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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假道学太子
才认回哥哥的桃夭没想到竟然要这么快走。
她犹豫了许久, 摇摇头,“我,我在这儿挺好的。”
“挺好?”许凤洲环顾着家徒四壁的陋室, 皱眉, “这里哪里好?哥哥既寻到你, 总不能丢你在这里吃苦。”
桃夭小声嘟哝,“可也不能说走就走……”
“父亲也一直在等着阿宁回家,”许凤洲不理解她为何不愿意走, 只耐心哄,“哥哥先带阿宁去金陵外祖家里拜过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家中众人,这些年他们心里也都一直掂念着你。待哥哥忙完金陵的事,就立刻带阿宁回家见父亲好不好?”
桃夭不作声。
按理来说如今有了家人, 又有了如此疼爱自己的哥哥,哪怕什么都记不起来,可也应该回自己家的。
可一想到自己要离开这里, 她心中好似被人掏出一个大洞来。
她舍不得。
无论是旁边新建的几间屋子,后山桃林里属于自己的生辰树,还是花圃里的美人蕉,院子里养的鸡, 才刚刚抱回的小白。
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舍不得,更别提院子里那两个养了自己数年, 虽不是亲生, 却胜似亲生的耶娘。
光是想象以后没有他们在, 往后的每一日都好似有了缺憾一样。
许凤洲见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为所动, 只好问:“阿宁究竟在担忧什么?阿宁只需要说与哥哥听, 便是天大的事情哥哥也想办法替阿宁办了!”
她只好低声道:“我, 我刚在县里交了定金要开绣庄。”
许凤洲见她这样犯愁, 好奇,“交了多少定金?”
桃夭摆着手指算了算,“十贯钱。”
许凤洲不禁失笑。
妹妹还是同幼时一样可爱!
他摸摸她的头,“阿宁等哥哥片刻。”说罢便大步出了屋子。
桃夭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对这个哥哥十分的好奇,正要出去看看,他人已经回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到她手里,“这是哥哥补给阿宁的。那些钱咱们就当做善事了。”
桃夭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立刻要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要!我其实就是不想走才找这样的理由敷衍哥哥!”
许凤洲闻言怔住。
这些年他为了找她,见过许多冒认她的女子,无不是贪慕虚荣之辈。
原本听到她提钱,还以为她是在乡野间养坏了性子,也同那些人一样,是想要借机向他要钱,却不曾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说他许凤洲的妹妹,即便性子是这世上最糟糕的女子,他也有求必应,可仍然为她身处在这种逆境之中却养就这样的傲骨感到欣慰,柔声道:“哥哥的钱就是阿宁的钱,哥哥这些年还替阿宁攒了好多嫁妆。”
话才出口,又觉得自己戳中她的伤心事,一时懊恼不已。
先后死了两个夫婿,放在任何女子身上都是极大的打击。
可这事儿迟早都要面对。
他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斟酌片刻,道:“妹婿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咱们许家的姑娘不讲究这个。待你回去长安以后若是瞧上谁,哥哥都给你抢回来做夫婿。”
莫说只是死一两个夫婿,就算是当初真被人卖到那见不到人的去处,有他撑腰,她也能觅得如意郎君。顿了顿,又补充,“阿宁什么也别怕,谁若是敢笑话你,哥哥定扒了他的皮!”
原本还想解释先生没死的桃夭一听见他如是说,立刻又将话咽了下去。
她瞧着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哥哥极为护短,若是以后再碰到先生,岂不是要仗势欺人?
还是不说算了,反正以后不会再见面,想来她说个小谎话也无伤大雅。
许凤洲见时辰实在不早,道:“咱们现在就得走。先乘坐马车到瓜洲渡口,然后换成水路去金陵。若是快些,三五日便到金陵。”
桃夭低下头,“可我,我根本没有准备,能不能等我考虑几日先。”
若是搁在平时,莫说几日,无论多久他都愿意陪着她慢慢考虑。可眼下情况紧急,狼子野心的江兆林同居心叵测的靖王还在金陵,且不说他与太子也有自幼的交情在里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于情于理都得回去复命。
只是他兄妹二人才相认,若是叫她知道自己擅离职守,她心中定然愧疚难安。
他既说了要护着她,便绝不会叫她为他担忧,思虑片刻,出了屋子找到正在安慰宋大夫夫妇的赵淑兰,道:“阿宁不肯走,劳烦陈夫人帮着劝劝。”
一听说许凤洲立刻就要带桃夭走,莲生娘哭得更狠了,就连赵淑兰也红了眼眶。
可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她自然得帮着劝。
宋大夫见赵淑兰进了屋子,也劝莲生娘,“孩子是回家过好日子了,咱们该替她感到高兴才是。”话虽如此,他自己也是落泪不止。
这时许凤洲向他二人郑重行了一礼,“两位的救命之恩,我代我妹妹在此谢过!”
宋大夫哪里敢受他的礼,侧身避开。
许凤洲已经叫随从递了银票上前,“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请二位收下!”
不待宋大夫拒绝,他话锋一转,冷冷道:“我不希望从此以后在外头听到任何人议论我妹妹做过寡妇的事情!”
只要出了姑苏,这世上再也没有寡妇桃夭,只有相府嫡出的千金许筠宁。
宋大夫瞧着官威甚大的许凤洲,不知怎么就怀念起谢珩来。
同样都是长安人,且谢先生的气度较之眼前之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怎性子差距那么大。
谢先生虽不爱讲话,可待人也算是温和有礼,即便是瞧他不顺眼,也从不曾这样威胁过他。
果然人还是要放在一处对比才能体现出好处。
他道:“请您放心,我夫妇二人必会不会同任何人提桃——”
许凤洲横他一眼。
他立刻改了口,“许小姐半句话!”
许凤洲这才满意,叫侍从再次将拿银票给他。
宋大夫仍拒绝,“我不要。”
许凤洲以为他嫌少,正要叫随从再多给些他,赵淑兰从屋子里出来。
他忙问:“阿宁如何说?”
赵淑兰看向宋大夫,“她说若是宋大叔同宋大娘同她一起去她就去,若是他们不去,她也不去。”
这话别说许凤洲愣住,就连莲生娘都忘了哭。
宋大夫怔愣片刻,背过身摸眼泪,“我不去!”这孩子怎么就是那么固执,不肯跟谢先生也就算了。可眼下是亲哥哥,且还是那样显赫的家世,有什么舍不得的!
怪不得人都说她傻!
许凤洲在院子里徘徊片刻,看向宋大夫夫妇,“她叫你们去,你们就必须得去!”总归养两个人,也不费什么。
宋大夫梗着脖子道:“我不去!”凭什么他叫他去,他就得去!
许凤洲没想到他一个庶民竟然这样固执,正欲发作,桃夭从屋子里出来,泪眼汪汪望着宋大夫同莲生娘。
“我同你阿-你宋大娘,”宋大夫一想到从此以后成了陌路,眼泪又从眼眶里滚出来。
他擦擦眼睛,殷切嘱咐,“我们年纪大了,走不了太远的路。你好好同你哥哥回家,莫要挂念我们。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桃夭不说话,只是哭,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看得人心都碎了,就连赵淑兰也哭倒在陈壁安怀里。
宋大夫急了,“你这是作什么,你就是哭我们也不走!”
桃夭眼泪流得更勤了。
“他不去阿娘跟你去,咱们一同去找你莲生哥哥!”
终是舍不得桃夭的莲生娘抱住她哭得泣不成声。
莲生就那样去了长安,甚至连个归期都不曾告诉她。
若是桃夭再走,她不晓得怎么活下去。
她不管桃夭是许家千金还是什么身份,总归是她养大的孩子,就算不是女儿也是儿媳。她去长安给她做老妈子使唤也好,怎么都行。
总归能在一处。
“阿娘!”桃夭再也忍不住,抱着她一同恸哭起来。
在场的无不动容,就连许凤洲眼眶也红了。他也终于相信这两个老实憨厚的人是真心待她妹妹好,心底也对他二人多了几分敬重,郑重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两位老人家同阿宁一块去长安,我许家绝不会亏待二位!”
宋大夫对于他这些承诺并不敢兴趣,心里被桃夭还有莲生娘哭得没了法子,只好道:“别哭了,我去还不成!”
许凤洲同一旁的沈时皆松了一口气。
赵淑兰夫妇自然也为桃夭感到高兴。尤其是赵淑兰想到明年自己也要回长安,往后与桃夭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也少了几分感伤。
只是走得这样急,好些事情根本来不及交代。
桃夭与宋大夫还有莲生娘商量一下,决定把家里的钥匙先交给赵淑兰,托她转交给张氏,叫她先帮忙照看着屋子。
往后的事儿谁说得准,万一以后还回来呢。
赵淑兰自然无不应承。
交代完家里的事情以后,三人各自收拾了衣裳。
马车早已经在外面等着,宋大夫同莲生娘终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不停回头望。
只是再舍不得,若是桃夭走了,独独留下他们二人,似乎生活更加没有盼头。
同样不舍的桃夭打量着自己生活了六年多的家,眼泪又滚落下来。
她将宋大夫夫妇先哄上马车,然后将许凤洲拉到一旁,小声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许凤洲替她擦干眼泪,问:“何事?”
桃夭哽咽,“我想立个衣冠冢留给我夫君。”
此去一别,不晓得几时才能再回来,她得给莲生哥哥一个交代,免得他一个人留在此处伤心。
许凤洲没有想到她竟然与她夫君的感情这样深厚,立刻叫人在院子后面挖坟。
雨天泥土松软,护卫们很快在宋莲生的坟墓旁挖好坑,又找了一块木板削得四四方方。
桃夭将叠放整齐的衣裳用油纸包了放进去,又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待做完这一切,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许凤洲也向自己尚未蒙面的妹夫拜了三拜,又见此处少了一处坟,忍不住问:“我另一个妹婿的坟在哪儿?”
路上他听沈时说还是个入赘的。
原本还很伤心的桃夭呆愣住,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道:“得了传染病,烧了。不埋在此处。”
许凤洲一脸沉重,“怪不得。”
桃夭觉得自己不能厚此薄彼,“要不,也给他挖一个?”
原还替她感到难过的许凤洲见她提起那人这样随意,心道恐怕这入赘的妹婿与她感情实在一般。不过也不好揭她伤疤,颔首应承,“阿宁高兴就好。”
待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已经快要子时,桃夭与赵淑兰挥泪告别上了马车。
她原本要与宋大夫同莲生娘坐一辆马车,可许凤洲多年未见她,有许多话要同她说,拉着她进了一辆比起后面那辆宽敞华丽的马车。
进去之后桃夭才发现,沈时也在里头,想到自己眼睛都哭肿了,定是丑极,也不敢看他。
沈时倒是极坦然,冲她温和一笑。
许凤洲将她拉坐在身旁,道:“你从前每年都要同母亲去金陵外祖家小住几个月,兴许等到了金陵外祖家你就记起来了。”
桃夭没想到外祖家竟然就在金陵。
不过想想也是,若不然她一个长安人怎么会到姑苏来。这些年她心中对于自己流落在外一直耿耿于怀,忍不住问:“我是如何丢的?”
许凤洲道:“当年母亲去世,父亲伤心过度病倒,外祖父同外祖母派人来信,说是你尚且年幼,恐怕无人能照顾,要接你来金陵住上一段日子。父亲瞧见你日日伤心,应许去了外祖家会好些,便应了下来,又担心你一人孤独,还特地叫了你二姐姐陪着你。谁知你二人一到金陵竟然遭了贼,后来只有你二姐姐一人回来,说是你被劫匪掳去。”
当时舅舅发动整个金陵的兵力去找,翻遍整个金陵都未找到。盛怒之下,他带人屠了附近所有的山匪窝,最终从一个山匪口中得知,说是确实曾捉到一个小姑娘,只是那小姑娘半道上自己跳马车跑了。
舅舅根据那人所说的地点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没找到。心中有愧的外祖父与外祖母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本就视妹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更是病上加病,心中有了隐退之意,后来还是太子殿下亲自登门拜访,才让他打消念头。
饶是如此,家里经历这场巨变的变故,闭门一年之久。也因为此事,父亲怨恨外祖一家,不肯再与他们来往,要不是有他在中间周旋,恐怕早就断绝关系。
许凤洲只捡了重要的说,其中这些年如何费尽人力财力,所经历的艰辛也并未与桃夭详说。
可桃夭凭着他的只字片语都能想象得出当时因为她一个人,家中经历了怎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听说自己的母亲早已经因病去世,而自己却一点儿儿印象也无,还曾在心底偷偷怨恨过她,一向天真乐观的少女心中又愧疚又伤心,眼泪掉个不停。
许凤洲年长她七八岁,幼时只要下学便将她搂在怀里哄着,比父亲母亲还要尽心,如今瞧她哭得这样伤心,又见她一个正值青春少艾的姑娘家没了两个夫君也就罢了,竟然身上的衣裳旧也就罢了,袖子短了半指都不舍得买,愈发心疼,替她抹干眼泪,道:“眼下什么都好了,阿宁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
桃夭吸了吸鼻子,“我其实没受什么苦,阿耶阿娘同莲生哥哥待我极好。他们都很疼我。我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记不起来,心中难过。”
许凤洲道:“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从姑苏到金陵还有几日的功夫,哥哥路上慢慢说与阿宁听。”
桃夭“嗯”了一声。
一路上许凤洲极有耐心的说起她幼年时在金陵的点点滴滴,说到最后,笑,“阿宁幼时嗜甜,家里人怕你吃坏牙齿,不许你吃。可你沈二哥哥总背着我们偷偷翻墙给阿宁送点心。此次能找到阿宁,你沈二哥哥出了好些力,阿宁应当向他道一声谢才是。”
沈二哥哥……
桃夭抬起眼睫偷偷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时,却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立刻垂下眼睫。
他们说得那些,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面对着昨日以前还是沈探花的清隽郎君,实在是叫不出口。
沈时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道:“没有关系。等宁妹妹什么时候习惯了再叫也不迟。”
桃夭见他不责怪自己,放下心来。
许凤洲见她还随身背了一个包裹,皱眉,“这些旧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方才他都叮嘱那些旧衣物都不必带,可她念旧,竟然连家里养的那只狗都带上了,要不是他拦着,她还想把那只鸡带上。
桃夭连忙抱在怀里,解释,“都是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是,是我夫君留给我的。”
一个那样穷的地方能养出什么好的男子来!
许凤洲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妹妹嫁了一个乡野村夫,心中极不舒服,忍不住道:“他留了什么给阿宁?”
桃夭迟疑片刻,心想既是自己的哥哥,定然没有什么不能瞧的,也好叫她知道自己嫁的夫君有多好。
她小心解开包袱取出送莲生哥哥的画像递给他,“这是我夫君宋莲生的画像。”
许凤洲见她如此珍视,心中不禁产生好奇,就连坐在一旁的沈时也投来目光。
待画像展开,两人瞧清楚画像上的男子长相后皆是一愣。
好一会儿,许凤洲问:“这画像是你画的?”
怪道自家妹妹这样喜欢他,这样容貌气度的郎君,便是比着世家出身的沈时也不差什么。
“他自己画的。”桃夭解释,“说是留给我做纪念。他本人比画像还要好看些。”
“他竟还画得一手好丹青!”许凤洲忍不住称赞,这样的人物也配得起自己的妹妹,见一旁的沈时正望着画像出神,问:“夜卿,如何?”
夜卿是沈时的字。
沈时回过神来,颔首,“确实极好。”
许凤洲将画卷起来,又见旁边有几卷画,也顺手拿来看,见是桃夭的肖像,盯着画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丹青手法极其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问:“这也是妹婿画的?”倒不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桃夭小声道:“这个是我家那个赘婿画的。”
“竟是他!”许凤洲一脸惋惜,“这样好的丹青,哥哥还以为出自名家手笔。”
想来妹妹嫁的两个郎君应该都是极不错的人,就是死的太早了些,怪可惜的。
若不然他还能带回长安谋个一官半职也好。毕竟有他在上头压着。若是对妹妹好他自然会好好提携。若是不好就休了,也不费什么。
他许凤洲的妹妹别说只不过成了两次婚,就是十次八次,谁也不敢说什么!
他又见里头有几只草编的东西,一时好奇拿在手中看了几眼,“这样丑的是个什么东西?”
桃夭也觉得是丑了些,脸微微红,“是我家赘婿留给我的草编蚂蚱。”
“草编蚂蚱?”许凤洲瞧了许久也没瞧出来哪里像蚂蚱,不过也不好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他帮着桃夭把东西收好,原本想告诉她等到了长安再帮她说一门好亲事,见她眼神都飘忽起来,知道她困了,立刻叫停马车,将后面那辆马车里早已经预下的两个比桃夭大一两岁的侍女叫过来服侍她休息。
那两个侍女是许凤洲千挑万选的,伶俐聪慧自不必说,赶紧铺了被褥绣枕在马车上服侍眼皮子胶着在一起的桃夭睡下。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患得患失的桃夭一夜醒来好几次,到了次日一早瞧见许凤洲,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吃完早饭后又沉沉睡去。
因许凤洲着急赶路,一路除却补给都未听过,到傍晚时就赶到瓜洲渡口。
在马车上颠簸一天一夜的桃夭同宋大夫夫妇一下马车就瞧见早已经停靠在渡头,足有一栋房子大小,刷了红漆,灯火通明的浆轮船,皆愣住了。
从前只是听说过这样的船靠人力能够日行千里,真正见到还是头一次。
桃夭瞧见上面写了一个巨大的“王”字,心道这应该是外祖家的船。
她常听人提起金陵当地四大名门望族,其中王家与沈家便是其中两家,没想到王家竟然是她的外祖家,沈时竟然是她青梅竹马的世家哥哥。
宋大夫却越看心里越慌,这桃夭家里显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富贵,到了长安以后,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
莲生娘心里只惦记着等到了长安就可以见到宋莲生,心里的喜悦胜过恐惧。
待三人上了船以后,早已经有侍女领着他们三个进了舱房。
桃夭原本想要跟宋大夫他们一起,可服侍她的两个侍女将她领进最后一间船舱内。
舱门才拉开,一股子裹挟着热气的鲜花香气扑鼻而来。
桃夭顺着气味来源望去,见舱内左侧屏风后正冒着氤氲热气儿,想来应是摆放着沐浴香汤。
其中一个叫采薇,生得乖巧可人的侍女道:“公子说先委屈小姐暂住在这里,待回去金陵后再做打算。”
桃夭打量着比自己住的屋子还要大上一倍,华丽无比的舱房,心道这都叫“委屈”,也不知宰相家里究竟多有钱。
话说,她父亲同她哥哥不会是戏文里说的那种奸相贪官吧?那她岂不是奸臣之女?
另一个瞧着稳重些,名为白芷的侍女将她搀扶到屏风后,“小姐舟车劳顿,还是先泡一泡香汤解解乏。”
夏季里天热,再加上下雨,身上又黏又潮,确实不舒服。
她正欲动手脱衣裳,采薇与白芷已经一个替她解腰带,一个替她脱鞋,片刻的功夫将她身上的旧衣裳剥下来,露出较脸上还要白嫩细滑的雪肤来。
有上次在万安县虽谢珩也临时请了仆妇来服侍桃夭,可那个仆妇也不曾这样剥光她的衣裳替她沐浴,些不习惯的桃夭捂住胸口,脸颊绯红,“我,我自己来就行。”
采薇同白芷见她年纪不大,身子却发育得极好,再加上身上绣了蝴蝶的小衣本就小了,紧紧裹着那微微颤颤的饱满,腰身却极细,再往下却又极丰腴挺翘,叫身为女子的她们都看得有些脸热。
采薇掩嘴一笑,“若是真由小姐动手,那便是奴的罪过。”言罢,两人便将她扶进香汤里,一个替她濯发,一个替她擦洗身子。
桃夭并不习惯有人在她身上捏来捏去,总忍不住往水里钻。
采薇同白芷两人见她嫁过两回人竟这样羞臊,全身堆雪砌酥一般的肌肤泛着一层淡淡的粉,心里奇怪,又怕她呛了水,赶紧替她迅速洗好,拿丝绸制成的浴巾替她擦干身子。
待桃夭穿戴打扮好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儿。
她本就生得极好,如今精心装扮过后,更是叫人眼睛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采薇不仅感叹,“小姐若是到了长安,定能将那些自负美貌的贵女们比下去。”
大胤本就民俗开放,寡妇再嫁便是在贵族圈子里也是屡见不鲜的事儿。
她生得这样好,再加上这样尊贵的身份,只要不是奔着去做太子妃,恐怕全长安未婚郎君都要趋之若鹜。
桃夭踞坐在妆奁镜前望着镜中肤白若雪,眉心还贴了一枚花钿,眼尾与唇上还点了胭脂的女子却越看越觉得陌生,不待采薇同白芷说话,将发间环佩叮当的珠钗步摇全部拔下来。
采薇惊讶,“小姐这是做什么?”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不爱美的。
头上重量减轻不少的桃夭道:“我那样不舒服。”方才她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她了,待会儿出去定会吓坏阿耶阿娘。
采薇同白芷既然已经是她的丫鬟,自然事事以她为尊,见她不喜欢,也不勉强,只重新帮她梳了一个金陵贵女们时兴的堕马髻,简单簪了一支与她的气质十分相衬,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珍珠珠钗。
桃夭对镜照了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圆鼓鼓的白嫩耳垂。
采薇以为她想要戴耳裆,赶紧挑了一对翡翠耳环来。
“不戴了,耳朵眼不舒服,”桃夭眯着眼睫笑,“姐姐把我打扮得这样好,我很喜欢。”
采薇同白芍见她不仅人生得貌美,嘴巴极甜,性子也极其温顺,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子没有人不喜欢,心里待她十分亲近,也都笑了。
这时外面敲门,说是许凤洲请桃夭出去一同用饭。
两人领着桃夭一路进了饭厅,早已经等着的许凤洲同沈时一见身着崭新的绛色齐胸襦裙,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进来,皆都愣住。
桃夭见他二人这样看着自己,脸微微热了起来,“是不是不好?”
也不知怎么了,从前她同先生一处,若是有什么好的恨不得全部要叫他看一看,非要在他面前臭美才高兴。
如今对着自己的亲哥哥同他口中自己的“青梅竹马”,反倒十分拘谨起来。
她心里又忍不住想,若是以后到了长安碰见先生,定要向他显摆显摆自己现在有了哥哥,还要向他显摆自己的新衣裳。
也不知先生会不会骂她不知羞。
可给他骂一骂好像心里也高兴。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走神,宽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阿宁在想什么?”
桃夭回过神来,见许凤洲同沈时正看着自己,忙摇头,“没想什么!”又见宋大夫同莲生娘不在,问:“我阿耶阿娘呢?”
许凤洲微微皱眉,“你想同他们一起吃饭?”
桃夭颔首。
许凤洲虽不喜欢同他们一起用饭,可还是立刻派人请他们过来。
片刻的功夫,同样换了新衣裳的宋大夫同莲生娘过来了。
桃夭一见到他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忙向他们显摆自己身上的新衣裳。
许凤洲见自己的妹妹同自己在一处时那样拘谨,与他们相处却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心底不免失落起来。
一旁的沈时又何尝不这样想。
小时候总追在身后要嫁给他的小姑娘如今瞧见他与陌生人完全没有两样,心里亦有些不好受。
不过他仍是劝道:“宁妹妹只是不习惯,待时间久了,自会不同些。”
许凤洲只能这样想。
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夜已经深了,天上零星露出几颗星星。
桃夭陪着宋大夫同莲生娘在甲板上看风景。
许是江面上风大,才待了一会儿莲生娘觉得头晕就回去休息了。
把莲生娘送回去后,睡不着的桃夭又回到甲板上,从家里带来,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才从船舱出来的沈时一眼就瞧见凭栏处正托腮发呆的明艳少女,放轻脚步上前,道:“宁妹妹在瞧什么?”
“瞧那些船。”
回过神来的桃夭指着漆黑的江面上的一抹亮光,“沈探花这么晚还不休息。”
沈时幽幽叹了一口气,“宁妹妹打算一直叫我沈探花吗?”
桃夭被他这么一说,呆楞住,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他却笑了,“我说笑的。”
她松了一口气。
眼底闪过一抹失落的沈时问:“这两日可还习惯?”
桃夭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摇头,“不知道。”
“为何这样说?”沈时有些意外。她性情是极柔顺的,无论许凤洲同她说什么,只要不是涉及到那对老夫妇,她什么都应承下来,甚至是连她自己的婚事,好似都能随便应承出去。
她没有作声,抬起眼睫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里那颗特别闪亮的星星,神情有些怅然。
半晌,她突然笑了,“就是不知道。”
沈时被她甜甜的酒窝晃了神。
她这时鼓足勇气似的小声喊了一声“沈二哥哥”。
沈时楞了一下,伸手摸摸她的头,如同幼时一样,温和一笑,“乖。”
“怪不得找不到你们俩,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
在暗处站了好一会儿的许凤洲假装没有瞧见沈时的动作,走到桃夭身旁,问:“同你沈二哥哥聊什么这么高兴?”
桃夭忙道:“没什么。”
许凤洲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片刻,并未追问下去,只是道:“若是快些,应明晚就能到金陵。”
提起金陵,桃夭想起那个曾给自己送钱,据说日日在秦淮河寻欢作乐的太子殿下,问:“太子殿下,是个假道学吗?”
“不许混说。”许凤洲皱眉,话才出口,又觉得语气有些重了,忙哄道:“太子殿下是个极好的人,外面的人对他有误会。等回长安若是有机会见到,阿宁就知道了。”
桃夭心想为何不是金陵,不过她想哥哥总有他的用意。
她见时辰也不早了,向他二人告辞后回船舱去了。
是夜,仍是有些不习惯的桃夭无论如何都有些睡不着,只透过窗子望着外面浩瀚江水发呆。
她想她现在有了家,有了嫡亲的哥哥,又有阿耶阿娘同她一起,什么也不怕。
她哥哥待她这样好,她一定好好听他的话。
只是也不知她去长安会不会碰到先生。
指不定先生都已经成婚了,若是再快些,可能连宝宝都有了。他生得那样漂亮,家里的妻子定然也十分美丽。
想着想着,她的眼睛便阖上了。
还是不要再见好了。
免得他见了自己又不高兴。
金陵。
画舫。
雨早已经停了,一早醒来秦淮河上的雾气仍是很重。
齐悦一进船舱就瞧见殿下伫立在窗前,目光在他手里的那支雕刻了一只大尾巴猫的簪子上停留一瞬,上前劝道:“殿下不去休息会儿?”自前两日回来后殿下就同裴侍从忙到早上,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谢珩回过神来,将簪子放入怀中,揉了揉眉心,“许凤洲还没回来?”
“昨夜裴侍从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估计这两日就到了。”
顿了顿,他有些不情愿地提醒道:“靖王已经在外头侯了半个时辰,殿下可要见他?”
“不见!叫他这几日好好在舱内醒醒酒!”谢珩冷冷道:“几时酒气散尽几时再来见孤!”
齐云应了声“诺”,从怀里掏出一叠信件呈上去,“这是赵立这段时日截获的靖王所有信件。”
谢珩从中抽出一封,展开扫了一眼还给他,神情有些失落,迟疑,“可有孤的信?”
齐云忙从怀里掏出两封来,道:“皇后娘娘也给您来了信,还有您的乳母也给您来了信。”
“是吗?赶紧拿来给孤瞧瞧!”
不等齐云呈上前,他已经伸手拿了那封盖了凤印的信,可才看了片刻便揉做一团。
齐云瞧见他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猜想定是皇后在心里头说了些不大好的事情,立刻将另外一封信呈上去。
他看完后面色稍霁,又将把靖王所有的书信拆开看了一遍,整个人神情更加抑郁,从怀里拿出那支簪子,低垂眼睫不知在想写什么。
齐云偷偷瞧了一眼江贵妃给靖王的信,里头无非是一些家常的话,什么“天冷了添衣,多听你太子哥哥的话,中秋节早些回来”之类的,心底大概明白他在不痛快什么,一时有些替他难过,也不敢多言,垂手侧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半晌,只听他冷冷吩咐,“安排下去,就说靖王今晚宴请整个金陵的大小官员来赴宴会!”
整个金陵上至江南道御史下,下至小小县令接到请帖后无不在入夜时出现在秦淮河画舫。
这样的宴会他们已经来过几次,从来没有瞧见已经在金陵“寻欢作乐”几个月,却一次面都没露过的太子殿下。
今日的宴会仍是如此,只有秦淮河的歌姬们在席间服侍。
江南道御史江兆林却知晓这艘画舫内根本并没有所谓的“太子殿下”,只以为靖王又无聊了,故意拿一众官员取乐。
也不知是不是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出了船舱在甲板方便完想要找个舱房躺一躺,可才摸到一个舱房门口突然被人捂住口鼻。
不等他大声呼叫,人已经被拖进一间弹着古琴的舱房内。
捂着嘴的手松开,他正欲呵斥,待看清楚静静伫立在窗口,一袭玄色蟒袍,革带金钩,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男人顿时愣住。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靖王明明都同他说已经亲眼瞧见他死了,只是秘不发丧而已!
眼下只有一种可能。
是靖王骗了他。
靖王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跟自己同谋,不过是顺水推舟稳住他!
他可是他的亲堂舅,他竟然敢这样害自己!
江兆林身上的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言罢扫了一眼舱内的东宫近卫,哆嗦道:“就算你是太子殿下你也不能随意杀我,我是贵妃的哥哥!”
谢珩瞥了一眼踞坐在一旁正在弹琴的裴季泽。
高山流水的琴音止了。
裴季泽拿了搁在案几旁的一沓厚厚的账本走过去丢到江兆林面前去。
江兆林看着熟悉的账本,眼珠子都要烧起来了。
他做得那样隐秘,他是怎么知晓的!
