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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和离
征愣片刻的谢珩微眯着眼眸, “跟谁学的!”那个摸她头顶的少年?
先生真聪明,怎么知道她跟人学的?
桃夭忙道:”我下午时瞧见大牛嫂就这样亲大牛哥,我——”
还没说完, 他面色阴沉, “你今儿看到旁人亲一亲你就要学, 你若来日瞧见旁人……”
他说到这儿,话止了。
“瞧见别人做什么?”
桃夭见他似气得耳朵都红了,赶紧把白嫩的脸颊凑到他唇边, 小心翼翼哄,“先生别恼,大不了让先生亲回来就是!”
这个小寡妇,究竟有没有一点儿廉耻!
谢珩捂着滚烫的脸颊, 伸手在她白嫩的脸颊拧了一把。
他下了重手,脸颊立刻红了一块。
桃夭捂着有些疼的脸颊,泪眼汪汪, “先生为何拧我?”
谢珩冷笑,“拧你是让你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出去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怎么就乱七八糟了!
桃夭实在想不通,为何大牛嫂只要亲亲大牛哥, 大牛哥就高兴了。
她亲亲先生,先生更生气了。
屋外头还在下雨, 湿冷的空气从门窗缝隙不断往屋子里钻。
桃夭躲在又硬又潮湿的被窝里打了个喷嚏, 揉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心里愈发委屈。
哼, 她要再同他说话, 她就是那条成日里蹲在池塘边大榕树下睡觉的大黄狗!
雨声陡然大了些, 后院的蛙鸣一阵高过一阵。
屋子里原本静谧的烛光在这样的雨夜也不安分的摇曳生姿。
久久无法入睡的谢珩撩开白帐一看, 床下的小寡妇早已睡着, 呼吸极轻,粉白团子似的一张小脸半埋进红被里,浓黑的眼睫在白皙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块阴翳,安静又乖巧。
他粗砺的指腹摩挲着被她亲过,灼热滚烫的面颊,盯着头顶上方那几只似在烛光重翩跹飞舞的蝴蝶,不知怎么就想到长安。
繁华似锦的长安也许也下了这样一场雨。
经历这样一场雨水的蹂躏,东宫花园里正是花期的芍药与海棠粉白妍丽的花瓣必定落了一地,与落叶卷在一起化作花泥。
若是他还在,最喜欢下雨的柔嘉定会不管侍女们的呼喊,不顾仪态地提着曳地的长裙奔走到他窗前,性子急躁,“太子哥哥快把腰牌给我,我要出宫去找小泽赏雨!”
还有母亲。
他的母亲如同宫里的每一个不被天子宠爱的妃嫔,摧枯拉朽,美人化白骨般地腐朽下去。
可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一个将自己活成圣人一般足以稳固她地位的乖儿子。
她最不喜欢下雨天。
这样的雨天会加重她的头疾。
她不得不裹着缀满东珠的抹额,坐在暮气沉沉的宫里头,对着窗外连绵雨幕在心底哀叹自己不幸的一生。
以及思念那个害得她患上这样的头疾,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去世的兄长。
也许,她其实还期盼着自己薄情的夫君能来瞧一瞧她,而不是将她当作摆设一般丢弃在冷冰冰的宫殿里。
……
想着想着,所有的一切逐渐凝结成一张娇艳中带着几分青涩的少女面孔,不知羞地将自己白嫩柔软的面颊凑到他唇边,娇声娇气,“先生别恼,给你亲回来就是……”
不知何时睡着的谢珩一睁开眼,原本打地铺的小寡妇竟睡在他怀里。
朦胧烛影间,不知羞的小女子两只粉白的胳膊圈紧了他的腰,就连温热的脸颊埋进他颈窝里。
他呵斥,“你怎如此不知羞!”
“就不知羞,”小寡妇从他颈窝里抬起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乌沉的眸里含了波光潋滟的笑,嘟起似熟透了的浆果一样艳红的唇在他唇上软软亲了一口,声音愈发甜腻,“好哥哥,你也亲亲我……”
谢珩愈发恼羞,“大胆,还不赶紧从孤的怀里起来!”
“可是,”她委屈地咬咬唇,“殿下抱我抱得那么紧,我怎么起来呀?”
谢珩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手臂还紧紧箍在她的腰上。那样细的腰身儿,仿佛就要被他结实的手臂给勒断了。
他想要松开手,可怎么都松不开,小寡妇一口一个“好先生,好哥哥”的叫,叫得他魂儿都没了。
他喉咙发紧,粗砺的指腹按压着她柔软艳红的唇瓣,眸色亦暗了几许。
这小寡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收拾她,她都不知道这世上男人有多可怕!
守了二十年的清规戒律,在这样的雨夜破得粉碎。
他修的道是什么?
他忘了……
突然一阵鸡鸣,谢珩猛地惊醒,怀里哪还有缠了他一夜,妖精似的小寡妇,只有白帐顶上那几只像是要翩跹飞舞的彩蝶而已。
原来不过是春梦一场。
他心底松了一口气,摸了一把头上湿腻的汗,才移动一下,想到昨夜那个难以启齿的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定是那看似老实憨厚的宋大夫给他吃的那碗汤里加了“传宗接代”的药粉,若不然他怎会如此!
还有可恶的小寡妇,成日里不学好,尽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勾引他。
这时帐外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坐了起来,他赶紧重新躺回去装睡。
过了片刻,白帐被掀开,一股幽香迫近鼻尖。不知羞的小寡妇如同一只小狗一样在他脖颈嗅了嗅,轻哼,“自己的媳妇儿都舍得下这么重的手,真是太坏了!”
“爱欺负人的小气鬼,让你欺负我!”
谢珩闻言不好,正假装翻身,两根手指头堵住了他的鼻孔。
这个小寡妇,梦里欺负他还不够,醒来还敢捉弄他,简直是岂有此理!
桃夭盯着床上熟睡的男人,正在心里默数着他还能憋多久,他突然睁开眼眸,冷冷盯着她瞧。
她吓得立刻抽回手,一时忘了自己的誓言,瞬间当了狗,“先生醒了。刚才先生鼻子上有一只蚊子,嘴巴有脸盆那么大,幸好被我打跑了!”说罢,不等他回答,迅速把自己的被褥叠好端着洗脚盆出去了。
谢珩松了一口气,在床上呆坐一会儿,正打算换衣裳起床,小寡妇突然去而复返。
他不动声色问:“何事?”
她不作声,眼睛像是带了勾子一般盯着被窝,似想把他的秘密从里头勾出来。
谢珩道:“你先出去,我换衣裳。”
她“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突然折返,疾步走到床边把手伸向被窝里。
谢珩去捉她的手,她像一只小狗一样张开嘴就要咬他的脸。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她的手已经伸进被窝里,将他藏在被窝里得脏衣裳给拿出来。
已经来不及阻止的谢珩牙齿磨得咯吱作响,恨不得狠狠咬她一口泄愤。
这个不知羞的小寡妇,脸皮竟然都厚到这种地步了!
桃夭抱着衣裳站在那儿,一脸惊讶盯着他,见他耳朵都红了,生怕他又拧自己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飞出屋子,谁知迎面撞上刚从厨房出来的莲生娘。
莲生娘见她笑得眼睛都没了,也跟着笑了,“怎么一大早高兴成这样?”
桃夭瞥了一眼自己的屋子,眼底的笑意愈发深。
莲生娘心领神会。
定是昨天夜里两人又蜜里调油了。
看来,抱孙子的日子指日可待!
她心里更加高兴,“没事儿干嘛起那么早。快回去歇歇。”
桃夭哪里敢回屋,“我不累,我去帮您一块煮饭。”
莲生娘不许,硬是把她推回屋子,故意板着脸,“厨房那么脏,哪里要你去,你就好好在屋子里陪你莲生哥哥就行。”不等桃夭说话,还贴心地替她关上门。
这时宋大夫从屋子里出来,莲生娘立刻上前,朝桃夭的屋子努努嘴,笑,“我看我们家好事儿很快就近了。”
宋大夫瘪瘪嘴,轻哼一声。
他自从昨日就开始闹别扭,莲生娘横他一眼,“一大早想吵架是不是?还不赶紧做饭去!若是把我未来孙儿饿坏了,有你好看!”
被推回屋子的桃夭见白帐合得严实,以为谢珩害羞不肯出来,便开始收拾屋子。
她把要洗的衣裳收拢在一块,可找来找去都不见谢珩昨日换下的那套袍杉,想要问问他,又不敢上前,只好站在窗口往外看。
昨夜细雨连绵一夜,今儿天气便放晴。到处白水茫茫。
几只青蛙在浅水里跳来跳去,鼓着两腮吹泡泡。
桃夭心想这种天气,后山的浅滩处必定要流出不少肥嫩的鱼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出几条黄鳝来。
她偷偷瞟了一眼白帐内影影绰绰的高大人影,心想要不待会儿去捉几条鱼回来给他补补身子。
她正打算悄悄出去,帐内的人突然开了口。
“过来。”
桃夭磨磨蹭蹭走过去,手指拨弄着白帐上的蝴蝶,问:“先生可要起了?”
