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星
被唤醒以来的三个月里,宗天还从来没见南星笑过——微笑、浅笑、轻笑、大笑……统统地没有。
这家伙无论做什么,走路、吃饭、工作、训练、娱乐……脸上始终是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旁人永远也猜不透,那张坚硬冰冷的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
队员们私下议论说,南副队长可能因为战斗的时间太长、杀死的曼图太多,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所以才变得这般生无可恋,对周围的一切麻木不仁、毫无兴致,每天板着一张扑克脸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这当然是错误的。宗天知道,南星不仅内心丰富、感情充沛,而且充满一种独特的、不顾一切的冷幽默——就像刚才偷偷拿掉他的讲话稿。
很多时候他只是懒得表达和表露,时间一长给人的印象就变成了淡漠索然和郁郁寡欢。
宗天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非常擅长与各种脾气秉性的人相处……周娴夸他“特别善解人意,一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人心”,还说这或许与他那异于常人的视力有些关系……
不过就宗天自己的体会而言,人际交往中真正的“高情商”只能来自一个地方:经验与历练。
加入特战队以前,宗天是太阳系里最繁忙的星际飞船驾驶员之一,没日没夜地飞来飞去,将各种货物运往各航天港……这星际快递生意做起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除了飞行技术高超,有一艘又快又稳的货运飞船,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脑子活泛、反应灵敏,嘴勤手勤腿勤,上至各级官员、大亨老板,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能迅速搞定,拉上关系。
而南星经历的却是另一番人生。
公元2190年,南星在战火纷飞中降生;九岁那年,全家被曼图所杀,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此后他再没正儿八经上过学,十五岁加入人类联军,小小年纪便成为一名太空战士……他识字不多,勉强够用;活了六十来岁,几乎天天都在打仗,拥有极其丰富的作战经验,是特战队里的武器专家、战术高手,兼体能教练……
南星从没进过冬眠舱,这一点令宗天特别羡慕,经常向他打听从前那些事。
南星,关于冬眠前我参加的最后一次战斗,你还记得多少?
全都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南星冲宗天翻个白眼,好像在说——队长你啥意思?什么叫“记得多少”?这么大的事儿我咋可能忘记?
……你伤得很重,头上、脸上到处都是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怎么都止不住;那血先流进你的眼睛,又流进你的脖子里,刚摸上去时黏糊糊、热呼呼的,不过很快就凉了;我盘腿坐在你身后,胳膊围成一圈,把你紧紧抱住;你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嘴里不停往外吐血沫,好像癫痫发作的病人……该死的曼图!他们总是攻击人类头部,先撕开头皮,再将探针阵列钻入颅骨……
周娴跪在你身前,一边包扎一边哭,泪水像小河一样流呀流,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时用手背擦一下眼睛,最后弄得鼻尖脸颊上血迹斑斑,其它地方苍白一片,看上去怪吓人的……谢天谢地,我们总算把你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直接塞进了深度冬眠舱。
然后我就一直睡到现在,2252年。
嗯,这一睡就将近10年。没办法,你大脑受伤极重,基本相当于一个植物人,深度冬眠是唯一的治疗手段。
半年以后,根据上级指示,周娴也进入了深度冬眠,同时将初九封存——其实呢,他作为初八的继任者刚刚问世没几天——多少有点不公平,对吧?不过没办法,谁让初九是你的专属机器人呢!至于周娴为什么主动要求冬眠我就不用多说了吧?
她比你早三个月醒来。打那以后几乎天天往你的冬眠仓里跑,说的最多两句话就是——
他的身体能不能康复?他还记不记得我?
宗天脸上一红,想起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周娴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来——你好,我叫周娴。
至此他恍然大悟,经历那场重伤后,自己已将曾经挚爱的姑娘彻底忘记……
凡被曼图刺入颅骨的人类,即使后来侥幸存活,也都变成了行尸走肉,而你这里——南星敲敲自己的脑壳——虽然一样伤得极重,却恢复得相当好,除了失去部分记忆外,其余功能全部正常。
这绝对是个奇迹。据周娴分析,这很可能与你的出身有关,比方说,两位超级机器人父母给你遗传了某种与众不同的特殊脑结构……
便在此时,初九缓缓开言,打断了宗天的回忆。
……2247年夏天,第一场捕获曼图的行动在地球附近展开,失败了;第二次于次年春季实施,代号‘钥匙’,为了提高成功率,特意将抓捕地点从高轨改为低轨,又失败了;两年之后,2250年12月,联军发起第三次捕获行动,目标锁定为月球基地附近的曼图大军……结果还是个失败。
我参加了第一次行动,结果留下了这个。说完南星用右手握住左大臂,向下用力一拉一扳,“卡塔”一声轻响,整条胳膊便脱落下来,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像一架无人的秋千,在风中荡来荡去。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我们刚刚抵达伏击地点,一大群曼图就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它们数量极多,行动迅速而又敏捷,转眼间便将我们的飞船围得水泄不通……
两边交火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实力相差实在悬殊,我们只能边打边撤。曼图爬上了甲板……我躲在一处掩体后,左手托起离子枪,右手扣在扳机上,一只曼图出现在瞄准镜里,距离八十米远……我刚要扣动扳机,另一只曼图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忽然出现在我侧面!双方近在咫尺,我毫无防备,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大吼一声,尽全力横向跃出,接着寒光一闪,身体向右一歪,整条左臂就被那东西切掉了。
南星环视四周,小小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他抓起垂落的左臂摇动几下,对正关节,用力一推一拧,将它恢复原位。
宗天直看得拧眉瞪眼、呲牙咧嘴,虽然明知那条机器胳膊上并没有痛觉神经,还是不由自主替南星感到一阵疼痛。
伤好以后,我又奉命参加了第三次行动。
南星从初九手里接过水杯,吹去茶叶浮沫,轻呷一口,继续道,我们反复研究前两次行动的细节,总结经验、汲取教训,花大量时间精心准备……每个人都信心十足,觉得这回肯定能成功。
开始倒是很顺利,经过一场完美而短暂的伏击,联军六艘飞船将九只曼图紧紧压缩进一个球形区域,直径还不到一公里。
眼见大功告成,最后怎么却又……
南星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来,轻轻抚摸左额上一道浅浅的伤疤。
我们慢慢靠上前去,抛出罩网,将它们捆的结结实实。大家欢天喜地,心想一番心血没有白费,总算大功告成。不料就在此时,九只曼图却同时自爆,化作漫天碎片!
其中一片径直刺入我的面罩,留下额头这道伤疤——不幸中的万幸,那碎片尽管锋利,却没有将面罩击碎,否则我必定会因缺氧而死,今天坐在诸位面前的,却不知又是何人?
南星转向宗天,用冰凉的目光寻找到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
现在你明白了吧,队长?无论是谁,不管用什么办法,想要捉住一只活的曼图,根本就不可能——这东西一旦夕被俘,立马自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