不可能!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即便如此,太子殿下也不能随意要我的命,我这些都是为贵妃做的。贵妃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这两年大肆修建宫殿哪里来的钱,不都是——”
“自己做下的恶,还想把脏水往圣人身上泼!”齐悦大声呵斥,大步上前捂住他的口鼻。
无法呼吸的江兆林面色憋得发紫,犹自不甘心地挣扎,可齐悦是练家子,哪里是他一个日日泡在脂粉堆里,早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人能够挣脱,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一堆秽物,竟是尿了。
可齐悦并没有捂死他的打算,松了手拿抹布塞住他的嘴。
谢珩冷眼瞧着眼前一脸惊恐的男人,神情淡然,说出去的话却叫人发寒。
“江南道御史江兆林醉酒不慎坠入江心,溺毙。报丧。”顿了顿,又道:“你做江南道御史这三年,打着圣人与贵妃的幌子四处敛财也就罢了,竟然连江南道的税收都敢贪污,死得着实不冤。”
言罢,挥手。
不待江兆林挣扎,齐悦同齐云在他脖子上拴上早已备好的巨石,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连人带石头一并丢进水里去。
前面的人仍旧在饮宴,靡靡之音飘出几里远,根本无人注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被灯光照亮的水面上冒出几个巨大的水泡,荡出一圈圈涟漪。
很快地,水面恢复平静。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水面上,溶溶月色也略显得凄冷孤寂。
船舱内留下的污秽已被人打扫干净,谢珩从齐云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并不脏的手,眼底闪过一抹厌恶。
齐云有些担心,“若是被圣人知道定会怪罪殿下……”
裴季泽打断他,“今晚来得人这样多,江御史一不小心多吃了两杯酒,不慎醉酒落水,实属无妄之灾,与殿下有何干系!”此事若是放在明面上处理,必定要攀扯到贵妃身上,以圣人的性子指不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齐云没敢再作声。
知道殿下这是以大局为重。
圣人回回为了哄贵妃高兴,什么人都敢往上提,到头来还得殿下帮着收拾烂摊子。
这也就罢了,收拾完指不定还得回去受气,他光是想想心里就替殿下憋屈。
这时外面传来赵立的声音,“靖王殿下说自己已经沐浴更衣焚香,特来拜见殿下。”
谢珩按了按眉心,“叫他去隔壁剑室等。”
大胤的贵族们崇尚剑道,画舫里自然也设置这样的地方。
待谢珩到时里头早已经有一袭绯袍,身形颀长的郎君候着,正是靖王卫昭。
他手里持一把剑,脸上也戴着防护面罩,见谢珩进来,道:“太子殿下可有兴趣与微臣玩一玩?”
谢珩瞥了一眼齐云。
齐云迟疑片刻,仍是将自己的佩剑解了下来呈上去。
卫昭轻笑,“若是待会儿微臣伤了殿下,殿下可不要怪罪微臣。”
谢珩双手握剑,冷冷道:“来吧。”
他话音刚落,对面凌厉的剑气已经朝着他的心口刺过来,被他轻而易举用剑挡了回去。
齐云见卫昭竟然剑剑朝着殿下要害处刺去,急得汗都出来了。
两人斗了几十个回合,谢珩突然一个闪刺,脚下移了半圈,双手持剑向下一劈,卫昭脸上的防护面罩一分为二,露出一张容貌昳丽,面容阴柔,满头大汗的少年面孔来。
他目光落在已经横在自己脖颈的银色剑刃上,眼神里流露出不甘,“微臣输了,任凭殿下处置。”
谢珩这时收回剑丢给一旁的齐光,道:“下不为例!”
卫昭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故意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一事,愣了一下,嗤笑,“殿下总是这样顾全大局,可他们却这样欺负殿下。就连我这个杂种都敢欺负殿下,”顿了顿,像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吧,太子哥哥!”
也许他心底还怀疑此处行刺的事自己也参与其中。
可他偏偏忍了。
他不惩罚自己,不过是怕外头的人说他这个圣人一般的太子殿下与他这个杂种手足相残。
可他卫昭最讨厌他这种总想要遮掩全天下都知道的丑事的行为!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全天下再找不出比他更古板无趣的人!
谢珩却并未接他的话,只叫齐云将江贵妃寄来的家书拿给他。
原本一脸不屑的卫昭面色变了,不肯接信,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谢珩神色淡然,“还有半月中秋节。回去陪贵妃过中秋吧。”
“太子哥哥不回去过中秋?”他突然道。
不等谢珩回答,他轻笑出声,“微臣懂了,太子哥哥是觉得没人挂念自己,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的!”
这个卫九郎,殿下待他这样好,可他回回都要拿刀子往殿下心口上戳!
齐云怒不可遏,却碍于身份又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谢珩并未与他计较,冷冷吩咐,“来人,送靖王回长安!”
卫昭见自己没讨到什么好处,转身离开剑室。
他人才到甲板上,远远便瞧见一艘灯火通明的浆轮船正在靠近此处,搁着半里水路,都能瞧见那个大大的“王”字。
想来定是许凤洲回来了。
这些东宫的走狗真是讨人厌!
船只近了,他瞧见甲板上站着一着绛色衣裙,头上还戴着一顶长及肩膀的白色帷帽,身段窈窕的女子正同许凤洲十分亲密地说话。
卫昭一时起了玩心,叫自己的侍从卫灵去拿弹弓来。
卫灵知道他心里定然憋着坏,忙劝道:“待会儿若是太子殿下瞧见恐怕又要训斥您!”
卫昭眼睛一横,冷笑,“怎么,你也要学那个古板无趣的人来教训我?”
卫灵无法,只得取了弹弓与金珠给他。
卫昭将金珠裹在弹弓皮夹里,右手拉开弹弓,微眯着眼睛瞄准那个丝毫没有防备的女子,手一松,那颗金珠倏地飞向百步外的浆轮船。
王家浆轮船甲板之上,正在认真听哥哥同自己说幼时趣事的桃夭只觉得头上一重,扑通栽倒在地。
许凤洲惊慌喊道:“阿宁怎么了!”
这边画舫。
卫昭瞧着那粒金珠擦着那女子的帏帽飞入水中,一脸遗憾地摇头。
竟然射偏了,还真是讨厌!
与此同时,齐云跑到船舱内向正在换衣裳的谢珩禀报:“靖王用弹弓射了许侍从的妹妹,好似伤得不轻!”
谢珩闻言,压抑着怒气,“叫他立刻滚出金陵,有多远滚多远!”
齐云迟疑,道:“我怎么瞧着方才那女子身形瞧着极像是娘子。”
他话音刚落,殿下人已经消失在舱房内。
第42章
要被“假道学”太子殿下看见了
谢珩急匆匆出了舱门, 见王家的浆轮船在距离画舫约三十步的距离下了矛,叫人立刻撑了乌篷船过去。
许凤洲带来的人自然都识得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竟然登了船, 立刻请安行礼。
谢珩心里记着齐云的话, 竟不管不顾疾步朝舱房内走去, 脚下靴履才踏入门槛,听到通传的许凤洲已从船舱里出来,忙迎上前向他行礼。
“许卿不必如此多礼, ”谢珩往船舱瞥了一眼,按捺住心焦,“许小姐伤得可严重?”
许凤洲见一向持重,从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言语间像是颇在意自己的妹妹, 只以为是因卫九伤人之故,道:“受了些惊吓。”
顿了顿,又道:“原本应该叫她出来给殿下见礼, 可微臣那可怜的妹妹刚刚死了夫婿,也不好冲撞殿下。”
太子殿下不比外人,且口风极严谨,说与他听也没关系。且以后若是寻到合适的夫婿, 总要叫他赐婚,也算是给自己的妹妹体面。
既是刚死了夫婿, 定然不是小寡妇……
原本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谢珩顿时将脚收回来, 整个人迅速冷静下来, 觉得自己这般莽撞闯入舱房去看一女子实在不成体统。
他对其他女子向来不感兴趣, 可许凤洲不仅是他自幼的伴读, 也是他的肱骨之臣, 再加上因着卫昭先出手伤人, 仍免不了要安抚几句,“许卿先好好安抚许小姐,待会儿孤叫阿昭给许小姐赔礼道歉。”
提起卫昭,许凤洲好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噌噌噌就腾上来。
好容易才找到的宝贝妹妹却不曾想才到金陵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心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太子殿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追着不放。
再加上他擅离职守,殿下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来关心他妹妹,待他已经算亲厚,只好道:“想来靖王也不是故意的,微臣代妹妹再次谢过殿下!”
“既是许小姐受了惊吓,许卿多陪陪,孤先回去了。”
谢珩转身要走,余光瞥见一抹青色的背影,只觉得眼熟。
“是沈探花。”
许凤洲介绍,“微臣这就叫沈探花来见礼。”
“不必。”
谢珩对于这个曾用糕点试图“勾搭”小寡妇的桃花情感很是微妙,且眼下没有什么心情,“待过几日宴会再叫他来吧。”
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昔日提起沈时言语间颇为赞赏,有重用之意,眼下瞧着态度冷淡得很。许凤洲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眼下心里只惦记着回去安抚妹妹,并没有过多探究,亲自将太子殿下送回画舫后又急匆匆回去安抚妹妹。
他回舱内时惊魂未定的桃夭被莲生娘抱在怀里安抚着。
莲生娘有些怕他,见他回来,安抚桃夭几句后回自己的舱房去了。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此刻无半点血色,如点漆似的眸子里写满惊惧,心疼不已,上前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阿宁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是头有些疼,”桃夭揉了揉太阳穴,吸了吸鼻子,“那个人是什么人,怎么乱打人。”
刚才她被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擦着发髻而过,心脏险些骤停。
她怎么都没想到才到金陵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心里后悔死了。
还是待在桃源村好些,可这话说出来恐怕哥哥心里更加不好受。
提起卫昭,许凤洲心中怒火横生,怕吓着她,又忍了回去,道:“你放心,这事儿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哥哥到时候一定会好好帮你出气!”
狗杂种,待他回去长安再同他好好计较!
桃夭想起对面那座灯火辉煌的画舫里住着太子殿下,心想射伤自己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物,忙道:“我没什么大事儿,不如就这么算了。”
许凤洲见她这样懂事儿,愈发心疼,“阿宁放心,哥哥说了,以后定不会再叫阿宁受半点委屈,”
桃夭乖乖“嗯”了一声,面有迟疑,欲言又止看他一眼。
许凤州见她似有话说,笑,“阿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哥哥面前不必避忌。”
桃夭抿了抿唇,眼睫轻颤,“我们,我们家是不是那种人家?”若不然怎么谁都不怕得罪。
“哪种人家?”许凤洲有些不太明白。
桃夭心想到底是自己的家人,便是不好的也认了,咬咬牙,道:“那种戏文里所说的权臣。”
许凤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桃夭被他笑得都脸红了。
这话,有什么好笑吗……
“妹妹怎么还是那么可爱!”止住笑的许凤洲捏捏她的脸颊,别有深意,“太子殿下虽年纪不大,可手段非常,又怎会放任一宰相权倾朝野。”
他父亲虽是尚书省三品左仆射,位高权重,可大胤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最高长官皆称被为宰相。且这三省的长官相互牵制制约,真正掌权的还是太子殿下。
太子虽敦厚仁和,可那都是对外。
实际上他对于政事上一向都是极有手段,若不是圣人在他上头压着,任意重用江氏一族,恐怕江南也不用出现税务亏空这样严重的问题来。
桃夭放下心来,不是就好。
许凤洲又道:“虽没有阿宁想的那种事情,可阿宁无论在金陵还是长安都可以横着走。只有几个人若是见着要绕道走。一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妹妹的安乐殿下谢柔嘉。一个就是刚才那个杂——”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了口,“就是方才那个恶意伤人的靖王卫昭。”
桃夭忙道:“我不用横着走,我竖着走就行,若是以后遇见,我远远避开就是。”
横着走的能是什么好人,她不能因为现在换了身份也学着仗势欺人。
她话音刚落,有人轻笑出声,抬起眼睫一看,正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舱门处的沈时。
桃夭没想到这话被他听了去,不有意思地低下头去。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雪白后颈绯红一片,微笑,“我还有事,不如夜卿帮我先照顾阿宁。”
言罢就要走,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袖。桃夭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巴巴望着他,柔柔叫了声“哥哥”。
她在江南待了这么多年,口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说起话来好似同人撒娇,闻言便先软了三分心肠。
许凤洲知道她今夜受了惊吓,忙拍拍她的纤细单薄的背安抚,“阿宁别怕。哥哥一会儿就回来。”
桃夭知道他眼下刚回来必定有很多事情做,只得松了手,目送他离去。
沈时从侍从手里端过药兀自走了进来,道:“宁妹妹该吃药了。”
桃夭一见到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儿立刻捂住口鼻,瓮声瓮气,“我没病。我不吃。”
沈时柔声哄道:“这药里加了一味甘草。不苦的。”
桃夭自幼跟着宋大夫辨认草药,一闻着味就知道里面大致加了什么药材在里头,即便是加了甘草也盖不住其他苦涩的药性。
沈时也不好用强,只好搁下药,道:“不如我们玩猜谜的游戏,若是宁妹妹输了就吃一口,若是赢了就不吃了,如何?”
桃夭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沈二哥哥是探花,我怎么猜得过。”
“那,”他眼眸流转,“宁妹妹来出题,若是我猜不出,这药我替宁妹妹吃了,如何?”
“真的?”
桃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药汁儿有些意动。她才刚回家就这样不肯吃药,指不定哥哥心中就不高兴了,若是有人代她吃了,那是再好不过。
她想了想,道:“今日秋尽。打一药材。”
沈时认真想了想,道:“明年冬。可对?”
这么快就猜中了!
桃夭皱着精致的鼻尖要去拿药,可拿药已经被他端在手里。
他勺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桃夭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她都这么大了,即便是青梅竹马的世家哥哥也不好叫人家喂她吃药。
沈时却认真道:“我答应了许二哥哥要照顾宁妹妹,自然不能食言。”
桃夭见他连哥哥都搬出来了,只好听话张开嘴巴。
温热的药才入口,果然同她想象得一样苦,想要呕出来,又不好意思,只好咽了下去,又赶紧出了一个自认为特别难的。
可沈时不假思索就答出来了。
一连出了几个皆是如此的结果,药也去了一小半,她如论如何也不想吃了,正要找个借口,他突然道:“不如我也出一个给宁妹妹,若是宁妹妹猜得出,我便替宁妹妹把剩下的药全吃了,如何?”
桃夭看了剩下的大半碗,忙不迭点头,“沈二哥哥请说。”
沈时道:“田园将芜。”
桃夭蹙了蹙眉尖,“田园将无?哪个无?”
她话音刚落,沈时突然拉过她的手,在她粉嫩的掌心处写了一个“芜”字,“打一药材名。”
田园将芜……
桃夭认真想了想,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于是摇摇头,“猜不出。”
他笑,“当归。”她虽回来得迟了,可终究还是回来了。
“竟然是当归!”她恍然大悟,“田园将芜,确实该是当归。”
言罢,皱着一张小脸要吃药,谁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已经从她手里拿过药碗,将碗里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桃夭愣住了,却见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药汁抹去,微微蹙眉,“我出这样难的题给宁妹妹,当罚。”
沈二哥哥人真是太好了!
因着这半碗难以下咽的药,桃夭一下子就觉得与他亲近了几分,眯着眼睫笑。
沈时见她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捻了一颗果脯递给她,“你小时候最爱的那间点心铺子卖的,如何?”
桃夭接过来放入口中,果脯的甜香瞬间盖过了苦涩的药味,忙不迭点头,“好吃。”
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做的酸梅更好吃,只可惜都给了先生,也不晓得先生吃完没有。
想起他,突然就觉得碟子里的果脯不好吃了。
沈时见她才吃了两颗就不肯吃了,问:“不好吃了?”
桃夭摇摇头,“我困了。”
沈时将果脯搁在一旁,道:“那宁妹妹先休息,等宁妹妹好些,我带宁妹妹出去玩。”
待沈时出去后,桃夭并没有睡,而是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去。
她住的舱房这里刚好对着太子殿下的画舫,心中实在对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好奇极了,忍不住朝对面甲板上张望。
哥哥虽叫船只又往后退后百步得距离,可还是远远瞧见甲板上背对着她长身鹤立着一身形颀长挺拔,锦衣华服的郎君。
这时进来服侍她睡觉的采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据说那就是太子殿下。”
“是吗?”桃夭还想要看清楚太子殿下究竟生得什么好模样,却见他人已经进去。
在甲板上吹了会儿冷风的谢珩回到舱房,冷冷道:“他人呢?”
齐云觑着他的神色,知道那许小姐定然不是小寡妇,道:“刚刚已经走了,说是回长安过中秋了。还说……”
谢珩睨他一眼,“说什么?”
齐云低声道:“还说若是许小姐伤了脸嫁不出去,他就勉为其难娶回去做媳妇儿。”
这个卫九,当真是可恶至极!
这话要是传到许侍从的耳朵里,以他的暴脾气只怕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被气得头疼的谢珩揉了揉眉心,皱眉,“你待会儿挑些好的补品给许小姐送过去。”
齐云应下来,见他面色极差,忙道:“要不殿下去休息会儿?”
谢珩“嗯”了一声,展开双臂,由着侍者解了衣裳,走到床边躺下,又听见外头靡靡之音不断,皱眉,“那些人还在饮宴?”
齐云道:“殿下不发话,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叫他们走!”
谢珩沉思片刻,“通知裴季泽安排下去,七日后孤要见到靠近泗水与汴河的各个州郡刺史。”
齐云应了声“诺”,问道:“殿下真不回去过中秋吗?”
谢珩缓缓道:“这里的事情尚未处理好,孤暂时不回去。”顿了顿,又道:“去通知裴侍从,叫他明日安排好后即刻启程回长安,柔嘉爱热闹,若是孤同他都不在长安,她心里定然会难过。还有乳母,叫他替孤带些金陵的特产回去给她。”
齐云见他提都未提皇后,知道定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也不敢多问,正准备出去,突然听到他问:“孤走了那么久,你说她有没有想过孤?”
齐云楞了一下,知晓他是在问小寡妇,踌躇片刻,道:“娘子那么喜欢殿下,想来心中定然很惦念殿下。”
谢珩脑海里浮现出一对微红的眼眸。
那日他就那么走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哭了许久。她那样娇气爱哭,说两句都要红眼睛。
他走得那样急……
齐云见他阖上眼眸,替他熄了灯,悄悄退了出去。
舱内很黑,只有一抹惨淡的月光洒在纱窗上。
虽疲惫到极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的谢珩又从床上坐起来。
明明这样热的天,可他却总觉得心里冷得很,摸了摸旁边的位置,总觉得那里缺个人似的。
守夜的侍者一见他起了,立刻走上前去,“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珩冲他摆摆手,“下去吧。”
那侍者立刻后退出舱房。
谢珩伸手往床底摸了摸,摸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里叠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裳。衣裳最上面搁着一方绣了翠色蝴蝶的帕子同一支簪子。
他盯着那几样东西看了许久,又重新打包好塞进床底,又从床底摸出一普通陶罐。
他开了陶罐,一股子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洁白的指骨夹起一颗酸梅放入口中,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腔蔓延。
直到里头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酸梅快要见底,他才将罐子封好放回去。
可还是睡不着。
他只好起身出了舱门走到甲板上去。
此刻已经是后半夜,四处一片静悄悄,环顾四周,只有不远处的许凤洲那艘亮着灯的船最为显眼。
他手扶着栏杆朝着姑苏的方向看去,静静伫立着,半张洁白似玉的面孔隐在月光里,颀长的身影在甲板上拖出长长一道影子,显得孤寂又哀伤。
不远处,齐云小声嘟哝,“若换成我,立刻叫人回姑苏把那小寡妇绑回来!”
齐悦压低声音,“绑回来以后呢?再说,眼下根本就是绑不绑的事儿,殿下就是自己在跟自己闹别扭。”
齐云不解,“别扭什么?”
齐悦挑眉,“要不,你去问问殿下?”
齐云瘪瘪嘴,他哪里敢问。
齐悦问:“方才送东西时见着许侍从的妹妹了?”
齐云摇摇头,“没见着。不过听说受了好大的惊吓,许侍从瞧着是真疼这个妹妹。我听说当时他就拎着鞭子要去同靖王打架,只是靖王走得快,所以才没碰上!”
齐悦道:“许侍从向来睚眦必报,恐怕回去后有得热闹。”
因为桃夭受了惊吓缘故,一夜都睡得不太安慰,夜里醒了几次,醒来时已经到次日晌午。
采薇见她醒了,忙服侍她起床,待她洗漱过后告诉她许凤洲陪着太子殿下出去视察了,恐怕要过五六日回来。
“郎君的意思是先叫小姐在船舱里待着,等他回来后再陪着回去。若是姑娘闷了,可叫沈家二公子陪着姑娘出去走走。”
桃夭是个少思的人。从前成婚时听夫君的话,如今有了哥哥便听哥哥的话。再加上对金陵并不熟悉,也不想出去玩。
她同宋大夫还有连生娘吃过午饭后,聊了几句后就回自己的舱房逗弄小白去了。
傍晚时沈时来看她,给她带了金陵当地的特产,陪着她聊了几句后便回去了。
此后五六日,沈时一得空就来陪她,若是来不了就叫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来。
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向好哄的桃夭已经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再没了之前的拘束,就是见许凤洲走了几日,心里有些惦记。
直到第七日许凤洲傍晚时终于回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道:“今日太子殿下设宴,哥哥恐怕又不得空。”顿了顿,又道:”你沈二哥哥恐怕也要去。”
桃夭“嗯”了一声,见他才不过几日都憔悴了,也许是因为血缘的缘故,即便是什么都不记得,还是有些心疼,问:“怎么才几日哥哥好似都瘦了,是在忙些什么?”
许凤洲笑,“权臣自然有权臣的忙法。”
漕运改革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儿,恐怕还得很长一段时间忙。
桃夭见他是在取笑自己,瘪瘪嘴。
许凤洲笑意更深,摸摸她的头,道:“哥哥还算好的,阿宁是没瞧着太子殿下,日夜不休,做臣子的自然也不好歇着。”
太子殿下自失踪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的,比从前还要沉默寡言。不只如此,一向不爱吃甜食的人竟然躲在一处偷偷吃酸梅。
他当时闻着味觉得极好,就是问他拿一颗,他好似不大高兴的样子,瞧了他数眼。
太子殿下从前出了名的大方,只要瞧上什么,同他说一声,几乎没有讨不来的,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小气成这样。
还有前些日子他们去了泗水勘察,回程时瞧见他竟然正拿着草编什么东西。
他当时都惊了。
跟着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他就好似没什么喜好,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除此之外不是读书就是处理政务,后来还添了热衷于道学的毛病,好似七情六欲都摒弃了。
他们这些伴读同他在一起时从不敢主动提及长安新添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因为只要一提,太子殿下完全接不上话,气氛就极尴尬。
谁知太子殿下不仅学会编东西,还主动问他,许卿瞧着可好?
根本就没瞧出是什么东西的许凤洲只好昧着良心说了一句“这蜻蜓不错”,没想到殿下的脸当时就黑了,幽幽说了句“这是蚂蚱”。
总之怪叫人瘆得慌。
不过他一个男人总不好同自己的妹妹讲太子殿下的是非,听见隔壁画舫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道:“哥哥先去忙了。”
桃夭乖巧应下来,将他亲自送出舱房,远远地瞧见对面灯火辉煌的画舫上似乎来了很多人。
直到一刻钟后隐约瞧见许凤洲上了画舫,才回去舱房内,去找宋大夫同莲生娘吃晚饭去了。
晚饭过后三个人聊了约有半个小时的家常,采薇来了,附在她耳边告诉她沈时来了。
沈二哥哥不是也去赴宴了吗?
这么快结束了?
桃夭只好向宋大夫告辞,“沈家二哥哥来了,我去瞧瞧。”
宋大夫忙道:“那你快去瞧瞧吧。”
这几日他瞧着那沈探花一有日就往这里跑,想来是对桃夭有意。
他瞧着人挺好的。
桃夭前脚才走,宋大夫一回头就对上莲生娘阴恻恻的眼神。
他心底咯噔一下,问:“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她眼眶蓦地红了,“你同我说老实话,桃夭是不是变心了,不要莲生了?”若不然,那个什么探花的怎么日日都来?
一定是变心了!
这边桃夭才入舱房,就见白芷已经等在舱房内,手里拿着一套男子绯色的翻领袍衫。
桃夭见上头还搁着一双鹿皮靴子,怎么都不像是她要穿的衣裳,好奇,“这是什么?”
采薇掩嘴一笑,“这是沈二公子送来的,问娘子要不要同他游秦淮河。”这几日沈二公子不是出去叫人给她买蜜饯点心,就是过来同她猜谜解闷,除了眼前成了两次婚还天真得就跟个小姑娘似的小姐,谁人不知他的心意。
恐怕人还没到长安,两家的亲事便要定下了。
桃夭漆黑的眼眸亮了亮,“我可以穿成这样出去玩?不是说大户人家的礼教都很森严吗?”
采薇道:“等娘子到了长安就知道,长安的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打马游街,凭你想玩什么都可以。”
这个好!
桃夭很是欢喜。
若是这样“横着走”,那她心底也是愿意的。
采薇忙上前替她换了那套绯袍。
衣裳大小刚好合适也就算了,竟然连鞋子都刚好合适。
桃夭对着镜子照了照,十分满意。
采薇道:“沈家二公子是个极有心的。”
桃夭“嗯”了一声,深以为然,“沈二哥哥确实待我极好的!”
采薇见她眼神清澈如水,显然是没有体会到她的意思。不过不该说的话她向来是不说的,赶紧替她梳头。
待穿戴整齐,桃夭看着镜子里俊俏的小郎君捂着嘴巴笑了一会儿,同采薇道:“我觉得我这样很好看。”
这几日相处下来,采薇知道她性子极其纯真,心里高兴从不吝啬说出口的。且说话虽娇声娇气,可除了吃药以外为人一点儿都不娇气,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眼下又见她这样自夸,忍不住被她逗笑,道:“那小姐还不赶紧出去给沈家二公子看看。”
“说得是!”她戴好网帽,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早已经在外面等候的沈时乍一见到着一个身着绯袍,唇红齿白,雌雄难辨的小郎君,不由地呆住。
桃夭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粉白的颈微微低下去,“是不是不好看?”
她其实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
若是不好看,那就是他没眼光……
“很好看。”沈时回过神来,先她一步上了早已经备好的乌篷船,把手递给她。
桃夭迟疑片刻,把手搁在他的掌心上了船。
船上瓜果点心酒水一应齐全,甚至还放了一把琴。
桃夭心想城里人游船果然很讲究,只是这样风雅的事情沈家二哥哥不该带她来,她书倒是读过不少,但是琴是不会的。
若是坐在那里无聊起来,指不定多吃了几块点心,失了体面,于是点心也不敢吃,只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沈时见她不似刚出来时高兴,问:“宁妹妹不喜欢夜游?”
桃夭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沈二哥哥同我这样的人出来游船定然十分无趣。”
沈时问:“何以这样说?”
“我什么都不会。”她望着面前的古琴轻轻叹了一口气,“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会弹琴。”
“宁妹妹难道没有看出来,我只是想安静地同你待一会儿,”沈时被她逗笑,含笑的眼眸凝视着她,“会不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又有什么要紧。”
“真的吗?”桃夭顿时来了精神,“沈二哥哥真没有嫌弃我笨?”
沈时恍然大悟,“原来你这几日不爱说话,是怕旁人嫌弃你笨?”
桃夭点点头,“我什么都不懂。这里的一切我既瞧着新鲜,也觉得陌生。不过,我心底晓得你们是真心待我好。”
“没有关系。什么不懂二哥哥可以教你。”沈时递了一块糕点到她唇边,“尝尝可好吃?”
桃夭从他指尖拿过糕点吃了起来。
“味道如何?”
“好吃。”桃夭眯着眼睫笑,“这里也很美。”再好的词儿她就不会说了。
今夜是月末,一抹如同弯勾一样的月牙就这么荡在水面上。
沈时望着身上笼了淡淡一层银色月光,比着白日里多了几分娴静淡雅的少女,笑,“确实很美。”
桃夭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看着远处的风景。
她常听人说秦淮河一入夜整个江面上灯火通明,景色极佳。可她瞧着四处静悄悄,也不见得有多热闹,就只有今晚太子宴客才听到点儿动静,好奇,“怎么这里不如平时那样热闹?”
沈时道:“太子喜静,所以不让喧哗。”
“怪不得。”桃夭瞧着实在一般,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好奇,“今晚沈二哥哥不去饮宴?”
“去了,”沈时脱腮望着她,“觉得无趣就逃了,待会儿再回去也不迟。”
这样的宴会光是开场恐怕都得半个时辰,他吃了几杯酒,实在懒得应酬那些人,想着她无聊,所以陪她出来玩一会儿。
待会儿他再偷溜回去就是,想来也没什么要紧。
桃夭不懂得官场应酬,又问:“那这衣裳靴子呢,去哪儿找得这么合适?”
自然是特地为她做的,想着总要这样带她出来玩,所以提前备下了。
不过沈时却只是道:“同家里妹妹借来的。她也爱穿成这样偷偷出去玩。”
还有这样巧的事儿!
桃夭心想等回头上了岸,若是有机会瞧见那个妹妹,得谢谢她。
两人约有了小半个时辰,桃夭有些乏了,“我想回去了。”
刚好也要回去宴席的沈时瞥了一眼空下来的碟子,故作叹息,“早知道还不如同宁妹妹在舱房猜谜。”
“为何?”桃夭不解。
沈时道:“这样宁妹妹就不用就着冷风吃糕点了。”
桃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听出来他是在取笑自己,幽幽看他一眼,“沈二哥哥方才还说不嫌弃我。”
沈时见她实在可爱,眉眼含笑,“我逗你玩的。”言罢,便叫梢公原路返回。
一会儿的功夫,太子殿下那艘格外显眼灯火通明的花舫便出现在眼前。
桃夭远远望去,见甲板上伫立着一锦衣华服风姿卓绝的男子,因隔得太远,且他背对着,并瞧不大真切模样,只觉得同先生的背影十分相似。
她好奇询问,“那就是太子殿下吗?”