他“嗯”了一声,一只洁白似玉的手伸出帐子,“衣裳。”
桃夭立刻重新拿了一套干净的里衣递到他手里,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床单定然是要洗一洗的,她刚才摸着都湿了,想着想着,忍不住背过身去。
先生真的好可爱!
“你笑了。”
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桃夭回头,白帐被人挑开,一身雪白交衽里衣,文雅如玉的美貌郎君眸色暗沉盯着她。
“我没笑!”
“笑了!”
“我,我真没笑。”心虚的桃夭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声若蚊蝇,“先生定是看错……”
她话音未落,眼前一暗,身形过分挺拔颀长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
一时没有防备的桃夭身子后仰,眼见着就要摔倒,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倏地圈住腰身拉了回来,猝不及防地贴上男人结实温热的胸膛。
惊魂未定的桃夭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突然低下头来,灼热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将她笼住。
桃夭以为谢珩要打她,吓得闭上眼睛,“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笑了!”
谢珩垂眸看着睫毛轻颤的小寡妇,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梦里她眼眸微阖,羞涩承欢的模样,喉结不自觉滚动,不着痕迹松开手臂,伸手拧了一把她的鼻子,警告她,“若是再瞧见你偷偷笑,看我怎么收拾你!”
“先生怎么这样小气……” 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昨儿换下的衣裳哪儿去了,我要去洗衣裳。”
谢珩神色一僵,“丢了。”
“丢了?”她愣住,随即皱眉嘟哝,“才穿了一次就丢了,先生怎么这么不爱惜?”
谢珩睨了一眼就差把“败家”两个字挂在脸上的小寡妇。
她昨日不是还信誓旦旦说要帮他买新衣裳,今儿不过是丢了一件衣裳她便心疼成这样,可见她哄人的话张口就来,在她心底,他还不及一件衣裳重要。
他冷冷道:“丢了就丢了。我不喜欢青色。”
桃夭闻言一脸失望地捡起床上的脏衣裳与床单。
原来先生喜欢的颜色与莲生哥哥那样不相同。
莲生哥哥最爱这样的青色,先生喜欢沉一些的颜色。
莲生哥哥总爱对着她笑,他却总板着脸。她已经很让着他,哄着他,可总也不见他高兴,有时还更生气。
桃夭想不通自己要怎样做他高兴。
不过没有关系,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先生肯留下来与她白头到老就好。
她见莲生娘还没做好饭,便提着木桶去村口池塘边洗衣裳。
今儿出来的早,池塘边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几岁大的小娃娃打着赤脚在池塘边摔泥巴。
因着昨儿下了一日的雨,今儿池塘边水位上涨了半臂,她找个找了个低水位的地方蹲着。
自从成婚以后,家里的衣裳都是分开洗的。桃夭只需要洗自己跟谢珩的衣裳,是以衣裳并不多,只有床单麻烦些。
好容易洗完被单,她扶着这几天睡地板睡得又疼又酸的腰站起来,才提着沉沉的木桶走了几步,迎面撞上长生与赵冬至。
长生一见到她就立刻迎上前替她拎木桶,“桃夭姐姐我们待会儿要去捉鱼,你去吗?”
一旁的冬至也朝她望过来,又迅速收回目光,伸手从地上捡了一块土坷垃打水漂。躲在绿油油的浮萍里的青蛙纷纷跳下水,惊起一团此起彼伏的蛙鸣,惹得几个小娃娃拍手叫好。
原本也想去捉鱼的桃夭瞟了赵冬至一眼有些犹豫。
万一要是被冬至娘看到她跟赵冬至一块去捉鱼,冬至娘又骂她怎么办?
若是冬至娘追到她家里来骂她,以阿娘护短的性子定是要与冬至娘打架的。
还是不要同他们一起去了。
她正要拒绝,长生像是看到她的疑虑似的,笑,“大牛哥跟大牛嫂,还有三顺他们都去,可多人了。”
“这样啊。” 既然那么多人,那冬至娘总不至于要骂她。
再说她都已经成婚了,有自己的赘婿了。
桃夭高兴应下来,“好。”
长生笑了,从她手里提过水桶,非要帮她送回去。
桃夭拗不过,只好由着他帮忙提回去。
宋家。
坐在院里看书的谢珩听到开门声,视线迅速转过去,只见上次那个两脚泥的清秀少年与小寡妇有说有笑进了院子,还十分贴心地帮她把半桶衣裳拎到晾衣杆处。
若不是小寡妇拦着他,他甚至还想帮着晾衣裳。
他年龄还小,莲生娘并不像防备赵冬至一样防备他,还热情邀请他一块吃早饭。
他笑眯眯地拒绝,拿眼角觑了他一眼,冲小寡妇眨眨眼,迅速出了院门。
谢珩瞥了一眼像是捡到钱一样高兴的小寡妇,她一边晾晒衣裳,一边还哼唱着小曲儿,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冲他笑笑。
谢珩收回视线,垂睫盯着手里的经书,半晌一个个字也未看进去。
这时院中已经摆好饭。
熬得香甜的热腾腾的红枣小米粥,玉米煎饼,一碟子咸菜,简单却可口。
谢珩才拿起筷子,“哐当”一声响,一碗汤搁在自己面前。
又是这可恶的汤!
谢珩皱眉,将那碗汤搁到一旁去。
“怎么了,不想吃?”莲生娘一脸担忧看着他。
谢珩摇摇头,抿了一口粥。
这时宋大夫把筷子横在碗上,轻咳一声,吓得才靠近的鸡扑腾着翅膀就跑了。
原本还一脸慈爱的莲生娘衣袖上被鸡翅膀溅了些泥点子,不满地看着他,“怎么,你也不想吃,是想留着把碗里的粥喂鸡!”
宋大夫轻哼一声,抬起眼睛瞪了一眼谢珩。
“你总瞪他做什么!”莲生娘骂,“都一把年纪了,吃个饭还挑三拣四!”
一旁正在剥鸡蛋的桃夭低下头去,偷偷扯了扯宋大夫的衣裳。
宋大夫委屈地端起碗,三五口便把一碗粥给吞完了,砰地一声搁下碗要走。
莲生娘见他要出门,问:“一大早你要做什么去?”
他气哼哼:“里正大哥家的那只狗下了一窝崽儿,我想去看看!”
“不许去,人家狗下崽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大夫面色缓和些,磨蹭着走到她面前,正欲说话,又听她道:“你走了待会儿谁洗碗。”
宋大夫闻言面色极难看。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桃夭立刻道:“待会儿我去洗碗!”
“你不能去,”莲生娘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跟谢珩身上,“你只需要好好陪着你莲生哥哥就行,其他的事儿都不许做。”
桃夭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宋大夫,默默地拉了拉谢珩的衣角,把一个剥好的鸡蛋递给他,示意他哄一哄莲生娘。
谢珩瞥了一眼正一脸阴沉盯着自己的宋大夫,欲从她手中抽出衣袖,谁知她伸出细小的尾指勾着他的尾指轻轻晃了晃。
谢珩抽出手指。
她又缠上来,就像是小孩过家家一般,轻轻挠着他的手背。
他忍无可忍,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这才发现,那只因洗衣裳泡得有些发皱的雪白的手那样小,且冰冰凉凉一丝温度也没有。
不知怎的,竟一时未舍得松开,就这么握着,想要替她暖一暖。
桃夭再次把那个鸡蛋递给他,像是哀求他一般,轻轻扣弄着他的掌心。
谢珩最终从她手中拿过那个鸡蛋递给莲生娘。
原本还在闷头生气的莲生娘立刻眉开眼笑,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爱,连带的对宋大夫也和颜悦色,“想看就去看吧,记得早些回来。”
宋大夫闻言,神情更加哀怨,也不去看狗了,耷拉着脸不作声。
莲生娘忍无可忍,“你又怎么了!快去看!”
“我又不想看了!”宋大夫气哼哼回了屋子。
莲生娘见状,搁下筷子跟了上去
桃夭从谢珩手里抽回手,把脸埋进袖子里偷偷笑,突然听到谢珩问:“这里头都有什么?”
桃夭抬起绯红的脸,嗅了嗅那汤,“里头搁了人参,党参,红枣,枸杞,全部都是补血气的,先生要多吃一些补补身体,这样才有力气。”
桃夭说完,连忙勺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一脸期待,“乖,吃完它。”
“不要!”他冷冷拒绝。
他要那么多力气做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她是不是也知道他每日吃的汤里有药吗?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勾引他,想要叫他替他们家传宗接代?
