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身于黑夜(〇)
把可乐喝出呼噜噜的响声,惹得周围人不悦。瞪了他好几眼,又怯于他的眼神,只能一边嫌弃一边忍着,将买电影的票钱看回来。
片尾的字幕从幕布的底部缓缓向上移动,影院里的灯光亮起,人们陆续离开,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等着片尾的彩蛋。
打扫人员已经进了场,在他的怒视下,有些人放弃了彩蛋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只可惜这招对他没用,打扫人员只能让他抬脚,打扫完了之后就不再管他。
他如愿以偿地看完了彩蛋,滑稽又无趣。踏着清扫干净的地面走出去,已经有人准备进场观看下一场电影了。此时是晚上九点钟。
他摸摸兜里的钥匙,想着今晚的去处。大约一个小时后,钥匙插进锁孔里,还没等转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他并没有感到惊讶,面无表情地把钥匙从锁孔里拽出来,走进门后放到门口的鞋柜上。
他换上拖鞋,摩擦地板发出“cucu”的响声,他走路不怎么抬脚,也因此鞋子磨坏了好几双。桌子上摆着菜,动过的样子,她大概是吃过了。他不怎么饿,但还是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了,找出碗柜里的保鲜膜包上,把菜都放进了冰箱里。
她洗好了澡,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长发湿漉漉的,她不愿意吹,只披了条毛巾在肩膀上,以免睡衣变得更湿。电视是很火的周五晚间固定综艺,这个点是重播了,她应该是没赶上直播,此刻看得起劲,时不时笑出声。
他进了浴室。前人留下的气味还没有散干净,他早已习惯。打开淋浴喷头,省去了从凉水过渡到热水的步骤,他直接站到喷头下,温热的水从头浇灌到脚底,他仰起头让水花直接砸到脸上,比起眼睛和嘴巴,开始憋气。
过了一会,感觉肺要炸开,他张开嘴低头喘着粗气,直到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才真正开始洗澡工程。
出来的时候,她还窝在沙发上。他绕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揽过她的肩膀,跟着她看了会儿电视。
夸张的表演和奉承的大笑让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类节目的笑点。空出来的左手拨了拨头发,想起还没吹,起身去拿吹风机。先把她已经半干的头发吹干以后,才胡乱吹着自己的头发。吹到半干就停了下来,毕竟他头发短。
重新回到沙发上,坐在她旁边打游戏。他不喜欢开语音,也不喜欢有所交流,对排位段位也没什么执念,游戏这种东西纯粹只是用来打发时间。打了一局赢了以后,他没了兴致,把手机扔到一边,在电视里嘻嘻哈哈的背景音下,掰过她的脸,与她亲吻了起来。
她发出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没有停止亲吻,摸到了电视的遥控器,关掉以后抱起她走进了卧室。床里的弹簧发出细微的声响,被掩藏在沉重的呼吸和暧昧的氛围里。
良久。
他坐在床边抽烟,宽大的右手单手在手机上敲着什么,大概是回复消息。摆在床头柜上的另一部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与此同时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他瞥了一眼,把手机扔给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和反应。
烟雾在眼前环绕,透过它看窗外的夜色都是朦胧的。她开始穿衣服,大约十分钟后,她轻柔的声音响起:“那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烟快要燃尽,他掐灭在烟灰缸里,靠在床边开了一局游戏。与手机里穿出来热烈的声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言不发,也没有因为胜利而产生更加亢奋的情绪。一共打了三局,两胜一败,他关掉游戏,给手机充上电,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门被推开后,新分来的室友不知死活地调侃:“春夜良宵啊。”说话前还吹了声口哨。
他连看都没看那个室友,径直走到床边坐下。和昨晚充满弹簧的床垫不同,宿舍的床板硬得要命。他有时也会在这睡,夜晚翻来覆去导致第二日腰酸背痛,却并不厌烦。太温暖的床偶尔会让他迷失,虽然也从来不清醒。
他并不会在宿舍谈及自己的私事。其他人也只知道他总是隔三差五去校外住,不在宿舍,剩下的一无所知。新来的室友不是第一个试图刺探的人,但没有人得到过答复,都是在忽略或者怒视中收回了那点微弱的好奇心。
背部靠在僵硬的床板上,他开始打游戏。今天状态不佳,队友的嘴也不太干净,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比队友的嘴更不干净。手指噼里啪啦地在打字,骂到对方直接下线,他退出了游戏。摸了摸口袋,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宿舍里别抽烟。”那个新来的室友见状,在他点火之前阻止了他。
他睨他一眼,叼着烟走出了门。楼道的窗户开着,他站在那点燃了火。烟雾让他眯了眯眼睛,楼下三两人群结伴,有说有笑。
他掏出手机,给她发消息:“今晚过来?”她很快回复,“明天吧。”
他发了个“哦”过去,关掉了对话框。想了想,在通讯录列表里翻,点开其中一个,发了几个字过去,那边怎么回的,他也没看,关掉手机朝楼下走去。