沈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嗯”了一声,“咱们从旁边绕过去吧。”说罢不等桃夭说话,已经吩咐艄公从旁边一艘花船绕道而行。
桃夭不解,“为何要绕行?”
沈时解释,“若是给太子殿下瞧见我同一女子夜游,恐怕心里要觉得我不成体统。”
更何况他还是偷溜出来的。
“太子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桃夭惊讶,“他难道管这么宽吗?”
这“假道学”太子真有意思,竟连旁人出来玩也要管。
沈时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厚德博学,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典范。只是他比较在意礼教传统,注重臣子们的德行,日后待你见着就知晓了。”
他其实这话说得极婉转。
实际上是太子殿下出了名的少年老成,古板无趣,且最厌恶男子风流多情。
六年前他初到长安国子监读书时就已经见识过一次。
【五陵年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不贪玩的,尤其是像他这种成日里拘在家里读书的,初到繁花似锦的长安自然如同脱了牢笼,总想要到处见识见识长安与金陵的不同,成日里与同窗到处混玩,今日你请客,明日我做东,玩得乐不思蜀,学业都荒废了。
一次,一个极要好的同窗生辰,一群人逃课去吃酒,谁知回来时恰巧撞见心血来潮来国子监临时考察课业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见他们各个酒醉而归,提出“粟米从何而来”,要他们当场作赋。
他们这些金玉堆里养大的世家子弟又怎会知晓那些,以为太子殿下同他们年龄相仿定然也不知晓,便随便作了来。
结果太子殿下一瞧见他们作的文章,当场斥责“狗屁不通”。
沈时那时正年少,被称为金陵才子,得了几句旁人的嘉许与追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先不服气,认为太子殿下不过是以势压人,直到听见太子殿下与他们论起“粟米从何而来”,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颖悟绝伦,当时羞得无地自容。
太子殿下教训完他们以后觉得他们不堪大用,动了要逐他们出国子监的念头。
若是真被逐出去,莫说仕途将会受到影响,回到家中又如何对他们寄予厚望的家族交代。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国子监一名宋姓寒门学子出来替他们解了围,当场作了一篇文章,受到太子殿下的褒奖。
事后他们虽然没有被逐出国子监,但是连累整个国子监的夫子与祭酒被扣了三个月俸禄。
至于他们,太子殿下不止罚了他们去翰林院去抄典籍,还要他们每日在正中午日头最毒的时刻去田庄同稻农们劳作,足足折腾了一个月,直到送上自己亲手所种的稻谷,太子殿下这才免了他们的责罚。
他当时对于自己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更是对满腹经纶的太子殿下以及那个不过寒门出身却面对太子殿下不卑不亢,有理有节的宋姓少年产生了极深刻的印象。
痛定思痛,自此以后他发奋图强,并在四年后高中,光明正大登上了宣政殿,想要向太子殿下证明自己不是当年的自己。
可已经开始监国,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早已经不记得他,不仅在宣政殿当场钦点他为探花,还对他进行褒奖。
他当时瞧着大殿之上比之从前更加成熟稳重的东宫储君,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还是当年那个负手而立,尚在变声期的矜贵少年呵斥他们这群“五陵少年”成日里只晓得吃喝玩乐,不知“黎粟之悲”而痛心疾首的模样。
至于那个人人都看好的宋姓少年,因为身子的缘故,尽管祭酒再三挽留,还是离开了国子监,说是回乡养病去了,祭酒为此伤怀了许久。
那宋姓少年是他的老乡,江南姑苏人士,学名宋钰。
这世间的事总有各种各样的巧合。
他当时一瞧见她那幅画像几乎是立刻认出来了。
原来宋钰就是宋莲生。
他想起当年去长安的第二年年底才回家就听说她失踪了。
当时他消沉了许久,也尝试着找过她,可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放弃,再次回长安求学。直到高中探花以后,祖母去世他回家丁忧,终是不甘心的他曾悄悄随许凤洲一同出去寻过她。
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明知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两人还是找遍了江南所有的教坊,却不曾想过她竟然会在姑苏的一个极其偏僻的村落里。
更加没想到她竟然给那个叫他印象深刻的寒门学子做了童养媳,后又成了望门寡。
从前她总说,长大了要嫁给他为妻。
想不到几年的功夫已经物是人非。
也不知当年他不去长安读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沈时望着溶溶月色下美丽出尘的女子,心里一动,叫了一声“宁妹妹”。
桃夭转过脸看着正凝望着自己的男子,“怎么了?”
“没怎么。”他笑笑。
桃夭“嗯”了一声,心里对那个“假道学”太子实在好奇到极点,忍不住站起来垫着脚尖朝着花舫张望了一眼。
谁知船身晃了晃,她一时站不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宁妹妹小心!”
沈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轻轻拍拍她的背,“没事儿吧。”
魂儿都要吓出来的桃夭摇摇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却见那艘花船上的太子殿下刚好朝着这边看来。
完了,要被“假道学”太子瞧见了!
他指不定也要骂她“不成体统”了!
第43章
找人侍寝
月色溶溶, 江水悠悠。
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正奏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
乌篷船上惊魂未定的桃夭下意识往沈时怀里躲,小声问:“太子殿下会不会也骂我不成体统?”
毕竟她大半夜同一个男子夜游,也着实算不上有“体统”。
沈时瞧着怀里万分可爱的少女, 轻笑出声, “太子殿下绝不会骂你一小小女子。”
“那还好!”桃夭松了一口气。
想来那“假道学太子”没有先生那么古板。
倘若是给先生瞧见她同男子出来夜游, 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她。
随即一想反应过来,他们都已经和离了,他怎么还能同从前一样管着自己呢。
不过太子殿下的背影与先生实在太相似了, 她又忍不住偷偷往甲板上望去。
眼看着就要瞧清楚那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一抹青色突然挡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抬眼,眼前眉目清隽的文雅君子正低垂眼睫望着她,漂亮的眼眸里映进不远处的灯火。
沈二哥哥生得真好看……
她正欲开口问问他这样瞧着自己做什么, 突然一只小飞虫撞进眼睛里,下意识挤眼,只觉得那只小飞虫正在往眼睛里钻, 揉了揉,却好似没揉出来,情急之下喊道:“二哥哥我眼睛疼!”
一句嗲声嗲气的“二哥哥”软了沈时的心肠,他不避嫌地抬起少女小巧洁白的下巴, 微微垂下头去。
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甲板上。
出来透气的谢珩瞧见原本靠近的乌篷船突然又划远了,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怎么都觉得站在船头那个怀里搂着一个男子的人眼熟得很。
齐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道:“那青衣郎君好像是沈探花。”
秦淮河上有些妓子为了满足一些人的癖好, 时常扮装男子与人同游。
他怀里搂着的郎君身形娇小, 定是女子所扮。
没想到外人眼里光风霁月的探花郎还挺风流。
谢珩微微皱眉, “简直不成体统!”
亏他还想着将小寡妇许配给他, 没想到他竟然有狎妓的癖好。
指不定心思单纯的小寡妇心里还记挂着他, 他倒好,早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又盯着船头背对着自己的“小郎君”,不知怎的觉得她的背影与小寡妇极其相似。
随即咬牙切齿地想,若是小寡妇敢同男子夜游秦淮河,还在船头搂搂抱抱地亲热,他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齐云一见他阴郁的神情,知晓他必定又想起那美貌的小寡妇,轻咳一声,“宴会已经开始半个时辰了,殿下可要回去?”
谢珩收回视线,问:“今晚沈时可在邀请名单内?”
“在的,”齐云想了想,“与许侍从一块来的,大抵是知道殿下不会那么快出席,所以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去了。”这些根深蒂固的名门望族家里养出来的世家子弟一向率性而为,又有几个如殿下这般宵衣旰食,勤于政务。
只是许凤洲与沈探花交好,也不知提醒他,倒叫人奇怪得很。
谢珩闻言沉默片刻,“去宴会上瞧瞧。”说罢,抬脚便进了船舱。
齐云又忍不住往那乌蓬船的方向瞧了一眼,见那两人仍亲密地贴在一块,心想这沈探花着实不成体统,宴席溜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公然在这里亲热,恐怕讨了殿下的嫌。
乌篷船上。
沈时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少女揉得微红的眼皮子,又轻轻吹了吹,柔声道:“还疼吗?”
桃夭尝试着睁开湿漉漉的左眼,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笑,“好了。多谢沈二哥哥。”
“别动,这里有些糕点屑,二哥哥帮你擦干净。”
沈时伸出指腹轻轻在少女嫣红饱满的唇上根本不存在的“糕点屑”抹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
丝毫不知他起了坏心思的少女浓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乖巧询问:“好了吗?我自己擦就可以。”
沈时不动声色地收回滚烫灼热的指尖,嗓音微微沙哑,“好了。”
少女眯着眼睫笑笑,“沈二哥哥人真好。”
沈时心中一动,想要向她表面心意,却又觉得为时尚早,怕吓着她,又见甲板上的太子殿下已不见踪迹,恐怕已去了宴席,立刻叫艄公划船回去。
听到动静的采薇与白芍已经出来甲板,见船停靠,叫人架了梯子将桃夭搀扶上甲板。
沈时朝桃夭挥挥手,“外头风大,回去吧。”
桃夭却出于礼貌并没有离开。
一旁的采薇与白芍见状相视一笑,怎么都觉得自家小姐同沈家二公子出去游玩一趟后,两人之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直到沈时的乌篷船快要到对面画舫,桃夭这才要回舱房。才到门口,就瞧见莲生娘站在门口。
连生娘打量着才不过短短半个月,容貌出落得愈发明艳的儿媳妇儿,心里越发酸楚起来。
这些日子她虽日日待在船舱里,可从服侍的人只言片语中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
那日日来瞧桃夭的沈探花乃是金陵当地百年氏族王家子弟,且不说王家家世显赫,那沈探花也是芝兰玉树的好男儿,与桃夭还有着青梅竹马的情意。
这样门当户对的家世,再加上这样深厚的情意,恐怕自己的儿子怎么都比不过。且莲生如今这样不好,直接抛下她就走了,自己断然没有拦着她再嫁的道理,指不定她人还没到长安见到莲生,就在金陵与那沈家郎君好了,心底愈发伤心,转头回了船舱。
桃夭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才入船舱,就见她人已经躺下。
她正欲上前询问,见宋大夫回来,小声问:“阿娘怎么了?是想家了吗?”
宋大夫指了指外面。
桃夭会意。
两人一路走到甲板处,宋大夫望着被船上灯笼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水面叹息,“她就是心里转不过弯,以为你不要你莲生哥哥了。”
她心里还惦记着她的假儿子。
可谢先生人都已经走了,也许以后再也没机会见着。
桃夭也叹了一口气,“我们又不可能再碰上谢先生。”
宋大夫迟疑,“那你觉得沈探花好不好?”
“沈二哥哥?”桃夭想了想,“我觉得人特别好。”
“我也觉得挺好,”宋大夫听她这样讲心里有了数,提醒她,“这次总要问清楚些,免得到头来又同你说家中定了亲事。”
想想他又觉得生气。
那个谢先生真是不厚道,又不娶她,为何还非要同她洞房,若不然,她好好一个姑娘家,又这样显赫的家世,什么样的人寻不到!
桃夭微微有些惊讶,“沈二哥哥定不定亲,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同人成了两次婚的寡妇,他难不成要给我当赘婿?”
“你如今不同往日,还讨赘婿做什么!”
宋大夫知道她这个人心思单纯得很,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再说寡妇怎么了?当朝贵妃不也是寡妇改嫁?她能改嫁给圣人,还不兴你改嫁给一个探花?”
不等桃夭说话,他又道:“你想想,你若是同他成婚,他家就在金陵,咱们以后想回去看看你张婶儿他们,岂不是更方便?”
他心底一直当桃夭是女儿,是以也没想到桃夭在长安的家里还有一个阿耶,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我就是瞎说,指不定长安还有更好的。”
桃夭眼神却亮了。
虽然金陵不是姑苏,可总在江南。
她心底还是不想去长安。
宋大夫怕她冒傻气儿会去主动问那沈探花要不要同她成婚,提醒她,“你现在是相府千金,要矜持些。他若是有意,自然会主动提及。若是无意,岂不是要人家笑话你?”
桃夭深以为然,“阿耶说得对!”
先生就总嫌她不矜持,她得矜持一点儿,免得讨了沈二哥哥的嫌。
两父女就这么三五句话似乎已经将终身大事敲定,心里头那点子忧伤被江风一吹就散了。
桃夭见宋大夫正摆弄着鱼竿,问:“阿耶这么不睡做什么?”
宋大夫幽幽道:“夜钓。”
不然到了白日被莲生娘瞧见,又要被骂。
桃夭捂着嘴笑。
虽然离开了桃源村,可有阿耶阿娘在身边,她觉得哪里都是家。
宋大夫朝着隔了半里地灯火辉煌的画舫好奇,“可见过太子殿下?”那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若是有机会看一眼,也不枉此生了。
桃夭压低声音道:“没见过。不过我瞧着身形同先生挺相似的。”
“是吗?”宋大夫又忍不住朝画舫张望了一眼。
这时从远处飘来的乐声突然断了。
正竖着耳朵听小曲儿的桃夭“咦”了一声。
怎么好端端曲子没了?
宴会结束了?
画舫。
灯火通明的宴会舱内。
两侧坐着的江南道大小十数位官员如坐针毡,偷偷拿眼角不断觑着端坐在上首头戴金冠蟒袍,光华灼灼叫人不可逼视的太子殿下。
他轻轻叩击着黄花梨木案几,缓缓开了口,“若是有困难现在可以提,否则待孤回了长安再递奏疏找孤诉苦的话……那就等同告诉孤,在座诸位无不都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辈。”
这话一出,在座大多数官员都在心底叫苦不迭。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自来金陵以后日夜在秦淮河寻欢作乐,谁来也不见,他们只以为是太子殿下离了长安转了性情,无不想方设法送了美姬与宝物来,太子殿下也照单全收。
原本都还以为拍上了太子殿下的马屁,谁知近日太子殿下不仅露面,还日日去地方巡视,这不得不叫人心底泛起了嘀咕:太子殿下所谓的“寻欢作乐”不过是个幌子,为得就是叫他们放低警惕,若不然,一向海量,号称千杯不醉的江南道御史江兆林怎会好端端“溺毙”?
接到请柬时大家就想到今日恐怕是一场鸿门宴,果然,才吃了两杯酒,听罢一首曲子,太子殿下就将宴席撤了,同他们谈起漕运改革之事。
此事困难重重,谁也不敢往身上揽。
可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岂不就是殿下口中所说的无能之辈,合该让贤才是?
那些没给太子殿下塞东西,自认为行得正坐得端的官员还好,凡是塞了东西的无不战战兢兢,明明舱内搁了冰,可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流,脖子上的脑袋都重得抬不起来。
谢珩瞧着没人作声,道:“登州刺史何在?”
被点到名字的登州刺史立刻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斟酌片刻,道:“漕运改革非一朝一夕,当从计议。”
“从长计议?”眉眼矜贵的男人睨他一眼,“依卿所言,该如何从长计议?”
“这……”汗如雨下的登州刺史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当先通渠。”
“如何通?”
“这……”
谢珩见他“这”了半日一句话有用的话都没有,微微蹙眉,已是不满,环顾舱内,目光落在与许凤洲同坐,低眉敛目的沈时身上,道:“不如沈卿说一说?”
沈时虽是探花,可却无官位在身。
在场的官员几乎都是各州刺史,谁人也不曾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点到他的名字,就连自认为来凑数的沈时都没想到。
不过漕运改革之事乃是大事,许凤洲早些日子陪着去视察之时已经同他提过。
他回去查阅过关于漕运的史料,心中也算是有些定数。
他不慌不忙站起来来向谢珩行了一礼,道:“漕运改革真正的难点在于洛阳向长安运输的这段路程,而其中的先要之处则在陕郡黄河段的砥柱山。这块岩石使得本来就湍急的喝水被分流,到处都是暗樵与漩涡。如是通过此处,必须要通过纤夫拉纤,且稍有不慎,经常连船只带纤夫全部被水冲走,以至于折损严重,产生巨大的损耗。”【1】
谢珩问:“可有解决的法子?”
沈时顿了顿,如实回答,“微臣暂时还没想到办法。”
他能想到这么多,已经超出谢珩的想象。
谢珩示意他坐下,环顾众人,“在座的诸位如何看?”
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不急不慌叩击桌面发出的沉闷之声,犹如一把锤子敲击在每个人心里。
这时登州泗水县的县令突然道:“不若绕过这段水路,改走陆路?待过来中流砥柱到达陕郡后再重新上船运往长安?”
谢珩不由地多看他一眼,道:“确实能够降低损耗,可是陆路相对于水路,需要大量的人力畜力,同时也会增重徭役的负担。可还有更好的法子?”
沈时接道:“若是在附近修建转运仓,这样就不必非要在洛阳下船。”
这倒是与谢珩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是在砥柱山修建转运仓,江南运往长安的货物可以直接在砥柱山附近再下船,这样只需要再走十二里的山路,然后再上船。
只是此事需耗费打量的钱财,如今国库也不算充盈,倒也是个问题。
不过若是改革成功,以后江南的粮食茶叶等物再运往长安,可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同时也可减轻徭役负担。【2】
谢珩示意他坐下,目光落在泗水县的县令身上,“你叫什么名字?何等出身?”
泗水县县令忙道:“微臣安道和,是天宝五年的进士甲第十三名。”
“很好。”谢珩颔首,“泗水县县令安道和暂代登州刺史一职,与沈卿一同拟定章程,许侍从从旁协理。”
沈时同许凤洲立刻应了声“诺”。
还未反应过来的安道和下意识望了一眼自己的直隶上司,呆愣在原地,眼眶微微红了。
今年是天宝十五年,他一个一甲进士熬了十年还是个县令。
原以为一辈子都是个县令了,没想到竟然还有出头之日。
太子殿下终是还记得他!
许凤卿提醒道:“安县令还不快快谢恩。”
激动不已的安道和赶紧向上首的谢珩行礼谢恩。
登州刺史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就这样将自己罢免了,忙不迭告罪。
谢珩已经站起来,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席间部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藏到胸口的官员,缓缓道:“孤说过,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辈,孤不会留。位置有限,自然有能者居之,希望在座的好自为之。诸位接着饮宴,孤就不奉陪了。”言罢便离了宴厅。
在座官员忙都站起来恭送他离开,直到那一抹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姿消失在舱内,捏了一把汗的众人才重新坐回去。
这一场宴席,他们算是见识了太子殿下的雷霆手段,各个心有余悸。
不多时的功夫舱内乐声再次奏响,歌姬们鱼贯而入。
可宴席上的人焉还有心情饮宴,尤其是从前与江御史来往甚密,底子不是太干净的几个官员心中惶恐不安,不时打量着跪在地上呆若木鸡,面色惨白的登州刺史,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只有一些行得端立得正的官员神色如常,向终于熬出头的安道和与得到太子殿下青睐的沈时道喜。
这种相互恭维的场面沈时早已司空见惯。
他虽未有正式官职,可官员之间一向以进士排名来攀比地位。他比之在座的官员们高出一头来,即便是刺史见了他也是十分客气。
他与他们客气几句后重新坐回位置,与身旁的许凤洲道:“没想到殿下行事如此雷厉风行。”
许凤洲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官员,压低声音道:“殿下来江南之前早已经将江南道整个官员的老底翻查了一遍,登州刺史与上任御史江兆林狼狈为奸,殿下早有罢免之意,之所以留到今日发作,也是给在座的一些不大干净的官员一个警醒。”
“至于泗水县县令安道和,此人能力不弱,却因为性子耿直得罪了不少人,殿下早有重用之意,也借此好叫他们知道,凡有能之辈,绝不会被埋没。夜卿若是以后入朝为官便知,殿下向来知人善任,将来必为明君。”
沈时光是听一听就已经神往。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世家子弟,读书做官早已不是要改变命运,为得就是能够遇上这样的明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
许凤洲自然也是如此,又提点他几句后,问:“阿宁如何?”
提起桃夭,沈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纯真可爱的笑颜,不自觉弯起嘴角,“宁妹妹自然是极好。”
许凤洲瞧着他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年长沈时两三岁,对于他的品性自然是信得过。若是他不介意自己的妹妹是个寡妇,他既然乐得其成。
不过……
他忍不住问:“夜卿是不是得罪过太子殿下?”
否则以殿下的性子,绝不会开口刁难他一个还没有官身的探花。
“此话怎讲?若是得罪自然没有,”沈时迟疑,“我方才同宁妹妹夜游时被太子殿下瞧见。”
难怪。
许凤洲提醒他,“殿下对于底下人的德行要求甚高,方才定是误会了。不过你尚未成婚,应无大碍。”
沈时放下心来。
两人正说着漕运改革之事,见齐云朝他二人走来,忙止住话头。
沈时向他见了一礼。
齐云客气还了一礼,道:“殿下有请沈探花去甲板一叙。”
沈时与许凤洲对视一眼。
齐云催促,“殿下正在等着,还请沈探花快些。”
沈时提步朝舱外走去。
待人出了宴会舱,许凤洲问齐云,“殿下好端端叫他做什么?”
齐云环顾左右,小声道:“沈探花胆子夜忒大,在宴会时偷溜出去不算,竟然还与一妓子在船头亲热,被殿下瞧个正着。”
许凤洲闻言眉头紧皱。
难怪这小子方才笑得春心荡漾,感情是没成婚便占了阿宁的便宜!
他那妹妹成了两次婚心思还单纯得很,不晓得被他哄成什么样!
殿下教训教训他也是应该的!
齐云见他面色也不好看起来,以为他是担心沈时。
可谁让沈探花这样不检点,先是在万安县勾搭小寡妇,勾得心思单纯的小寡妇看上他,同殿下说要嫁给他也就罢了,转头竟然又与一妓子公然亲热,恰好触了殿下的霉头。
以殿下的性子,即便不会罚他,也会小惩大戒。
只是殿下给人做过赘婿的事情实在不宜声张。
他含糊道:“许侍从倒也不必太担心,咱们殿下最多也只是提点一二,叫他以后注意些就是。”
甲板上。
立秋时节,入夜外头还有冷,微凉的风从江心吹来,刮在人脸上极不舒服。
还保持着拱手请安的姿势,头低了快有一刻钟的沈时只觉得脖子都僵了。
他脑子迅速转动,不断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眼前负手伫立在栏杆旁,心思深沉的东宫储君。
可思来想去,除却年少时那件事外,便是今晚宴会上溜出去夜游之事,正要主动开口解释,突然听见他道:“沈卿可有婚配?”
沈时回道:“尚无。”他高中时恰逢祖母去世,再加上他心里记挂着许家妹妹,一直无心婚嫁,一拖再拖。
不过如今人已找到,心中也有了婚嫁的打算。
“即便是无,”眉眼矜贵的储君冷睨他一眼,声音低沉,“君子当时刻谨言慎行,方是立身之本。”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重了。
一向洁身自好的沈时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德行不好,好似又回到当年被他训斥文章“狗屁不通”的年纪,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自心头涌出来,羞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背后也汗涔涔。
可他确实偷溜出去与人夜游,也无可辩驳,只好告罪,“微臣谨记殿下教导,以后必当谨言慎行。”
“沈卿能如是想,便是再好不过。”
他面色稍霁,“回去饮宴罢。”
沈时松了一口气,只想着立刻离了此地,向他告退后疾步朝着宴会舱行去。
才踏进门槛,迎面碰上来寻他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面色不大好看,皱眉,“可是殿下有交代?”
沈时也不好明说,只好道:“太子殿下的心思着实叫人难猜。”
“确实如此,”许凤洲深以为然,拿眼睛斜他一眼,似笑非笑,“不如夜卿先同我说说夜游同阿宁亲热之事?”
沈时楞了一下,面红耳赤解释,“并无此事!”
随即反应过来,定是他帮宁妹妹吹眼睛时被太子殿下瞧见误会了。
可即便是真的,他一个未婚男子与一女子亲热又有什么不对?
这太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
他自己要做圣人,难不成还要求臣子们同他一起!
舱外甲板上。
齐云瞧见自家主子又望着姑苏的方向出神,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夜夜不能安寝,忍不住道:“不如微臣安排女子今晚给殿下侍寝?”
说不定睡了第二个,知晓旁的女子好处,心里也就没有那么记挂了。
不然总这样熬着,恐怕熬到长安人非得倒下不可。
话音刚落,齐云只觉得一道阴冷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叫你多嘴!
他暗自抽了自己一巴掌,忙告罪,“是微臣口误。夜深了,还请殿下早些安寝。”
好半晌,他突然听到殿下道:“准。”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这,这是想开了?
彻底不要小寡妇了?
第44章
回长安
王家船上。
回到船舱没多久, 桃夭听着原本静悄悄的江面好似又热闹起来,问采薇:“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她方才听着曲子停了,还以为宴会结束了。
怎么他们应酬得这样晚?
采薇摇头, “恐怕要后半夜才散, 小姐不必等着, 不如奴先服侍小姐睡觉?”
“我现在又不困了。”桃夭推开窗子朝那边张望,见极目之处有一光亮处正朝着这边水域驶来。
今晚因为太子殿下设宴的缘故,周遭不允许靠近, 也不晓得什么人那么大胆竟然敢过来。
等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那艘挂了好几盏艳丽花灯的乌篷船停靠在靠在对面的画舫旁边。
两艘船相隔半里地,因距离实在太远,她只模糊瞧见一身段窈窕的女子由人搀扶着上了画舫, 向伫立在甲板上,身形颀长的郎君行了一礼。
那郎君的身形与先生实在太像,以至于桃夭一眼认出是太子殿下。
采薇道:“那样艳丽招摇的船, 想来是秦淮河上的妓子,娘子还是莫要看的好。”
她常听人说,出来这里玩乐的人,几杯酒下了肚, 什么君子礼仪都没了,有些甚至就在外面荒唐起来。
虽说小姐已经嫁过人, 可总归不好。
桃夭托腮, 眼睫轻颤, “可是哥哥同沈家二哥哥也去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 ”采薇笑, “咱们家的郎君同沈家二郎君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虽是王家的婢女, 可公子为了找寻自家妹妹, 每年都要来金陵一段时日,一向是她与白芍服侍,是以对于公子的品行自然有所了解。
至于沈家二公子,无人不赞他是翩翩君子。
府里头的几位待嫁的姑娘也曾属意他为如意郎君。
只可惜沈二公子表明自己无意,也只好作罢。
桃夭其实心底也这样想。
除却莲生哥哥同先生外,哥哥同沈二哥哥在桃夭心中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自然要比那个“假道学”太子强得多。
她见那女子朝着太子殿下靠近,正想要看看他们要怎样胡来,采薇上前关了窗子,笑,“还是别看了,免得污了小姐的眼睛。”
桃夭只好作罢,心想那太子殿下管旁人倒是宽得很,自己却偷偷找了女子厮混。
可见这个太子殿下不但是个“假道学”,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他们怎么能吃酒吃一个晚上?
莲生哥哥同先生也喜欢吃酒,可都吃得极少。
从前县里也总有人请莲生哥哥赴宴,可莲生哥哥不爱去,十之八九是要拒绝的。
先生是外乡人,没有人邀请他去玩,只有在下雨无聊时吃一两杯,便不肯再吃了。
她有一次瞧着他一个人坐着实在无趣,想要陪着他吃两杯酒,却被他骂了,说若是他瞧见她同男子饮酒,必定打断她的腿。
他总是那样严苛,这不许,那不许,不是要扒她的皮,就是要打断他的腿。
可她不知为何,总很想他。
想听他说说话。
采薇瞧见抱膝坐在床上,生得明眸皓齿的少女眼眶微微泛红,担忧,“小姐怎么好端端伤心了?”
她揉揉眼睛,“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赘婿。他走那日,我连句好听的话都不曾同他说过。”
采薇比她大了两三岁,想着她年纪这样小就没了两个夫婿,也跟着红了眼眶,不由自主摸摸她披散在背后漆黑浓密的青丝,“人死不能复生,小姐请节哀。”
桃夭楞了一下,心想这个谎话只能这样圆了,抬起湿漉漉,还挂着泪珠的眼睫,吸了吸鼻子,乖乖应了声“好”。
夜色渐浓。
舱房内的宴席终于散了,赴宴如赴刑的官员们像是得到特赦一样终于可以走了。
众人才出舱房,就瞧见甲板上伫立着一身姿挺拔颀长,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不是太子殿下还是谁?
原本就不踏实的心又像是被人提溜起来,正要上前行礼告退,只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袅娜行到太子殿下跟前行了一礼。
虽是深夜,可船上却亮如白昼,有人认出那肤白若雪,美丽妖娆,正含羞带怯望着自己太子殿下的女子正是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苏月月。
不知哪个人多吃了两杯酒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声,“这,这是殿下深夜寂寞,特邀了花魁娘子来谈心?”
其他人哪里敢应,犹豫着还该不该上前行礼。若是去,恐怕要打扰太子殿下与人“谈心”,万一遭了记恨,若是不去,谁知道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会不会转头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
一旁的许凤洲扫了一眼在场还傻愣愣站着的人,冷冷提醒,“怎么,诸位是想要留下来陪太子殿下赏月?”
许凤洲是东宫亲信,他这样说,那就是不必行礼的意思,哪里还敢留,忙各自上了自家停靠在画舫的乌篷船,只恨不得船生长了翅膀,赶紧飞上岸才是。
许凤洲与沈时上了同一条船。
船离了画舫,划出几丈远,面无表情的沈时一张清隽的脸彻底垮下来,阴恻恻道:“太子殿下好雅兴!”
许凤洲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迟疑,“太子殿下从前并不好此道。”
他身为伴读,时常随侍左右,从未见太子殿下与女子过分亲密过。
只是殿下此次失踪三四个月后回来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今日瞧见殿下从怀里摸出一女子用的木制发簪,神情极其伤感。
他私底下偷偷问过齐云,殿下失踪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何事,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可齐云嘴巴严得很,只说殿下遇刺后被一农户人家救了,因为伤了腿的缘故,所以养了几个月才养好,至于其他的,便是一个字也不肯吐,更加不曾提过什么女子。
他猜想也许是殿下曾遇到什么女子,与之有了露水情缘,那女子送了簪子与他留念。
不过以殿下的为人若真是与一民间女子真有了露水情缘,必定会带回东宫才是,又怎么会在大半夜召歌姬侍寝?