饭后,莲生娘出来洗碗。
桃夭正准备帮着一块,宋大夫这时朝她招招手,将她叫到后院去。
“你阿娘变了!”他委屈道。
桃夭不解,“哪里变了,阿娘不一直都这样吗?”从前也是如此,莲生娘只要不高兴,总要拿他当出气筒的。
“那不一样!”有苦难言的宋大夫望着被雨水沁润地绿油油的竹叶长吁短叹起来。
从前那是他儿子,他受受气总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外头院子里那个又不是他儿子,他总觉得这个气受得冤枉。
他道:“就为了给煮那碗汤,天不亮我就被你阿娘叫醒,这也就算了,你瞧瞧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在汤里搁了毒药似的。就算是吃,也只是抿几口,白瞎了我那棵千年人参。”那棵人参是一对,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深山里挖的。当时莲生吃了一棵,另外一棵准备留着传家的,眼下全部给他吃了,他竟然还嫌弃成这样。
桃夭忙安慰他,“那下次就不煮了,我看先生根本就不喜欢吃。”
“那你阿娘也得同意啊!”宋大夫更加委屈。
若是他不煮,她又要不高兴。
桃夭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安慰他,迟疑,“要不,阿耶还是先去里正大叔家去看一会儿小狗?”
宋大夫闻言,更加哀怨了。如今就连桃夭也向着那人,他在这个家里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宋大夫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怎么都觉得自己有些引狼入室。
桃夭哪里懂他的心思,还想着待会儿要去捉鱼,便丢下他要回院子。
才跨进前院就撞见谢珩正朝她看来,她才要上前同他打招呼,谁知他立刻转过脸去。
桃夭不知怎的就想到早上的的事儿,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坐在枣树下做衣裳的莲生娘见她今日似乎特别高兴,好奇,“同你阿耶说什么高兴成这样?”
桃夭随口应道:“过几日就是端午节了,我同阿耶说起阿娘包的粽子,所以高兴。”
莲生娘也笑了,“这次你莲生哥哥在,咱们就多包些。”
桃夭点点头,微眯着眼睛看向今日格外蔚蓝的天,心想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当然,若是先生允许她上床睡觉,那就更好了!
不过不允许也没有关系,他们才刚刚成婚,天长日久,先生总会知道她的好,指不定还会主动邀请她一块生宝宝。
她越想心里越高兴,又不自觉地眯着眼睛笑。
笑着笑着,总觉得有人看自己,一转头,就对上阴着一张脸的谢珩,吓得打了个嗝,立刻道:“我现在就去采箬叶。”
“着什么急?”莲生娘拦住她,“还有八九日才端午节,过两日也不迟。”
桃夭只好作罢,又忍不住偷偷瞧谢珩,又被他抓了个正着。
这次他并没有瞪她,神色淡淡,“推我回书房。”
端午节的天气总是多变,桃夭才将他扶进屋子里,屋外又飘起了雨丝。
这样的天气恐怕也不好出门捉鱼,她便取出之前赵淑兰托她做的扇面来绣。
屋外细雨濛濛,屋里极静谧。
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竟不知不觉消磨一下午。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窗子。
桃夭立刻放下手中团扇,走到窗户前。
谢珩也抬眸望去,窗外正站着早上送小寡妇回来的清秀少年。
屋外雨大,尽管他身上批了蓑衣,光洁的脸颊上仍挂满水珠子,眉宇间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蓬勃的气息。
雨声太大,谢珩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瞧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眉眼含笑地与她说着话,眼神却直勾勾朝他望过来。
谢珩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挑衅。
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然对她存了那样的心思!
浑然不知的小寡妇却不知道,趴在窗户上,俏皮地踢着脚,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她突然抬起脸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侧旋出可爱的酒窝。
那少年露出极天真的笑意,又与她低语两句,披着蓑衣消失在雨幕里。
他刚才说了什么她高兴成那样?
屋外雨声吵得人心烦意乱,谢珩索性搁下手中的书,倾听着屋外稀沥沥的雨声。
少顷,一具带着暖香的温热身子挨着他坐下,正是小寡妇。
她倚在他肩上,揉捏着眼睛,“先生我困了。”
谢珩皱眉,正欲推开她,她人已经闭上眼睛。
谢珩垂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以为她真睡着,伸手捏了捏她莹润饱满的耳垂。
谁知她突然睁开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气的眸子疑惑盯着他,“先生捏我做什么?”
谢珩面无改色撒谎,“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咬你。这次嘴巴比脸盆还要大。”
她“咯咯”笑起来,似昨晚做梦一般钻进他怀里,趴在他膝盖上。
他皱眉,“坐好,成何体统!”
“就不坐!”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怕他,轻哼,“先生好狠的心,日日赶我睡地板,不晓得我腰有多疼。再这样下去,我非生病不可。”
“谁叫你成日里胡说八道!哪有一个女子日日吵着要同一个男子生宝宝,也不知道臊!”
她抬起雾蒙蒙的眼,蹙着眉尖,不解,“我与先生成了婚想这个有什么臊得慌?若是生宝宝臊得慌,那先生又是哪里来的?”
谢珩被她顶得哑口无言,目光落在她艳红水润的唇上,脑海里总不自觉浮现出那个叫人羞于启齿的梦。
他知道她并不懂得生宝宝要做些什么,所以才这样不知羞臊地说出口。
可他不知道要如同她解释这个问题,只好道:“总之就是不许再说!”一时想起那个对她不安好心的少年,又道:“尤其是不许同旁人说!”
不等她回答,他不由自主伸手捏捏她白嫩柔软的脸颊,故意板着脸,“听见没有?”
“我才没有对旁人说,我又不傻!”她捂着自己被拧红的脸颊,轻哼,“又捏我,我又没取笑先生……”
谢珩闻言恼羞,又在她鼻子捏了一把。
这个小寡妇,就知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算准了他不敢欺负她!
被捏炸毛的桃夭捂着泛红的鼻子不满瞪着他。
她生得极柔媚,这样生气瞪人,就像是在同人撒娇。
心底犹如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的谢珩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弹了一下。
桃夭张开嘴巴就要咬他。
她别的本事没有,咬人的功夫却一流。
谢珩还没来得及躲,竟被她一口竟咬在他坚硬的下巴上。
她颇为得意瞪着他。
谢珩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瞧,喉结不断滚动,眸色暗沉几许。
桃夭突然有些害怕,赶紧松了口,在他被咬出齿痕的皮肉上轻轻吹了吹,“先生别恼,我再也不咬人了。”
他收回视线,眼睛望着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只在心底一遍遍默诵《清心咒》
桃夭还以为他恼了,偷偷瞧他。
他已阖上眼眸,像是要四大皆空。
这一刻,桃夭相信他是做过道士的。
屋子里又静下来,一直没有停过的雨像是要将白昼下成黑夜。
桃夭率先打破宁静,“先生,你们那是如何过端午节的?”
谢珩随口道:“哪里的端午节不都一样。”
“不一样,”桃夭站了起来,趴在窗子往外瞧。
远处翠绿的山被白雾笼着,似有一青衣郎君伫立在那儿云水渺茫处。
也许只要他一回头,就会朝她笑。
“先生不晓得,我阿娘已经两年没有包过粽子了,也同阿耶两年没有吵架了。我今日瞧见他们两个吵架,其实心里很高兴。先生,”她回眸,白净的脸颊上挂着几滴雨珠,被雨水浸湿的眼眸里似含了一汪水,浅浅一笑,“你一来我家,我阿娘病就好了,我阿耶也不似从前那样消沉。我心底总是很感激你的。即便是先生以后走了,我也会永远记得这个端午节。”
谢珩在她纯真的笑里失了神,不知怎么同她说:“我从来没有吃过我母亲包的粽子。”
“真的吗?”桃夭走到他跟前蹲下,扬起一张笑脸,“我阿娘包的粽子最好吃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半晌,谢珩伸出手揩去她流到下巴的雨珠,淡淡应了一声“好”。
这样缠绵的雨丝,终于在端午节的前一夜彻底停了。
次日一早雨过天晴,很难得出了太阳。
谢珩起床时屋子里空无一人,院子里只有正在摆饭的莲生娘与宋大夫。
他洗漱完下意识在院子里搜寻了一圈,平日里这个时候总要侍弄花圃里那棵鹅黄色美人蕉的小寡妇竟然不在。
莲生娘头也未抬:“桃夭出去采茼蒿了。”
端午节每家每户都要插上茼蒿,是以要去早一些,若是去晚了可能就没有了。
谢珩微微皱眉,“我并没有找——”
“想媳妇儿就想媳妇儿,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莲生娘笑,一脸慈爱地伸手要摸他的头。
谢珩不着痕迹地避开。
莲生娘眼底闪过一抹失望,笑笑没有作声。
这时背着一篓茼蒿的桃夭回来了,笑嘻嘻地问:“谁想媳妇儿了?”
