受不住,一日比一日没精神,秋练秋实担心她身体,便忙拿了阙阳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阙阳侯权倾天下,而她是阙阳侯唯一的亲人,哪怕因婚事与阙阳侯闹了矛盾,但也是自家的事,由不得旁人置喙,这层关系摆在这儿,莫说太医院了,就连谢明瑜的上峰都派人送了不少补品过来。

    大抵是觉得她太能折腾,那几日谢老夫人的脸色不太好,话里话外说她娇气,她病着,又听了这样的话,不免更加气闷,索性不再去谢老夫人那晨昏定省,只在自己的院子过日子。

    秋练秋实见她如此,又心疼,又生气,可为人妇就是要伺候公婆,天家公主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

    她只能向谢老夫人低头。

    可她不想低。

    父母不曾教过她委曲求全,赵迟暄更不曾教过。

    赵迟暄养她这么大, 不是让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向旁人低三下四的。

    南叙不再去谢老夫人院子里晨昏定省,只守着自己的小院子过日子,她的病尚未痊愈,病恹恹靠在引枕上,被小丫鬟们伺候着喝药。

    小丫鬟挖空心思逗她开心,她懒懒回应着,没什么精神,可当余光瞥见谢明瑜的身影从廊下走过时,她眼睛一亮,瞬间便来了精神,她扶着小丫鬟的手坐起来,又是整理衣服又是整理松散的鬓发。

    谢明瑜走到门口,门口侍立着的小丫鬟争相给谢明瑜打帘子,帘子被打开,午后的阳光盈了满室,谢明瑜沐浴于阳光之中,青竹似的温润。

    南叙一下子笑了起来。

    一旦有了精神,面上病气便散了大半,她笑着看着她的情郎,殷切问道,“你回来了”“今日府衙无事”

    “嗯。”谢明瑜微颔首。

    谢明瑜知她爱拈酸吃醋,在她面前从不用丫鬟们伺候,他脱了大氅,随手挂在黑檀衣架上。刚当值回来,他身上的官服仍未来得及换,低阶官员青碧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不显廉价,反而有种似竹似玉的雅致,让人瞧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南叙素来好颜色,看着这样的谢明瑜,忽而觉得那些闷气倒也值得。————这样的脸,这样的气质,委实打着灯笼也难找。

    南叙又笑了。

    察觉到南叙的视线,谢明瑜看了一眼南叙,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南叙的笑便敛了些。

    ————谢明瑜不喜欢她情绪太过外露的,觉得那样有失贵女风范。

    南叙便只好端庄坐着。

    丫鬟们奉了茶,她往谢明瑜处推了推,谢明瑜接下,却并未喝,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眼睛仍是瞧着她,视线里有些探究在里面。

    南叙正在病着, 见谢明瑜如此, 只以为他在担心她的身体, 与谢明瑜视线相撞, 她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他道,“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太医说了,再喝几日的药身体便大好了。”

    谢明瑜的眉却又蹙了一下。

    “如此甚好。”

    谢明瑜收回视线,手里的茶盏放下了,“你身子娇弱,吃不得冷菜残羹,以后不必给母亲布菜。”

    南叙愣了一下。随即,她的脸红了起来。————谢明瑜这是在心疼她。

    心疼她日日吃冷菜,心疼她病中还要受婆母的气。因为心疼,所以愿意替他出头,叫她以后不必如此。

    谢明瑜虽性子温和,接人待物如沐春风,可毕竟与谢老夫人相依为命,养就了唯谢老夫人之命是从的习惯,骤然听到谢明瑜替她说话免了晨昏定省,南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了又看谢明瑜,试探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谢明瑜神色淡淡。

    南叙一下子开心起来,像是泡在蜜罐里,从心到心都是甜滋滋的,眼角眉梢全是笑,整个人像是围着太阳转圈的向日葵,一张笑脸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她客气了一下,“我毕竟是新妇,哪有刚过门便不侍奉婆母的道理————”

    “砰———”

    茶盏落在茶几,发出一声轻响。

    南叙未说完的话被打断。

    “你也知你是新嫁妇”

    谢明瑜不复方才温润,面上的笑极淡,声音亦是冷的, “叙儿, 我知你身份尊贵, 你我成婚, 是我高攀于你,委屈了你,可你既嫁了我,便是谢家的儿媳,怎能做出托病不敬我母亲的事情来”

    那是谢明瑜第一次向她发火,也是她第一次见温润公子冷冰冰的模样,像是一块她永远捂不热的玉石,无论她如何用心,那块玉石都不会被她暖热,也永远不会属于她。

    她远远瞧着,巴望着,心动了,想要靠近了,可每靠近一步,便有寒气入骨。

    她终究被赵迟暄养刁了性子。

    她娇气怕疼,更受不得委屈,所以与谢明瑜走到恩断义绝的那一步是几乎可以预见的事情。

    她没什么好怨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尚过不了美人关,更何况她

    好在她年轻,好在她有赵迟暄做靠山,跌倒了,重新爬起来也就是了,没必要沉湎往事,终日自伤。

    她的好,要给爱她的人才不算辜负。而赵迟暄,便是爱她的人。

    想到赵迟暄,南叙眉目柔和下来,她突然有些期待,晚间与赵迟暄一同吃饭时的相处。

    那时的赵迟暄应当忙完了政务,脱去官服换上家常衣裳的男人萧萧如松下风,足以担得起郎艳其绝世间无二这个词。

    只是以前的她只把他当做性别模糊的长辈,知晓他长得好看,却不知晓他竟这般好看。

    也不知似这般好看的人,以后会娶怎样的女子

    南叙眼皮一跳,面上的笑突然敛了。

    ————赵迟暄若娶了妻,还会像现在这般对她好么

    肯定不会的。

    他若有了妻,自然是以他的妻为重的。

    他与他的妻才是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而她只是一个连血缘关系都不曾有的疏远小辈。