转弯的时候和一个人撞了个实在。那人眸色不善,和在众人面前的温柔阳光形象相去甚远。倒也可能只是对于他,才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们并不是陌生人,只是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擦肩而过,一个沉重地向上走,一个麻木地向下走。再次转弯的时候,听到那人和别人相谈甚欢的声音,他向上看了一眼,走出了宿舍楼。
操场上新生在军训。比起前几天的一丝不苟,今天明显宽松了许多。已经有不少方队在原地坐了下来,甚至开始玩起了游戏。走过旁边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讨论刚才与他相撞并对他怒目而视的那个人。他并不意外,至少在这所学校里,那人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出校门的时候,他瞥见原本坐下的学生已经站了起来,列着队朝体育场的方向走去。他解锁了校门口的共享电动车,趁着风扬长而去。
钥匙如期转动锁孔。
门口没有鞋子,人并没有提前过来,以前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午14:27,大概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要过。他换好鞋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出昨晚那个综艺节目,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一个人看也并没有好看很多,甚至更加乏味。他无奈拿起手机开始打游戏,把它就这么放着当背景音听,偶尔听到点在意的地方再抬起头来看看。节目时长差不多两个小时,播完的时候是16:32,电视自动跳转到了下一期,他没了看的心思,按动着遥控器换了一个电影看。
电影是《电锯惊魂》,很经典的惊悚片。血腥的镜头他看得平平淡淡,仿佛在看一出很无趣的剧情片。由于是系列电影,他不换,也就一直连着演了下去。19:09,敲门声响起,他随便切换到一个综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是短发。他侧开身子让人进来,关好门后靠在墙边等她换好鞋。
“你吃饭了吗?”她问。
他这才恍然,自己一下午完全没有想起吃饭这回事,连脑子里短暂的出现这个词语和动作的瞬间都没有。她换好了鞋往屋子里走,“我买了点,一起吃?”
他也起身跟上去,两个人在综艺的背景音下吃完了一顿饭,其间也没说几句话。都是外卖,也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唯一困难的就是垃圾分类,这个相对他比较在行,任务也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处理着残余,她坐在桌子旁托着腮看着他,盯了一会,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看见他们了,在街上。”
他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然也只是一下,很快便恢复正常。见到这个反应她并不意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啊,也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将分好的垃圾装在不同的袋子里,拿好钥匙打算下楼去处理掉。拧开门把手的手停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她,“不该关心的别关心。”
说完关上门,走廊里响起阵阵脚步声。大约五分钟后,脚步声复起,门锁传来插进钥匙的声音,咔哒,转动,门开了。
人不在客厅里,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情景和昨天有些相似,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父亲来了电话,可能是刚应酬完,喝得醉醺醺的话都说不清楚。对方絮絮叨叨地说着平时教育他的话,每隔几句就忘记了前面说过什么,开始重复,中间夹杂着像是母亲的女声在劝阻。他敷衍地答复,确认对方真的喝多了以后,便把电话挂了,把手机扔在了茶几上。
人从浴室里出来,换上自带的睡衣。她擦了擦头发,用吹风机吹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她刚坐好,脖子就被人搂了过去,夹杂着烟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直直灌进她的口腔。她有些发昏,趁着间隙推了推他,“去洗澡。”
“嗯。”他应,但是又吻了上去。很短,然后翻起身去洗澡。留下她在沙发上望着烟灰缸里的烟头发呆,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缠绕在一起,乱成一团。以至于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她都没有发现,直到人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没有继续刚才未完的事,看着电视上的综艺,竟然神奇般地看了进去。
“我看见他们了。”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将此话重复了一遍。意料之中的没有等到回答,她继续,“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约个会?我们从来没一起出去过,甚至每次都是在这个地方。”
他终于有所反应,头偏过来看着她,“你怎么了?”
