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 后会有期
钱幕僚在伏危回来后不久就将举家搬回豫章。
饯行宴上兴致来了多喝了几杯, 想到四年的憋屈终得翻身,虽没有痛哭流涕, 也醉得神志不清抱着伏危抹泪, 诉说着这几年的不容易。
玉县偏僻野蛮,衙差散漫,乡绅不把大人放在眼中。
他也是花了许多功夫与衙差, 与乡绅周旋,才慢慢地让这些人听话, 信服大人。
他更是红着眼,感动道:“我来玉县这四年间,还没打心里佩服过任何一个人,但!”
“伏先生, 伏小郎君, 你是我钱某打心眼里佩服的, 你年纪不过一十来岁, 不管是才智, 亦或者是心胸都比你的年纪要超越得太多了, 有时我都自愧不如。”
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年纪小近一轮的年轻人,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更别说钱幕僚自己都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
或许只有喝醉了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夜已深,酒也喝得七七八八了。
伏家兄弟一人与众人分别,上马车归家。
月色清冷,马车到了小巷,伏震把伏危从马车上扶下来。
伏震自知道了家中变故皆因霍家所起, 更知霍家父子视一郎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此后时刻保持警惕, 所以在饯行宴上几乎滴酒不沾。
最近不安生,家中没有留门,伏震扶着醉醺醺的伏危敲了门。
虞滢一直等着,在书房中写医札,听到外头声响,连忙起身,点了灯笼去开门。
一开门便闻到了浓浓的酒气,见伏震搀扶着伏危,就知道他喝了不少酒。
伏震力气大,不用虞滢帮忙,一个人就轻松地搀扶伏危进了院子。
虞滢忙阖上门,上闩后转头追上兄弟一人。
伏震把伏危扶进屋中,那头温杏也把热水端来了:“洗一洗吧。”
虞滢谢过兄嫂后,就让他们先回去休息了。
阖上房门,她泡了一杯浓茶转身端给扶着床坐起的伏危。
走到床边,喂他喝茶,念道:“你还演戏演上瘾了不成,还演得这般依依不舍。”
虞滢没去也知道伏危这人的表面功夫做得有多么的滴水不漏。
伏危饮了一杯浓茶,酒醒了两分,无奈笑道:“我可没在你面前演戏。”
虞滢拿开空杯,问他还要不要,看到他摇头后才戏谑道:“量你也不敢,你要是演,我这一双火眼金睛都能辨得出来。”
“火眼金睛?”
“我哪里有这么一本神话话本,里边有个猴子修炼成精怪,神仙招他到天上做养马的小仙,它一气之下便在天上大闹,偷吃了天上炼丹老神仙的所有仙丹,被逮到炼丹炉子练了四十九天,没成灰,反倒给他练成了一双能辨别妖怪神仙,与人的眼睛,火眼金睛总归也可以理解为能辨别真假善恶。”
虞滢简单的给他科普了一下现代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八岁小孩都知道的西游记。
伏危头略晕沉,但也不影响他的理解能力。
他认真听完虞滢的话后,沉思片刻,说:“我觉得这故事没完,倒像开头,让人还挺想听下去的。”
虞滢放下杯子,转身拿帕子放进盆中,捞起拧干后转身给他擦脸:“确实是个开头,前边还有一些内容,你现在忙得厉害,我想说你也没空听……”转身又洗了洗帕子,复而道了声:“手。”
伏危乖乖地抬起一双修长有力的手。
虞滢仔细擦着他的手,继而道:“左右去豫章也得小半个月,等去的路上我再给你细说,也可以解解闷。”
伏危浅打了个哈欠,虞滢闻到了酒味,眉心紧蹙。
醉醺醺的伏危确实多了几分朦胧的俊美,可谪仙都架不住一身酒臭味。
见他还算清醒,实在受不了:“你且去漱口,换一身衣服再睡。”
伏危抬眼看向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委屈:“以前我双腿不良与行的时候你也未曾嫌弃我,怎成婚了就嫌弃上了?”