他虽心有疑惑,可事关太子私德,自然不过多置喙,只斜了沈时一眼,“不如夜卿还是同我说说夜游之事?”
沈时闻言,耳根子有些热,忙向他作了一辑,苦笑,“我同宁妹妹之间真是清清白白,不过是宁妹妹眼睛里进了虫子,觉得疼,我这才帮着吹一吹。”
许凤洲这才作罢,直言道:“夜卿与我说句实话,对阿宁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若是无意,自当远着些。
沈时郑重道:“自然是男子对于女子的心思。”
有了他这句直白的话,许凤洲心底也有了数。
他又忍不住往画舫望了一眼,见甲板上的人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进舱房去了。
殿下难道真是破了色戒,食髓知味了?
画舫内。
苏月月拿眼角打量着倚坐在床榻之上,生得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一颗心好似要从心脏跳出来。
她是秦淮河的花魁,从来都是她挑客人,没有客挑她的。
可这样一个风流人物,就是倒贴她也愿意。
只是她都干站着快一刻钟了,他竟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一根木簪,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她今日打扮得不够美?
还是他喜欢主动的?
她正欲上前,他突然道:“出去领赏吧。”
苏月月一脸茫然。
她自进来,一句话还不曾说过呢,不过他威严甚重,也不敢多呆,立刻提着曳地的裙裾出去。
人才出舱门,守在外面一俊朗的侍卫惊讶地望着她,“这,这就出来了?”
苏月月扶了扶鬓边发髻,“说是叫奴家出来领赏。”
齐云神色复杂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叫人将她送走。
人还走远,他听见苏月月道:“生得这般好模样,竟然是个不行的!”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吧?
可时间确实有些短……
这时只听里面的人冷冷道:“宣许侍从过来。”
王家画舫。
夜已经深了,船上一片寂静。
许凤洲与沈时在宴上吃多了两杯酒,风一吹,头都有些不大舒服,正要叫人煮些醒酒汤,采薇已经醒酒汤过来。
她微笑,“小姐想着公子今晚必定饮多了酒,说是反正也睡不着,煮了些醒酒汤。”
沈时见那托盘里竟然搁着两碗醒酒汤,知晓她定然是将自己也放在心上,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许凤洲心里也一暖,问:“小姐还没睡吗?”
采薇一脸担忧,“方才小姐正在为已故的姑爷伤心。”
许凤洲闻言沉默片刻,吩咐,““去请小姐出来坐坐。顺便叫厨房弄些小姐爱吃的,夜里容易克化的东西来。”
片刻的功夫,穿戴整齐的桃夭到了饭厅。她瞧见沈时也在,甜甜叫了声“沈二哥哥”。沈时“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许凤洲招呼她坐到身旁,“下次莫要亲自动手做这种粗活,免得糙了手。”
桃夭知道他说的醒酒汤,眼睫轻颤,“那哥哥高兴吗?”
许凤洲见她都这样了还不忘关心自己,愈发心疼,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自然高兴。”
她将这段日子养得白嫩的手伸到他眼前,小脸认真,“既能哄哥哥高兴的事儿,又何必在意会不会糙了手。手总归能养回来,可人却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高兴。”
许凤洲原先还担心这些年与她生疏了,再加上她又在外头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必定要费好些时日才能适应。可她不但适应得极好,年纪小小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三言两语总能哄得人服服帖帖。
他忍不住道:“阿宁这些哄人的甜言蜜语同谁学来的?”
明艳的少女清澈如水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惊讶,“我这样诚心诚意的话,怎么就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夜卿你瞧瞧,又来了!”
许凤洲瞧她也不见得为那个感情一般,连个坟都随意挖一个的“赘婿”有多伤怀,想来只是一时感伤,望向一旁的沈时,别有深意,“若是谁人以后做了她的夫君,恐怕一颗心都要被她哄了去!”
沈时看向神情变得幽怨起来的少女,没有言语,耳朵却不自觉红了。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请许侍从过去一叙。
许凤洲第一反应:殿下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只是殿下怎么在这种时候召见他……
许凤洲按下心下疑虑,交代桃夭早些睡,立刻出了舱房。
途中,他问似乎憋了一肚子话的齐云:“殿下方才不是召了女子侍寝,怎么这样快?”
齐云心想他又不在屋子怎么会知道,一时又想起那花魁娘子临走说的话,也有些不肯定殿下究竟行不行……
还是说觉得不喜欢?
他知道许凤洲虽未成婚,可家中有一通房十分宝贝,想来对于感情一事应有一定经验,悄声问:“一个男子既喜欢一个女子,为何不肯讨她回来?”
“兴许不够喜欢。”
“可若是日夜惦念呢?”
“日夜惦念?”许凤洲脑海里闪过一女子楚楚可怜的面孔,不由地恨恨道:“兴许是憎恨,这世间女子爱慕虚荣,阴险狡诈者众多!”
“憎恨?”齐云摇头,“绝不可能!”殿下哪里瞧着像是憎恨,只恨不得放在心尖上宠着才是。
他斜了许凤洲一眼,“如今许侍从妹妹也找到了,恐怕很快就可以吃到许侍从的喜酒了。”
许凤洲笑而不语。
这便是不想说了。
齐云见状也没再同他说下去。
待上了画舫,谢珩已经在静室等着,见他来,一句废话也无:“孤明日一早便要回长安。”
许凤洲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
王家舱房内。
桃夭望着对面亮如白昼的画舫,问:“太子殿下怎么这么晚都还要找哥哥过去?”
沈时摇头,“许是一些政务上的事儿。”
桃夭也不懂有什么政务需要大半夜把人叫过去,实在好奇,“太子殿下生得好看吗?”
沈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喜欢宁妹妹向我问其他男子好不好看。”
桃夭下意识问:“为何?”
他回答,“因为我不高兴。”
桃夭甚少见到他这样严肃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道:“那,我,我先回去了。”
他这时温和一笑,“若是宁妹妹不困,不如陪二哥哥坐一会儿好不好?”
桃夭确实不怎么困,又坐了回去。
沈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问:“不高兴了?”
桃夭摇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值得不高兴。
也许是因着酒意的缘故,沈时没有平日那样拘着自己,就这样打量着比重逢相见时更添明艳的少女,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耳垂上,“为何宁妹妹从来不戴耳珰?”
她闻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太久没戴,耳朵眼总不舒服。”
沈时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桃夭见他吃了酒与平日里有些不同,问:“你们时常这样应酬吗?”
“从前确实多了些,不过——”沈时托腮,一对漂亮的眼眸里映进溶溶月光,“以后成了亲便不会如此。她若是不喜欢我出去玩,我便留在家里陪她。”
桃夭微微惊讶,“沈二哥哥家中也有未婚妻?”
也像先生那样,家里都好些人选备着,还在为难挑哪一个?
想来沈二哥哥人不仅生得好,性子极随和温柔,指不定家里也有好些个备着。
“并无,”沈时波光涟漪的眸子里荡出一抹笑意,“不过很快就有了。”
果然。
同一个有了未婚妻的男子大半夜待在一处实在于理不合,桃夭立刻起身告辞,“我有些困了。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沈时真以为她困了,“嗯”了一声,向她道了一声“晚安”,目送她离去。
他已经错过她一次,这一次绝不能再错过了!
这一夜实在熬得太晚,桃夭回去没多久便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还未凉透,只听着外头似有很多人走动的声音。
一旁守夜的白芍见她醒了,忙上前将她扶起来,“时辰尚早,小姐可多睡一会儿。”
桃夭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白芍道:“船靠岸了,正在往外搬东西。”
“靠岸了?”桃夭有些惊讶。
她竟然一点儿都不知晓。
白芍颔首,“后半夜时公子回来便吩咐船只靠岸,说是要带小姐回去家中拜见老太爷同太夫人。”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采薇。
采薇进来道:“公子说小姐若是起了,就先准备着,待会儿恐怕家里就有人来接。”
太突然了!
桃夭心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采薇同白芍见她发呆,赶紧打水替她梳洗,待她穿戴整齐后许凤洲来了。
她问:“哥哥那么快忙完了?”
许凤洲摇头,“是太子殿下要回长安,暂留哥哥在金陵处理一些政务。哥哥先带你回外祖家认亲。”
他原本也是怕她不适应,所以才不顾体统地将她一直留在秦淮河上,想要待她适应些再回去。
可现在情况有变,不得不提前些。
他摸摸她的头,宽慰她,“阿宁放心,他们都很疼阿宁。有哥哥在,什么也不必怕。谁若是真敢小瞧阿宁,哥哥立刻带你走。哥哥说了,无论是金陵还是长安,阿宁横着走也没关系。”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桃夭虽然还是什么也记不起,可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想着若是她去了以后,那些人敢笑话她是乡下来的,她立刻扭头就走。
大不了回桃源村!
于是一颗心又安定下来,乖巧“嗯”了一声。
许凤洲亲自将帷帽帮她戴上,吩咐采薇先带她去用早饭,又出去忙了。
桃夭同也已经起来的宋大夫同莲生娘吃了早饭以后,见许凤洲还没回来,三人一块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金陵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时辰尚早,天灰蒙蒙亮,雾气很重只隐约瞧见码头上列着几队像是整装出发的人。
桃夭只依稀认出许凤洲格外显眼的玄色翻领袍杉,其他的人像是都裹着一团雾气,谁也分不清楚。
一旁的宋大夫垫着脚尖身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可雾气实在太重,只隐约瞧见一男子在一众人里身量格外挺拔显眼。
他看了好一会儿,小声道:“那个就是太子殿下?瞧着身量果然同谢先生极相似。”
这时一旁的莲生娘突然追出去,喊道:“那不是莲生吗!”
那船离码头还有好一段距离,且雾气那么重,一不小心就踩空落水,赶紧拦住她,“那是太子殿下,不是莲生哥哥!”
“太子殿下?”莲生娘一脸不信,“他分明就是你莲生哥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大夫反驳,“这雾气大的,百步之外人畜不分,你是怎么一眼瞧出来的?”
桃夭也跟着劝,“雾太大,咱们回去吧。”
莲生娘只好作罢。
三人转身转回船舱。
桃夭进去前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只见“假道学”太子殿下已经弯腰上了马车。
她心想,若是以后去了长安,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才是。
是不是也同先生一样好看……
不过再好看也没用。
他德行不如先生好。
她不喜欢。
码头上。
已经上了马车的谢珩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往王家那艘船上看了一眼,隔着厚重的雾气也只瞧见三个模糊的人影。
他盯着中间那抹纤细的背影片刻,心道自己如今真是疯了,瞧谁的背影都像是小寡妇。
他收回视线同许凤洲交代几句漕运改革事宜后,看向一旁低眉敛目的沈时,声音低沉,“沈卿若是此次能够解决此事,届时孤自会好好嘉奖。”
沈时道:“若真如此,微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微臣想要请殿下为微臣赐婚。”
晨雾里不卑不亢,眉目清隽的男子向谢珩行了一礼,“微臣与许家小姐自幼青梅竹马,想求娶许家小姐。”
垂手侧立在一旁的许凤洲楞了一下。
谢珩睨了一眼许凤洲,“许卿如何看?”
虽说是赐婚,两家都是提前通过气儿的,这样将来才不会成为怨偶。
许凤洲道:“微臣也正有此意。”有了赐婚,待沈时有了官职在身,妹妹届时有了诰命,自然更加体面。
一旁的齐云微微有些惊讶。
这沈时瞧着翩翩君子,私德却一般。
许侍从明知他昨夜同一妓子夜游秦淮河,竟然也能同意?
谢珩对于旁人的婚嫁并不感兴趣,既是两家都同意,自然乐得其成。
他道:“若是此次漕运改革督办得好,孤定会为沈卿与许小姐赐婚。”
沈时立刻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
谢珩最后朝姑苏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放下车帘,冷冷道:“回长安。”
第45章
孤很想她
此刻还在王家船上的桃夭并不晓得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人敲定下来, 正在舱房里与宋大夫聊着金陵当地风土人情。
宋大夫是个性情豁达之人,虽当初走得有些不情愿,可既然出来, 适应得极好, 反倒是主动要跟着一起出来的莲生娘不习惯。
她仍是觉得方才上了马车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儿子, 一时想到桃夭这段日子与那沈探花那样亲近,想到等桃夭认了亲,指不定再也不会同莲生好了,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滑落,把正在说话的桃夭同宋大夫吓了一跳。
桃夭连忙拿帕子帮她擦泪,心疼, “阿娘怎么好端端哭了?”
莲生娘终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你莲生哥哥?”
“我怎么会不要莲生哥哥呢?”桃夭保证,“我永远不会不要莲生哥哥。”
“真的?”她泪眼婆娑,“若是到了长安见到莲生哥哥还同他好, 而不是同那个沈探花好?”
桃夭知道她说的“莲生哥哥”是谢珩,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半晌,道:“沈家二哥哥已经有未婚妻, 我不会同他好。”
一旁的宋大夫忍不住道:“你问了?你主动问了?”这孩子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傻,他不是叫她矜持一些?
桃夭摇头, “他自己说的。”
宋大夫颇为遗憾。
莲生娘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
这时采薇进来, 向她三人行了一礼, 道:“家主派人来接小姐了!”
桃夭呆愣片刻, 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 旁人口中的百年名门望族, 突然就紧张起来, “我,我还没准备好。”
采薇掩嘴一笑,“小姐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人在这里便好。”
如采薇所说,桃夭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需要人在就好。
一切该做的准备,许凤洲早已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于连她的宝贝小白都没拉下。
等到桃夭被人簇拥着从舱房出来时,清晨的第一缕曦光透过厚重的浓雾洒在甲板上,像是镀上一层金光。
曦光渐渐拨开云雾,桃夭微微眯着眼睛眺望着码头上那样声势浩大的队伍,还以为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宋大夫同莲生娘也没想到王家来接人的阵仗竟然这样大,还没上岸,心里头就已经萌生退意。
尤其是莲生娘,紧紧握住桃夭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就连小白也不安分起来,挣扎着想要从白芍的怀里爬出来,不知是想要识见识这座被人称作六朝金粉的金陵古城,还是想要躲回船舱去。
不知何时出现在桃夭身旁的许凤洲道:“上岸以后,整个金陵,乃至长安都会知晓许家流落在外的嫡小姐许筠宁回来了,阿宁再也不用怕了。”
头上戴着帷帽的桃夭傻傻抬起眼睫,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一颗心好似又放回肚子里去。
她现在有哥哥了,她什么也不怕。
话虽如此,待到她真正脚踏实地踏上金陵的土地,所有人朝她行礼时,她紧张得一句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些。
因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她。
百年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规矩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人敢小觑她。
这时王家官家上前来向她行了一礼,道:“请表小姐上轿。”
桃夭回头看向宋大夫同莲生娘。
许凤洲温和一笑,“阿宁放心,我一定会叫人照顾好宋大叔同宋大娘。”
哥哥实在太贴心了。
桃夭终于放下心来,由着采薇扶着手上了华丽的软轿。
轿子起了,许凤洲这才收回视线,睨了一眼宋大夫,“从今往后,二老就是阿宁的养父养母,可在许家安享晚年。”
阿宁年龄还那样小,只要沈时不主动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她曾经成过两次婚。
既然已经决定与沈家结亲,自然要干干净净嫁进去,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不想他的妹妹受到任何人的非议。
往后余生,她只要过得幸福就好。
宋大夫心下一凉,嗫喏着没有作声,莲生娘则一脸恐惧地望着许凤洲,“她不要莲生了?”她方才明明还说不会不要莲生的!
许凤洲微微皱眉。
他知道她脑子有些糊涂,也不与她计较,只冷冷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晓得眼前尊贵的郎君若不是为了桃夭,恐怕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们,见自己的妻子还要说话,生怕惹恼了他,立刻捂住她的嘴巴,道:“我晓得了。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许凤洲这才满意,叫人请他与莲生娘上了另外一辆华丽的马车。
待上了马车,莲生娘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宋大夫心里的难受一点儿不比她少。
许凤洲这样说,简直就是在否定他儿子。
他都说了不要来,她非要跟着来!
这样富贵滔天的人家哪里是他们两个能来的。
莲生娘虽不晓得事,可心底也后悔,哭,“我想要回家。”
宋大夫替她擦干眼泪,哽咽,“就当是为了孩子,等她习惯自己的新家,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再回去好不好?”
丝毫不知情的桃夭一路上忐忑不安。好在等轿子落地时许凤洲又出现在她身旁。
待桃夭同他一起进了王家府邸,才晓得什么是世家,什么是名门望族,什么叫做白玉为堂金为马,那些她单靠想象也无法想象的泼天富贵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
回廊曲折,院落重叠,石山花木余光只是扫一眼,已经足够叫人觉得眼花缭乱。若她不是许筠宁,想来寡妇桃夭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果真如哥哥所说,她的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舅舅舅妈那样惦记她。无人嫌弃她是乡下来的,家里的长辈们,乃至王家家主王老太爷,那样严肃的老人家都红了眼眶,望着她数度哽咽。
王老太夫人瞧着眼前与自己那因病早逝的女儿生得有六七分相似的外孙女,抱着她差点哭得晕厥过去。
至于王家其他各房,原本心中原本还想着许筠宁走丢这么多年,养在乡下那种地方,不晓得要养成什么样。
可见了人才发现,样貌气度出众也就罢了,人也落落大方。
再加上幼时情谊在那儿,无人不跟着一块落泪。
人人都哭,桃夭也跟着掉眼泪。
她哭不是因为她难过,实在是气氛实在太伤感。
尽管许凤洲在路上已同她讲过她小时候一年里有三四个月都待在此处,但她就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可没有人责怪她,甚至每个人都给她准备了见面礼。
是夜,王家为她举行了接风宴。
宴后,王老太夫人瞧见桃夭已是累极,赶紧叫王家现在管家的大儿媳陈氏安排住处,并且又拨了好些下人去照顾她。
住处自然是早就安排好的,是从前桃夭同她母亲,也就是王家的三小姐住的院子。
待到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陈氏打量着眼前比起幼时出落得更加明艳不可方物越看越喜欢,一脸慈爱道:“盼了好些年,终于将阿宁盼回来。阿宁还跟从前一样,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桃夭连忙应下来,“我会的。”
陈氏放下心来,环顾已经多年未住人,却日日都有人清扫的屋子,触景生情得红了眼眶,与她聊了许多关于她母亲以及她幼时的趣事,这才离开。
陈氏走后,眼眶微红的桃夭想要在这间极雅致的屋子里找寻些许幼时记忆。
很遗憾,半点印象也无。
她问正在忙着收拾床铺的采薇,“我阿耶阿娘呢?我都一日没见过他们了。”
采薇道:“小姐放心,公子必定会妥善安排他们。”
话虽如此,桃夭仍是不放心。
大家待她这样好,她都不习惯,更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
她越想越担心,实在坐不住要出门去寻找。
采薇连忙拦住她,忙道:“待会儿小姐出去再迷路了,不如我去请公子过来问问。”
“也好,”桃夭又坐回去,“那姐姐快些。”
采薇才要出去叫婢女去请许凤洲,应酬了一晚上的许凤洲人已经到了院子。
桃夭一见到他来,乱糟糟的一颗心似才定了,捉着他的手娇声娇气叫了声“哥哥”,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许凤洲知晓她不习惯,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慰她,“等住多几日就好了。若是实在不习惯,哥哥争取早些忙完带阿宁回长安。”
桃夭乖乖应了一声“好”,巴巴望着他,“我阿耶阿娘他们在哪儿?我很想见他们。”
许凤洲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虽然大半夜入内宅于理不合,还是叫人去请他们来。
桃夭这才高兴下来。
她心里觉得哥哥待自己好,也愈发依赖他,把头搁在他肩上,道:“外祖家人很好,只可惜我全部不记得。”
王家是大族,人口众多,一日下来,她连人都不记得几个。
“采薇同芍药会慢慢教你,便是认错了也不打紧。”许凤洲很喜欢她这样依赖自己,好似又回到小时候。
那些已经与她讲过的过往,又耐着性子与她说一遍。
桃夭忍不住向他撒娇,“哥哥总待我这样好。”
“真是傻,”许凤洲笑,“阿宁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不待阿宁好,还要待谁好。”
“那哥哥何时娶亲?”
说到这个,桃夭有些愧疚。
在船上时采薇曾告诉她,哥哥为她到现在都不曾娶亲。
她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
许凤洲宽慰她,“家中已有合适的人选,只待我点头而已,到时阿宁替我选一个好不好?”
桃夭惊讶,“哥哥难道不自己选个喜欢的吗?”
许凤洲微微蹙眉,随即眉头舒展,摸摸她的头,“这天底下想要找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是一件极难的事。”
像他这种身份,娶妻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最主要为家里开枝散叶,稳固家族利益。
其他的,若是真有看上眼的,讨来做妾室便可。
不过他虽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将来的夫君定不能纳妾!
思及此,许凤洲想起早上赐婚的事儿,试探着问:“阿宁觉得沈家二哥哥为人如何?可喜欢?”总要她喜欢才好。
桃夭颔首,“沈家二哥哥是极好的人,我很喜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待她这样好,她虽不记得,可都很喜欢。
许凤洲放下心来。
沈家家风极正,沈时与她自幼自幼的情谊,想来成过后两人必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宋大夫与莲生娘已经侯在外头。
桃夭一听到动静,赶紧出门将他们迎回自己的屋子,
对着妹妹千般体贴,万般温柔的许凤洲斜了一眼宋大夫与莲生娘。
宋大夫忙低下头去。
许凤洲收回视线,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后对桃夭道:“阿宁莫要聊得太晚。”
桃夭乖乖应下来,待他走后,见宋大夫同莲生娘两个面有戚戚,担忧,“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们了?还是说不习惯?”
连生娘正待要说话,宋大夫挤出一抹笑,“没有的事儿,这里不晓得多好!”
他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哥哥虽然凶,可待他们不算差,安排的地方极好,还特地拨了人服侍他们。
若说待他们不好,那是昧着良心说话。
不疑有他的桃夭放下心来,本就憋了一肚子话的她与他二人聊起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宋大夫瞧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全。
她适应得这样好,想来不出多久,就不需要他们在这里了。
桃夭却瞧出莲生娘总走神,摸摸她的手,似也凉得很,揽着她问:“阿娘怎么了这是?”
莲生娘瘪瘪嘴。
宋大夫连忙道:“就是有些累,想要跟你撒撒娇。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确实有些晚了。
桃夭只好叫人好好将他们送回去。
宋大夫才跨出院门,低声对莲生娘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能这样,免得她放心不下。”
莲生娘拭泪,“我就是忍不住。”
宋大夫叹息,“忍不住也得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有到头的时候。”
莲生如此,桃夭也是如此!
屋子里,洗漱完的桃夭倚靠在床头,问采薇,“姐姐有没有觉得我阿耶阿娘有些奇怪?”
“有吗?”正在收拾妆奁台的采薇手顿了一下,随即笑,“也许是头一日不习惯,可能过两日就惯了。”
公子这样疼爱小姐,定然是同那两位老人家说了关于小姐做寡妇的事情。
不过小姐与他们不似亲生,胜似亲生,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免得伤了她与公子之间的感情。
她道:“夜深了,小姐早些睡,明日家里的表小姐们要来找小姐玩。”
她的卖身契早已经被许凤洲给了桃夭,不再是王家
婢女。
桃夭“嗯”了一声,由着她服侍着躺下。
人真的很奇怪,初时还不习惯被人服侍的桃夭经了这些日子竟也十分受用,甚至想到若是以后过回穷日子,也不知会怎样。
只是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次日醒来时已经是晌午。
王家的表小姐们已经来过,见她睡着又走了。
桃夭十分不好意思,“我如今都懒成这样了!”
她从前天不亮就起来了,可最近一段日子,时常睡到日上三竿。
采薇望着镜中休息一夜,容光焕发,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笑,“小姐想要睡到几时都可以,不会有人说的。”
桃夭甜甜一笑,“无论我做什么,姐姐都是说好的。”
“也有一样不好。”
“哪一样不好?”
采薇一脸认真,“小姐以后可不能再管奴婢叫姐姐,若是给其他人听到,奴婢麻烦可就大了。”
桃夭生怕给她带来麻烦,连忙道:“我晓得了。”
在王家的日子并没有桃夭想得那样难,如许凤洲所言,她是许家的千金,没有人敢小瞧她。
再加上外祖父外祖母心中有愧,待她十分的好。甚至以她的名义设了米棚赈济百姓。
她来王家不到三日,整个金陵的人都知晓王家的表小姐,当朝宰相左仆射家走失多年的嫡千金人美心善,是个活菩萨。
她做了许家失而复得的千金许筠宁,好似这天底下人人都爱她。
就连她养的小白身份都水涨船高,短短数日染上了奢靡的毛病,已经不晓得自己从前不过是桃源村众多看家护院的一条土狗,敢冲着王家府中养的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宠物狗叫唤。
太嚣张了!
桃夭心想。
就算是做一条狗,也不能忘本,人一旦忘本,就容易不接地气儿,都不接地气儿了,能有什么好?
不过她不能过多责备小白。
因为她也有些不接地气儿了。
从前花一文钱都心疼的人,如今打赏下人的都是银锞子。
都是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们,表哥表姐等等比她年长的亲戚们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装了满满一箱笼。
外祖家的人并没有因为她是乡下来的瞧不起她,反而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处处谦让。
比她大的疼她,比她小的敬她。怕她无聊,总找着各种由头请她去各家坐一坐,聊一聊。
桃夭虽没有印象,可她性子一向乖巧可爱,再加上嘴巴又甜,不出几日,无人不夸表小姐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只是有一事她觉得奇怪,竟然没有人问过她成婚的事儿。
不过人家不问,她也总不好上赶着同人说她成了两次婚。
只是王家虽好,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再加上许凤洲忙得不得了,成日里除了每日都要同宋大夫同莲生娘待在一块,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在院子角落里种花,谁知地还没有松土,当日下午,她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花朵。
她外祖母说了,喜欢什么直说就是,她的外孙女那双手可不是拿来种花的。
桃夭抱着小白望着满满一院子姹紫嫣红的花朵很是惆怅。
“小白,再这样下去我就没用了!”
小白汪汪陪着叫了两声,去花丛里扑蝴蝶去了,留桃夭一个人望着满院子的花出神。
这样的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就是阿娘好像不适应,每回见着都郁郁寡欢。
阿耶说阿娘只是想家,过段日子就好了。
桃夭也有些想家。
想她养的那朵花不晓得好不好,想着小花每日一个人守着家门会不会觉得寂寞。
早知道把小花带来了,她总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了。
而且出来这么久,莲生哥哥一个人在家定会觉得孤独。
不过没关系,等她同哥哥再待一段时日,就回家看看。
金陵离姑苏这样近,回家也方便。
一晃眼七八日过去,中秋节也到了。
桃夭对于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从莲生哥哥去了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三个过中秋,未免显得冷清。
今年不一样。
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过。
阿耶阿娘也在。
还有外祖母他们一家子,总归是热闹的。
可中秋节这一日去了泗水县的哥哥并未回来。
他提前派人递了口信,说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运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过他经常会叫人给她送东西。
有时候是糕点,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信。
信里也只有简单一两句话。
说泗水天气不好。
说砥柱山的风景极好。
偶尔,他也会说一句:宁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从来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这样好,她心里很不安。
她总觉得与一个即将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来往很不妥当。
用完晚饭后,哥哥还没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园里放烟花。
烟花响彻足足一个时辰,下人们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
不多时的功夫,无数的孔明灯游离在王家大宅的上空,与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辉。
一旁的采薇拿了笔来,“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写在上头。”
所求?
桃夭认真想了想,如今什么都有,实在无所求。
不过她该同莲生哥哥说一声,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写完以后,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着倒映在眼帘里成了盛景的孔明灯,想起七夕兰夜谢珩送她的花灯,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想来他也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盏孔明灯,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祝先生也安好。
长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适的皇后并没有出来参加宴会。
圣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贵妃离了席。
柔嘉最不爱这样的热闹,早已经偷偷溜出去玩。
就连卫昭都不在宴席上。
谢珩环顾一眼静默的宴席,知道有他这个古板无趣的太子在,没有人能尽兴,于是也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离席东宫。
他吃了两杯酒,并未坐轿撵,一路顺着永巷往东宫走去,途中经过未央宫时,听见里面格外热闹,忍不住停驻。
未央宫里住着的是贵妃。
隔着高墙,齐云听到里头圣人爽朗开怀的笑声,以及贵妃同五皇子温声细语说话的声音。
每年圣人都要这样陪着贵妃过中秋节,与寻常百姓家并无区别。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着面色晦暗不明的谢珩。
贵妃有孕,圣人压下了王兆林溺毙的消息,所以才这样相安无事。
恐怕到了明日圣人定要找殿下算账。
谢珩停驻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齐云立刻叫轿撵上前。
回到东宫以后,谢珩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齐云问:“不如微臣去请公主过来陪殿下赏月?”
谢珩摇头,“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泽在一块。
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人团圆,又何必非要叫过来。
齐云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来?”
谢珩“嗯”了一声。
一会儿的功夫,宫人摆好一桌酒菜。
齐云替他斟了一杯酒。
谢珩道:“今晚不必当值,回去过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齐云只好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满月发呆。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殿下为了想要同皇后娘娘与公主过中秋,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在宴会前两刻赶回来,谁知道因为贵妃有孕,心里头不痛快的皇后娘娘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回了坤宁宫,而向来贪玩爱热闹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现在连人都没有见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这样难过,他应该偷偷把小寡妇绑回来。
殿下要骂就让他骂,终归有人陪着他。
独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谢珩头一回没有克制自己饮酒。
几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似多了几分暖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谢珩还以为是齐云去而复返,道:“不是叫你回去过节吗?”