莲生娘笑,“自然是你莲生哥哥想你了。”
桃夭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珩,见他冷着一张脸,想起这几日除了帮自己擦药时略微和颜悦色些,其余时间都冷冰冰。尤其是昨天夜里,她不过是问问自己可不可以上床睡,还没开口,就被他拧了一把,警告她不许胡说八道。
想一想,她都睡了近半个月的地板,腰都要断了。她下意识伸手揉揉又酸又疼的腰,气鼓鼓瞪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珩。
一旁的莲生娘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身打了个转,这都成婚小半个月了,也许下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她心里越发高兴,“快洗手吃饭,待会儿咱们包粽子。”
饭后。
莲生娘趁着煮糯米的空当,从屋子里拿出一件崭新的青色圆领袍杉,正是上次说要替谢珩做的那件。
她轻抚着柔软的新衣,颇为感慨,“年纪还是大了。从前一件衣裳两三天就做完了,这次却做了那么久。快回屋叫你媳妇儿帮你试试去。”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谢珩,心想他不喜欢青色,也不知他肯不肯试,正有些担心他直接拒绝,他突然道:“好。”
桃夭惊讶望着他。
莲生娘催促她,“愣着干嘛,还不推你男人回去试一试。”
桃夭赶紧推着谢珩回屋。
才一进屋,她忍不住问:“你不是不喜欢青色吗?”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作声,从轮椅里站起来,伸开双臂,示意他更衣。
桃夭嘟哝,“先生从前不是都自己穿吗?”
话虽如此,还是替他解了身上鸦青色袍杉。
他人生得高,她还得垫着脚尖举着胳膊。
正忙活,头顶突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
“我阿娘从来没有给我做过衣裳。”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脸刚好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虽大多数都是没有情绪,可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扬,叫人暖到心里去。
可惜他不爱笑。
她有些心疼,“那你岂不是很可怜?”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矮下身子与她平视,漆黑的瞳孔里映近她有些惊慌的脸。
她紧张,“先生是不是又想捏我?”
“嗯,”他宽大的手掌突然捧着她的小脸,扬起精致的眉,“这天底下说我可怜的只有你一个。”说罢,直起腰,又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说俏皮话的不是他。
可桃夭却莫名脸红了。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将自己脸红的原因归根于因为举着胳膊所以太累了。
谢珩换好衣裳出去时,莲生娘正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出来,一脸紧张,“合适吗?若不合适阿娘拿去改。”
谢珩自轮椅中站起来给她看。
大小刚刚好,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
他颔首,“很好。”
桃夭又忍不住看他。
这么久以来,无论什么东西送到他跟前,他从来都是一句“尚可”
原来他也会说“很好”这两个字。
不只是她,就连一旁心底正泛着酸的宋大夫都愣住了。
莲生娘不停拿衣袖擦拭眼角,连说了几个“好”字,捉着他与桃夭的手叠放在一块,笑,“以后你的衣裳都归你媳妇儿做了。”说完她高高兴兴去厨房看糯米。
谢珩瞥了一眼正阴沉沉盯着自己的宋大夫,像是故意挤兑他,摸了摸自己的新衣裳,“挺好的,很舒服。”
果然,宋大夫一听,轻哼一声,甩脸子朝厨房走去。
“先生是不是故意气我阿耶的?”
桃夭望向谢珩。
谢珩不置可否。
她偷偷在他耳边道:“我阿娘自从生病后,已经两年没有给他做衣裳了,他心里头不高兴,你就不要气他了,我阿耶每日给你熬汤很辛苦的。”
提起“汤”,面色沉下来的谢珩睨她一眼。
桃夭吓了一跳,“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谢珩摇摇头,抿着唇没有作声。
这时候莲生娘已经同宋大夫抬着已经泡好的糯米与蜜枣出来,桃夭也赶紧把谢珩推过去一块帮忙。
她不会包粽子,谢珩自然更加不会,两个人就坐在那儿看着莲生娘包。
莲生娘包粽子的手艺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一个个的粽子在她灵巧的手里很快成了形状,排得整整齐齐。
待煮好以后,满院子都飘着粽子香。
桃夭守在盆子旁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莲生娘拆了一个,送到她唇边。
她“啊呜”咬了一大口,露出一脸满足的神情,含糊,“再也没有比阿娘包的更好吃的粽子了!”
她一向如此,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让人十分有成就感。
莲生娘笑眯眯地将她咬过的粽子递给谢珩。
谢珩皱眉,才张口欲拒绝,莲生娘已经将粽子塞进他嘴里,笑,“你媳妇儿吃的难不成你还嫌弃”
谢珩含着那口粽子吐出来也不是,吃进去也不是,下意识看了一眼桃夭。
桃夭朝他做了鬼脸,重新拆了一个粽子吃。
谢珩一转头就对上宋大夫十分幽怨的眼神,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半个粽子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瞥了一眼莲生娘,“我还想要吃。”
莲生娘又高高兴兴剥了一个亲自递到他唇边。
一旁的宋大夫终于看出来了,他就是在故意挤兑自己,气得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把鸡都吓跑了。
桃夭也没了法子,轻轻扯扯谢珩的衣袖。
谢珩冷睨一眼宋大夫。
跟他打个照面的宋大夫打了个哆嗦,不晓得究竟怎么得罪他了
这时莲生娘叫宋大夫。
宋大夫以为要喂他吃粽子,立刻屁颠屁颠莲生娘面前张开嘴巴。
莲生娘皱眉,“想吃不会自己剥吗?”说罢,将装了十几个粽子的箩筐重重递给他,“去给里正大哥家送去。”
宋大夫耷拉着一张脸不肯接。
桃夭弯着眉眼,两颊酒窝若隐若现。
谢珩突然轻笑出声。
莲生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珩笑,愣了愣神,瞥了一眼宋大夫那副模样,竟也忍不住笑了,“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孩子争风吃醋?”
桃夭赶紧剥了一个粽子递到宋大夫嘴边,哄道:“阿耶别恼,我剥给你吃。”
宋大夫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横睨了一眼谢珩,气呼呼去了后院。
桃夭赶紧从莲生娘手里接过粽子,笑,“我去给里正大叔家送去。”
莲生娘笑,“那你顺便去赵屠户家买些排骨回来,今日过节,咱们吃好一点儿。”
桃夭正准备回屋拿钱,有人哈哈大笑,“不用去,我人已经来了。”
原本要回屋的谢珩听声音耳熟,循声望去,见一满脸横肉,提着一大扇猪肉的男人走进院子里来。
正是成婚那日,与宋大夫在竹林旁说悄悄话的男人。
那人将手里的猪肉递给莲生娘,笑,“快拿去,刚杀的,还热乎着。”
莲生娘道:“多少钱?”
“要什么钱,这是特地感激宋大夫的。”
听到动静的宋大夫这时从后院走出来,一见到他,哀怨了一早上的面孔终于挤出一些笑容来。
两个人寒暄两句后,赵屠户喜道:“这段日子可把我愁坏了,还是宋老弟你的药管用!等再过几个月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给你!”
似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找回一丝尊严的宋大夫终于扬眉吐气,斜睨了一眼低垂眼睫正在看书的谢珩,颇为得意,“这种小事儿哪里就这么客气!”
桃夭与莲生娘对视一眼,皆一脸疑惑。
莲生娘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赵屠户望了一眼桃夭,想着她都成婚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道:“还不是我家里那头不听话的猪,也不知怎么就不肯配种。我这一着急不就找宋老弟拿了包药粉,没想到它就肯了,连带着将家里的母猪糟蹋了个遍,激动地我整晚都没睡着觉,这不今日早上一杀猪,我就想着一定来谢谢宋老弟!”
他说到这儿望向谢珩。
若是搁在往常碰见这样的人物,他决计不敢上前主动说话的。不只是他,整个桃源村的人瞧着谢珩那通身的气派,都有些自惭形秽,可一说到猪的事儿,这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他更会养的了。
“这猪跟人一样,它也讲究个传宗接代。”
他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讨好与炫耀,“桃夭家的,你说对不对?”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日日不离手的佛经“哧拉”一声,一分为二。
赵屠户吓了一跳,见谢珩面色极为不好看,只以为是那句“桃夭家的”的称呼得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宋大夫笑笑,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莲生娘也有些疑惑地看了谢珩一眼,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桃夭赶紧问问。
不等桃夭开口,他神色疏离,“我累了,推我回书房。”
桃夭闻言赶紧将他推进书房里,见他低垂眼睫坐在那儿半晌没有作声,有些担心地蹲在他面前,“先生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突然抬起她的下颌,冷眼盯着她,却又一言不发。
桃夭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色,如同往常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有些薄茧的掌心,想要哄他高兴。
他却似被烫到一样收回手掌,突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与我说说,相貌,家境,越详细越好。”
她弯眸嗔笑,“我与先生成了婚,自然喜欢先生这样的。”
他神色微动,声音放柔和些,“你不要喜欢我。你对你的夫君可有期许?”