“欸,你喜欢我吗?”她眨眨眼睛。
“嗯。”他垂眸,点头,像是确认。
“那就是喜欢吧?”
“嗯。”
“但你更喜欢她,对吧?”
“你想说什么?”
“我累了。”她眨眼,一滴泪落了下来。
“我没有瞒过你,从一开始。”他蹙眉。
“我知道。”
“那你说实话。”
“我喜欢别人了。”
“所以呢?”
“想认真地喜欢他。”她低头,顿了顿,“只喜欢他。”
他看着她,不说话。沉默良久,才把头转回去对着电视,“我知道了。”然后拿着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搂住她的脖子,凑上去,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事。
你喜欢我吗?
嗯——喜欢。
喜欢吗?喜欢吧。
今天的学校是半个月以来,最安静的一天,如果不计算从体育场里传出来的口号声的话。他算算日子,军训是最后一天了。真好,以后再也不用和一群绿人抢食堂了,虽然他本身也不怎么去食堂。
下午的时候,学校里已经彻底不见了绿色的踪影。他们都换回了自己的衣服,融入进纷纷的人群里。
今天还是去一次吧。走进随便找了点吃的,大学两年多,该吃的也都吃到过了,除却一些新开的店面,几乎不需要犹豫就能知道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坐在那等餐的时候,他打开手机,发微信:“今晚过来吗?”
回复依旧很快,“抱歉。”
他眸色暗淡,“嗯。”
反正已经习惯了。
早上醒来之后,人就已经不在了。其实他隐约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那时候被困意压着睁不开眼,就只朦胧间听到走路和关门的声音。
好像都是被束缚在枷锁里的人,他是,她是,他们都是。开始和过程都不清不楚,谁都知是非,谁也不清白。于是谁都没开口,不提出过分的要求,不刺探越界的秘密,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也只做过最亲密的事。心从来没靠在一起,谁也不会冠上伴侣之名。
好像糊里糊涂,又好像清清楚楚。即便有人心存妄念,却也只是心存妄念,不敢宣之于口,因为得不到应答。
他心念一动,找到她的对话框,点了转账。
「您不是对方的好友,无法进行转账。」
果然是这样。
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见过了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于是返回到界面,按下了红色的删除键。
「将联系人删除并清空聊天记录。」
「删除。」
「请稍候。」
她的名字从列表里消失,位列下一位的顶替了上来。如此结束。
他开始吃饭,和往常一样,没有不同。可惜两年的就餐经验并没有让他完美避开难以下咽的食物,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来牌子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掉了,由于是同色系、同样的菜品,他竟然没有发现。
吃了两口便难再入口。他端起餐盘走到倒餐口,旁边窗口坐着的打饭阿姨目色不悦地看着他,嘴里念叨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身后有人路过,笑嘻嘻地打趣“又开始了”。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不看也不恼,倒完了的餐盘堆放在洗碗窗口,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瓶水,灌进肚子里,缓解了刚刚难吃的味道。
学校外面有一条夜市,现在这个点好像开了。他晃晃悠悠地找吃的,以填饱自己并不满足的胃口。过去这一长串,有一家冷串铺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不知是味道太差还是位置太偏,人丁零星。
他走过去点了不少,付完款后看着后面摆着的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个人,他不想合桌,再朝前走去是一条废弃的小巷。他时常会靠在这前边抽烟,或在夜市买了食物以后在这吃掉,偶尔会围观到巷子里发生的一些不能在公众张扬的故事,久而久之倒成为了他的乐趣。
今天的故事有些激烈。
两个男生在激烈的争吵,似乎是为了陈年一桩旧事。脏话不断从高个子的男生嘴里冒出来,稍矮个子的男生也不服气地顶回去。高个子骂声不绝于耳,矮个子掏了一把刀出来,指着高个子。
「动刀子了,有趣。」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尽量不让他们发现。
高个子拽着矮个子拿着刀的手臂往自己肚子这比划,嘴里吵吵嚷嚷着“厉害了,你动手啊,今天动不了手我早晚弄死你”,不知是挑衅还是真语。矮个子连连退缩,高个子步步逼近,直到响起尖刀刺进皮肉的声音,周围仿佛彻底被抽离,陷入黑洞里。
他也愣住了。
在逃跑的矮个子发现他之前,他起身离开了这里,把吃完的垃圾扔到垃圾桶里,朝着远离喧嚣的方向前行。
他突然笑,不露齿,但的确在笑。
笑什么呢?