身后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讨一杯酒水吃。”
谢珩回头,是裴季泽。
他神色微动,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泽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说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现,殿下必定要骂她不成体统,所以她叫我先行进来,然后再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外头响起。”小泽又在胡说!”
只见一身形纤细,着了一件男子的翻领袍杉,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约十四五岁的小郎君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正是谢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谢柔嘉。
谢珩冰凉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却道:“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哥哥总这样无趣!”
她轻哼一声,那对与谢珩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眸眼波流转,“难为人家还特地回来陪太子哥哥过中秋!”
谢珩叫她过来身边,摸摸她的头,问:“怎么没去玩?”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说太子哥哥被人抛弃,我放心不下。”
谢珩睨了一眼裴季泽。
裴季泽道:“不是微臣。”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的烟花,火树银花一般璀璨。
一向贪玩爱热闹的谢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谢珩皱眉,“这么晚要去哪儿?”
“约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眯眯望着裴季泽,“那太子哥哥就交给小泽了。”不待他二人答应,她人已经转身离去。
待谢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季泽替谢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谢珩不作声,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还记得孤同你的赵祭酒那个引以为憾的学生吗?
裴季泽颔首:“自然记得。当时殿下对他的才学很是欣赏,还想将他放入东宫来做伴读。”
他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难道是他吗?”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谢珩颔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没有瞧见那些刻字,就不会好奇去看他的画像。
那个叫宋莲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个人在他脑海里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孤从前一直以为她年纪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晓,不懂感情的人其实是他。
一个女子,因为喜欢一个人,不只爱着他的父母,还热爱着他生长过的土地。
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桃林里,那条河皆藏着她的爱意。
她晓得桃林里的哪一棵树是她夫君所栽,晓得他在哪棵树上刻过字,晓得他最爱在哪棵树上睡觉,甚至连他的话都奉为金玉良言。
那个人告诉她以后嫁人了要对对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总是凶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人告诉她,莫要别为他的死难过,人总要要散的,她便不为任何人的离别感到伤怀。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许那句挽留的话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别的时候适当挽留,免得叫人觉得她没良心!
她那样听他的话,也活得那样好,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反而每个遇见她的人此生再难以释怀。
【桃夭爱莲生】……
【桃夭爱莲生】!
那样好的宋莲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间的宋莲生,叫他觉得羡慕又嫉妒!
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同一死人争风吃醋!
谢珩虽未明说,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活人又如何能与死人比。
夜已经很深了,银月在院子里洒下浩浩清辉,似雪一般的冰凉。
多吃了几杯酒的谢珩话也多了起来。
“孤从前觉得特别孤独,可这世上看似最孤独的人告诉孤,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独的,来时一个,走时一个,千万莫要为离别而难过。”
“孤在瓜洲渡口时还在想,只要她同齐悦说句软话,孤无论如何先带她回长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给孤一些时间,待孤想通了,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叫她来白来长安走一趟。”
“可她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仅还了婚书,竟还给孤写了和离书。”
“到了金陵,孤其实不是没想过要人将她强行接来带她回东宫。可她看似温顺,脾气却极其倔强。定然不肯隐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经有一个那样好的夫君。”
“孤讨她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孤的东宫良娣是个寡妇。孤不想像他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被天下人耻笑。孤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点。”
神情无限哀伤的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灯,家里的堂会已经开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的热闹。”
可桃夭却不想听戏。
这样的热闹她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来。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这时白芍悄悄上前,将一张花笺递给她。
桃夭展开一看,原来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园一聚。
采薇小声道:“今日唱堂会,小姐偷偷去也没有关系的。”
桃夭以为沈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决定先去见一见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莲生娘。
谁知她去了之后,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桃夭觉得甚是奇怪,又将花笺打开看了一遍,见上头确实写的是这里没错。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听堂会的缘故,花园里格外寂静,只听着外头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着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连忙道:“那你赶紧去。”
采薇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匆匆离了小花园。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正看得入神,高墙上突然翻下一个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吓得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正要叫人,那身形颀长的郎君急道:“宁妹妹是我。”
是沈时。
近了,桃夭一脸震惊,“沈二哥哥为何要翻墙?”
他轻叹一口气,“从前我总是翻墙来找宁妹妹玩,如今年纪大了,竟然翻不动。”
桃夭一时语结。
想不到光风霁月的沈探花竟然会翻墙。
“怎么,宁妹妹没想到二哥哥会翻墙?”沈时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在宁妹妹眼中,我是怎样一个人?”
桃夭认真想了想,“至少不是个会翻墙的。”
沈时瞧着月光下明艳动人的少女,心里一动,道:“漕运改革的事情我已经督办好了,两个月后,江南的茶叶同柑橘就会运到长安去。”
若无意外,赐婚的旨意同封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
这些日子他日日在泗水县,为得就是能赶在八月中秋这一日能回来见她。
好在,赶得及。
桃夭不懂他为何突然同自己说这个。
不过这些是关乎民生大计的事,心里也替他感高兴,“那沈二哥哥必定会得到太子殿的重用。”
可她说这话他也未见得多高兴似的,只目光灼灼望着她,“宁妹妹为何从不回我的信?”
不等她回答,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精致小巧的首饰递给她,“这是我补给宁妹妹的及笄礼物,今年虽然迟了,不过没有关系,从明年开始,二哥哥以后都陪你一起过。”
许筠宁的生辰是正月十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夭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对珍珠耳珰,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这段日子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瞧出这对大小一摸一样的珍珠耳珰必定价值不菲。
沈二哥哥为何突然送这样的东西给她?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耳铛这样的首饰不能随便拿来送人的。
她正要还给他,这段日子一向守礼,眉目清隽的君子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沈家二郎沈时想要聘许家筠宁为妻,不知她肯不肯嫁我,为我沈家妇?”
桃夭呆楞住。
第46章
做她的夫君
桃夭盯着手心里那对小巧精致的耳珰, 想起那日沈家二哥哥问她为何不肯戴耳珰,她其实撒谎了。
她耳朵眼并不痒。
不过是因为每次一戴,她就很容易想起在万安县那栋绣楼里,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明明不会替人戴耳珰, 却非要说是她耳朵眼没有长好,洁白的指骨颤抖得厉害,俊雅如玉的美貌郎君。
想到他一边红着耳朵在她耳边哼唱着那首哄人的曲子, 一边替她揉着肚子,告诉她,那是他乳母拿来哄他的曲子。
想到那样可怜没人疼爱的先生,她就心里难受。
甚至还总想起她不过亲了他两口, 他就推开她,骂她不知羞。说这世间没有哪个妹妹那样去亲自己的哥哥。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现在有哥哥了, 不需要有人给她当哥哥了。
想到很多很多很多,想的时间太长,都快要赶上她想莲生哥哥的时间。
她想再等一等,等到时间长一些, 她不再想起他时,到时一定去买一对最漂亮的耳珰戴在耳朵上。
去长安“横”着走一走。
她还没来得及去长安“横”着走, 如今有人问她要不要同他成婚, 做他的妻子。
她一时又想起当时问先生是不是真的要给她做赘婿时, 他曾问过她, 知不知道什么是成婚。
她答的是成婚就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
他没作声, 就这样委屈巴巴给她做了赘婿。
有了前车之鉴, 所以这次桃夭问得特别慎重仔细, “沈二哥哥要娶一个寡妇做妻子,难道不怕人家笑话?”
来了金陵才知道,名门望族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富贵,且衣食住行,处处都是规矩。
哥哥虽总是告诉她,只要她想,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可是她若是真做了,丢了脸,失了体面必定也叫他为难。
沈二哥哥这样优秀的人,却要娶她一个寡妇,若是将来被人笑话怎么办?
沈时微微蹙眉,“在金陵无人知晓宁妹妹是寡妇。”
桃夭闻言很是惊讶,“可我就是寡妇。”
说罢,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她来这里后,从来无人问过她嫁娶之事,原来他们都不知道。
她沉默半晌摇头,把珍珠耳珰还给他,“对不起,我不能嫁给沈二哥哥。”
沈时不禁呆愣住。
这段日子以来,她待他极好的。
她哥哥有的,她总想着给他备一份,那样细心体贴,即便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也一直以为她对他有情谊,不过只是在等着他主动开口而已。
可她竟然这样毫不犹豫拒绝了。
沈时喉结滚动,有些艰难问道:“为何不肯?宁妹妹不喜欢我?”
已经许久没有咬手指的桃夭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白嫩的指尖,又想到先生的话,立刻收了回去,道:“沈二哥哥这样好的人要娶我,我心中很是高兴。可我我不仅嫁过人,还招过赘婿。我不能因为我成了相府千金就不承认他们。而沈二哥哥喜欢的,要娶的是宰相之女,那个人人都喜欢的许筠宁。所以沈二哥哥很抱歉。我不能为沈家妇。夜深了,我要回去休息,沈二哥哥还是快些回去吧。”言罢,向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走了。
直到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离了小花园,沈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自重逢以来,她从未同他提过那位夫君。且她嫁人时年龄还那样小,他一直以为,她在意的是那个赘婿。
他竟然不知道她待那个宋姓学子那样情深意重。
他心底虽然并不十分介怀她嫁过人,甚至心疼她年纪这样小却守了两次寡。
可是家里要知道他娶一个寡妇,未必肯!
沈时垂睫看了一眼掌心两枚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珍珠耳珰,攥紧拳头,失魂落魄出了小花园,出门时撞上刚好回府过中秋的许凤洲。
许凤洲见他面色极为难堪,问:“怎么了?阿宁拒绝了?”
昨日拟定漕运改革章程时,他还十分欢喜,同他商议想要赶回来同妹妹求亲。
且他也多次探过妹妹的口风,言语间她对沈时颇为赞赏,从来没有说过不愿意。
沈时动了动唇,嗓子沙哑,“敬臣兄,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言罢告辞便走了。
许凤洲瞧着情形不对,回去书房后派人去把采薇叫过来。
两刻钟的功夫,采薇匆匆赶来。
许凤洲皱眉,“小姐如何?”
薇蹙眉,“也不知沈公子同小姐说了什么,小姐很是伤心,回来后打包一些月饼去看那对夫妇。”
许凤洲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宋大夫同莲生娘住在王家专门用来招待亲戚的院落里。
今夜王家这样热闹,愈发衬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院落更加凄凉。
将婢女们留在院外的桃夭一看到正对着满月垂泪的莲生娘,眼泪倏地落下来。
难怪这段日子阿娘总是郁郁寡欢,定是她那个极其护短的哥哥在私底下警告过他们不许再同任何人提及她是个寡妇的身份。
她这段日子做了宰相千金,就跟小白似的,一时忘记自己是谁,成日里只顾着自己快活,不晓得他们两个受了多少委屈。
以她对阿耶的了解,指不定都打算等她做惯了许小姐,就偷偷回桃源村。
她哭得太厉害,正在安慰莲生娘的宋大夫听到动静,一转头瞧见院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在金玉堆里养了不到月余,好似天仙下凡的少女哭得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忙挤出一抹笑,“今日不是中秋节吗?你怎么来了?”
桃夭提着食盒过去,将特地留给他们的月饼拿出来,哽咽,“我来陪你们过中秋。”
顿了顿,又道:“以后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过中秋。”
她话音刚落,早已经按耐不住的莲生娘扑到她怀里,将这些日子受得委屈全都“呜呜”哭起来,哭得桃夭的心都碎了。
憋红了眼眶的宋大夫在院子里不断在院子里徘徊,直到她二人的眼泪止住,才问,“怎么了这是?”
泪眼婆娑的桃夭问:“我哥哥是不是欺负你们了?是不是叫你们以后都不要把我当儿媳妇?”
宋大夫见她知道了,急道:“你哥哥也是为你好。是个人都知道做许家小姐比做寡妇好!”
“可我就是个寡妇!”
她又犯起了从前非要招赘的倔病,抹了一把眼泪,“他们不承认莲生哥哥,我心里不高兴。我到死都是莲生哥哥的妻子。”
先生也就罢了,他给她做赘婿觉得是耻辱,那她就不告诉别人。
可莲生哥哥很高兴娶她,她也很高兴嫁给莲生哥哥。
到死她都不会后悔!
宋大夫嘴巴张了张,半晌没有作声。
其实他心里也不高兴。
可他想着她只要过得好,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主要她把日子过好了。
他哽咽,“你莲生哥哥知道不会怪你的。”
“阿耶,我们回桃源村吧。”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我还是觉得桃源村好,我想张婶儿他们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里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不等宋大夫回答,院门开了。
一身着墨袍,生得丰神俊朗的男子踏着月光进来。进来。
正是许凤洲。
许凤洲扫了一眼宋大夫同莲生娘,目光落在桃夭身上,哄道:“阿宁先同哥哥回去,有什么咱们回去好好说。”
桃夭确实有话要问他,安抚好莲生娘后,才同他回去。
她一入屋子就抱膝坐在软榻上,打量着屋子里华丽雅致的布置,心想这段日子过得如浮光般,好得那样不真实。
直到许凤洲在她面前站定,她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睫,话未出口,眼泪又从微肿的眼眶里滚出来。
许凤洲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自重逢以来,她都是笑的。
她极爱笑,有时候他不过是夸她一句,她都捂着嘴在那儿傻呵呵笑,人既娇憨又天真,从不曾像这样伤心过。
许凤洲摸摸她微凉的发丝,问:“阿宁怎么了?是不是沈时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哽咽,“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做了相府千金许筠宁就不能做寡妇桃夭?”
“阿宁本来就不是宋桃夭。”
许凤洲十分不理解她为何要在这上面较真,皱眉,“做干干净净的许筠宁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叫人知道阿宁嫁过人?”
虽然他并不介意自己妹妹的名声,可这样做也是对她好。
王家是百年氏族,沈时又是沈家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若是给人知道她嫁过人,就算沈时肯娶她,可那些人总是要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受半点委屈。
“做许筠宁确实没什么不好!”
她的眼泪流得更勤,愈发委屈,“可我就是桃源村的寡妇桃夭,我那已故的夫君宋莲生,待我很好很好的。
或许对于哥哥来说那些不好的事情,可却是我的全部,哥哥瞧不起我夫君同他的耶娘,就是瞧不起我。我心里很难过。”
旁人若是瞧不起她是乡下来的,是个成过两次婚的寡妇,她大可一笑置之。
那样好的沈家二哥哥不肯娶她也没关系。
可若是她的亲哥哥这样瞧不起自己的夫君,她心如刀绞。
又道:“若不是我夫君同我阿耶阿娘,我连命都没了。哥哥却这样待他们不好。我阿娘那样胆小的一个人,都给哥哥吓坏了。”阿娘刚才一瞧见他进院子,吓得都哆嗦,可见背地里不知给他吓成什么样。
许凤洲不曾想到她年纪小小却说出这样情深意重的话来,忙替她擦眼泪,“哥哥知道错了,阿宁别哭!”
“我想回桃源村。”
她不让他擦,忘记了什么是贵女作派,用袖子抹干净鼻涕眼泪,“你们若是觉得愧疚就给我钱,我会过的很好很好的。”
先生给她钱她不要,是因为他们和离后便是非亲非故,就算是给钱,也该她补偿先生。
可哥哥是她亲哥哥,给她钱她会收的。
“胡说!”
许凤洲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抱在怀里,哑声道:“哥哥怎么会在意阿宁有没有嫁过人!哥哥说了,无论阿宁怎样都好。”
“那哥哥还欺负我阿耶阿娘吗?”
“不欺负了,哥哥明日去向宋大夫赔礼道歉。阿宁莫要再提回去的事好不好?”
桃夭这次止住眼泪。
许凤洲叫人拿了帕子给她敷眼睛。
待她好些,他板着脸道:“沈家小子不愿娶阿宁,我们换一个就是!不若阿宁喜欢同哥哥说说喜欢怎样的男子?”
桃夭道:“能过日子就行,我不挑。”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好歹也是相府千金,补充,“最好是生得好看些,这样我以后的宝宝也可爱些。”
许凤洲瞧见她用这样天真的神情同他说这样的话,一时语塞。
他实在好奇她从前的两个夫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成了两次婚,她还这样憨傻天真。
他承诺,“阿宁放心,我一定替阿宁找一个生得好看的夫君,就招赘上门好不好?”
原来他想着就算是嫁入沈家,以沈时的能力,将来定是留在长安的。
如今既然沈时不愿意,那他就为她招个赘婿。
哼,沈家小子竟然敢嫌弃他妹妹,真是不识好歹!
“我觉得赘婿挺好!”
桃夭笑,随即蹙了蹙眉尖,“可我想要告诉所有人我嫁过人了。”
许凤洲颔首,“说罢。阿宁高兴就好。”
桃夭心想,哥哥待她实在太好了,除了莲生哥哥同耶娘的事外,她什么都听他的话。
有了许凤洲的保证,这一晚桃夭睡得格外踏实。
次日一早桃夭用早饭时,对着正一起用饭的王家人道:“我嫁过人的。我夫君叫送宋莲生,我就是那个桃源村的寡妇桃夭,同我一起住的也不是我的养父母,而是我的公公婆婆。”
王太夫人愣住了。
不只是王太夫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桃源村要带着公婆改嫁的桃夭就连太子殿下都曾嘉奖过,莫说江南无人不知晓,恐怕都传到长安去了。
桌上的人齐刷刷望向许凤洲,心中各异。
许凤洲一脸郑重,“确实如此。”
这件事在王家很快传遍。
桃夭本以为自己会遭到所有人嫌弃,谁知王家的人还似像从前那样待她,甚至外祖母因为愧疚待她愈发好。
许凤洲说话算话,也向宋大夫夫妇赔礼道歉,待他们也尊敬有加。
唯一不同的是沈时中秋过后便再也没有来过,也不再差人送东西来。
许凤洲原本以为自家妹妹会难过,谁知道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反倒因为他礼遇宋家夫妇,比从前待他更加亲近。
如此在王家小住近两个月。
这日傍晚桃夭正在与宋大夫夫妇用饭,许凤洲派人请她去书房。
许凤洲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桃夭心里很是挂念,闻言立刻去了。
她才入书房,就瞧见黑了些,也憔悴些的哥哥正在翻阅书信,忙上前嘘寒问暖,心疼得不得了。
很是受用的许凤洲拉着她坐下,道:“眼下漕运改革的事情已经处理好,哥哥的任务也算完成,咱们这两三日就带回长安。”
竟然那么快,她还以为至少还得等上一两个月。
在金陵呆久了,她想起大家口中那个繁花似锦的长安,也有些心生向往。
她一时想起数月未见的谢珩,问:“长安可有姓谢的大户人家?”
谢是国姓,长安大把谢氏宗亲。
许凤洲有些好奇:“阿宁打听这个做什么?”
桃夭生怕哪日碰上谢珩,哥哥要欺负人家,忙道:“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说罢甜甜一笑,粉腮酒窝若隐若现。
许凤洲越瞧自己的妹妹越可爱,不疑有它,“等回了长安,阿宁不管看上谁,哥哥都想法子讨来给阿宁做夫婿。”顿了顿,道:“只有三个人不行。”
“哪三个?”
“靖王卫昭,太子宾客裴季泽,以及太子殿下。”
“为何?”
桃夭不喜欢“假道学”太子,更加对那个差点把自己脑袋射穿的靖王讨厌极了,只是单纯好奇。
许凤洲道:“太子宾客裴季泽是安乐公主属意的人,至于靖王……”
他想起来就咬牙切齿,“那是个疯子!”
“咱们不生疯子的气!”
桃夭也讨厌他,又问:“那太子殿下呢?”
许凤洲面色和缓,“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但却不适合做夫婿。”
以她寡妇的身份,就算是入东宫也只能做良娣,更何况太子殿下最是在意名声,绝不同意讨一个寡妇做良娣。
想来等他们回长安,估计太子妃同良娣的人选也已经敲定。
不过这话不明说,他道:“总之阿宁记住就行。除此之外,都可以。”
尽管桃夭已经不再执着找个赘婿,可哥哥待她极好,只要不涉及宋大夫夫妇同宋莲生,她一向事事听从,闻言立刻应了声“好”。
许凤洲放下心来,“那阿宁这两日可好好同外祖父他们告别,哥哥叫人打点行装。”
桃夭“嗯”了一声,这才回去。
她在院子里陪着小白玩了一会儿,采薇回来,将一封书信递给她。
桃夭惊讶,“谁送的信?”
采薇道:“是沈家二公子送来的。”
桃夭心想就算结不成夫妻,也有自幼的情谊在里头。
她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张花笺,上面写着两个字。
【等我】
桃夭也不晓得这两个字什么意思,把花笺放回信封里,微眯着眼睫看着院子里那株开得极娇妍的秋海棠。
她想她等不了沈二哥哥。
她要去长安看看。
看看长安有没有先生说得那样好。
长安。
东宫。
谢珩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小寡妇站在新落成的新屋前憋红了眼眶问他:“你留下来我赚更多钱养你好不好?”
不过这一次谢珩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而是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三郎哥哥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小寡妇破涕为笑,竟然不知羞地当着众人又来亲他。
可这次他没有拒绝。
画面一转,已经到了大雪纷飞的冬日。
小寡妇躺在他怀里,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娇声娇气问他:“三郎,咱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谢珩亲亲她的脸颊,抹着她凸起的小腹,眉眼含笑,“都好。”
她眼眸嗔笑,搂着他的脖颈送自己嫣红饱满的唇。
他红了耳朵,轻斥,“不知羞……”
她“咯咯”娇笑,却还是不知羞地缠上来。
他只好回应她。
谁知才松开她,她便捂着圆滚滚的孕肚叫疼。
“三郎,宝宝要出来了!”
他不知所措抱着她,这时有人突然在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大胆,谁人如此大胆,竟然敢打他!
回头一看,是莲生娘。
“愣着干嘛!”
她骂道:“你媳妇儿都要生了,你还不赶紧去找人接上!”
很快接生婆来了,屋子里乱糟糟,小寡妇的哭得一声比一声高,在里头叫着“三郎哥哥”。
谢珩要往里面闯,屋子里的哭声止了,接生婆抱着襁褓的婴儿出来,笑道:“是个大胖小子,娘子说请郎君起个名字。”
他连忙把宝宝接过来,正要起名字,蹲在一旁的墙角宋大夫突然阴测测道:“你不过是赘婿,这孩儿自然姓宋!”
谢珩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襁褓,谁知道孩子不翼而飞。
他惊得大叫小寡妇。
这是她从屋子里头出来。
不只她。
莲生娘也出来。
他们仿佛瞧不见他似的,正与一个身量颀长,一袭青袍,瞧不清面容的郎君给孩子起名字。
小寡妇含羞待怯望着他,“莲生哥哥喜不喜欢我给你生的宝宝?”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分明是他的宝宝!
谢珩急得大叫,从梦中醒来。
守了一夜的乳母孙氏见他醒来,连忙叫婢女送了热水来,见他连吃了几杯水,额头温度也凉了,拭了拭泛红的眼角,“殿下昨夜高热,可算是醒了。”
呆坐了好一会儿的谢珩环顾着空荡荡的华丽寝殿,哑着嗓子问:“是不是快要立冬了?”
不等孙氏回答,他自言自语,“孤到了冬日不想一个人睡,孤有些怕冷。”
孙氏不晓得他一句话何意,他突然道:“孤要带一个女子回东宫,想托乳母照顾她。”
孙氏愣了一下,望着眼前从小到大懂事的叫人心疼的孩子,颔首哽咽,“想必殿下喜欢的女子一定是极好的。”
谢珩从床上坐起来,吩咐,“去叫宫中女官准备一间宫殿,迎接良娣。”
此刻天才微微亮,天光还残留着几个残星。
刚刚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宫中女官林姑姑闻言顿时惊醒起来。
这几个月太子殿下压着不肯选太子妃,怎么突然要往东宫带人?
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又见大病初遇的太子殿下不仅叫人开了库房,还亲自挑选物件,知道这女子必定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哪里敢马虎。
不出两刻钟的功夫,在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后头收拾了一间宫殿出来。
等到布置完以后,她特地去请了太子殿下来看。
谁知太子殿下连殿都未进,就道:“远了,就孤旁边的那座宫殿吧。”
林姑姑愣了一下,心道哪里有良嫡住在太子侧殿的,来日选了太子妃岂不尴尬?
不过这话她哪里敢问,赶紧将宫殿收拾出来,布置得更加华丽精致,这才请太子殿下来看。
太子殿下在殿中踱了一圈后,坐在床边摸了摸床上枕头,面色沉了一分。
林姑姑见状,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太子殿下道:“去把孤寝殿里的软枕拿过来。”
林姑姑瞬间了然。
怕是以后太子殿下要经常歇在此处。
她立刻着人换了床上物件,连香炉里的熏香都挑了太子殿下最喜欢的。
等再次复命后,太子殿下这才说了句“尚可。”
末了,打赏了一应布置的宫人。
能得殿下一句“尚可”已是极好得。
林姑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心中猜测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能得这般钟爱。
宫殿的事情处理好,谢珩将齐云叫进来,“江南来消息了吗?”
齐云忙从怀里拿出两封还未捂热,从江南加急送来的奏疏。
一封是许凤洲关于漕运改革的进展。
谢珩看完后很是满意:“处理得极好。沈时虽私德不好,可还是个可堪大用的。”又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另一封奏疏。
齐云忙递上去。
是沈时请求赐婚的奏疏。
心情极好的谢珩立刻叫人拟了圣旨来。
给圣旨盖章时他想起很快就能见到江南那个既娇气,又憨傻可爱的少女,眼底泛起一抹笑意,拿着印在圣旨上重重摁了一下,满心欢喜地吩咐,“着人准备一下,即刻下江南。”
他要亲自去接她回长安,她若还是不肯来,他就好好哄一哄她。
他要告诉她长安其实也很好很好的。
春有花,夏有桑,秋有菊,冬天还可以依偎在窗前落雪。
最主要长安还有一个谢三郎想要同她过一辈子。
旁人笑就笑吧。
她要喜欢他,他就给她喜欢。
她要亲就给她亲,再也不骂她不知羞。
这次他不做她哥哥了。
做她的夫君。
第47章
死得好,孤再也不惦记了!
从长安到江南, 便是一路不停歇也要八九日,殿下病才痊愈,如何能奔波。
齐云劝道:“许侍从刚好也要从江南回来, 不若请许侍从带娘子回来?”
“许凤洲一向目中无人, 脾气不好, 万一吓着她怎么办!”谢珩把那道赐婚的圣旨丢到一旁,“还是孤亲自走一趟。”
齐云没作声。
心道许侍从再目中无人,再脾气不好, 还能去给东宫良嫡脸色瞧?
殿下分明就是想人家想得不行。
“愣着作什么?”谢珩催促他,“快去啊!”
齐云见劝不了他,只好去准备。
才出东宫大门,就撞见皇后陪嫁侍女赵姑姑。
赵姑姑一脸担忧地问“”“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算是好些了, ”齐云将谢珩这几日的情况与她仔细说了一遍,迟疑,“皇后殿下不来瞧瞧殿下吗?”
说起这个, 赵姑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贵妃有孕,好似一把刀插进皇后心里,眼下哪还有什么心思关心其他。
只是长此以往,必定寒了殿下的心。
半晌, 她叹了一口气,“皇后还是很关心殿下的。”
齐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着殿下原本就是心病, 眼下亲自去接小寡妇入宫也好, 待见着人指不定什么病都好了。
赵姑姑见他急着出门, 想起自己的来意, 问:“听说殿下要往东宫领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这么突然?”且殿下这么讲究正统规矩, 都还未成婚, 怎么会随便领一未经册封的女子入东宫?
宫里的消息本就传得快, 东宫里的人都是皇后挑选的老人,且殿下这样大张旗鼓,皇后知晓也不意外。
齐云想了想,道:“是殿下南下江南时的救命恩人,殿下怜她一介孤女,想要召进东宫做良嫡。”
“救命恩人?”赵姑姑十分惊讶,“殿下南下江南时受伤了?怎么从未听殿下提起过此事?”
齐云叹息,“殿下定然是不想皇后殿下担心。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姑姑就不要同皇后殿下说了,免得殿下怪我多嘴。”
其实说了又如何,便是殿下病了皇后也只是叫赵姑姑来瞧一眼。
顿了顿,又实在忍不住道:“皇后殿下待殿下这样生分,殿下总要伤心的,还请姑姑多劝劝才是。”
赵姑姑微微叹息,“我定会帮着多劝劝,既然殿下无事,那我这就回去复命。”言罢便赶回立政殿向皇后复命。
齐云见时辰不早,也赶紧去安排。
此次出门从简,倒也没什么特别准备的。
不出半个时辰,行装队伍已经打理妥当。
已经换了衣裳的谢珩正要出门,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报:皇后殿下来了。
谢珩愣了一下,朝外面望去,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着朱红色衣裳,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的女子向这边醒来。
他立刻出门将人迎入殿中,行了礼后,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去了一趟江南整个人瘦了一圈,想要句关心的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责问,“听说三郎要召一平民女子入宫?三郎从前从不是这样不讲规矩体统的人,怎如今行事如此鲁莽?”
谢珩闻言,眼底的暖意一寸寸冷下去,半晌“嗯”了一声,低垂眼睫不知想些什么。
一旁的赵姑姑忙打圆场,“殿下年纪也小了,身边也早该有人服侍。想来殿下瞧上的女子品性不自然也不错。”
皇后面色稍霁,“若真是觉得好,那就先放入宫中作个司寝女官,待成婚以后,再给她体面就是。只一样,再怎么宠爱,也不能压过正妻去。”言罢又叫人将贵女们的画册摆到矮几上,说着各家贵女的优缺点。
她坐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刻钟,口水都说干了,见他连眼睫都未抬过,忍不住皱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满不满意倒给句准话!”又见他手心里把玩着一物件,好似女子的耳珰,眉头皱得更紧,“堂堂一国太子,随身却携带着女子首饰,传出去成何体统!”
一直未言语的谢珩突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一礼,“儿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皇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着的是便服,“三郎穿成这样要去哪儿?”
“下江南,”谢珩头也未回,“去接喜欢的女子入宫!”