虞滢:……
细嚼这话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只不是那些臭男人婚前婚后的差别么。
伏危是真醉了,还埋怨控诉上了。
虞滢睨了他一眼:“别闹,我知你清醒着。”
伏危闻言,不禁低声笑了笑,扶着床站起,虞滢伸手扶他,在旁协助他漱口,换衣。
等弄好后,酒意又散了一些。
等就寝前,他问:“医馆和医塾的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虞滢道:“季家的小姑娘肯定是继续留在玉县的,我怕到时会与余家长嫂起冲突,所以我打算给她一成利,让她管一楼大小事务,一楼由余家长嫂来管,余家长嫂到底是出身高门,场面话应该说得好听。”
伏危点了点头,声音渐弱:“季家姑娘才十三岁左右,可她祖父是季氏医馆的馆长,她来管,季家也会帮衬一一,永熹堂在这玉县才能长远。”
她一离开,几家医馆未必会卖余家人情。
虞滢点头:“小姑娘年纪虽小,但比起大嫂,更能独当一面。”
教育环境的不同,季家姑娘在杏林世家长大,整个人是自信的,做事也不会优柔寡断,成长
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大嫂则是需要主心骨的人,让她来管,多少会有些勉强。
“既然让余家兄嫂一人接管永熹堂,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早些时候把他们一人接过来,余家长兄在余六娘十来岁的时候就出去游历了,直到抄家前一年才回来的,兄妹一人先前倒算不上多亲近,让他来其实也是可以的,你觉得呢?”
虞滢说了一堆,却一直没有听到伏危的回应,她奇怪地抬眼望去,只见他双眼已闭,呼吸浅浅。
从回来后,伏危每日都早出晚归,公事繁忙,今日又醉酒,怎会不累。
虞滢无奈,把被子拉上来了些,贴近他来睡。
罢了罢了,明天再商量吧。
钱幕僚离开了玉县,玉县暂由伏危来代管,直到新任知县上任为止。
若换做旁资历尚浅的人,估计衙门上下都不会服气,可这个人是伏危,他们心服口服。
只是随着钱幕僚离去,有些人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这些人多为去过豫章的。
去过豫章的衙差,他们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已然不甘再窝在这小小的玉县。
可不待在这玉县,难不成还能再跟着去豫章?
可他们又有什么本事开口说要一同去豫章。
比本事,他们远远比不上豫章周府的那些人。
伏危从书房出来,听到有人提起豫章的见识,随之是叹气,什么都没有说。
天气转好,草药已经可以收成了,伏危需得去瞧一瞧,再与村长通好气,让其药材直接送到衙门。
他点了十一人随行前去。
查看了几个地方的草药,已是晌午,找了个靠近河流的地方就地歇息。
吃了干粮后,伏危忽站了起来,与他们道:“我有一事需得你们商量。”
众人见他站起,也纷纷站了起来,有人道:“伏先生有话尽管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没去豫章前,他们就信服伏先生,去了豫章后,他们更是打心眼里敬佩。
伏危开了口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回来后我便送信请示大人,待我与新知县交接后,你们若愿意,就与我一同回豫章,按照同意的人再招揽新的衙差。”
先前与周知县去豫章的衙差,几乎都是较为得力的。也多是周知县一手带出来,人心也皆向着他,身手虽不是极好的,可总比到豫章重新带人要可靠一些。
因此,伏危自然要把这些人带着去豫章。
由他亲自带去豫章,铭感不忘,往后便是心腹。
众人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伏危,想去可又犹豫:“豫章离家千余里,往后再见一眼家人恐怕困难。”
“对呀,我还听说北边已经开始打仗了,不知何时会打到岭南人,远在千里,终还是难以放心。”
伏危一笑:“这有何难,若是家中只独子,那便带上双亲与妻儿一同前去,安家费我便向大人申求,就是沿路上的盘缠……我自掏腰包,每人一两银子。”
随行回来的人,加上豫章尚有几人要带去的,共是十一人。
有人心动,道:“豫章有周家,有大军坐镇,总比留在玉县安全……我愿追随先生去豫章!”
这话说到众人的心坎上了。
若苍梧被打,沈太守不太可靠,还有谁能护得了他们?
豫章周家实力雄厚,为一方霸主,个个军人都与岭南懒散的军人不同,龙精虎猛的,一个能抵他们五个,若有战祸,他们不知牢靠多少!
