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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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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船舱里光线太暗, 少女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在站稳过后就直接到其他地方去探索了。

    游天讨了个没趣,没机会传授她自己搭顺风船的技巧, 扁了扁嘴, 也抬头朝四周看。

    货仓里昏暗, 没有点灯,只有从甲板上打开的格板间透下的光芒。

    恰好这个时候明月破云而出, 月光的清辉洒下来, 在货仓的地板上留下格子的纹路。

    游天耳朵动了动,灵敏地捕捉到有人在上方巡视。

    他皱了皱眉, 感到这艘船有点不一样。

    运河上航行的漕帮船只都会打着不同的旗,代表着他们来自哪个分部, 船上运载的又是什么。

    今天这艘船明明载的是粮食, 可是守卫森严, 人数偏多,刚刚他拎着陈松意飞上来的时候差点被发现, 要在师侄面前出糗。

    游天不动声色地透过隔窗观察着上面走动的人。

    原本这隔板都不会打开,大概是因为今天下了雨,要通风透气才开了。

    站在阴影中,游天思考着自己选中的这艘船为什么会这么反常,就听见身旁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他转头看去,见到是陈松意从别处绕回来了,正站在他们身旁垒起的米袋前,用手去捏了捏。

    用看捣乱小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游天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看上方。

    “手感不对。”他听见她低声道。

    他听到声音再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她用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匕首把袋子戳破了。

    游天:“你——”

    这师侄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漕帮的船能运什么?除了粮食, 不就还是粮食吗?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从米袋里簌簌地落下了白花花的颗粒。

    颗粒如冰如雪,一路漏到月光朗照处。

    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了。

    ——这艘船上运载的不是米粮,而是盐。

    作为民间兴办的运粮组织,漕帮又称粮船帮。

    从这个别称就可以看出,漕帮的船所能运输的东西就只有粮食。

    盐铁作为国家的重要战略物资,由朝廷管控,有专门的漕运部门进行运输。

    官盐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漕帮的船上的。

    这艘船以粮船为幌子,运输的却是盐……那么就只能是私盐了。

    “贩卖私盐是重利。”陈松意收回了匕首,对着旁边呆住的小师叔轻声道,“哪怕是在非战时,如果一个运输粮食的商人往边地运送七百石粮食,只要有门路,都可以在边地开出一千两的盐引。盐引代替银票,拿到江南来换,就是两千两。”

    只是走一趟,转一手,转到的钱就能翻上好几倍,可见贩盐之重利。

    而贩卖私盐在大齐是重罪,漕帮牵涉其中,难怪这条船上的戒备会如此森严了。

    她知道,漕帮出问题了。

    任何新兴事物、组织的出现都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

    它们在初生的时候都是好的、积极的,漕帮如此,科举制度也如此。

    漕帮畅通了粮运,科举选拔了人才,本来按照正常的发展,它们要经过三四百年的时间,才会从一个好的事物向着不好发展。

    比如科举造成党争,而漕帮就是分裂、变质。

    它会从一个保护者变成加害者,为了利益斗争跟地方军政勾结,欺压商户、收取保护费、走私盐铁,割据一方。

    但漕帮从建立到现在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年,远没有到该腐坏的时候。

    他们今日不过随意地登上一艘船,就发现了贩卖私盐。

    当其中一节出了问题,浮上水面的时候,就说明在平静的水面下已经滋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陈松意在袋子上开的口不大。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开口的角度,盐粒的掉落就停了下来。

    游天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并不懂这些,却只是听她的话,都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想起在松林里,她说师兄让她去漕帮,却没告诉她具体要做什么,只说到时候就会知道。

    难道,这就是师兄要她来漕帮查的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师兄会这么安排?他为什么会关注漕帮?

    停泊在码头的船在这个时候开了,甲板上开启的隔板也被重新放了下去。

    月光被挡住了,黑暗在两人面前彻底降临。

    ……

    一点灯火亮起。

    光芒在空气中铺展而开,将这个书房后的密室点亮。

    这是这座华贵的府邸最门前冷落的时候。

    府邸的主人本来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深受帝王宠信,手中史无前例地把持着兵权,可是现在他被降职,被迫交出兵权,被勒令在家中闭门思过。

    从前那些附庸于他的人,这时候一个也不敢登门。

    年轻人登门时,在街上连一条狗都没发现。

    他父的府邸跟付鼎臣在京中的宅院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的清冷寂寥与京城处处文人士子的狂欢气氛也不一样。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大宦官会跟他在斩亲侄子的刑场上一样寂寥苍老的时候,他并没有。