直到谢珩的人影消失在宫殿里,回过神来的皇后难以置信地问赵姑姑,“他方才是在故意顶我吗?”
重点是在这儿吗!
赵姑姑忍不住替她着急,“您不是特地来瞧殿下,怎么就跟殿下争执起来了”
皇后好似才想起来这件事一般,扶额,“我也不知怎么了,一瞧见他那张脸就想起那个人,心里就好似憋着一股火气。而且你瞧瞧他下了一次江南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同他说一句话,他半晌都不应一声,看着更加可气。”
赵姑姑叹息,“可您总是这样,殿下会伤心的!若是待殿下以后成了婚,岂不是与您更加生分?”
皇后瞥了一眼矮几上的画册,眉头紧锁。
现在连太子妃都不肯选,还谈什么以后!
“殿下,您没事儿吧?”
齐云瞧着半个时辰前还心情极好的殿下面色极为难看,忍不住担忧,“殿下若是身子不适,两日再出发?”
谢珩抬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冷冷道:“即刻出发!”言罢入了马车。
齐云遂不敢再劝,立刻叫人出发。
因着急赶路,一行人也只有在更换马匹时小睡一两个时辰。
正常人这样赶路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大病初愈的谢珩。
连赶了四五日路后,齐云瞧他面色愈发难看,忍不住劝道:“不若殿下再此休息一日,待明日再赶路也不迟,总归娘子在家里还能跑了不成?”
谢珩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极精致小巧的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珰。
她那样喜欢蝴蝶,他特地叫人在顶端用了蝴蝶作装饰。
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珍珠,想到她见到他时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
齐云见他想小寡妇都想魔怔了,也不敢再劝,见马匹换好了,立刻出发。又接连赶了两三日路,终于在第九日赶到桃源村。
换乘马匹的谢珩远远瞧见那座暮霭里似格外安静的小院,心里的激动已经难以抑制,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桃夭面前才是。
她待会儿瞧见自己不晓得高兴成什么样?
若是她当众抱抱自己,他也不推开她,免得叫她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时至傍晚,桃源村刚刚吃过饭的村民们正在池塘边大榕树下聊天消食。
说得正热闹,只瞧见一行队伍倏地从面前经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人就奔着南边去了。
“我怎么瞧着好像是桃夭家的神仙赘婿回来了!”
“我瞧着也挺像!”
“快看,果然在桃夭家停下来了。”
“走,看看去!”
宋家小院。
疾驰了一路的马儿还未刹住蹄子,谢珩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上前一把推开院门。
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那只鸡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地啄食。
满心期待落了空的谢珩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这么晚去哪儿了?这么快就去城里开绣庄了?可她养的宝贝鸡都在这儿,
“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齐云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可还是上前敲门,却见上头都上了锁。
谢珩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叫人强行开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上头还落了薄薄一层灰。
齐云瞧见谢珩面色愈发不好看,忙道:“是不是搬进新房子了?”
谢珩这才想起他临走时家里已经建了新房子,忙大步走到旁边一排簇新的屋子。
这回门上倒是没上锁。
谢珩松了口气。
想来定是出门去了。
他一时想起她最爱同宋大夫躲在后院竹林说悄悄话,吩咐齐云,“去后院看看在不在?若是不在,就去村里里正家里寻一寻。”
齐云赶紧往后院跑。
谁知人影没瞧见,却瞧见后院那一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头的旧坟旁前立着一座新坟。
齐云盯着坟墓前立着的简陋的碑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怎么年纪轻轻就突然死了呢?
该不会殿下走了,她想不开自尽了?
可小寡妇瞧着也不像是会想不开的人啊!
他想到一路上满心期盼与小寡妇重逢的殿下,一时之间竟不敢回前院去。
直到前院的谢珩催促他去村里里正家里问一问,他这才慢吞吞回到前院去,望着谢珩欲言又止。
谢珩皱眉,“怎么了?”
齐云眼嗓子有些干哑,“殿下节哀!”
谢珩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大步朝后院走去,待瞧清楚那座新坟,身体一寸寸地凉下去,冷得直打寒战。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他还在梦里,还做着那个未完的梦。
梦里的小寡妇摸着凸起的小腹,含羞带怯问他,“三郎,我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他快想好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待他想好立刻告诉她。
眼前这座孤坟不该出现在梦里煞风景。
小寡妇那样娇气爱哭,也不该躺在孤坟里。
打雷了怎么办?
都没有人哄她。
都是梦。
她只是气他那么久不来找她,所以才特地挖了这座坟来吓唬他。
一定不是真的!
齐云看着自小到大从来几乎不曾哭过的主子眼眶红得吓人,原本洁白似玉的面颊红得发紫,俨然已是急火攻心,急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孤好得很!”
谢珩才一开口,一大口鲜血从口中溢出。
他一边擦拭着还在不断外溢的血,一边恶狠狠道:“死得好!死了孤再也不惦记了!”
她要吓唬他也不怕,不过是一个心里惦记着旁人,总爱拿甜言蜜语骗他的小寡妇,他也不是非她不可。
他这就回去选太子妃!
长安的贵女们个个乖巧,哪个都比她温顺好哄。
以后等他成了婚有了孩子,定然要过来江南气一气她,气她不懂事,同他开这样大的玩笑。
不对,他往后余生再也不来江南了!
她这样爱骗人,他不要她了!
齐云见他俨然是强弩之末,就连行路都摇摇欲坠,上前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谁知他走了没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盯着那座坟,一脸阴沉,“挖坟!”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想这样骗他,门儿都没有!
“疯了,绝对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太缺德了,哪有人去刨人家坟的!”
“就算是衣冠冢也不能挖啊!”
特地绕到后院的村民们瞧着桃夭家的神仙赘婿不仅对着桃夭临走前立下的衣冠冢一边吐血一边咒骂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挖人家的坟。
这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
可他瞧着太吓人,谁也不敢作声。
眼见着那些人就要动手,闻讯赶来的张氏挤到人前来,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上前忐忑不安地询问,“桃夭家的,这,这是要做什么?”
齐云忙问:“娘子她是怎么死的?”
张氏愣了一下,随即“呸呸呸”了几声,笑,“谁说桃夭死了,她是随她哥哥回家去了。”
哥哥……
闻言像是活过来的谢珩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冷冷道:“她哥哥是不是姓许?”
他才刚刚吐过血,面白如纸,眼下又这样瞪人,张氏吓得直哆嗦,“你,你怎么知道?”
虽说她闺女叮嘱过不许同外人说起桃夭的身世,可也没说过人家问姓氏的说话不许说。
更何况还是桃夭家的赘婿。
眼下瞧见他伤心得都吐血了,指不定当初离开有苦衷,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提醒,“她哥哥是从长安来的,家里做大官的,你去长安一打听就知道了。”
谢珩缓缓松了手。
那晚被阿昭射伤的人就是她。
同沈时夜游秦淮河的是她。
临走那日隔着浓雾瞧见的背影也是她!
原来她就是许凤洲口中那个刚刚死了夫婿的宝贝妹妹许筠宁!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一旁的齐云想起前些日子在金陵发生的一切禁不住扼腕。
殿下也真是的,但凡当时进去多瞧一眼,也不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竟这样生生错过!
好在人没事,不然真要了殿下的命!
眼下天色渐晚,他正要询问殿下是不是要在此歇息一晚,转头却瞧见殿下直勾勾盯着距离那座新坟很远,被处理得极为随意的一座孤坟。
他仔细瞧了瞧,正是小寡妇为殿下立下的衣冠冢。
这样不吉利的东西哪里能留!
他正要叫人挖了,似才缓过来一口气殿下恨恨道:“去把那座坟移过去!”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这是伤心过度疯魔了,一个大活人非要跟一死人比,连个坟堆儿都要上赶着凑一凑?
这一夜谢珩并没有离开桃源村,就住在从前同桃夭的卧房里。
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昔日重重仿佛历历在目,心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翌日,天还未亮,一夜未眠的谢珩就叫人去万安县打探许凤洲与沈时的消息。
去的人晌午回来,报:许凤洲半月前就已经离开金陵,恐怕人都已经到了长安。而许家前脚刚走没几日,沈时便也离了金陵。
谢珩得了消息,立刻冷冷吩咐,“即刻出发。”
齐云瞧着面色苍白的谢珩,小心翼翼劝:“殿下身子不好,不如休息两日再回去。”
沈家二公子与娘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算他们回到长安,也于事无补。
谢珩横他一眼,“出发!”
沈家小子,待回长安再同他计较!
十月。
长安。
秋风萧瑟。
桃夭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寒露时节。
这个季节若是搁在江南,还不算太冷,可长安却好似已经跨进寒冬。
这对于小时候落水后就格外怕冷的桃夭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印象。
好在许凤洲知晓自家妹妹一向怕冷,早早地叫人备好过冬的衣物,虽赶得有些仓促,但也算是尽善尽美。
只是长安的天气不仅冷,还有些干燥,桃夭自入了长安地界,嗓子眼干痒得厉害,且总是打喷嚏。
于是她对长安第一个印象就是冷和干。
“阿嚏!”
丝毫不注意形象,随意将一件绣了宝相花纹的绛红色丝绸衾被披在身上的少女连打了五个喷嚏后,把自己精致小巧的鼻子都给揉红了,莹润雪白的小脸上镶嵌的一对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也微微沁出水光,给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增添了几分娇憨可爱,我见犹怜,便是女子瞧了也心生怜惜。
采薇颇心疼地把一杯温度适宜的牛乳递到她柔嫩的掌心,“小姐润润嗓子。”
桃夭抿了几口牛乳,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些,问采薇同白芍:“是不是有人骂我?”若不然同样都是江南来的,她俩怎不打喷嚏?
采薇同白芍相视一眼,皆笑了。
白芍拿帕子替她擦去嫣红嘴角的牛奶渍,道:“奴婢两个从前到过长安,定是小姐不大适应长安的气候。”
原来如此!
她吃完牛乳,听着外头越来越热闹的动静,问:“眼下到哪了?”
采薇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道:“已经进城了,许是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桃夭很是惊讶,“都进城了还要那么久,长安这么大吗?”一个时辰,她都能从桃源村到万安县了。
采薇向她介绍:“长安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又分为东西两个城区一百零八坊,相府则在最靠近皇城的永兴坊。”
她介绍得极为仔细,桃夭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若是她出去走一圈,恐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谢珩曾对她说起的长安,掀开车帘往外瞧,只见几十丈宽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甚至她还瞧见一些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一些番邦人。
乡下人进程的桃夭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一路看过去,也不顾不得人家说她没见识,连连称叹。
一直看了约有一刻钟,她才收回视线,道:“长安真是热闹。”
原以为金陵已经是极繁华的去处,不曾想这世间还有更繁华的地方。
怪道人人都想着来长安瞧一瞧。
于是桃夭对长安的第二个印象:繁华。
与金陵的纸醉金迷不同的是,长安的繁华热闹里透着雍容华贵与厚重庄严。
桃夭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先生那样矜贵的人物。
只是也不知长安的男儿是不是各个都如先生还有哥哥一般。
白芍笑:“这里还只是朱雀大街,算不上热闹,若说热闹,东西两市才热闹,待小姐得空,奴婢便陪着小姐出来逛一逛,尤其是东街,什么稀罕玩意都有。”
年纪还小,尚处于对任何事物都十分好奇的桃夭应了一声“好”,心里头那点子才到异乡的抵触与陌生感又浅了几分。
越往城内走,人流越拥挤,马车行得也越慢。
桃夭这时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这样拥挤的街道竟然还有人当街纵马,岂不是很危险?
果不其然,外头一片噪杂,就连马车也突然停顿,“砰”一声响,没有心理准备的桃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疼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小姐还好吧!”
大惊失色的采薇同白芍连忙替她检查,好在内壁上都包了一层垫了棉花的丝绸,只起了一个小包。
桃夭捂着后脑勺掀来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井然有序的街道人仰马翻,甚至有一辆马车都翻了,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正呵斥躺在地上的车夫。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坏!
桃夭正欲看的仔细些,那群少年里格外显眼的红袍郎君突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
桃夭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雌雄难辨的小郎君,比起其他几个,他白得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
此刻已是傍晚,天上的云烧成了火焰。
红色夕阳下红衣似火,瞧着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美貌小郎君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将周围的人衬得暗淡无光,尤其是那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勾魂夺魄。
就是有些似曾相似,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短短不到半日的功夫桃夭有了对长安的第三次印象:长安的纨绔虽不是个东西,但是生得极漂亮!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同身旁的一名青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从怀里掏出几粒金珠丢到仍躺在地上的人。
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朝着那红衣郎君作了好几揖,高高兴兴驾着马车走了。
桃夭一脸错愕。
长安的人也很叫人意外。
直到许凤洲走近,她才回过神来,问:“哥哥,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一些成日里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许凤洲叮嘱,“旁人倒也罢了,阿宁若是碰见那个穿红衣裳的,一定要远着些。”
哥哥一向都是告诉自己全长安可以横着走,这样慎重还是头一次。
她好奇,“那小郎君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
许凤洲皱眉,“她就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谢柔嘉自幼任性妄为,贯爱欺负人。
自家妹妹这样乖巧客人,她若是碰见,指不定心里生出什么坏主意。
竟是个女子,怪不得生得那样白。
经历这个一个小插曲,等马车再次停下来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采薇掀来车帘看了一眼,笑,“小姐,到家了。”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比上次去金陵外祖家还要紧张。
采薇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小姐这是回自己的家,莫要紧张才是。”
话虽如此,可桃夭仍是紧张,手心直冒汗。
采薇同白芍已经下马车,她磨蹭着不肯出去,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要说些什么时,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伸到马车里来。
不是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背没有这样多的皱纹,手心也没有这样多的茧。
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眼泪逐渐溢出眼眶,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
他手劲儿极大,不怎么费力就把她接下马车来。
黑暗的夜被一群仆从手中提着的大红灯笼照亮。
桃夭借着灯光终于瞧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与她想象中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宰相许贤一点儿也不相同。
眼前的是一位身形高大,双眸炯炯有神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半旧灰色广袖圆领丝绸棉袍,面容看着并不老,两鬓却斑白。
虽年华不再,可眉目间依稀能瞧得出年轻时是个极其俊朗的郎君。
他既没有询问她路上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询问她可还记得他,而是道:“我闺女终于到家了。”
桃夭张了张嘴,泪如雨下。
她心想她阿耶不亏是当朝宰相,实在太会说话了。
在朝堂上浸淫几十年,一颗心早就练就得波澜不惊的男人湿了眼眶,替她擦干净眼泪,嗓音沙哑,“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打量了一眼迎着门口的人,瞧见一众仆从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面色红润,身形保养得极佳的美貌妇人,她正拿着帕子拭泪,眉眼瞧着极温柔。
想来她就是哥哥口中,如今掌管家事的赵姨娘。
旁边站着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应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她的二姐姐许静宜。
桃夭本以为自己够怕冷了,谁知对方比她还要怕冷。十月的天气身上竟披了一件镶嵌了白狐毛领的披袄。
她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晒过太阳,面色过分苍白,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若不是唇上抹了胭脂,还不如赵姨娘的气色好,且一对漂亮漆黑的杏眼犹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
回来的路上桃夭就听哥哥说二姐姐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这样差。
离近了些,还在她身上竟然闻到一丝丝淡淡的檀香。
一般佛家才用檀香。
二姐姐这样小的年纪就信佛了吗?
对方这时注意到她的眼神,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妹回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二姐姐好。”
许贤淡淡扫了一眼赵姨娘同许静宜:“都进去吧。”
桃夭忙道:“我阿耶阿娘还在后头马车里,我先接他们下来。”不待许贤开口,她已经疾步走到倒数第三辆马车,将里头的宋大夫与莲生娘接下来。
宋大夫抬起眼睫寻思扫了一眼巍峨庄严的乌头大门,连忙收回视线,想到她哥哥那样目中无人,想来宰相更甚,心中有些忐忑难安,小声道:“我们就不进去给你丢人了。”在金陵也就算了,眼下可是宰相门第,若搁在从前,路过都不敢抬头的地方,哪里就敢进去。
桃夭小声道:“阿耶同阿娘就当是先陪着我进去住一晚,明日我便带你们出去找住处,好不好?”
耶娘住在此处不自在,倒不如另外寻个近的地方住着。
宋大夫同莲生娘这才上前去,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行礼,桃夭已经向许贤郑重介绍,“阿耶,这二位是我的公公婆婆,亦是我的养父养母。”
上一回在金陵,她只顾着自己玩,把他们丢在一旁,害得他们受那么多委屈了,这次一定不会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眼圈不自觉红了。
左仆射家走失的嫡千金就是姑苏万安县桃源村那个要带公婆改嫁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来。
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大相信的赵姨娘同许静宜皆楞住。
尤其是许静宜,神色似很有触动,原本波澜无惊的漆黑眼眸微微红了。
反倒是早已经接到许凤洲来信的许贤十分平静。
信中早就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成过两次婚的事情详细告知。
对于原本可以有个锦绣人生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感到很心痛,也很遗憾的许贤此刻心中已经释然。
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更何况,对方将她的性情养得这样好。
他郑重向正宋大夫同莲生娘作了一揖,郑重道:“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以及养育之恩,我许贤没齿难忘。”
宋大夫哪里能想到当朝宰相这样客气,忙手足无措地还礼,一揖到地。
原本还十分伤感的桃夭在一旁傻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许凤洲。
许凤洲瞧见她高兴成那样,心底也终于明白,在她的心底,兴许那对江南来的夫妇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可她缺失的那些记忆,就如同他在她人生中缺失的那几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心道阿娘若是有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这一夜,已经沉寂多年的许家十分热闹。
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后,同许贤还有许凤洲与许静宜去祠堂祭拜自己的母亲。
许贤望着自己妻子的排位,道:“这些年家祭,我总是晓得如何面对你阿娘,如今,也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许凤洲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里,道:“给阿娘上柱香吧。”
记忆全无的桃夭举着香拜了几拜,面对着摇曳烛火里冷冰冷的排位,唯一能够记在心里的也只有排位上的名字,心里很想要同她说两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总说她小的时候夜里很不乖,乳母根本哄不了,阿娘便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口睡。
她生病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抱着她不睡觉。
那些在许凤洲如数家珍一般的温暖记忆里,应当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可她的心里却一片空白,她最初来自母亲的温暖全部来源于莲生娘。
她能记得的是自己刚被莲生哥哥捡回去时,莲生娘温柔替她洗澡,喂她吃药,夜里担心她怕,整夜整夜抱着她睡的情景。
她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定会爱很爱自己,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
她心里充满愧疚与遗憾,面对着冷冰冰的排位泪流不止。
“阿宁不记得没有关系,阿娘不会在意这些。”
许凤洲见她自进来后眼泪都没停过,替她揩去眼泪,哄道:“路上都不曾好好用过饭,咱们去用晚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们一块出去。
走了没两步,见许静宜仍站在那儿,眸光闪动,像是哭了。
她心道方才二姐姐在外面听见自己已经嫁人了也是这样伤心,果然如同哥哥所说,从前二姐姐也很疼她的。
她问:“二姐姐不去用饭吗?”
许静宜道:“就来。”言罢把香插在香炉里,慢慢跟在后面,听着走在前头一向严厉的父亲同哥哥,正温声细语地哄着失而复得的小妹。
她紧了紧身上的杏色披袄,只觉得今天的秋天,好似比往年更冷。
这时走在前头的小妹突然停了下来,似在等她一块走。
她迟疑了一下,才跟上前,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许静宜抬起眼睫,同小时候一样爱笑,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的少女低声道:“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很好的,你别替我伤心了。”
许静宜嘴巴动了动,应了一声“好”。
桃夭笑了。
她想总不能因为她回家,每个人都要伤心一会儿。
人生在世,得向前看。
晚饭过后,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天色已经很晚,已经累极了的桃夭由赵姨娘领着去了自己的住处。
她走丢时年纪尚小,还同母亲一起住,如今回来,赵姨娘收拾了一间不算很大,但是极为雅致的院子给她住。
院子名为栖迟轩,与隔壁许静宜住的寒亭轩只有一墙一隔。
赵姨娘领着桃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柔声问:“妾身也不知晓阿宁喜欢什么,阿宁若是不喜欢,咱们明日再重新换一套喜欢的。家里人少,好些地方都空着。”
许家是望族,光许贤这一辈就好几房。
但许贤早年就同家里分了家,并不同其他几房的住在一起。
而许贤只有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子二女。自从妻子早亡后,便再也没有续弦,家里的家事由赵姨娘打理。
赵姨娘虽为妾室,但人极识大体,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极好。
便是许凤洲待她也是极敬重。这些之前许凤洲已经同桃夭说过。
许是从前穷惯了,桃夭对于吃穿住行一点儿不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已经很好了,笑,“辛苦赵姨娘了。”
赵姨娘见她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性子却这样好,想起自己的女儿,道:“阿宁如今回来了,可多同你二姐姐走动走动。她那个人,总不爱出去。”
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又觉得自己十分失礼,忙道:“那阿宁先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即刻叫人通知妾身。妾身这就去准备香汤沐浴。”
待赵姨娘离开后,十分疲累的桃夭躺在榻上望着外头的一轮圆月,总觉得自己恍若梦中。
许是累极,未沐浴她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在万安县那栋绣楼。
彼时阳光正好,她正倚在窗边看着外头绿荫如盖的树发呆。
俊雅如玉的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问:“做好的簪子呢,怎不给我?”
她忙解释,“我只是以为先生不想要。”
他道:“我要的。”
她有些羞涩,“那我给先生戴上。”
“先别忙,我亲亲你……”
光影里,眉眼温柔的男子低下头亲她。
第48章
文案
桃夭猛地惊醒, 是小白正在舔自己的脸。
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桃夭把小白放在地上,掀来身上的衾被,连忙走到妆奁台, 从里头找出自己未曾送出去的木簪。
她轻轻摩挲着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木簪, 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她在这里瞎做梦。
先生怎可能会主动亲她。
想来这辈子她同先生也不会再见了。
外头听到动静的采薇同白芍进来服侍她盥洗, 说起她昨夜睡在榻上的事情。
采薇是个爱操心的性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 道:“长安不比江南,小姐下次万不可就这样睡着了。”
桃夭笑,“我晓得了。”
待梳妆过后,仆人送来早饭。
家里人少, 规矩也极少,再加上许贤同许凤洲要朝会,早饭同午饭都是各吃各的, 只有晚饭才一起用。
桃夭用完早饭后,便去找宋大夫同莲生娘。
两个人也早已用完早饭,见她来,十分高兴。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 宋大夫道:“我同你阿娘打算待会儿去找屋子。”
桃夭知晓他们不习惯,也不拦着, 问:“咱们人生地不熟, 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不如叫我哥哥去帮着找。”
宋大夫同莲生娘从前虽在长安待过, 可那都是多年前了, 眼下也确实不了解, 道:“也行。”顿了顿, 又道:“我们从前同你莲生哥哥住在燕子巷, 不若就叫你哥哥帮着找那里的房子。”
桃夭心中一动,道:“我这就去同哥哥说。”言罢要走,莲生娘追上去问:“咱们几时去找你莲生哥哥?”
莲生娘口中的“莲生哥哥”自然指的是“谢珩”。
桃夭想起早上那个梦,楞了一下,迅速看了一眼宋大夫。
宋大夫忙道:“咱们总得先安定下来。”
莲生娘这才作罢。
桃夭松了口气,离了院子,才回到栖迟轩院子,管家来报:家主正在前院的松涛院书房,请她过去一趟。
昨日回来的晚了,有好些话都还没有说。
桃夭又匆匆赶往松涛院。
到了以后,发现昨日还很和蔼的父亲此刻正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而哥哥则低着头坐在一旁。
许贤身为三朝元老,威严甚重,绷着一张脸时,便是一向目中无人的许凤洲都害怕,更何况是桃夭。
她心中不禁害怕,难道自己才回来长安就闯祸了?
许贤这时也瞧见站在门槛,乖巧可爱的女儿,神色和暖些,道:“阿宁过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走到书房里,站在一旁,有些不安地问:“阿耶可是找我有事?”
许贤见小时候那个一点儿也不怕自己的女儿,时常如今见了自己这样生疏,虽知晓她什么都不记得,心中仍是十分失落。
他道:“就是想问问阿宁在金陵之事。”
许凤洲忙道:“此事都是由儿安排,阿耶要怪怪我便是!”
“不是的!”
桃夭见许凤洲如是说,想来定是因为自己执意要说自己是寡妇之事,急道:“是我,是我执意如此,同哥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二人皆忙着将事情往身上揽,厅内突然响起许贤中气十足的笑声。
桃夭发愣,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下意识望向许凤洲。
许贤这时招呼她过去,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道:“吾儿一小小女子,却有此等胸怀,阿耶以你为荣。”
顿了顿,冷哼一声,“沈家小子竟然敢嫌弃我儿,实属眼瞎!天底下又不只他沈家有探花!阿耶改日就为吾儿举办一场相亲宴,好让沈家小子好好看看,我许贤的女儿,莫说是个二嫁,就是三嫁四嫁,也大把人想要娶!”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借着门第鱼跃龙门,更何况他家女儿生得这样的好相貌。
桃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惆怅。
看来她阿耶比她哥哥还要护短。
幸好没有同他们讲先生的事情,若是给人知晓就麻烦了。
说到先生,桃夭想起方才同宋大夫商量找房子的事情。
她问许凤洲:“能不能麻烦哥哥帮我阿耶阿娘寻个住处?”
许凤洲微微蹙眉,“他们要搬,在这里住得不好?”
桃夭道:“他们不大习惯。他们从前也在长安待过,想来在外头更加适应些。”
许凤洲颔首,“哥哥这就叫人去办。”言罢,叫来管家去处理。
管家问:“可有什么要求?”
桃夭道:“我阿耶说想要住在燕子巷。”
管家得了命令后,即刻着底下的人去办。
许贤见桃夭面露迟疑,问:“阿宁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桃夭想了想,道:“我以后能经常出府去看他们吗?可以偶尔小住几日吗?”
许贤打量着眼前看似乖巧,实则非常有自己主意的女儿,反问:“若是为父说不可以,阿宁是不是也打算同他们一起搬出去?”
桃夭抿着唇,好一会儿,点点头,“阿耶同哥哥在家中还有姨娘同二姐姐,可我阿耶同阿娘只有我了。”
许贤颇为感慨,“阿宁年纪这样小,却是个不忘本的,他们将阿宁教得极好。”
桃夭闻言楞了一下,随即眯着眼睫笑,“阿耶答应了?阿耶真好!那我就每个月少过去几天,在家里多陪陪阿耶。”
许贤同许凤洲瞧着她极天真的笑容,也都跟着笑了。
门外站着的许静宜静静听着里头热闹的说笑声,想起小妹从前在家时便是这样,总能逗得阿耶同哥哥开怀大笑。自从小妹失踪后,阿耶同哥哥几乎都不曾笑过
如今她一回来,家中又充满欢声笑语,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昨晚才一见到她,今早就同自己夸她性子好。
有些人,天生就是讨人喜欢的。
她伫立良久,转身要走。
贴身婢女见她就这样走了,问:“小姐不是说家主最近案牍劳形,有些咳嗽,要拿参汤给家主吗?”
她瞥了一眼参汤,神色淡淡,“想来阿耶如今有了小妹承欢膝下,什么病都好了。”
全长安有一百零八坊,好多坊内都叫燕子巷。
宋大夫将近十年没来过长安,跟着管家派去的人找了好些日子,终于在平康坊找到从前住过的燕子巷。
只是从前住的地方早已有人。原本还想要住在从前宋莲生住过的地方的桃夭心中很是失落。
宋大夫同莲生娘亦是如此,于是在燕子巷另外选了一处两进两出的院子。
选房子那日许凤洲打量着眼前加起来还不足他自己所居的院落大,且十分破旧的院落,想起自己的妹妹可能要时常回来住,很不满,“为何不挑好些的?”
宋大夫一向怕他,低声道:“我觉得此处就挺好。”
不待许凤洲说话,桃夭忙帮着说话,“我也觉得此处挺好的,离家里也不远,且十分安静。”最主要这里的院墙上绿油油的爬山虎,叫她想起了江南。
她很是喜欢这里。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屋子并不见得要多大,刚好能住就行。
她拉着莲生娘将整个院落转了一圈,分配好了卧房后,又同她回到前院,看看怎么布置院子。
许凤洲瞧着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在墙角做个花圃,在种些爬山虎,甚至还要养鸡的妹妹,只好作罢,叫管家买了下来,顺便挑一个仆从同婢女过来。
宋大夫闻言正要拒绝,许凤洲斜睨他一眼:“我是为了我妹妹。”言罢,又见妹妹正盯着自己,语气和缓些,“若是哪日有事,也好有人去通风报信。”
宋大夫心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应下来。
只是瞧着眼前的许凤洲,心里也不知怎的就愈发怀念起谢珩来。
房子的事情解决,接下来便是搬家。
管家是个办事极妥帖的,不出一日的功夫就将新屋子打理得妥妥当当,告知宋大夫随时可搬进去住。
择日不如撞日,既是随时,宋大夫同莲生娘当天下午拎着两个包裹就要搬过去。
桃夭见状,赶紧收拾了几件衣裳跟着一块去。
宋大夫并不知晓她已经同许贤商定以后经常回来住的事情,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桃夭眯着眼睫笑,“回咱们的家看看。”
宋大夫同莲生娘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可嘴上仍是劝道:“你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家,有空回来看看就行,哪里就要搬过来。”
桃夭不依,“阿耶阿娘是不是有了新家就不要我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宋大夫正要解释,桃夭已经钻进马车内,朝莲生娘伸出白嫩的小手,“阿娘快些,咱们去看新家。”
莲生娘揉揉泛红的眼角,把手递给她。
许家距离燕子巷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马车约半个时辰。
三人才到门口,便见门口已经站着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十三岁,收拾得利落干净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生得健壮,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
正是婢女与仆从。
宋大夫瞧着都是极老实的孩子,也觉得有个人在家里帮忙跑跑腿极好。
三个进了屋子后,见院子虽从外头看着破旧,里面所用的家私皆是上好的梨花木,不仅如此,连被褥都准备好了。
只是里头的一应用具实在太昂贵,莫说案几上一个花瓶摆件,便是他们拿个杯子吃水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就不见一间屋子的钱。
宋大夫思来想去,道:“要不,咱们收起来吧,也没有人来,哪里就需要这些摆昂贵的摆件?”