“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先生问这些做什么?”桃夭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蹙着眉尖,“先生是后悔了吗?是嫌弃我太笨了吗?还是嫌弃我家里穷?”明明方才还高高兴兴吃粽子,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变了。
她又忍不住咬指尖,突然被一只洁白的大手抓住。
他轻抚着她带有齿痕的指尖,“别咬了,都流血了。”
她不作声,眼圈渐渐红了,鸦羽似的眼睫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左脸颊滑落,流下一道斑驳泪痕。
“先生要走?”她抬起泪眼。
“别哭。”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替她揩去泪珠,“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可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办,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问:“那先生之前同我成婚是在可怜我?”
谢珩默认。
“先生为何要可怜我?我常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既不觉得自己可恨,所以也不要被别人可怜。”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笑了,“我懂了。先生总要走的。我就知道,先生这么厉害,给我做赘婿是委屈了,要不然我现在就给先生写和离书。”说着便要去研磨。
谢珩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爽快,冷冷道:“你对待婚姻大事便是这样儿戏!”她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桃夭不明白他在恼什么,认真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同先生在一块,可先生却觉得痛苦,既如此,何不好聚好散?莲生哥哥时常同我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来时一个人,走时仍是一个人,缘来缘去皆有定数。若是有缘,兴许下辈子还能再碰见。所以千万莫要强求,也莫要伤怀。先生来我家我很高兴,先生要走,我便高高兴兴送先生走,所以先生是在气什么?”
谢珩闻言,半晌没有作声。
他也不知自己自己在气什么。
没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药,是他自己在自己心上下了一剂药。
那药在他心底生了根,眼见着就要发芽了。
他的人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早有定数,他不允许这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得尽快拔了它!
可一瞧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他就生气。
方才还甜言蜜语说就喜欢他这样的,一转眼和离书写的这样干脆。
他抬眸望她一眼,见她连纸都已经铺陈好了,提笔写了和离书三个字后,蹙着眉间认真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要不先生口诉,我来执笔?”
简直是可恶至极!
桃夭被谢珩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坏了一张纸。
宣纸本来就贵,她颇有些心疼,只好将笔先搁到笔架上。又见他面容沉重,似乎不大高兴,想着他喜香,净手焚香。
很快地,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一股子极淡雅的香气弥漫着整间陋室。
桃夭见他仍是不作声,坐在窗子旁托腮看着窗外被白雾笼罩的山。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像是恶作剧似的跳出来。
是长生。
他笑得灿烂:“姐姐伸出手来。”
桃夭一见到他笑得这样高兴,也忍不住笑了,摊开掌心。
他变戏法似的在她掌心搁了一颗微微透着粉的桃子。
桃夭惊喜,“哪里来的?”
这个季节桃子并没有熟,她家院子那一棵,结出的果子同婴儿拳头差不多大小,还泛着绿。
她见他乌发微湿,衣衫上也都是水渍,问:“你去后山那片桃林找的?”
从前莲生哥哥在的时候,也会在这样的季节,变戏法似的给她一颗这样的桃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找遍整片桃林,才找到第一颗熟了的桃子来哄她高兴。
长生笑着点点头,“走,捉鱼去,大家都去了河边,姐姐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每年的端午节赵里正都会去后山那条河网鱼,挨家挨户都有份。
桃夭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出去,你等我!”
谢珩见她竟然这样走了,皱眉,“去哪儿?”
桃夭把已经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回头看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同你说,又见他冷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瞥了一眼窗外的长生。
长生这时伸手折了一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轻轻吹了个响,斜睨了谢珩一眼,“桃夭姐姐再不去,就赶不及了。”
桃夭一时有些踌躇。
好一会儿,她拿眼角瞟了一眼正提笔写字的谢珩,心想他定是要写和离书的,我站在这儿说不定他又要同情我,也不好下笔,便道:“那我先出去了。”
直到人消失在院子里,谢珩垂眸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熟记于心的《静心咒》被他写得七零八落,他烦躁的将笔拍在桌子上。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捉鱼!
这次等她回来要是吵着背疼,他定然不会帮她搽药!
哭也不理她!
桃夭同长生才到后山河滩上,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同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里正大叔与春花阿耶手里手里拿着捕鱼的网,正撒网捕鱼。
早已经来河边的赵冬至冲她二人招招手。
桃夭一过去,见他面前桶里已经有了半桶各个都有筷子长的鲤鱼。
赵冬至要倒给她,桃夭连忙拒绝,指着赵里正,“我再等等也是一样的。”
赵冬至笑笑没有勉强。
长生瞥了一眼赵冬至,拉着桃夭的衣袖挤到人群里去。
这时赵里正刚刚收网,不计其数的鱼扑腾着露出水面来,溅起一团水花。
桃夭又惊又喜,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长生见她笑,心里也高兴,问:“刚才与他吵架了?”
人太多了,桃夭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长生笑笑,“我说今年的鱼特别多。”
“对!”桃夭笑。
上次她见先生爱吃鱼。
说不定待会儿拿鱼回去她家赘婿就回心转意了。
直到快傍晚,河边的人群终于散了。
桃夭也分了半桶鱼,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鱼太重,她提起来极费力。
赵冬至见状,连同她那一桶一起提起来。
桃夭本要拒绝,他笑;“我们总是一起长大的呀。”
桃夭便不好再拒绝。
赵冬至帮她提到院门并没有进去。
桃夭向他道谢后拎着半桶鱼回去了。
直到院门关上,赵冬至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突然听到一旁的长生道:“冬至哥,你真没用,我要是你,才不会将桃夭姐姐这样好的女子让与那个男人。”
赵冬至垂下眼睫,却不置一词。
在她成婚前几日,他曾提出要娶她,可是他阿娘以绝食逼迫他就范。
他阿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他,他不能真就看着她这样不吃不喝。
良久,也不知是说给长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还小,不懂得这世间的事儿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是吗?”长生嗤笑,漆黑的眼眸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占有欲,“我只知道,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
赵冬至诧异看他一眼。
“冬至哥这样看我做什么?”长生又露出天真的笑,“冬至哥,我打算去参军。桃源村太小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想要去长安,去看看我们大胤繁花似锦的都城。”
桃夭姐姐家里那个男人,说的官话不带一点儿江南口音。
他也是从长安来的吧……
这世上,除了莲生哥哥,谁娶她,他都不服气。
桃夭才进院,正坐在院子里的莲生娘连忙迎了上去从她手里接过桶,惊喜,“竟这么多鱼,还这么大条!”
桃夭忙不迭点头,一脸喜悦,“今年雨水大,里正大叔网网不落空,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好些鱼。”
她说完,往东屋书房看了一眼,问:“莲生哥哥在做什么?”
莲生娘不知她二人吵架,道:“一直待在东屋,你去瞧瞧,我去杀鱼。”
桃夭“嗯”了一声,走到东屋门口,果然瞧见谢珩正在东屋坐着看书,在院门口徘徊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进去。
谢珩仍是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桃夭往案几瞥了一眼,见上面并没有搁着和离书,小声问:“那先生到底和离不和离”
谢珩终于从书里抬起眼睫,眸光沉沉盯着她。
第23章
勾引
先生一定还在生气!
桃夭立刻道:“要不先生再考虑考虑, 等到腿好了再和离也不迟。”
不等谢珩作答,她走到他身旁,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先生, 我知道错了。”
谢珩不接, 她便一直举着水。
良久,他接过水,洁白修长的指骨轻轻转动着杯子, “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哪儿了?”
桃夭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以商量的口吻问:“我不该丢下先生一个人跑出去玩?”说了又觉得不妥,犹犹豫豫,“要不, 先生觉得我错哪儿了,那我便错哪儿了。先生说给我听听,我改?”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非常诚恳, 可先生仍是不作声,甚至脸色比方才还要糟糕,扶着额头,按压着眉心一言不发, 好似很不舒服。
她立刻上前娴熟地按压着他的太阳穴, “舒服吗先生?”
他面色似乎缓和些, “恩”了一声, “尚可。”
又是尚可!
她更加卖力, “那现在呢?”
他睨她一眼, “跟谁学的?”
桃夭道:“我小时候总是头疼, 莲生哥哥便这样替我揉一揉, 说这样可以缓解头疼。”
她话音刚落, 他一把摁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了。
桃夭趁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柔声细语哄他,“我下次再也不会主动写和离书了,先生不生气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抬起眼睫望她一眼,“你这哄人的本事也是他教的?”