    若他的妻子是大度宽容的,她尚能借着阙阳侯府过日子,若是个狭隘难缠的,只怕会将她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打发了。

    有着自幼相依为命的情谊,赵迟暄自然会为她出头,可一边是发妻,一边是她,他夹在中间难做得很,她做了他那么多年的拖油瓶,怎舍得见他左右为难

    到那时,只怕不等赵迟暄的妻开口,她自己便会寻借口搬出去,自此赵迟暄是赵迟暄,她是她,一个孤苦无依子然一身的孤女。

    到那时,她便是真正的孤苦无依,子然一身。

    南叙的心揪了起来。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然后又被泡在苦水里,有些疼,又有些酸涩,整个人都跟着不自在。

    ————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期待赵迟暄娶妻。

    南叙突然又不期待晚间与赵迟暄一起吃饭的事情了。

    她怕看到赵迟暄的那张脸,便想起他日后大婚的事情。

    赵迟暄总会结婚的。

    他现在已二十有六,旁人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是妻妾成群子女成双,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这才误了婚期。

    可他不会耽误一辈子,他是权倾天下的阙阳侯,他不操心自己的婚事,也有大巴的人盯着他正头娘子的位置,或赐婚宗室女,或与旁的朝臣联姻,总之他的妻必是出身名门的贵女,从出身到模样,再到性情,无一不与他相配。

    而她,只是他的拖油瓶。

    一个靠着幼时的情分才能住在他府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或许他风光大婚的那一日,便是她黯然搬离侯府的那一日。

    南叙一下子难受起来。

    “姑娘,戏台子布置好了,咱们该去听戏了。”耳畔响起秋练叽叽喳喳的声音。

    南叙回了神,“听戏”

    “对呀。

    秋练欢快道,“左右无事,不听小曲儿做什么”“姑娘快些过去吧,别叫他们久等了。

    “今日过来的全是梨园坊的角儿,听说姑娘想听小曲儿,他们特意推了其他家的邀请赶过来的。”

    入冬后的洛京有了凉意,怕南叙着凉,秋练从小丫鬟手里接过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系在南叙身上,“姑娘莫叫他们等急了。’

    南叙这才想起自己邀了梨园坊的戏子们的事情。

    她抬眼瞧了眼秋练,秋练兴致勃勃,再去看秋实,秋实性子内敛些,可面上也是松快的。————她们都很期待梨园坊的戏曲儿。

    南叙便不想扫她们的兴致,微颔首,微颔首,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出发吧。”

    一赵迟暄终有一日会娶妻,这不是她不想便不会发生的事情。与其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焦虑不安,倒不如活在当下,快活一日是一日。

    南叙来到西苑。

    赵迟暄怕她一个人在家里闷,特地在府上腾出一块地,修建了有戏台彩灯的西苑,用来让她听小曲儿,可惜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好好的侯府大小姐不做,偏要嫁给谢明瑜吃苦受罪,绕是西苑修建得仙境般精美,她也不去瞧一眼。

    如今她与谢明瑜恩断义绝,回想往事只觉得自己蠢得可笑,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再来西苑,感受便也不相同,这里的一切无不按照她的喜好来修建,楼台亭榭,壁画绿植,全是她喜欢的东西。

    一不难看出赵迟暄督建西苑时的用心。

    南叙抿了下唇。

    明明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多想,赵迟暄总要大婚的,她想也无用。可当看到赵迟暄为她做的一切时,又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起————赵迟暄对她真的很好

    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她却不能拥有一辈子。

    赵迟暄娶妻生子,她便不能像现在这般骄纵任性,肆无忌惮依赖他。

    南叙心里烦得很。

    她没办法不想。

    赵迟暄太好太好,她舍不得。

    尤其是在经历过谢明瑜之后,她越发明白赵迟暄的难得,在赵迟暄面前,她不需要立规矩,更不需要收敛性子委屈自己,她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她可以任性,她可以骄纵,她可肆无忌惮做自己,而不是事事留心步步在意,生怕自己不够端庄淑德引起他的厌弃。

    ————他是她的舅舅,他与她有着相依为命的情谊,为着那些情谊,他也会无条件包容于她。

    前提是,他不大婚。他子然一身,他才会只有她自己。

    就如他们挣扎逃命的那一段岁月,他们只有彼此,彼此依偎,彼此救赎。

    可若他结了婚,她便不是他的唯一了。

    他会有他的妻,他的子,再以后,还会有他的子孙后代。

    留给她的位置会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南叙咬了下唇。

    她真的好自私。她不想看到那一日。

    她被赵迟暄保护得太好,以为世人都如赵迟暄那般好,可是不是,世间险恶,世间男儿更是薄幸,连谢明瑜这种人都算不得十足的恶人,可见男人的基本盘低到令人发指。

    ————谢明瑜脸好气质好,才华才情更是一等一的好,他只是负了她,而不是恩将仇报将她挫骨扬灰。

    这个世道上,多的是比谢明瑜更不如的人。

    若她没有经历过谢明瑜的背叛,她还可以对未来充满期待,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那个人,一定会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可经历谢明瑜的事情后,她对这种事情彻底丧失了信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想离开赵迟暄的庇佑。

    有没有一种办法……既能让赵迟暄不孤身一人,又能让赵迟暄永远属于她自己

    "……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戏台上,戏子们婉转唱着悲欢离合。

    南叙瞳孔微微收缩。

    恍惚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知道怎么让赵迟暄不子然一身,但又独属于自己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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