桃夭深以为然,“其实我也觉得太贵了,每次用的时候生怕不小心掉在地上。”
三个人将值钱的摆件同碗碟收拾好,莲生娘又同宋大夫出去买了一些便宜实用的碗碟,这才算是收拾好了新家。
很是高兴的宋大夫又去买菜,亲自下厨煮了晚饭,好好庆祝了一番。
夜里。
桃夭坐在院子里天井旁,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只觉得在这里看星星,倒像是在桃源村一样,不由自主地想,若是以后遇见先生,一定邀请他来家里坐一坐。
看看院墙上的爬山虎,或是这样看星星。
虽然她知晓长安这样大,根本就碰不得。
桃夭在燕子巷住了两三日,第四日一大早用完早饭便要回许府。
她想她如今有了两头家,千万不能厚此薄彼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虽舍不得她,但知晓她如今这般为他们,已经极好了。
送桃夭上了马车,宋大夫见莲生娘又要哭,劝道:“总归一个时辰的路,想了总能见。”
莲生娘揉揉眼,“我也想莲生了。”
宋大夫背着手看了一眼蔚蓝的天,心想若是要见,那得等这辈子过完了先。
这边桃夭回到栖迟轩,才坐下没多久,采薇告诉她,“公子说,后日便是相亲宴,问小姐准备好了没有?”
桃夭十分惊讶,“什么相亲宴?”随即想起来,前几日阿耶确实说过。
她原本以为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是真的!
桃夭连忙匆匆去了松涛亭书房见许贤。
许贤刚好在,见她回来,一脸和蔼,“阿宁回家了。”
桃夭听到他说的“家”字,心里一暖,上前替他研磨,关心了一下他的日常起居,问:“阿耶真要帮我办相亲宴?”
许贤颔首,“自然是真的。”
桃夭道:“我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如今不用面对陈八两那样的坏人,倒也不必像从前那般着急成婚。
不过若是有好的,她也是想要找个夫婿好好过日子,生一两个可爱的小宝宝。
许贤以为她是想到从前的伤心事,道:“既是相亲宴,便是想要为阿宁招赘婿。”不待桃夭说话,他又道:“你哥哥已经将帖子发出去了,如今整个长安都知晓我许贤要为自己的掌上明珠招赘婿。”此举也不单单是为了招赘婿,更是要告诉全长安,他许贤的掌上明珠终于找回来了。
桃夭见事已至此,只好作罢,心想既是相亲宴,总不能给许家丢人现眼,问:“那我要不要学习学习?”
许贤不解,“学习什么?”
桃夭也有些不确定,“琴棋书画?”
“两日的功夫怎来记得学?”许贤安慰她,“阿宁放心,我许贤的女儿便是个废物,也会有人要。”
他话音刚落,面前乖巧天真的女儿幽幽道:“我其实会的可多了,会刺绣,还会采药没有阿耶同哥哥想得那用废……”
许贤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桃夭见他笑成这样,一时也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怕他岔气,赶紧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许贤笑罢,温和道:“有阿宁在,阿耶心里便很高兴。”
桃夭也笑了,“阿耶高兴,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如许贤所言,许丞相为了弥补自己走失的掌上明珠,特地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订婚宴不出两日的功夫便传遍整个长安。
人人都知晓许家的嫡小姐是个寡妇,一时之间,坊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许家嫡女是个无盐女,是以许相爷才出此下策。
有人又说自己亲眼所见,许家嫡女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
有人还说,许寡妇自从死了夫君以后成日里以泪洗面,十足的怨妇一个。
一时之间,全长安的人都想要目睹许小姐芳容。
到了相亲宴这日,桃源村的小寡妇桃夭心里竟然还十分期待。
她十分好奇这种相亲宴,也想出去瞧瞧长安的郎君是不是同别处的不同些,于是催促着采薇快些替她打扮。
人人都说才貌双全,“才”是来不及了,但“貌”她觉得自己打扮打扮兴许还行。
采薇原本还以为小姐心中记挂着沈家二公子,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心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为自家小姐这样心大感到高兴,还是该忧虑,只迅速替她妆扮好。
她本就肤白若雪,倒也不用怎么装扮,采薇只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一朵梅花,嘴唇与眼尾处匀了一些胭脂,饶是如此,比之平日里更增添几分美艳。
临出门前,桃夭突然停驻脚步,拿着披帛遮住半张芙蓉面,清澈如水的眼眸直勾勾望着采薇,“我是不是这样更好些,显得神秘一些?矜持一些?”
采薇瞧着眼前哪里像是出去相看郎君,分明是要去会情郎的少女,与正掩嘴偷笑的白芍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小姐实在想多了!”
桃夭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她原本还不太理解为何采薇是什么意思,等随着来到前院才知道什么叫“想多了”。
说是相看,实则是她待在一屏风后相看旁人,旁人并瞧不见她。
采薇低声道:“咱们相爷说了,今日不过叫他们上门来给小姐瞧一瞧,小姐若是有合眼缘的,可以记下来。”
大户人家的小姐竟然还可以这样挑选夫婿。
隔着屏风,桃夭望着满院子正在品茗赏花的郎君,心里不禁感慨万分。
不过不得不说,长安的郎君生得真好看!
虽说比着先生与他哥哥以及沈二哥哥还差些,可这样的人物随便挑一个出来,放在从前她想都不敢想。
也不知阿耶同哥哥一两天的功夫怎么就替他找到这么多才貌双全的郎君来。
她一时又忍不住想起谢珩来。
先生回家以后,是不是也曾像她这样面对着满院子的美貌女子犯愁,挑来挑去挑花了眼?
她正想得入神,只听有人问:“阿宁在想什么?”
“在想先生。”话才出头,一回头瞧见许凤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忙改口,“在想外面哪个合适做赘婿!”
许凤洲笑,“阿宁就不能含蓄一些!”
桃夭不解,“我还不够含蓄吗?我打扮得这么美,都忍住没有走出去给他们瞧一瞧。”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给她带偏了,许凤洲竟然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忍不住问:“那阿宁想不想要出去给他们瞧一瞧?”好歹也叫他们瞧一瞧自己的妹妹生得何等貌美才是。
桃夭眼神亮了亮,“我可以出去吗?”
许凤洲“嗯”了一声,“不过要回去换件衣裳。”
只要能出去瞧一瞧,穿什么倒还是其次。
待桃夭再次回来时,已经是一身青色翻领袍的美貌小郎君。
她跟在许凤洲后面大摇大摆进了赏花宴,光明正大打量着院中正在说话的人。
这个生得白,那个生得俊,那个眼睛生得好,这个鼻子很英挺。
一圈走下来,各个瞧着都不错,挑来挑去,挑花了眼,也不知该选谁好。
要不叫他们即兴作诗一首考考才学?
还是算了,若是学问太深,恐怕同她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她背着手一边在心底点评,一边这样绕着宴席走一圈,自以为藏得很深,是以看人都带着睥睨众人的风采,走起路来连步子都迈得比平日里大。
殊不知园中众人一眼就识破她女子身份,只瞧着一明艳不可方物的妙龄少女落落大方围着他们走了一圈,好似在选妃一般,与坊间传闻半点沾不上边。
这哪来像是刚死了赘婿的寡妇,分明像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便是寻遍全长安,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生得更美的。
在场的人要么是碍于相爷身份,要么想着攀龙附凤,至于相爷千金是谁,生得什么模样,甚至嫁过几次根本不在乎。
可眼下瞧着许小姐本尊,无不心神荡漾,不住拿眼角瞧瞧打量着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既美貌又天真可爱的“小郎君”,原本聊得热络的人彼此之间看待对方都多了一两分敌意,待许凤洲更加客气尊重。
只盼着他能瞧上自己,也能赢得美人青睐。
许凤洲表面与他们寒暄,心底却对他们这些所谓的“青年才俊”一瞧见他妹妹,言谈举止突然变得矫揉造作起来的行为感到反感,心中既觉得他们轻浮,又欣慰于自己的妹妹人见人爱。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沈家二公子来了。
他眉心一拧,“他来做什么?”他不是放出话,从此以后,沈时与狗禁止入许家大门半步!
管家道:“说是带着赐婚的旨意来的。”
赐婚的旨意……
许凤洲见自家妹妹也看得差不多,便上前同众人寒暄几句后,领着她出了园子,直奔前面会客厅去了。
路上,他问:“方才那些人阿宁觉得如何?”
桃夭很认真想了想,“都挺好。哥哥看着办就行。”
许凤洲忍不住扶额,“阿宁做人就不能有点追求?”
旁的女子在自己婚事上就没有一个不上心的,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叫他看着办?
桃夭却很不以为然,“我难道还不够有追求吗?我都这样明目张胆选赘婿了。还是说,我要哥哥把太子殿下请到赏花宴才算有追求?”
这两日哥哥特地叫府中的婢女同她说长安的事儿,期间也曾同她提过“假道学”太子风采是何等令长安贵女们着迷,无人不想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
那婢女当时说得时候一脸神往,桃夭却满脑子却是那“假道学”邀请秦淮河妓在外头“荒唐胡闹”的事情,有心想要告诉她真心,又觉得不大好。
许凤洲听她如是说,竟一句反驳的话说出来。
把太子殿下请到这种变相的相亲宴,亏她真敢想。
莫说他,即便是父亲出面也不一定请得来。
他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这样说来,阿宁确实显得有追求多了。”
桃夭弯眉嗔笑,“哥哥是不是一对比就觉出来了?哥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许凤洲道:“去了阿宁就知道了。”
桃夭也不晓得他要去哪儿,只晓得跟着哥哥总没错,一时随着他走,发现竟然是到了前院会客厅。
才进去,她就瞧见一身形颀长,眉目清隽的郎君正负手立在院中。
不是沈时还有谁?
才月余未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不待她说话,沈时已经迎上前,向许凤洲拱手作了一作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许凤洲虽明知他的来意,心中也更属意他做妹婿,可面上仍是冷笑,“什么风把沈探花吹来了?”
沈时道:“我特地上门向宁妹妹求亲,还请宁妹妹原谅我上次就那样走了。”
说罢,也向桃夭作了作揖。
桃夭哪里肯受,闪到许凤洲背后去,又忍不住悄悄探出头来看他。
沈时自怀里取出捂了一路的圣旨递给她。
她打开一看,虽然不太懂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沈时与许筠宁共结连理这几个字还是看得懂的。
她小声问:“沈二哥哥真要娶我?不嫌弃我是寡妇?”
沈时正色道:“绝不会。”
许凤洲见状这才满意,问:“阿宁如何看?”
言罢拿眼神示意她,不可这么快答应,可傻丫头羞答答“嗯”了一声,“沈二哥哥肯娶我,我自然要嫁的。”思来想去,跟园子里那些人一比,还是沈时更好些。
沈时闻言,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许凤洲见事已至此,再拿捏下去,恐怕自家妹妹就要说他欺负人,心思一转,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如沈探花也去赏花宴上坐一坐?”
沈时知道许凤洲是在故意给自己难堪,又向他作了一揖,苦笑,“敬臣兄就饶了我吧!”
桃夭却不懂得他二人的弯弯绕,只瞧着哥哥好像又欺负人了,忙解释,“赏花宴还挺好玩的,沈二哥哥千万别害怕。”
许凤洲嘴角止不住上扬,“阿宁说得对,若是沈探花去了,同他们吟诗作对,岂不是更有意思?”
沈时还能说什么,只好跟着去了。
只是他们前脚才到,后脚管家又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参加今日的赏花宴,已经赶往这里。
许凤洲心中惊诧。
且不说太子殿下下江南了,就算回来,又怎么会来参加她妹妹的“相亲宴”?
他见沈时与桃夭已入席,匆匆出去迎人,半道却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郎君气势汹汹而来。
不像是来参加宴会,倒像是寻仇来了。
许凤洲心中稀奇,面上却不动声色,正要向谢珩行礼,却听他冷冷问道:“前面园中正在举行赏花宴?”
许凤洲这才瞧清楚他的神色,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几月前在金陵意气风发的东宫储君出了一趟远门像是遭受巨大的打击,整个人憔悴不堪。
又见他风尘仆仆,像是赶了极远的路。
且他一向冷静自持,何曾这般失态过。
许凤洲按耐住心中疑虑,回道:“确实如此。殿下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沉默片刻,神色和缓些:“孤一时好奇想来瞧瞧,劳烦许卿在前头带路。”
许凤洲心中更加诧异,瞥了一眼齐云,见他也丧着一张脸,也不便问,立刻领着谢珩往园中走去。
待到了以后,谢珩并未直接进入,狭长锐利的目光冷扫了一眼赏花宴中的人,吩咐,“孤不想他们知道孤来,免得扰了大家的兴。”
许凤洲想起方才的屏风还没撤,赶紧领着他从一旁的回廊穿过去,又叫人送了酒水来。
待许凤洲离开后,沉下脸来的谢珩冷眼望着席间一边同人吟诗作对,一边还不忘同据说刚死了赘婿的许小姐眉来眼去的探花郎,一脸阴郁地捏碎酒杯。
沈家小子,阴险狡诈,着实可恶!
一旁的齐云瞧着宴席上的情景眼睛也冒出火来。
原本得知沈时要娶的就是小寡妇时,还在心底为她找借口,指不定是许凤洲强迫于她。
可眼下瞧着两人分明是情投意合,哪里有半分被人逼迫的模样。
他一时又想到殿下这段日子以来,因过度挂念她,日夜难以安寝,这样在路上来回奔波半个多月,差点没了半条命,心里也不禁恨恨道:这小寡妇薄情寡义得很,殿下才走多久,她竟然就同沈探花好上了!
这也就罢了,还到处同人说殿下已经死了,简直是可恶!
只是想归想,也不敢说。
他只低声劝道:“看也看了,不如殿下先回去歇息,待明日召许侍从问一问,指不定这当中有误会。”
谢珩冷笑,“误会?当孤瞎了吗?”
他话音刚落,只见席间的“许小姐”与放浪形骸的沈家郎君已经离了席。
谢珩立刻起身跟上去。
一路跟到一处小花园,两人便停下来。
此刻天色昏暗,再加上他躲在假山后,两人并未瞧见他,只旁若无人的说起悄悄话。
“许小姐”道:“沈二哥哥叫我出来作什么,是方才的宴会不好玩吗?我瞧着二哥哥方才好不厉害,一下子就把他们比下去了,”
许是两人有了婚约,沈时待她更加亲昵些,闻言捏捏她的鼻子,“有谁邀请自己未来的夫婿参加自己的相亲宴?”去都去了,总不能输给旁人,免得在她面前失了面子。
原来如此。
桃夭捂着鼻子傻笑。
沈时从怀里取出上次未能送出去的耳珰,目光灼灼望着眼前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虽有了赐婚的旨意,可我还是想亲口问一问宁妹妹,可愿嫁给沈时作妻子,为我沈家妇?”
桃夭忙点点头,“沈二哥哥不嫌弃我,我自然愿意的。”
沈时笑,“那我帮宁妹妹戴上好不好?”
桃夭连忙把自己圆润白皙的耳珠递过去。
假山后,紧紧盯着那对在小寡妇白嫩的耳朵上肆意占便宜的手爪子,恨不得冲上去将其暴打一顿的男人硬生生从假山扣下一块石头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双可恶的手爪子才拿来,虚情假意地问:“疼吗?”
只见上次才碰着她耳朵就哭天抹泪的小寡妇连忙摇头,“一点儿也不疼。”
随即又十分有缺憾似地说: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给二哥哥准备。”
“下次也一样的。”
她“嗯”了一声,含羞带怯望着轻浮放荡的伪君子,承诺,“等成了婚,我一定会让二哥哥过上好日子!”
话音刚落,假山突然响起动静,好似碎石落地的声音。
桃夭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沈时朝假山处张望一眼,只见远远地两个仆从朝这边走来,想来定是许凤洲寻人,道:“那二哥哥先回去了,宁妹妹别过去了。”
不等她开口问,他道:“我不喜欢旁人瞧宁妹妹。若是宁妹妹想玩,下次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好不好?”
她立刻点头应下来,“那等二哥哥走了我就回屋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沈时才依依不舍离去。
直到他人消失在花园里,桃夭才拼命揉搓自己的耳朵。
好痒!
不过戴一两日可能就习惯了。
一阵冷风吹过,她总觉得此处像是一对眼睛盯着自己,赶紧要走,谁知经过假山时,被人从后面一把捂住嘴巴拖进去,还未来得及呼救,就对上一双阴冷狭长的眼眸。
她那“英年早逝”已经很久了的赘婿此刻正咬牙切齿盯着她,“方才那话,你究竟送了几回?”
第49章
劳烦许小姐缝补衣裳
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人禁锢在怀里的桃夭瞪大一对漆黑清澈的眼眸, 想要瞧清楚宽厚的手掌还搁在自己嘴巴上,似怒极的美貌郎君。
为何每回一见面,她总要惹他不高兴?
桃夭迅速反省了一下自己, 确定自己什么也没做, 既没有同旁人提及他的身份, 也没有遇见他时非要同他相认。
更何况这样的重逢她始料未及,也根本来不及同任何人提起。
毕竟,她是那样高兴与他重逢, 尽管他瞧着这样生自己的气。
她打算等他骂几句解解气再哄他两句,可他除了最开始那句话,这样紧紧盯着她,漂亮的眼眸微微泛着红, 看得她都心疼了。
已经是寒露时节,天气虽好,可秋末冬初的时节, 天也变得昼短夜长,不过才到傍晚,霞光尽散,暮霭沉沉。
光阴也似顺着人的指尖一寸寸流失, 原本就不太光亮的假山洞里渐渐地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下去。
直到隐在暗日光影里的郎君松开灼热滚烫的手掌,丝毫没有计较就这样被他拖进假山里的少女着急询问:“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她家里门规森严, 听说若是要来拜见, 还需要提前几天投递名帖。
不待他作答, 她用这段时日养得细白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蹙了蹙眉尖, “才短短数月未见, 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
明知她一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 待谁都这样好,可满腔怨气的谢珩就这样消了气,委屈地把下颌抵在她的颈窝,不待诉苦,突然被她一把推开。
她腼腆又害羞地看他一眼,微微低下头,“先生,我,我要成婚了,先生再这样抱着我不好。”
一句“成婚”好似一把尖刀插进谢珩的心里。
他喉咙发紧,喉结微微滚动,指节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不动声色得明知顾问,“你要同谁成婚?”
话音刚落,假山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桃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垫着脚尖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先生别说话,待会儿被人瞧见就完了!”她哥哥这样凶,若是知道先生出现在府邸,指不定要怎么欺负他。
许是她太紧张,一时忘记她刚同人许婚,柔软的身子几乎整个人多贴在男人因为高热而过分滚烫的身躯上。
他垂下眼睫,目光灼灼盯着怀里数月未见,虽着了男装,却更加明艳夺目的少女。
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动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漆黑眸子里燃起的妒火。
这个坏人!
这个天底下最懂得玩弄人心的坏人!
她害得他一步步沦落至此,甚至连脸都不要了想要同她过一辈子。
她倒好,转头将他忘得干净,竟然敢同人夜游秦淮河!还敢叫男人摸她的耳朵!
他若是再晚些日子回来,恐怕她不晓得同旁人干出旁的什么来!
她这样怕他被人瞧见,他这样见不得人!
那他就叫她那个属意的男人过来瞧瞧他是如何在假山里宠幸她!
愤怒,羞辱,思念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燃烧了他的理智,他抬一把钳制住她的下颌,才低下头,她突然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无不怜惜地询问,“先生怎这样烫,是近日天气不好,着凉了吗?家里没有给先生吃药吗?”
谢珩的手缓缓松开,眼底的凉意如同外头逐渐蔓延的暮色,沉静而又孤寂。
他便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欺负不了小寡妇了。
她小声道:“眼下也不是同先生叙旧的好时机,我先出去,待会儿先生再走,明日我在朱雀大街的其香居的茶楼等先生好不好?”
她其实也不知其香居的茶楼在朱雀大街的哪里,只是听府里的婢女同她提过,说那里是长安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极其风雅。
想来先生那样风雅的人,定是很喜欢那样的去处。只是他还生着病,着实叫人放心不下。她又低声嘱咐,“先生记得早些来,知道吗?”
谢珩不动声色问:“你如今有了新夫婿,那我呢?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
她楞了一下,“怎么先生还没有成婚吗?我不是写了和离书给先生吗?”说着说着,她沉默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去。
半晌,她抬起闷得绯红的小脸,挤出一抹笑,“先生还是我哥哥呀。待日后我成婚,我请先生做主家席。沈二哥哥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定然不会不同意。他待我很好很好的,先生再不必担心我。反而先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几个月,怎么就消瘦成这样。”
说着说着,她眼底盈出泪光,不知是在伤心他这样憔悴,还是在伤心别的什么。
谢珩沉默片刻,又问:“宋大娘还好吗?”
她哽咽,“很好。他们不惯住在相府里头,我哥哥在外头给他们买了新屋子,离得不远,我随时可以去看他们。若是先生想我阿娘,我明日便带先生去看看他们。”
谢珩颔首,眸光沉沉:“那就好。大家都好,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时她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擦干眼泪,想起自己还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再次嘱咐,“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先生早些过来,还有别忘了吃药,知道吗?”
言罢不待他回答,就匆匆离了假山。
此刻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直待小寡妇与许凤洲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血的谢珩从怀里摸出那对珍珠耳珰来,伫立良久,手一松,沾了血的耳珰落在地上。
他看也未看一眼,从假山里走出来,大步向府外走去。
他知道,他不会去赴她的约。
早已经守候在相府门外的齐云见他一脸沉郁地出来,忙将他迎进马车,又见他好似还很平静,一时之间也不晓得他究竟与小寡妇发生何事,只是道:“殿下方才一离席,许侍从就回来了,然后向我询问您去哪儿了,微臣便擅作主张说您已经离开,还说您不过是顺道来瞧一眼,叫他千万不要声张自己去。许侍从此人向来守口如瓶,想来连沈探花同许小姐也不会说。”
谢珩没有作声。
齐云踞坐在一旁,也不敢再多言语。
半晌只听到淡淡道:“你做得极好。”
齐云听到他这话反而更不安起来,只叫人回东宫去。
可他却如同坐定一般,半句话不再言语。
待回到东宫以后,他径自入了那间临走前特地给小寡妇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宫殿里,关上门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当值的齐悦将齐云拉到一旁,询问:“不是说去接娘子了吗?怎么就殿下一人回来了?”
“别提了!”齐云哭丧着一张脸,将这段时日南下江南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担忧,“也不知今日那小寡妇同殿下说些什么,殿下自相府出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也不大生气的模样,可这样反而瞧着更吓人。”
齐悦不曾想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一点他却是十分肯定:殿下同小寡妇彻底没有可能了。
赐婚圣旨是殿下亲自下的,自古以来君无戏言。
殿下这样憎恶圣人抢夺臣妻,逼死臣子这件事,就算是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要小寡妇。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些,正是因为如此,才晓得殿下心里有多难受。
他道:“许侍从那样城府深沉,老谋深算的一个人竟然就由着自己的妹妹这样胡闹?说赘婿死了,他就真当死了?也不查查?”
齐悦道:“连靖王这样的人旁人就算是瞧不起,顶多也是在背地里议论,明面上谁不捧着敬着?可许侍从都未曾将他看在眼里,区区一赘婿,恐怕他连名字都不会问。在他看来,他妹妹就是嫁过十次八次也是宝贝,更何况以许侍从极其护短的性子,若是知道是娘子的赘婿抛弃了娘子,恐怕要杀人泄愤。娘子估计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许家是百年氏族,祖上不仅出过几朝宰相,还出过皇后。
若不是许家小姐走失,恐怕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人选。
许凤洲自幼就飞扬跋扈,目下无尘,揉不得半点沙子,尤其是妹妹走丢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整个长安,除了卫昭,就数他最横。
也就在殿下面前,勉强收一收自己的狐狸尾巴。
只是一遇上自己妹妹的事儿,他半步不肯相让。
前几年礼部赵尚书的幼子不过是说了一句“指不定许小姐被卖到哪里做歌姬”,被他恰好听见,他当场动手打折了赵家小公子一条腿,若不是齐云拦着,恐怕另一条腿也没了。
事后,赵尚书还得上门亲自替自家儿子赔礼道歉,赵小公子如今见了他都哆嗦。
想来小寡妇也是瞧出她哥哥极其护短,所以才说殿下“死”了。
可就算是知道小寡妇为殿下好,他心底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他想着要不要去请裴季泽过来劝一劝,却被齐悦拦了下来。
他道:“眼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你叫殿下一个人待会儿吧。”
没人知晓谢珩这一夜在那间宫殿里做了些什么,恰逢次日朝会,一向勤于政事的储君天未凉就起来上朝,也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只是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似还发着热。
可他精神倒是极好,这段日子因为瘦了许多,眉眼愈发显得凌厉,整个人艳色入刀,令人不可逼视。
临出东宫前,他盯着那间宫殿看了一会儿,吩咐,“闭殿。”
齐云同齐悦对视一眼,谁人也不敢作声。
得到消息的林姑姑很是诧异:怎么精心准备了这么久,说关就关了?
可殿下的旨意又有谁敢质疑。
只有乳母孙氏在朝会结束以后,趁着谢珩用早膳时,悄声询问,“殿下不是说要带喜欢的女子回来托奴照顾,怎么不见带她回来?”
谢珩沉默良久,微微一笑,“她嫁人了。”
孙氏楞了一下,瞧见他的模样,心里难过极了,抹着眼泪哽咽,“怎么好端端就嫁人了呢?”
谢珩反过来安慰她,“她嫁的夫君极好,比同孤在一处好。”
孙氏闻言更加难过,“可殿下怎么办?”
“孤?”谢珩微眯着眼眸看着外头云卷云舒的天,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孤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太子妃。有人告诉孤,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没什么值得挂怀。”
从万安县到金陵,有多少次可以同她一起的机会他都错过,就连秦淮河那样近的距离,他都未能认出她来。
甚至就连她的婚事还是他亲自盖的印。
这便说明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如此这样挺好,待他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沈时外放回江南,也算成全她。
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她了!
其实想想,他心底还是有怨。
不过没有关系,待他娶妻生了孩子,慢慢就好了。
这天底下又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都会活得很好很好的。
既然想通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如此过了三五日,他拖了一路的风寒竟不药而愈了。
这日用完早膳以后,谢珩处理完案几上堆积的紧急些的奏疏,微眯着眼眸看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旁的齐云道:“今儿天气好,不若咱们出去击鞠。殿下好久都没去过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谁知殿下真就搁下手中的朱笔,道:“去城郊打。”
齐云楞了一下,连忙叫上自家兄长还有正在东宫当值的裴季泽一块去。
一行人才出东宫大门,迎面就撞上皇后宫中的女官郑尚宫。
郑尚宫上前向谢珩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叫奴婢来问问殿下选太子妃的事儿。”
谢珩沉默片刻,道:“孤瞧着近日宫里的海棠开得极好,那便邀她们一同进宫赏花吧。”
郑尚宫愣住,一时忘了如何接话。
她其实不过是照例来问一问,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答应了。
莫说她,连同裴季泽在内的几人也都有些难以置信。
谢珩淡淡扫了郑尚宫一眼,“还有旁的事?”
郑尚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并无。奴婢这就去着人布置宴会,不知殿下想要定在哪一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
言罢丢下这句话,就上了早已侯在一旁的马车。
齐云轻轻用手臂撞了一下裴季泽,小声询问:“裴侍从,殿下没事儿吧?”
裴季泽摇头,“不好说。”
不等齐云说话,他人已经翻身上马,道:“走吧。”
长安城内最大的马球场实际上在宫里。含光殿、中和殿都有专门的马球场。且宫里的马球场不但能够打球,也可以宴请宾客、欣赏歌舞。
但是平日里只有皇子们同公主们,谢珩觉得无甚趣味,所以最爱去的是城郊那一家,自皇宫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谢珩等人赶到城郊马球场时刚好过了日头最毒的时刻。
秋高气爽,最适合击鞠不过。
平日里能来此座马场消遣的皆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里头设施一应齐全。
且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太子殿下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里头不仅有一处转门为他搁置服制器具的屋子,甚至还从山上引了温泉下来供他解乏。
谢珩在屋子里更换好球服后,才要出去,远远就瞧见马场内不知何时来了几人。
他一眼就认出离许凤洲不远处一个子娇小,身上穿着全套的护具,正小心翼翼学着骑马的是小寡妇。
至于另外一个替她牵马执辔,眉目清隽的郎君不是沈时还有谁!
原本正当好的日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热烈,刺得他眼睛都疼了。
齐云等人自然也瞧见马球场上的情景。
几人相互之间对视一眼,小心觑着谢珩的神色,见他的目光简直胶粘在马场上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身上。
齐云心思浅,沉不住气,道:“微臣这就叫他们清场。”
谢珩并没有作声,金色的指套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裹着的兽皮,神色愈发沉郁。
裴季泽道:“若是贸然赶人,以许侍从的性子定是要追到殿下跟前来问个明白。反正咱们几个人也不够,不如就请金陵来的郎君一起来打个比赛,也好打压打压他们嚣张气焰。”
齐悦心思一转,“裴侍从说得对。听闻国子监那帮金陵来的儿郎最爱一向以六朝遗址,万古古城自居,很是得瑟。不如殿下就好好叫他们见识一下咱们长安男儿的风采,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都!”
裴季泽又道:“还有许家小姐,想必回长安的时间尚短,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击鞠比赛,不如殿下也叫她见识见识,免得被金陵儿郎那三脚猫的技巧给唬住了。”
齐悦眼底的笑意溢出来,“裴侍从说得对!”