桃夭咬了咬唇没作声。
莲生哥哥自病后时常告诉她,以后成了婚,与夫君吵了架,惹了对方不高兴,就好好哄哄他。
哄人不丢脸。
她想想也是,莲生哥哥总爱哄她,夸夸她,抱抱她,她便能高兴一整日。
若是她反过来夸夸莲生哥哥,莲生哥哥总笑得眯起眼睛,说:“我家桃夭最好最好了。”
可莲生哥哥没告诉她,这世上有些人不好哄。如同先生这样的,她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也总不见他高兴。
想起莲生哥哥,桃夭想起今日端午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赶紧出了屋子,片刻后去而复返,轻轻摸着谢珩的耳朵。
谢珩闻到硫磺的味道,一把拉过桃夭的手,果然见她白皙的指尖涂了黄色的硫磺,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她小猫似的用柔软的脸颊蹭蹭他的手心,“在我们家乡,端午节的时候不仅要在门口插上茼蒿,还要在耳朵涂抹硫磺,寓意百毒不侵,平安顺遂。”
“你的家乡?”
桃夭颔首,“我的家乡。这里便是我的家乡。”莲生哥哥的家便是她的家乡。
谢珩微怔,想起那句【吾心安处是吾乡】好半晌没作声,任由她在他耳朵里涂抹一层刺鼻的硫磺。
涂完硫磺,她抵着他的额头,像是祈祷似地说:“就算是不能长命百岁,也千万千万不能生病,先生知道吗?”
说着说着,谢珩手背上砸下一滴滚烫的泪来,紧接着一滴接着一滴,很快地湿了他的整个手背。
小寡妇哭了。
她在哭他的夫君。哭那个人人都爱,却因为生病最终没有长命百岁的宋莲生。
她那样害怕旁人生病。
原本打算与她划清界限的谢珩不由自主伸手轻轻拍拍她微微颤粟,单薄而又削弱的背。
她抬起婆娑泪眼,“先生现在腿还没好,也没有去处,不如就先别和离。如果有一日先生要走,我一定好好写一封和离书,必不叫先生口述。”
不等谢珩答应,她又道:“主要是先生太慢,我等得太着急,不但干了墨,还弄脏了纸,那纸很贵的,不能那么浪费。”
谢珩瞪她一眼。
她弯眸嗔笑,分明是故意的。笑着笑着,双手捧着他的脸,用那对哭红了的雾蒙蒙的眼凝视着他,“先生,你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谢珩一把打掉她的手,恼羞,“你究竟还是不是个女子!哪有人像你脸皮这么厚!”
她蹙了蹙眉尖,不解,“我夸夸先生,先生为何生气?若是先生夸我长得好看,我必定心里高兴得很。”
谢珩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板着脸,“出去捉你的鱼去!”
桃夭笑,“我知道了,先生定是瞧我出去捉鱼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高兴。那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谢珩不肯搭理她。
她握着他的手甩来甩去撒娇,“先生我这次真知道错了,以后事事都听你的话。”
“这是吵架了?”听到动静的莲生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正一脸担忧看着他们。
桃夭忙摇头,睨了一眼谢珩,笑,“没有吵架,莲生哥哥方才夸我美得跟仙女一个样!”
莲生娘松了一口气,“快吃晚饭了,你都不晓得你媳妇儿多疼你,全部挑的都是你最喜欢的鲫鱼。”
这话是对谢珩说的。
他闻言,望着窗外。
暮色沉沉,夕阳萧瑟。
“先生不喜欢吃鲫鱼吗?”
一旁的桃夭偷偷瞧了一眼谢珩,瞧见他不大高兴的模样,心道早知道也挑一些其他的鱼回来了。
可她一见到鱼,就习惯性拿了鲫鱼,其他的给忘了。
谢珩神色淡淡,“并无。”总归他不是宋莲生,左右也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吃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至于她要挑什么回来,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晚饭时,桌上几乎都是鲫鱼。
鲫鱼汤。清蒸鲫鱼。炸鲫鱼。煎鲫鱼。
唯一不是的便是赵屠户送来的猪肉,做成了水煮肉。
谢珩吃了两块水煮猪肉就放下筷子。
莲生娘担忧,“怎么越吃越少?不合胃口吗?你不是最喜欢吃鲫鱼了吗?尤其是鲫鱼汤。要不,再吃碗汤?”
谢珩摇头,问正闷头给莲生娘挑刺的宋大夫,“早上的汤还有吗?”
宋大夫楞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欢吗?”
话音才落,莲生娘瞪他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不是在锅里温着吗?你端过来不就行了。”
宋大夫闻言不满瞪了一眼谢珩。
可白日里事事与他作对的人像是没看到一般,面无表情坐在那儿。
宋大夫见他这副神情更吓人,总觉得像是刚来他家时的模样,也不敢多说什么,立刻将汤拿给他。
谢珩道:“谢谢。”
宋大夫更诧异,这还是逼婚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客气。
吃完汤,他又很客气地离开了。
莲生娘问桃夭,“你莲生哥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正在给鱼挑刺的桃夭闻言抬起头,惊讶,“有吗?吃饭的时候不好好的吗?”
莲生娘一时拿不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从前最爱吃我做的鲫鱼了,今儿一口都没动过。”
桃夭连忙哄她,“莲生哥哥没有不高兴,兴许是今日不太想吃。吃饱就好了。”
“也对,吃饱就好。”她见桃夭挑了好多鱼肉搁到一旁,“你挑这么多鱼肉出来怎么不吃?”
桃夭楞了一下,突然想起喜欢吃鲫鱼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摇摇头,一口一口将挑好的鱼肉吃完。
饭后,莲生娘回厨房打了桶热水,嘱咐桃夭,“给你莲生哥哥好好擦擦身子,男人总要讲究些咱们女人才不容易生病。”
桃夭心道他将不讲究卫生,跟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向来莲生娘说什么她都听,赶紧提了热水进去。
谢珩并未上床,正坐在灯下看佛经。
桃夭磨蹭着上前,“先生要我帮忙擦一擦吗?”她其实不过随口一问,之前他都是一个人躲到屋子里洗。
有一次她在他擦身子时路过瞟了他一眼,被他抓着骂了足足两刻钟。
谁知他今晚竟然点点头,“也好。”
桃夭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真要我擦吗?”
谢珩搁下手中的佛经,盯着她不动。
桃夭只好磨蹭着上前替他宽衣。
他平日里瞧着挺清瘦,可衣裳里裹着的身躯却矫健结实,肌理分明。
桃夭头一次见他这样不着上衣,有些不大习惯。
还好他爱洁,几乎是日日都要擦身的,一点儿也不脏。
泡在热水里的澡豆泡发出来的香气弥漫着整间屋子,她正弯腰拧着帕子,额前垂下来的发丝贴在被氤氲热气儿熏得湿润细腻,更显雪白的脸庞。
谢珩望着她一时出了神,她已经拧干泡在水里的帕子,从他的脸开始擦拭。
两人离得太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犹如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心间。
且因他坐在轮椅里的原因,她需要弯下腰,柔软细腻的脸颊总是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脸颊。
她倒是极为坦然,反倒自幼被人服侍的谢珩不自在偏过脸,却被她用小手扳回来。
“先生莫要动来动去,我把先生耳朵里的硫磺擦干净。”
他由她托着下巴一动不动,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眼睫垂下来,却刚好瞥见她领口处泻出来的一片雪光。
晃来晃去,晃得他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也好似生起一团火,恨不得伸手摁住她,叫她不要晃。
这时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不知何时移动到他脖颈处,摸摸他的脸,“先生怎么这样热?是不舒服吗?”
谢珩一把捉住她的手,嗓子低哑地好似要失声一般。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桃夭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直起腰,“那,我先出去了,可不是我不帮先生,是先生不愿意。”
鼻尖的香气终于远了些,谢珩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嗯”了一声。
待门一关上,他将滚烫的脸埋进水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桃夭坐在院子里托腮看星星,过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子传来男人有些低沉的嗓音,“好了。”
她进去时,轻衣薄杉的男人乌发微湿,整个人看着格外清爽。
看来阿娘说得对,人讲究些总是好的。
她倒水回来,正要与谢珩说话,他突然冷冷道:“以后叫你阿娘替你擦药。”
顿了顿,又道:“也不许哭。就算哭也要捂住嘴巴。”免得他在屋子外头听了心烦。
桃夭也不知他好端端闹什么别扭,听话应下来。
他回头看她一眼,搁下手中的佛经,放下白帐,将自己与她隔开。
桃夭问:“先生为何今晚都不吃鱼?还在生我气吗?”
帐内的男人不作声。
桃夭只好背过身去睡觉。就在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他道:“我不喜欢鲫鱼。”
桃夭闻言,回过身来。
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倚靠在床头拨弄着账上的蝴蝶,“太多刺了,小时候卡了一次喉咙,很不舒服。”
“那先生喜欢什么鱼?”她搭在他搁在床边的手上,轻轻抚弄着上次被她咬伤的虎口处。
谢珩手心痒痒,鬼使神差问:“你背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帮你——”
“不疼了,”她打了个哈欠,抽回自己的手,“先生我好困,我明日再陪你聊天吧。”
谢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真睡了,眼睛都要冒出火来。
这小寡妇,贯会招人!