大概是笑,刚才如此漫长的时间里,其实只要他稍微弄出一些声响,就可以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但是他没有。
大概是笑,他其实好像挺喜欢她的。
大概是笑,他可以叫救护车、可以报警,可以最大限度地让高个子被发现,得到救治,不至于像现在一样生死未卜,不知道何时才能被发现,但是他没有。
大概是笑,原来杀人现场是这个样子。
他也不知道,就是想笑,想跑,想发泄,想遗忘。
他调转过头,带着未散的笑意,朝着灯火通明、烟火缭绕的方向跑去。期间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没有停下来,看过一眼之后继续向前跑。
跑到看不到学校的桥上,望着漆黑的流水,看不到灯火,照不见月亮。
他今天睡得是硬床板。
就在室友一位他要“改邪归正”,连续三天都在宿舍住的时候,第四天,他又不归宿了。
这天是周三,他得到了“晚些”的答复。这天有晚课,七点半结束,因为这节课要随堂考,他不得缺席。下课之后,他与那些向宿舍前行的人流分道扬镳,朝着学校大门口走去。路过夜市的时候想了想,还是买了些吃的,然后骑着电动车驶离。
听见锁被钥匙打开的一瞬间,他有些失落,可能是希望能够像上次那样,像上次那样中断他的动作,打开门迎接他的回来,也可能是怕,怕她不在,怕这又是一场食言的邀请。
但是打开门,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否定了他的猜想。他走进来换好鞋子,发现她正窝在沙发上吃着薯片看电视。听见动静,她转过头,“回来了。”
“嗯,在看什么?”
“一个歌手的线上演唱会。”
他把食物放到餐桌上,站到沙发后面,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听说你追星。”
“不追,单纯觉得他唱歌好听,看一看。”
“吃饭了么?”
她晃了晃手里的薯片,“在吃。”
他无奈浅笑,“我买了些,吃点?”
电视上的歌手开始鞠躬谢幕,她叹“结束了啊”,然后回应他的问题,“吃点吧。”
落座后,两个人吃着他带回来的食物。他突然觉得有些过于安静,起身把刚才关掉的电视重新打开,偏过头去问她,“想看什么?”
“之前看的那个,随便找一期吧。”
调好了以后,他重新回到座位。电视里的声音时不时传进耳朵里,很吵,可他还是觉得安静。于是开始找话题,“刚才是谁的演唱会?”
“沈青见。”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了?”
“什么?”一样的句式,之前是他和别人说,现在,是别人和他说。
“你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我看了什么、听了什么,你从来不问。”
“是吗。”他手里的竹签翻动着纸碗里的烤冷面,“没什么,就是突然好奇了。”
“哦。”她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解释,虽然表情仍然有些怀疑,但没有追问。也有可能,是懒得追问。
陌生号码来电。
他抽出纸巾擦了擦手,接听。是警察局打来的,要他明天去一趟,听上去的意思,是被人指认了。他蹙着眉挂断电话,她问,“怎么了吗?”
“嗯——”他思考了一下,说出的话半真半假,“前两天偶然碰见一起斗殴,让我去作证。”
“那你受伤了吗?”
“我没牵扯进去。”
“那就好。”她好像真的在紧张他。
“欸。”他喉结滚动,轻声。
“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定格在她的前方。见他伸手抚摸她的脸,低下头开始亲吻她。食物的味道让两个人的呼吸共为一体,心意不知能否感知,又好像,亲吻只是接下来故事的前奏,有没有心意都未必重要。
如此之事,大概是因为太过亲密,所以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他知道自己心存他事,她知晓他心存他事。
但似乎,是无法关心和询问的心事。
次日,周四。
联系他的刑警叫葛炎。他依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了警局,接受询问。把他安顿好以后,葛炎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和另一个警官一起带回来一个女生。
接受询问的过程中,那个女生时不时看着他,这让他有些不悦。他一时未想起此人是谁,毕竟只是匆匆一面。
葛炎按着太阳穴,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你全程都在,但是连救护车都没叫,就这么跑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但凡出一点声,都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他的身体向后靠,带着似有似无的笑,“那我犯法了?”