齐云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十分诧异。
怎么裴大人同哥哥不帮着劝劝殿下,还拱火?
“准!”
谢珩收回视线,“叫陪练的一块来,穿那套特制的球服,免得她觉得孤欺负人!”
他亦不想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相府那日他没告诉她,那么以后她也自不必知晓。
齐云立刻应下来。
待众人换好特制球服,戴好面具,齐悦道:“那微臣这就去通知许侍从换衣裳。”
裴季泽也跟着告退。
待三人出了静室,齐云忍不住道:“为何方才不帮着劝劝殿下?”
“总得让殿下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是!”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球场上的几人,“顺带的也让沈探花尝一尝,咱们这些日子因为他所受的苦楚。”
这几日殿下虽明面上丝毫瞧不出伤心之处,却近乡情怯,连许凤洲都不愿意见,诸多的事宜全部堆到他的案头来,害得连熬了几个晚上。
他又故作叹息,“还要记得请医官们候着,免得待会儿伤了人不好交代。”
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的齐云咧嘴笑,“怪道公主总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
欺负人都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要是同他有仇,可就惨了。
裴季泽风雅一笑,多情的眼眸眼波流转,“百无一用是书生,公主謬赞。”
齐云想着都这样了,问:“那不如奏乐来给殿下助兴!”通常只有正式比赛时才会奏乐。
齐悦也笑,“快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这帮人不当值时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会玩,尤其是眼下这样可以公然欺负人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怪只怪他一个金陵来的小子,竟然敢跑到长安的地盘上同殿下抢女人,还让殿下吃了那样一个大的哑巴亏!
球场上。
围着马场转了一圈的桃夭才由沈时虚扶着从马背上跃到地面,就疾步跑到许凤洲面前,仰着红扑扑的一张小脸问:“哥哥我棒不棒?”
“极好!”许凤洲瞧着心情终于好起来的妹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自前几日赏花宴后的第二日,她自其香居茶楼回来后,整个人郁郁寡欢。
他问过采薇,采薇只道她那日一早天不亮起来煎了一副伤寒药,然后带着去其香居茶楼,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她坐在临街的窗前,从日出等到日落,那个人都没来。
采薇也曾询问过她在等什么人,她只说是故人,旁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一连几日她都带着药去等,直到他亲自去其香居的茶楼找她,才发现她真就一个人坐在其香居茶楼临街的窗口傻乎乎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一瞧见他来,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药藏起来,却不小心打碎了。
真是个傻瓜。
就算是藏起来他就不知道了吗?
他问她在等什么人。
她当时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直到日薄西山,她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笑,“以后都不等了。其实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我就是有些不死心。”
许凤洲不晓得怎样的故人值得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晓得她心底难过。
可任凭他如何哄,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少女都不肯说出她究竟在等谁,只是第二日真就不等了,还说她常听人说长安的儿郎特别会打马球,想要见识见识。
于是他赶紧叫人连夜赶制马球服同球杆,恰逢今日天气好,特地同沈时带她来马球场学习打马球。
原还以为她那样胆小,必定会很害怕上马。谁知她胆子大得很,若不是沈时拦着,她还想要试着自己走一圈。
沈时也笑,“不出几日,宁妹妹恐怕就可以绕着马球场跑一圈了。”
“真的吗?”桃夭捂着嘴笑,“我真有二哥哥说得那么厉害?”
许凤洲挑眉,“万不可骄傲!”言罢,看着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跟着笑了。
人家只要一夸,她就这样傻。
可偏偏她这样简单的性子,哄得所有人都高兴。
就连积郁在心多年的父亲大人自从她回来后,都好了许多,每日都要叫她去书房坐一坐,陪着说说话。
父亲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他,不许任何人进,却许她可自由出入。
许凤洲希望她永远都如同现在这样高兴。
让他妹妹不高兴的人,就是同他许凤洲过不去。
他若是见到那个让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却连个面都不肯露的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桃夭见原本好端端的哥哥面色突然沉郁,正要问他怎么了,远远地瞧见一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策马朝这边而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玄红二色的球服,胸前绣着鹰隼,面上戴金色面具。
那样大的动静许凤洲同沈时自然也听见。
桃夭好奇,“哥哥,那是什么人?”
许凤洲道:“殿下今日也来了!”
桃夭惊讶,“哥哥怎么知道?”他们全部都戴着面具,这样都能分辨出来?
就连沈时也很意外。
许凤洲道:“那球服同面具是殿下同人打比赛时才会叫人穿的。”从前他们一起同殿下打马球时,总会有些人碍于身份身份而畏手畏脚,是以殿下让人特制一样的面具同球服。
球服分为两色,面具却是一样的。
这样比赛的时候就不会有所顾虑,玩得也更加畅快。
说话间队伍已经近了。
殿下身量极高,很容易分辨,并不在这群人里。
其中一个翻身下马,与他见了一礼,道:“殿下说待会儿想要同许侍从还有沈探花击鞠。”说这话时,他斜了一眼沈时。
正是齐悦。
沈时很敏锐察觉到他的敌意。
齐悦道:“听说沈探花击鞠技艺极佳,待会儿某也很想见识见识。”
言罢,又向立在一旁数月未见,愈发明艳,此刻低垂敛目,格外安静的少女行了一礼,道:“殿下也已经叫人为许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请许小姐到观赏席观看比赛。”
桃夭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安抚她,“殿下击鞠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左右,阿宁待会儿可好好看。”
“那待会儿哥哥同二哥哥一定要小心些。”
沈时温和一笑,“会的。”
桃夭由人领着去了观赏台。
观赏台内早已经设了席案,时令瓜果糕点一应俱全。
桃夭才坐下没多久,远远就瞧见一威风凛凛,脸覆金色面具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
他一入场,原本端坐在马背上的人立刻翻身下马向他行礼。
桃夭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被马背上的男人吸引住。
怪道人都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就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哥哥,言语间都对太子殿下赞誉有加。
明明都是穿同样的衣裳,戴同样的面具,可偏偏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为全场焦点
尤其是这样近距离看,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着皇家气度,叫人觉得天潢贵胄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桃夭忍不住问正在替她烹茶的婢女:“太子殿下击鞠的技艺很好吗?”
婢女一脸神往,“太子殿下的风采无人能及,待会儿娘子就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脸蛋都晕出一抹薄红来。
桃夭心里更加好奇。
也不知是不是她盯人家盯得太久,“假”道学太子突然朝观赏台看来。
眼下观赏台上只有她一人。
定是她总是盯着人家被给发现了!
她立刻从碟子里拿了一个苹果挡住脸,假装自己在吃苹果。
场内。
谢珩盯着正在啃苹果的小寡妇,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定是知晓自己偷看旁人被发现,所以才假装吃苹果。
这时换好衣裳的许凤洲与沈时也策马过来。
两人向他行礼后,许凤洲问道:“殿下想怎么玩?要定什么彩头?”
正要说话的谢珩目光落在沈时头上那支小叶紫檀木的木簪,面具后面的表情一寸寸冷以来,直至四肢百骸。
她竟然连这东西都送给他了!
好得很!
他道:“孤觉着沈卿簪发的木簪很是不错,不如就以此为彩头。若是孤输了,孤就把自己簪发的玉冠送给沈卿。若是沈卿输了,就把他送给孤。”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住。
男子二十而冠,拿来簪发的簪子何等重要。
更何况是储君之冠。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沈时立刻下马告罪,“此物乃是微臣未婚妻送微臣的定情信物,恕微臣不能答应。”
此言一出,齐云等人明白了。
是小寡妇送的!
可大家也没想到沈时竟然这样硬气,拒绝得这样干脆。
谢珩睨他一眼,“沈卿还未比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沈时道:“心爱之人所赠之物,又岂能拿来与人打赌。”
谢珩道:“若是孤一定要呢?”
沈时不曾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殿下竟然仍然坚持,屈膝告罪,“那就请治微臣大不敬之罪!”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各个大气不敢出地低下头去。
看出苗头不对的许凤洲站出来道:“不若殿下赌些别的?”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着的兽皮,余光却瞥向观赏台去。
观赏台的小寡妇显然也瞧见这边的情景,急得不住朝这边张望,显然是在担心她的未婚夫婿。
指不定已经在心里骂他这个太子正在仗势欺人。
人都不要了,还要一支木簪做什么!
她爱送谁送谁!
就算现在回头送他,他也不要她的东西!
他缓缓道:“孤不过是同沈卿开个玩笑,看来沈卿待许家小姐果然是情深意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裴季泽出面,挑了一杆上好的球杖作为今日的彩头。
沈时还没开始打,背后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
他下意识望向观赏台,只见桃夭也朝他看来。
虽然戴着面具,明知对方什么也瞧不见,可还是向她会心一笑。
不远处的谢珩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神愈发锐利。
这时场外响起鼓声,身为太子的谢珩自然先拔得头筹,球一挥出,比赛才算是正式开始。
观赏台上的桃夭紧张地望着场内相互之间角逐的郎君们,根本不晓得谁是谁,只是瞧着其中一人在简直是所向披靡,大杀四方。
场内,简直是被追着打的沈时从未这样吃力打过马球。
他自认为技艺不算差,可回回球杖才触到鞠球,太子殿下总能抢先一步。
渐渐地,好似只有他同太殿下在相互角逐。
赛场无君臣。
他自然也不肯相让,更何况还有心爱的女子在观赛。
金陵男儿丢不起这个人!
场外乐声慷慨激昂,场内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
眼见着比赛最后的时间要到了,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太子殿下挥杆,鞠球擦着沈时的面具飞入到球洞里去。
沈时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清隽面孔。
他匀了几口气,拱手道:“太子殿下的球技确实无人能及,微臣输得心服口服!”言罢告辞,去了观赏台。
齐云等人见大获全胜,心情格外愉悦,心想殿下也算是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却瞧见将金陵儿郎打得落花流水的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喜色。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寡妇正在贴心地帮沈探花同许侍从二人端茶递水,心疼得不得了。
隔着老远,都听见她在那儿温声细语地夸人。
“二哥哥真厉害!”
“哥哥也厉害!”
“下次也教教我好不好?”
“二哥哥脸上都淤青了,待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上药。”
“……”
良久,他收回视线,策马出了球场,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裴季泽叹息,“看来这口恶气是出不了了。”
许凤洲这时走过来问道:“太子殿下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都像是同沈时有仇?
裴季泽道:“许是见了金陵的郎君,忍不住想要切磋切磋。”
切磋?
方才那叫切磋?
去年同吐蕃的赛事太子殿下都没那么拼!
裴季泽当然知道他不信,故作叹息,“其实是选太子妃的事儿同皇后殿下起了争执,是以瞧着沈探花同许小姐这样情投意合,一时有所触动。”
一旁的齐云心中对裴季泽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明知道许凤洲不会轻意相信,所以才故意先说了一个叫人完全不能信服的谎话,然后再用一个看似很真的谎话。
许凤洲果然信了。
他又道:“眼下出了一身汗,不如咱们去后面泡一泡汤池子,松泛松泛?”
从前大家也时常这样。许凤洲不疑有他,只是今日带妹妹出来玩,虽说也有女子汤池,可她初来咋到,又是孤身一人,定然不行。
他正要拒绝,齐悦道:“那就请许小姐先歇息片刻,咱们快些就好了。”
齐云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恐怕另有计较,也道:“那我这就叫人带许小姐过去。”
言罢不等许凤洲拒绝,已经策马离去。不多时的功夫,几名婢女便过来了。
许凤洲同桃夭交代几句后,同沈时还有齐悦一起去了后面汤池。
待人走远了,裴季泽吩咐婢女,“带娘子去静室。”
齐云楞了一下。
裴季泽胆子也太大了!
等丝毫不知情的小寡妇随同婢女离开后,齐云这才敢摘掉自己脸上沉闷的面具,问道:“你就不怕许侍从知道了跟你拼命?”
裴季泽道:“齐卫率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齐云道:“那万一娘子说了呢?”
他轻轻弹了弹衣袖,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要看咱们殿下的本事。”
齐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裴侍从真是好手段!”
他道:“待殿下得偿所愿,再赞也不迟。”
桃夭不晓得被人领到哪里了。
她环顾一眼空旷雅致的室内,被东面一整面墙上的球杖吸引住。
她本就好奇心重,眼下四下无人,不由自主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杆仔细观摩起来。
球杖上面不仅记载着督造年份,由何处督造,甚至赢了哪一场比赛都有详细记录。
她一一看过去,发现每一杆竟然都有,甚至年份最早的要追溯到五年前。
这样多的球杖,这样多的丰功伟绩,足以叫人想象球杆的主人比赛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也不知这些球杆的主人是谁?
待会儿她出去问问哥哥,下次他若有比赛,她一定亲自来瞧瞧。
她将所有球杖看完后,发现其中有几杆修补过的球杆。
只是主人的手工艺实在不怎么样,这样精致漂亮的球杆上多了那样丑的修复痕迹,叫人心中不免遗憾。
向来最爱干这种手工艺活的桃夭一时技痒,都要忍不住替修正一番,奈何手上没有现成的工具。
她正对着球杖摇头叹息,突然听到有人问:“许小姐在惋惜什么?”
“太丑了!”
桃夭下意识接了一句,言罢警觉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子。
正是方才在赛场上所向披靡,风采无两的太子殿下!
他还穿着赛场上的球服,脸上也戴着那副黄金制成的面具,只露出一截洁白似玉,令人浮想翩翩的坚硬下巴。
完了!
那婢女怎么把她领到太子居所来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正要请安,只听他道:“免礼。”
他问:“许小姐怎么会来此处?没同你的未婚夫去玩?”
桃夭忙回道:“他们去泡汤池,叫我在此处等一等。”
话才出口,才想起对着他得自称“臣女”,一时懊悔不迭,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给哥哥带来麻烦,忙解释,“臣女,臣女不知这里是殿下歇息的地方,臣女这就走!”
她提脚便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走到她面前,自她手里拿回忘记放下的球杖,问:“不如许小姐先同孤说说,这杆球杖怎么丑了?”
他离得太近,一向鼻子很灵的桃夭只觉得极浓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且他虽然刚刚运动过,身上汗味并不浓重,反倒是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格外好闻。
只是那香太霸道,叫人有些头晕目眩。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都烧起来,忙后退一步,告罪,“臣,臣女胡说八道,还请殿下宽恕!”
他斜睨她一眼,“孤不喜欢撒谎的人。”
为了能早些走,桃夭只好咬咬牙,说了实话,“臣女只是觉得这上面修补的痕迹不大好看。”
太子殿下沉默片刻,道:“既如此,不如就由许小姐来替孤修补好了。”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眼睫偷偷看他,“那,那臣女可以带回家修补吗?”
他道:“许小姐觉得呢?”
桃夭迅速垂下眼睫不作声。
他已经将球杖重新塞回她手里,戴了金丝手套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案几,“那里有工具。就坐在那儿好好修。几时修完,孤几时派人送许小姐回家。”
顿了顿,似咬牙切齿一般,“同许小姐的未婚夫婿团聚!”
言罢,不待她回答,就坐到距离案几不远处的榻上看书。
说是看书,半晌也不见翻一页,只透过书页偷偷打量着踞坐在案几前正埋头修复球杆,只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的少女。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莹润饱满的耳垂上那枚珍珠耳珰在金色的光芒下泛发着莹润夺目的光泽。
他心烦意躁地把书丢到一旁去,没话找话,“听说许小姐绣活极好?”
案几前的少女像是极害怕,半晌,小声道:“尚可。”
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今同人订了婚就成了尚可!
他冷冷道:“孤的衣裳破了,劳烦许小姐过来帮忙修补。”
她终于抬起头来,磨蹭着走到他面前,丝毫没有瞧出他身上衣裳哪里破了,只好询问:“殿下衣裳哪里破了?”
他站起来,当着她的面,在胸襟上一扯,只听“呲啦”一声响,上好的丝绸制成的球服被撕开几寸长的口子。
“现在破了。”他低垂眼睫,目光灼灼盯着她。
桃夭的眼圈蓦地红了。
她都说了他是“假道学”,哥哥非不信!
第50章
想要,自己捞
桃夭没想到传闻中厚德博学, 郎艳独绝的太子殿下竟然会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他还问:“许小姐怎么哭了,是觉得孤欺负你了?”
桃夭想说“是”,你就是欺负我了。可她怕说了他欺负得更狠了, 赶紧擦干眼泪, “针线在哪儿?”
他即刻叫人去取了针线来, 自己则坐回到矮榻上。
她从一对丝线里挑出与他衣裳颜色相近的丝线,又见那口子那样大,即便是缝补好, 必定也不好看,心思一转,又多挑了几种,这才上前, 踞坐在他面前。
可是这样缝补,她整个人几乎像是在趴在他怀里。
她思虑再三,小声询问:“能不能请殿下把衣裳脱下来?”
他拿起旁边的书, 回道:“不能。”
她下意识抬起眼睫,刚好对上他狭长漆黑的眼眸。
她立刻低下头去,开始飞针走线。
可逢着逢着,她耳朵一凉, 抬起头一看,太子殿下那只还戴了金丝手套的手已经搁在她耳朵上。
他要做什么?
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常听戏文里有那些贵族子弟强抢民女。
她吓得一时忘了动作, 清澈如水的眼眸被泪意浸润, 就连眼睫毛都湿漉漉。
谁知他只是摘了她的耳珰, 在手里把玩, 还问:“许小姐打算几时成婚?”
“还不知道。”
她小声答道。
沈家二哥哥想要早点同她完婚, 可哥哥说长安城没有哪家贵女这么早成婚, 更何况她回家, 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多留两年。
她其实也不想这么早成婚。她觉得她还没尽孝就这么早嫁了,她阿耶也一定会不高兴。
他又问:“听说许小姐刚死了赘婿?”
他竟然连她刚“死”了赘婿都知道!
她又抬起湿漉漉的眼睫。
他在看她。
他虽是个假道学,可是有句话哥哥说得对,他生得极好!
除了先生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眼睛生得这样漂亮,犹如浩瀚星辰里那颗最亮的星星,像是会蛊惑人心一般,他说什么你你忍不住要答应他。
可生得再好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他问:“许小姐这样瞧着孤做什么?”
她连忙又低下头去。
他问:“许小姐是喜欢你的赘婿多些,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夫婿多些?”
桃夭不晓得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个,藏在心底的伤心事又被他勾了出来。
那日自假山分别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着先生了!
他轻声道:“孤就是随便问问,有什么值得许小姐这样伤心。”
她否认:“臣女没伤心。”
“那许小姐哭什么?”
她哽咽,“殿下为何要摘臣女的耳珰?”
他拿着耳珰放在眼睛看比了比,道:“孤觉得太丑了,影响孤的心情。”
也许等她缝补完他就还给自己。
她遂不再作声,赶紧接着缝补。
男人低垂眼睫,光明正大打量着几乎像是被自己拥进怀中,正一心一意缝补衣裳的少女,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连日来无处着落的一颗心竟无比安宁。
哪怕这样虚假的亲昵是他强行求来的。
可这样与她待在一处,见她掉掉眼泪,心中竟然无限欢喜。
欺负欺负她也好,叫她忘不掉。
可即便是这样的“欺负”也没能持续太久,他也不过强求来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眼见着屋子里洒落在地板上的日光一寸寸暗下去,她已经缝好了衣裳,自他怀里退出去,道:“殿下好了。”
其实一件衣裳而已,缝成什么样根本不打紧。
可他低头一看,还是愣住。
只见原本撕开的口子早已瞧不出任何的痕迹,反而多了一只蝴蝶风筝,而原本撕开的口子成了那条风筝线。
一只像他一样,看似自由,却没有人要的风筝。
都不要他,为何还要绣这样一只风筝送他,叫他放不下!
一瞬间,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有关江南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日日撒娇似的“先生长,先生短”,张口闭口就说喜欢他,非要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生宝宝。
为哄他高兴,天不亮提着鱼去同人家换他不讨厌的鱼,又将一根根刺挑出来喂到他唇边。
以及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的下午,她趴在他胸前,青涩而懵懂得亲吻他的唇,勾弄他的舌,连他的心一并偷了去。
她如今是不是会像从前一样哄着身家那个二郎?
不会的。
她这样好的女子,他捧在手心里呵护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叫她难过。
她这时恭敬询问:“臣女可以走了吗?”
他回过神来,“来人,去看看许侍从泡好池子没?”
汤池。
想着桃夭还在外头等,许凤洲同沈时无论齐悦怎么劝说,也只是随便洗一洗身上的汗就匆匆出了汤池。
谁知才出去就迎面撞上并未与他们一块泡汤池的齐云。
许凤洲问:“我妹妹呢?”
齐云一脸凝重,“我就是来同许侍从说这个!”方才安乐公主来了,一见到许小姐很是投缘,想要邀许小姐去宫里住一晚。无论我怎么劝,她都非要带人走,还特地叫我来同许侍从说一声,待明日她一定会好好地送许小姐回去。”
安乐公主一向率性而为,会做出此事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问题是安乐公主惯会捉弄人,自己妹妹乖巧温顺,怎么也不像是她会一见如故的人。
许凤洲的脸迅速黑下来。
沈时面色也不大好看。
齐云叹息:“许侍从也知道,眼下殿下正在为公主挑选女官,若是许小姐入宫给公主做女官,将来出嫁也是极大的体面。”
齐云说的许凤洲自然明白。
可是安乐公主那样娇纵的脾气,他不想妹妹受气。
齐云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沈时,小声道:“许侍从再宠爱自己的妹妹,将来成婚她总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儿,如今学一学,岂不更好?”
许凤洲突然问:“齐卫率今日好像格外卖力地游说。”
齐云露出一副被人拆穿的尴尬,“呵呵”干笑两声,道:“主要我收了公主的好处,她怕您告诉殿下,回头殿下再责备她,所以……”这是他跟裴侍从学的……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许凤洲沉默片刻道:“那我先告辞。劳烦待会儿帮我同殿下说一声。”
“公主走后不久,殿下回宫去了。对了,殿下请沈探花待会儿去一趟东宫。”
沈时皱眉。
太子殿下好似格外针对他。总不至于还记着上次他夜游之事。
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同大家告辞后,上了齐云叫人备好的马车。
待到沈时的马车远了,齐云问道:“那咱们一块去平康坊吃花酒吧,今晚我做东。”
不等许凤洲拒绝,一旁的裴季泽神色淡淡,“许侍从家里有美人等,我看还是不要勉强了。”
原本准备推却的许凤洲冷笑,“谁说我家里有美人等!走,不醉不归!”
齐云与自家哥哥对视一眼,低下头去。
裴侍从真是把许侍从的性子吃透了!
待一行人出了马场,他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为了帮殿下他容易么!
要是给许侍从知道是殿下把他的宝贝妹妹留在此处,恐怕直接闯进去要人了。
殿下都伤心了那么久,就让他高兴这一回好了。
静室内。
等待的过程里,桃夭百无聊赖坐到案几旁修补球杖。
谢珩十分闲适坐在一旁投壶。
过了约有一刻钟,侍者过来回复,“许侍从同齐卫率等人已经先行离开,说是去平康坊吃花酒。裴思侍从还留下话,说许侍从托太子殿下帮忙照看许小姐。还说太子殿下案牍劳形,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谢珩闻言,大抵猜出定是裴季泽哄走了许凤洲。
他睨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小寡妇。
她难以置信,“我哥哥走了?那沈家二公子呢?”
那侍者恭敬道:“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走了。沈家二公子同去吃花酒去了。”
谢珩冲他挥挥手,心情极好的重新躺回到榻上,道:“看来,沈探花好雅兴。”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处的桃夭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吃“花酒”,只以为去应酬,忍不住反驳,“吃花酒也没什么,我哥哥也去了。”
他斜她一眼,“许小姐真是大度!”
桃夭不作声。
他道:“既然许侍从叫孤代为照看许小姐,孤就勉为其难,”不等桃夭说话,又道:“待许小姐修补完球杖,孤送你回家。”
桃夭只好又坐回去。
谢珩就躺在榻上看着她。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去,外头的人叫传饭。
谢珩道:“过来吃饭。”
她头也未抬,“臣女不饿。臣女想修补完回去再吃。”
谢珩道:“孤不喜欢孤吃饭时有人在旁边做事。”
桃夭只好放下手中的东西,净了手走过去踞坐在矮几旁,见他脸上仍戴着面具,心中十分好奇。
他突然道:“许小姐总这样盯着孤做什么?”
桃夭大着胆子问:“殿下为何总戴着面具?”
谢珩沉默片刻,“孤脸上生了疹子,怕吓着许小姐。”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还挺贴心。
两人用过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珩见她又要去修补那些球杆,道:“陪孤出去走走。”
桃夭看看球杆,又看看他。
他道:“留着下次再修。”
桃夭只以为是不用修了,指不定待会儿出去走一走他就愿意送自己回去,赶紧跟了上去。
城郊的夜晚与城内是那样不同,一抬头,便是浩瀚星空。
桃夭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星辰,心情也好了许多。
想来在这样的夜晚出来走一走,也没什么不好。
她又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是先生在同她散步。
若是这样同他出来走一走,她也是肯的。
可他却并未打算同她这样走下去,召来侍者牵来一匹马,
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把手递给她。
也不知是不是被山野里的冷风吹大了胆子,桃夭摇头拒绝,“臣女胆子小,不敢骑马。”
他道:“今晚不想回去了?”
她只好将手递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落到他怀里。
他用身上的大氅将她裹得严实,不等桃夭挣脱,马儿已经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速度太快,她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只听见耳边传来的“呜呜呜”的风声。
可这样的体验却新奇又刺激,桃夭并不讨厌,甚至都没有去想身后的男人这样的行为有多恶劣,只紧紧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生怕被甩出马背。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开始习惯疾驰的桃夭睁开眼睛,忍不住回头,只瞧见男人一截冷硬的下颌。
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现在要带她去哪儿?
大约过了一刻钟,马儿的速度终于慢下来,到最后,像是在山野里闲庭漫步一般。
今夜月色极佳,银色的月光洒在窄小的山间小路上,如白昼一般。
她一边欣赏沿途景致,一边询问,“这是去哪儿?”
他道:“去了就知道。”
言罢,突然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正要问问他要做什么,他轻声“嘘”了一声,在她耳边悄声道:“别说话,它们要被许小姐吓跑了。”
什么东西要被她吓跑了?
大半夜怪瘆人的!
她大着胆子扒开他覆盖在眼睛上的手,可怎么都扒不开。
直到他说“好了”,覆在眼前的大手终于松开。
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顿时呆住。
她觉得自己误入了萤火虫王国。
漫天的萤火虫,成群结队提着它们的绿色小灯笼出来闲逛。甚至一抬手,还有萤火虫落在她手上。
太子殿下一定是个妖精。
若不然怎么会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她心里暗暗想。
“如何?”
妖精还在蛊惑人心。
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
她在心里说了一百句“不好看”来回答他,可话到嘴边,怕萤火虫听了不高兴,乖乖应了声,“好”。
他这时翻身下马,将她接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前走,像是越暖和,甚至还能闻到浓郁的花园,听到水流声。
约走了百步,视野逐渐开阔,一天然温泉赫然出现在眼前。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就像是覆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又犹如一脸覆轻纱,身姿曼妙的仙女横卧在此处休息。
怪道这个季节山野里还开着这样多的花,有这样多的萤火虫,原来是因为有温泉。
长安的男儿真会玩,竟然寻到这样的好去处。
她忍不住走到温泉旁,把手搁近温热的泉水里。
他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也不同她说话,就这么托腮望着不断从对面飞来的萤火虫,有一下没一下往水里丢碎石。
两人大概坐了约有一刻钟,桃夭觉得同他熟了些,小心翼翼询问,“殿下能不能将臣女的耳珰还给臣女?”
他转过头来,明亮如星辰的眼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那对珍珠耳珰来,问:“许小姐说的是这个吗?”
“对!”桃夭盯着他掌心的耳珰,正要伸手去拿,谁知他突然握紧拳头,顺带着,将她的手掌也握进去。
他冰凉的金丝手套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在逗弄她一般,“唱首小曲儿给孤听。孤若是满意,就还你。”
这个可恶的妖精!
桃夭只恨不得咬他一口泄泄愤。
可是一口咬下去,指不定脑袋就没了。
她委屈地哼唱着一首桃源村当地的小孩都会唱的小曲儿给他听。
他不说不满意,也不说满意,只待她哼唱完,叫她接着唱。
一连唱了三五支小曲,他仍是不放手。
她无奈,只好哼唱先生曾唱给她听的曲子。
他静静听完,问:“谁教许小姐的?”
桃夭实话实说,“我曾经的夫君。”
他又问起那个问题,“你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未婚夫婿多一些?”
也许是今晚月色太美好,也许是萤火虫太壮观,迷了她的眼。
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同当朝太子说起心事。
“我那个夫君他不喜欢我。且他生了我的气,我一直在想他为何生我的气。可是我太笨了,总也想不通。”总不至于是因为她同人成婚的缘故。
他从前也一直想着帮她找赘婿来着。
说着说着月光下的少女笑了,粉腮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指着天上那钩弯月,“我那个夫君,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凭我如何努力都够不着。”
哪怕她成了相府小姐,她依旧觉得他高不可攀。
那样乖巧的笑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 “也许,你的夫君也很喜欢你,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同你说。他从来没有觉得你有错,他只是害怕。”
害怕会像现在这样,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放任裴季泽将她留在此处,只想要与她多待一会儿。
明知道是错,可还是忍不住要错下去。
桃夭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怎么知道呢?”
他却不答她的话,只是问:“那沈家二公子呢?”
“沈二哥哥?”她又笑笑,“是我觉得我只要努力一些就能配得上的人。我很喜欢。”
他闻言松开她的手。
她以为他要将耳珰还给自己,谁知他手一挥,冒着白气儿的水面上渐起两朵小小的水花。
月光下,脸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妖精慢条斯理的脱下自己的金丝手套,朝温泉抬了抬下巴,“想要,自己去捞。”
桃夭气结。
这个可恶的妖精!
枉她还刚刚还同他说心里话,他转头就变脸!
长安的男儿都好坏好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