次日一早,谢珩起床时床边的床铺已经收拾好了。
他才出门,就看见一身浅绿色衣裳的小寡妇正蹲在花圃前托腮盯着她那朵宝贝花。
她满头青丝用那根大尾巴猫的木簪随意绾在头顶,额前垂下几缕乌黑的青丝,愈发显得她肤白若雪。
她这时也瞧见他了,如同往常一样笑眯眯向他打了个招呼,去打水给他洗漱。
这时宋大夫将饭桌摆在院子里枣树下。
饭菜才端出来,谢珩就闻到煎鱼的味道。
又是鱼。
桃夭已经将他推到桌前。
桌上的果然是鱼,但不是鲫鱼。
刚从厨房的莲生娘笑,“你瞧你媳妇儿多疼你,知道你在外头卡了鱼刺后不再吃鲫鱼,天不亮提着家里的鱼在村里走了一早上,才在你三顺大叔家里换了几条鲤鱼回来。你也真是的,不喜欢吃就直接说出来,都是一家人,何必什么都藏在心里。”
谢珩神色微动,忍不住看向桃夭,她突然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先生喜不喜欢鲤鱼?”
谢珩矜持颔首,“尚可。”
怎么到她这儿又是尚可,桃夭不服气,趁他不注意,偷偷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随即逃得远远地,冲他做鬼脸。
谢珩睨她一眼,“过来。”
桃夭摇头,“不过。”
他微眯着眼眸,“是谁说以后都听我的话?”
桃夭瘪瘪嘴,磨磨蹭蹭走过去。
他在她逃开之前,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桃夭整个的扑在他怀里。
不等求饶,他伸手捏住她的鼻子,吓唬她,“下次还敢不敢?”
莲生娘望着院子里怎么瞧都是郎情妾意的小儿女,看拿胳膊轻轻碰了碰宋大夫,笑,“你瞧多好。”
宋大夫心底却想起自己的儿子,心里莫名难过。
以后他好了若是要走,桃夭会同他走吗?
他抬眸看了一眼蔚蓝的天,将眼底的泪逼回去。
走了也好。
把日子过好了,莲生也就放心了。
“哎呀下雨了!”莲生娘说道。
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树叶。
被捏着耳朵的桃夭挣扎着从谢珩怀里起身,朝莲生娘喊道:“阿娘快看看,他拉着我不让我回去避雨!”
谢珩闻言又在她鼻子拧了一把。
她倒是有理了,谁先动的手!
莲生娘笑,同宋大夫将饭桌抬回东屋书房去。
发髻松散,满面绯红的桃夭也赶紧推着谢珩进来了。
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雨就下大了,莲生娘摸了一把额头的雨水,“今年怎么这样多的雨水?”
宋大夫微微皱眉,“谁知道呢……”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桃夭,眼神里闪过一抹担忧。这样的雨天,恐怕再过一段日子必有大暴雨,莲生不在,也不知她怕不怕。
正在整理发丝的桃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忽然,外面闪过一道闪电,她惊得丢了手中的木簪。
谢珩见她面色都白了,问:“你怎么了?”
桃夭摇摇头,眼睫轻颤,“雨好大。”
谢珩望着屋外越来越密集的雨幕,算一算日子,他都来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金陵那边如何。
这样的阴雨天持续了约有半月,桃夭日日待在屋子里不是绣花,便是与谢珩调制一些香料打发时间。
她虽喜欢同谢珩待在一起,可不能出门实在有些闷,总想要去山里转一转,看能不能找些新的香料回来。
这日天终于放晴,日头格外大。
到了下午外头院子里的雨水被晒干以后,她想要去后山转转。谁知一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正欲敲门的女子,竟然是赵淑兰的那名贴身侍女。
她向桃夭行了一礼,道:“我们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桃夭跟着婢女一路去了赵家,才到门口,就听到里头赵淑兰哄孩子的声音。
婢女开门,院子里一派热闹景象。
不仅是赵淑兰,赵仲和跟他的媳妇儿钟氏,再加上三四个孩子,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
桃夭都有些不好意思进去,赵淑兰眼尖,笑盈盈上前将她拉着坐下。
旁人还好,钟氏甚少在村里,桃夭并不熟悉,同她打了个招呼,见她怀里还抱着刚满月的小娃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
好软,像一团棉花一样。
赵淑兰见她眼睛都眯起来了,知道她最喜欢孩子不过,想要问问她婚后如何,又怕人太多她害臊,将她拉回自己做姑娘时住的屋子。
桃夭道:“兰子姐姐怎么端午节都没回来?”往年她只要在家里过完端午节,第二日就要回到桃源村来。
赵淑兰道:“前些日子又是去吃你姐夫同僚家孩子的满月酒,又是其他官员的宴席,再加上家里这个小鬼头才学会走路,闹腾得很,根本走不开。”
怪不得。
桃夭一脸心疼看着她,“那确实挺累的。”
“谁说不是呢,”赵淑兰叹气,“过段时日江南道御史家的太夫人八十大寿,整个江南道的大小官员都会去金陵赴宴,你姐夫虽不是正经官职,但是毕竟家世摆在那儿,也收到帖子,恐这种女人家的应酬我得跟着去。”她最不耐烦去应酬这些。
说起金陵,桃夭不由地想起那个给她送了两百贯钱的太子殿下。
赵淑兰也是知道这件事的,道:“你如今手里有了钱,倒不如像我从前说的那般,去城里开家绣庄,终归一个女子不能去山里采药,多危险。”
桃夭迟疑,“可是我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赵淑兰事事替她打算,“你请几个绣娘做些平日里的活计,我替你招揽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对了,团扇绣好没有,届时我一并带去,女人们凑在一块总免不了要比较这些吃穿住行。你绣的那样好,我只管拿出来现一现,保证会有人主动问。到时候就怕你忙不过来。”
她说得好像买卖已经成了一样,桃夭笑,“那我回去同他商量商量。”
“他?”赵淑兰掩嘴一笑,“哪个他呀,这么快就是他了呀。”
桃夭见她笑话自己,伸手去挠她痒痒。
赵淑兰最不经挠,笑得发鬓松散,眼泪都出来了,一把捉住她的手,求饶,“好妹妹就饶了我吧!”
桃夭住了手,随即托腮望着正在院子里打闹的小娃娃,长长叹了一口气。
赵淑兰甚少这样见到她露出这副神情,问:“成婚一个月了,感觉如何?他对你好不好?”说罢,伸手摸摸她平坦的小腹,“这里可有消息?”
对于她,桃夭向来是没有秘密的,闻言有些委屈地咬了咬指尖,“成婚到现在,他都不让我上床睡觉。”
赵淑兰愣了一下,抓着她上下打量好几遍,难以置信,“他是瞎了吗?放着你这样的美人儿竟然连床都不让上!”
又见她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叹气,“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倘若一方太弱,总要受气,如何过得下去呢?”
桃夭连忙道:“他若总压倒我,我也让着他些。总归他一个好好的郎君肯给我做赘婿,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他若高兴,怎样都行的。”
赵淑兰掩嘴笑,“满口压来压去,你也不知道臊得慌。”
桃夭不懂这有什么好害臊,托腮,“不过他说他总要走的,他还说他娶我是因为可怜我。”
赵淑兰皱眉,“你想要跟他过日子?”
桃夭点头,“我招赘婿,自然是要好好过日子啊。可他要走,我总不能拦着他。”
赵淑兰见她一直盯着院外的孩子,问:“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桃夭颔首。
赵淑兰想了想,“你附耳过来。”
桃夭赶紧把耳朵凑过去,随即摇头,“先生都不许我脱衣裳睡觉。”
赵淑兰更加惊讶,“他衣裳都不让你脱?那他自己脱不脱?”
桃夭想到这个也有些生气,“他自己脱了。”他都不晓得她穿衣裳睡觉都多难受。
“只许州官放火,倒不许百姓点灯!”性情泼辣的赵淑兰闻言都气笑了,她一向护短,拉着她站起来,“走,我去你家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宝贝疙瘩,竟欺负你到这个份上!”
她就不信那人要比莲生还好!
桃夭立刻颔首,“走,我带你去瞧瞧,你看了一定很喜欢他!”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宋家。桃夭推开院门,赵淑兰一眼就看到院子里那棵绿茵浓浓的枣树下坐着的一袭鸦青色圆领袍衫,眉目如画的郎君。
自从与陈壁安成婚,她也跟着见识了不少富贵逼人的人物,可这样文雅美貌,气质清贵的郎君她还是头一次见,脸不自觉红了。
难怪桃夭这样喜欢他,此人比着宋莲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且他身上那股子文雅气质还与宋莲生有一两分相似。
桃夭见赵淑兰愣住,轻轻推她,“你不是要替我好好说说吗?”