葛炎叹气,“没有。”只是觉得,人性不应该冷漠至此。但他没兴趣说教,毕竟这是人的自由,何况犯人手里还拿着刀。
葛炎转移了话题,“你在跑的过程里,有没有撞到什么人?或者,你对撞到她这件事有没有印象?”葛炎指了指坐在后面时不时瞟过来的那个女生。
他看过去,想了一会,终于和那一夜烟火缭绕的夜市前,那样看着他的那张脸对上。他收回视线,“是我撞了她,那张看什么都像在扒皮一样的脸,还挺好记的。”
好像是被他的评价激怒,她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随后一直和坐在她旁边的画像师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一些字眼,但他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葛炎身上,无暇将那些字眼计入到脑子里。葛炎将那个画像师叫了过来,按照他的描述画出了矮个子的脸,由于当时是黑夜,无法完全确定,所以描述得很模糊。只是看到画像上那张脸的时候,他还是愣了一下,心里感叹这是门神奇的技术。
走之前她还在睡觉,如今再回来,床上已经没有了人影。打开手机没有信息,桌子或床头柜上也没有看到留下的字条。唯一的不同,就是昨天在餐桌上的食物如今已经被收拾干净带走了。
他叹气,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和她彻底断了联系以后,他总觉得心内空了一块。他并不清楚是源于对她的喜欢,还是源于对他习以为常生活现状的打破,他的确很不适应。
只是当听到她说「想认真地喜欢他,只喜欢他」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异常跳动,可能是羡慕,可能是嫉妒。
「但你更喜欢她,对吧?」她是以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呢?大概问出口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得到答案。烟肆无忌惮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直到走到尽头,灼伤了他的手,他吃痛地捻灭它,然后又点起了一支。
说起答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于她而论,在她的身边安心占据了更大的比重,和她待在一起,就会很放松。于另一个她而论,是想要,想要得到她的关注,想要刺探她的生活,以至于这份想要让他开始烦躁,却又不得不克制所有的越界行为。
因为从一开始,她亦没有隐瞒过他。
如此想来,也许他真的更喜欢她吧。若无私欲,何来占有。
在宿舍睡得有些落枕。他扭动着脖子,拖着拖鞋去洗漱。室友都已经去上课了,他看了课表直接翘掉,在宿舍一直睡到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叫醒他的不是生物钟,也不是自然醒,而是咕噜噜作响的肚子。
心里盘算着要吃什么,否定掉食堂以后,决定去校外吃。虽然刚好是下课时间,但学校今天有些过于热闹了。人行道上都是人,两边还各支着一排遮阳棚。他看了眼最边上桌子前的横幅,恍然今天是社团招新的日子。
每年一度的人群高度聚集日。他有些后悔出门,刚才就应该直接点外卖,不然现在回到宿舍也行。他站在路边,在“继续前进”与“回到宿舍”两个选择之间缠斗了一会,决定继续前进。理由是,下午没有课,吃完饭就不回宿舍了。
虽然今天也不是见面的日子。
他双手插兜,继续向前走。
社团这个东西,上一次身处其中,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大一的时候被学长和室友双重诱拐,又借着专业的便利成为了广播站的一员。虽然这一年来就只是有这么一个身份,他没有为社团做什么有贡献意义的事,也有参加过任何一次集体活动,甚至最开始的团建他都没有去参加。
以至于除了当时的社长,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也不在乎,也不想去处理这份关系,就这样束之高阁。只是作为自己唯一参加过的社团,此刻在这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战场”,他还是本能地朝广播站的排位看了过去。
有人在排队提交报名表,有人在仔细地看着宣传单上写的东西。旁边的桌子上有个女生趴在那填表,展位边上站着几个正在等待的人。
他的目光暂时定住。
大一的时候,在辅导员的威迫之下,迎新晚会是必须到场的活动,每个学院还要准备节目。他们学院是谁出演的、什么节目,他早已记不清楚,那年迎新晚会有一个节目叫《恋爱循环》,一度风靡校园论坛,在论坛置顶挂了很长一段时间成为神曲。演出者便是站在那等待的其中一位。
她在和旁边的人聊着什么,旁边的人看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两个人应该是在等人。而她旁边的人,他昨天刚好见过。
神曲演唱者好像发现了他。可能是“相识”的场合太过特殊,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始终在盯着后者看。演唱者转过头跟她嘀咕了两句,眼神时不时瞟过来,可能是在转达什么。随后,她的眼神便看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他不感到心虚,也便没有躲闪。