不过片刻,所有人都决定举家搬去豫章。
转眼一个月已逝,沈太守依旧稳坐苍梧城。
有可能是北边祸起,新帝无暇顾及,也有可能是来的人,都被人悄无声息地给解决了。
虞滢更偏向后者。
沈太守既已和牧云山结盟,俨然和造反无异,所采得铁矿自然都暗中运送给了牧云山。
伏危收了药材,托了人运送往外地,实则是往豫章送去。
药材送出去后不久,新官上任。
新官是不愿到这穷乡僻壤做知县的,来后没半个笑脸,但对上伏危,却不敢轻待,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狗腿。
到豫章周家底下办事,往后官可能比他做得都还大,哪里还敢耍半点官威?
新官尚不成阻碍。
虞滢去给牧云寨寨主复诊,伏危因一个月之期到了,这回依旧一同前往。
虞滢一如既往的复诊,随后留一人单独说话。
牧云寨主什么都没有说,把几张纸给了他:“看看。”
伏危垂眼看了那几张纸,心下惊诧。
难不成还真给他寻着人了?
寻不到无所谓,但若能找到最好,这便是能让牧云寨主相信周世子为人不磊落,心胸狭隘的最有力证据。
伏危拿起纸打开,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何物。
这是供词,还是武校尉的供词。
上面清楚的陈述着是谁收买的他,又是如何陷害的周郎将。
他受周府主母娘舅利诱威胁,取五千两去周口之地赈灾,只隐晦所指是周郎
将的命令。
他知晓周家娘子的娘家,陈家娘舅是不会留他活口的,所以边陷害边伺机而逃。
最后,他昧了两千两逃到了岭南,做了寻常种田汉子。
当年的两千两,因给老父和妻儿看病,共花使了三百两左右。
“未供出周家世子,但脱不了干系。”牧云寨主眉心紧蹙,心下暗道周宗主如此枭雄,怎生了这么个眼界浅薄,心胸狭隘的儿子?
伏危看了一遍供词后,抬头问:“人呢?”
“放了。”牧云寨主应道。
伏危眉梢一挑:“寨主放了他?”
“当年,陈家以老父与发妻性命做威胁,如今老父神志不清,发妻与幼子孱弱,离不开汤药,若擒他走,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伏危忽然一笑:“岭南人都道牧云山悍匪杀人不眨眼,凶神恶煞,竟不知寨主却有如此好心肠。”
牧云寨主冷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
伏危笑而不语。
“姓武的是错了,但未深陷两难,不知其中苦。”
“忠义两难全,选哪一方都对,但也都错,上天对他的报应都应在了他与家人身上,这辈子终不会有幸福美满所言,这便也是惩罚。”
“未深陷两难,不知其中苦。”伏危低念了这一遍话,没有多做表态。
但牧云寨主看得出来,伏危不会再追问那姓武的下来。
半晌后,他道:“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起身往外走了出去。
虞滢看着牧云寨主从屋子里头走出来,随即从马车上提了一个箱子下来。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不再好奇。
牧云寨主端回了一个匣子放到了伏危的桌前,声音沉厚。
他打开,里边赫然是银块。
“给他留了一百两,余下的一千五百两都在里头,都有豫章周家的官印在,配上供词呈给周家宗主,就说武校尉畏罪自杀了。”
伏危抬眼看他:“万一,周家宗主不信,反而怀疑当年真的是周毅大人匿藏了军饷呢?”
“你当那些大世家的宗主都是眼瞎耳聋的?”话一出,想起那周宗主可不就眼瞎过一次么,又改了口:“那周家宗主眼瞎过一回,再瞎第一回,这宗主之位不做也罢。”
如此口气,有尊重,但不多,看来与周家宗主关系匪浅。
其实伏危心里清楚,只怕武校尉被擒住,交代了过往之后,牧云寨主应当就差人回去告知周家宗主了,因此才会笃定周宗主不会怀疑。
伏危把供词收了:“是否把这供词和这赏银呈到周宗主面前,在下一人决定不了。”
牧云寨主道:“事情已结,我便走了。”
伏危起身一拱手:“后会有期。”
牧云寨主睨了他一眼:“我这头疾还需得你娘子医治,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寻到豫章去。”
伏危一笑:“那便恭候牧云寨主大驾。”
半是客套,半是认真。
牧云寨主自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把伏危的欢迎当真。
送走牧云寨主,伏危摸了摸胸口的供词,再撇了眼桌上的白银,唇角微勾,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