    在这座书房后的密室里,这位大宦官还是一如往昔,眉毛浓黑如墨,平静地卧在他的发冠下,脸上的线条依旧肃然,却没有什么寂寥之色。

    点亮了烛火以后,房间里的年轻人重新放上了灯罩,让明亮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了身,再一次看向自己的父。

    父沉稳得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他怀疑这段时间以来京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父。”这个相貌阴柔、眼神阴狠的年轻人脸上难得带上了困惑,他拿着自己从不离手的剑,来到了马元清面前,“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看起来跟外面传的不一样,是吗?”

    他点了点头,然后听见父问自己,“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宫中六大常侍,钱忠是看着帝王长大的人,为人忠,处事圆滑,从不令帝王动怒,甚至还为帝王挡过剑,心口至今留着那道致命的剑伤;而周萍最懂帝王喜好,待天子巡游,为他搜罗美人、搜刮财富、充实内库,搞各种噱头让帝王行享乐之事;还有卫午,出身前朝士人,从太子时期就照顾陛下,对他的生活言行劝导有加,还为他讲功课,可以算是帝王半师;再有赵青、刘关这两条忠犬就不说了,为何六人当中,陛下最偏重我?”

    年轻人抱着剑,开口道:“这自然是因为父替陛下平息了祸患,打赢了他登基以来最重要的一场仗——”

    “不是。”

    “那就是因为父对陛下忠心不二——”

    “也不是。”

    见自己提出的两个缘由都被父否认,这个眼神阴狠的年轻人心中的困惑越发的浓了。

    他最终说道:“孩儿不知道,请父教我。”

    到这时,端坐在椅子上的马元清才缓缓地道:“因为在陛下眼中,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不管是惩罚还是荣宠,我能走到今天这步,全仗他一人的喜恶。

    “我的宅子是他赐的,我的衣冠是他赐的,我的车马是他赐的,我手中的兵权也是他赐的……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而他随时能够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一旦他收走了这座宅邸,我就没有任何能住的地方;一旦他收走了我的衣冠,我就不能蔽体;一旦他不给我薪俸;一旦离了他的赏赐,我在京城就连一块地砖都买不起……

    “这就是天子爱重我的原因。”

    马元清说得平淡,年轻人却觉得字字惊心。

    帝王心术,他看重的从来不是人,而是这种完全的掌控感。

    在陈松意看到的那条未曾开启的命运线上,陈寄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入仕以后被点为状元,独得帝王偏爱,也是一样的。

    在他身上,宣帝所看到的就是离了自己这位状元郎在京中连房子都没有。

    这种完全掌控、完全亲手去养成一个千古一相的感觉,才是宣帝所喜欢的,就好像这个年轻人的优秀完全来源于身为帝王的自己。

    所以那个时候,他对这位自己亲手点中的、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状元郎的喜爱,才会渐渐超过了马元清。

    密室里,马元清继续说道:“要得到帝王的偏宠看重,就要做一把不归属于任何派别、任何势力,虽然锋利无比,但一旦离了陛下的手就只能变成一件死物的名刀。这就是父我这么多年来不管做什么,都不怕失去帝心的原因,也是为什么现在我还能坐在这里,一点也不着急。”

    满朝文武中,他马元清是无可替代的。

    所有的文臣武将,甚至内宦身上,都有各个势力、各个人的烙印,就算是钱忠身上也有着先帝的烙印,只有他是宣帝一手提拔,什么归属、什么后路都没有。

    像周萍,掌控着内库,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他也捞钱,也疯狂地中饱私囊。

    正直如钱忠、卫午,也收受贿赂,家中子孙、后人跟文官武将都有着姻亲关系。

    唯有他马元清,无财无人,连如今的亲戚都是帝王给他找回来的。

    这样一个人,帝王如何会不对他放心,不对他喜爱?

    年轻人懂了。

    他抱着剑,心中再次生出那种热意来。

    在来父府邸的路上,他看到外面那些在庆祝的人,看到京城上空盛放的烟火。

    他明白了,这些东西再明亮、再欢腾,就只是短暂的一瞬,唯有他的父才是稳如磐石,永远不会失去帝王的心。

    可是就在他觉得自己都懂了的时候,他的父又再抬起了眼,看向了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韩当伺机杀了付鼎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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