眼神里的探究意味很重,和昨天一样,像是要把人剥开一样的眼神,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他亦没有忽略她这份探索中的迷茫——说起来,昨天有听到一耳朵她和画像师的对话,她似乎有点脸盲。
演唱者还在跟她说着话,神色略严肃。他猜测着大概是说怎么会和他有关联、看起来不像好人之类,他并不在乎。只是揣着兜,鞋在地上拖着,左摇右晃地向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恶趣味地想要跟她打个招呼,当然也更可能,被一个自己记住了的人遗忘,并不是什么愉悦的感受。
那个填表的人站了起来,凑到了她身边。“原来她们是在等她”,他如此想着。三个人聚齐后,便开始往前走,似乎打算装作没看到他的靠近,直接避开他,但也没有走得很快,大概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她还挺高的,得有一米七吧,不知道到没到。他比她高不少,看着她的时候需要垂眸,她微微仰起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神和刚才不太相同,似乎是已经认出了自己。他语气嘲弄地开口:“竟然是一个学校的啊。”
“果然是找你的吧!”方才填表那个女生对她说。
她似乎是在思考对策。未几,她让身边的两个人都先走,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绕过他前往食堂,留下她在原地,站在他的前面。大概是听谁,最有可能的是和他同一届的那个神曲演唱者,介绍了他的名字,但是她并没有记住,只能有些迷茫地试探着他的姓氏。
他道出自己的名字,而后,邀请她一起吃饭。
其实只是个说辞,他没什么事找她,但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停在她的面前,于是随口邀约,成与否都在预想之内,于是也不出所料地被拒绝。他也没有遗憾惋惜,只是道:“这样啊,那算了。”就此作罢,越过她的身边,向与食堂相反的方向前行。
可能是感知到了什么,他走出一段,又回头去看她。刚才的位置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环顾了半晌,在人海里找到了她前进的身影。然后转过身,同样隐于人海里。
吃过午饭,在门口扫电动车准备去租住的房子。中间路过一间商场,往日都直接骑过去,今天没什么念想,骑的慢,想的也多。想起早上看到推送通知说寒流将至,以云阜过往历史看,冷空气说来就来,前一天还可以穿短袖闲逛,说不定第二天就需要套件外套出门了。于是他把车停靠在商场前面的停车点,付款锁车以后走进了商场。
作为一个怕麻烦、品味喜好又比较固定的人来说,他是有自己偏好的穿衣品牌。第一次来这间商场,于是在一楼的导视图前面站了许久,终于在找到之后直奔目的地而去。
只是想买一件外套和长裤,目的很明确。外套还姑且有兴致试一试,但裤子真的麻烦,于是只在身前比划一下长短,大小直接报尺码。店员一如既往地热情。他很快便选好,付款后走出了店铺。想起刚才在导视图上看到了乐高专营店,他回忆了一下位置,乘扶梯向上。
这是他少有的小爱好。
之前在公众号上看到的新品,一进店门就看到了,它刚上市不久,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有已经拼好的模型。他隔着玻璃罩,对模型来回观摩,搓搓手指,拿了旁边的产品去柜台结账。
乘坐扶梯下楼,准备回家。甚至不算是遥遥相望,只有中间上下反向的两个扶手相隔,他在向下去,他们在向上来。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的位置。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也不知道如此的生硬与异常,是否引起了她身边人的注意。
而他无法不承认,他们在一起时,她的目光从来都不会聚焦在他的身上,即便是余光都不会有。这是他的自知,也是她无法跨越的壁垒,她的噩梦,他的幻想,一切的伊始。
只是噩梦与美梦交杂,幻想与现实重叠,那些完美的轨迹只属于另一个臆想中的平行时空。
回去的路上,他又加快了骑车的速度。专注在路况上让他暂时无暇去想方才遇到的一幕,他也只能这么想,他没资格介怀,没立场嫉妒。
“你们认识?”乘坐扶梯上楼,男人戴着无框的眼镜,她挽着他的手臂,他攥着她的手。
“什么?”她有些迷茫,不明所以。
“刚才电梯上,旁边向下去的那个人看了你一眼,好像很紧张。”他语气平缓,似乎只是在寻常询问。
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无法言明。只是笑,“我没注意。”
似乎是比较满意这个答案,男人没有再追问。她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巧遇,不会有任何的影响与意外。
她晃了晃牵着的那只手,仰头撒娇,“老公,我饿了。”
男人低眉浅笑,“想吃什么?”
“去吃”
他再次遇到那个女生,是十月一日那天。
那天,他跟踪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