赵淑兰哪好意思上前,将她拉到一旁,悄悄嘱咐,“你夜里脱了衣裳钻进他被窝里,我就不信他还真就把你丢出去。”
桃夭迟疑,“万一真丢了呢?”
她不过亲了他一下,他就拧她的脸。
“若真是如此,他就不是个男人,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什么是银样镴枪头?”桃夭虚心求教。
赵淑兰见她什么都不懂,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就是一种不太实用的兵器。”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赵淑兰又道:“他一看就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你不若早些怀个娃娃,倒时他要走便由着他走。若是他真不能生,那现在就休了他。”
桃夭不懂他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仍坚决摇头,“那不行,就算是先生不能生孩子也不能休!”除非他主动要走,否则她绝不会不要他。
“我看你就是爱他的皮相!”赵淑兰拿手指头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总之你先按我说得做,若是真有病,那就让宋大叔给他扎两针,这么年轻,肯定有得治!”
桃夭所有所思点点头,问:“为何要脱光?我穿件衣裳不行?”
饶是身经百战的赵淑兰被她闹了红脸,怎好与她说得太详细,只含糊,“总之你听我的就行了。”
桃夭重重点头,“我今晚试试!”
送走赵淑兰,桃夭回到院子里。
树下的谢珩头也未抬,“帮我倒杯热水。”
有些心虚的桃夭“嗯”了一声,一边倒水,一边拿眼角悄悄打量他,愈看愈觉得赵淑兰说的对。
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像是要跟她长久过日子的,难怪怎么都哄不好他。
她一时想得入神,不小心烫了手,白皙的手指被烫的红彤彤。
谢珩终于放下书,抬眸看她一眼,“怎么了?”
桃夭连忙摇头,把手背到身后。
他皱眉,“把手伸出来。”
桃夭只得把手指伸到他面前,道:“你别担心,我不疼。”
他神色淡淡:“我没担心。”说罢便回屋了。
桃夭见他真走了,愈发觉得他迟早要走,气呼呼抱着自己的手指拼命吹了几口气。
正在这时,他去而复返,手里拿着药,“把手伸出来。”
桃夭抿着唇笑。
兰子姐姐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她家赘婿也是很好很好的。
谢珩见她又开始犯傻,问:“方才那娘子是县令的儿媳?”
桃夭点头,将赵淑兰详细介绍了一遍,道:“这些年若不是她一直托我绣些绣活,恐怕我家还穷些。她说我的绣活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妇很喜欢,建议我开间绣庄。对了,她说半个月后江南道御史家的老夫人大寿,到时会去金陵赴宴,顺便可帮我招揽些生意。先生,你说我要不要去开绣庄?”
她说了一大堆,谢珩只问了一句话,“她要去金陵?”
桃夭颔首。
谢珩道:“能不能托她帮我给人带样东西?”
“带给谁?要带什么?”
“你不是会刺绣?”他眸色沉沉,“劳烦帮我绣一幅扇面带给太子宾客裴季泽,或是许凤洲。”
桃夭惊讶。
先生竟认识太子宾客。
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一下午桃夭都有些魂不守舍,总觉得先生腿一好就要走。
思来想去,觉得兰子姐姐说的对,总要早些生个娃娃。他生得这样漂亮,小娃娃必定也很漂亮。
到时他走他的,她总归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打定主意后,她想着他爱香,晚饭过后,特地用自制的香粉泡了个澡后,见他仍在书房里,偷偷钻进被窝里。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睡过床,才躺下不久竟睡着了。
在书房里待了一晚上的谢珩一回屋,就闻到屋子弥漫着一股子旖旎暖香。顺着气味来源望去,只见床上大红被褥里露出一张粉白团子似的小脸,一条纤细雪白的胳膊随意搭在被面上。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箱笼,果然瞧见上面方方正正叠放着一套旧裙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才消停没几日,这次又跟人去学了什么回来勾引他?
这个可恶的小寡妇,还真当他是柳下惠不成!
这时被窝里的桃夭醒了,揉揉眼睛,桃腮欲晕,眼含秋水,娇声娇气,“先生怎么才回来……”
轮椅里冷若冰霜的男人不答,缓缓上前,伸手去掀红被。
第24章
先生订婚了?
先生不高兴了!
桃夭赶紧抱着被子坐起来, 拿着一对因刚睡醒,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漆黑眸子望着谢珩,“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好怕。”
“你也知道怕?”
原本只是想吓唬她的谢珩收回才擦着被褥的指尖, 目光在她雪白肩头扫了一眼,转向窗外,冷声道:“既知道怕, 谁准你钻进被窝!”
桃夭撒谎,“等先生给我擦药,可先生总不回来,我不小心睡着了。”
谢珩皱眉, “擦药就擦药,脱光衣裳做什么?”
“没脱!”桃夭立刻放下被褥,露出那件自从买回来都没有机会穿的绛色齐胸广袖襦裙。
只是她没有穿外面那件, 露出肩颈手臂。
她总觉得脱光衣裳不太好,所以想将自己穿的漂亮些。
谢珩面色稍霁,“把药拿来。”
桃夭立将药油递给他,乖乖趴到床上, 将纤细雪白的背部露给他。
上面的淤青已经散去,只有一些淡淡的青色痕迹, 可谢珩还是习惯将自己的手递到她嘴边。
他手生得极漂亮, 指骨修长洁白, 指尖也被她修剪得整整齐齐, 却被虎口处留下的齿痕影响了美观。
桃夭又心疼又自责, 对着那伤口吹了又吹, 蹙着眉尖, “先生,都留疤了。”
‘无妨。’谢珩已经刚她擦完药油,抽回手,拿帕子擦干净手,“从床上下来。”
桃夭闻言把脸埋进被窝里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可怜巴巴问:“我腰疼,我不要睡地板,先生总这么叫我睡地板,我就生不了宝宝了。”说着,又来勾他的尾指。
她每回勾他的尾指,他总要好说话些。
可这次他心肠硬了,神色淡淡,“我不是说了我要走,你何必如此。”
桃夭忙向他保证,“先生走先生的,不妨事,我会自己养大他的,绝不连累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过脸来,微微眯起眼眸,目光冷而幽深,“你年纪小小,竟然还想到去父留子。你是不是还想着,等你以后有钱了,再招个赘婿回来同你一块养孩子?”
桃夭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知道?
她确实打算听兰子姐姐的话去开个绣庄,到时等赚了钱,她就再招个赘婿回来。
若是能像先生生得这样漂亮就最好,若是没有,那就要听话些,性格温顺好哄些,最主要不能她打地铺。
谢珩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认了,轮椅后退一步,几乎是咬着牙齿,“给我从床上立刻下来!”他人都还在,她都已经开始想下家了。
桃夭见他真生气了,吓得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却一不小心踩到裙摆,整个人朝床下扑去。
幸好谢珩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拉坐在怀里。
她顺势圈着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先生,我今晚上床睡好不好?”
他偏过脸,声音柔和些,“不好。”
她轻哼一声,小声嘟哝,“先生你是不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所以才不肯叫我上床睡觉的?”先生肯定就是兰子姐姐说的那一种人!
谢珩神色一僵,牙齿磨得咯吱作响,“这句话谁教你的?”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在意这句话,哪怕修道静心,将自己修得清心寡欲的谢珩也不例外。
他向来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却不曾想过自己会遇见这样一个能随时随地气得他咬牙切齿的小小弱女子。
若是个男子,他非亲自动手打一顿不可。
“没谁!”桃夭见自己说漏嘴,赶紧要从他怀里爬起来,谁知被他禁锢在怀里。
他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你今儿不把这话给我说清楚,哪儿都别想去!”
桃夭结巴,“说,说什么?”
他冷笑,“谁教你的银样镴枪头?她还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还教你脱光了衣裳钻进我怀里来?”
桃夭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他是偷听了吗?怎么全知道?
可这话打死都不能认的!
她咬着唇不作声,伸手去掰圈在腰上的手。
可他的皮肉硬得跟石头一样,她指甲都疼了,都未能撼动他半分,反而手臂越勒越紧,害得她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夜已经很深了,也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屋外的风声刮得后院的竹林“沙沙”声不断,就连窗户也砰砰作响。
本就摇曳不止的烛光突然灭了。
今夜没有月亮,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眼前陡然一黑的桃夭下意识往谢珩温热的怀里钻。
他身子一僵,“坐直!成何体统!”
桃夭心里不痛快,心想你若是不这样抱着我,那我不就不会这样没有“体统”,思及此,她故意用手臂圈住他的腰。
原本只是故意气他,谁知他身子暖和得很,还有淡淡的墨香。
她最喜欢这种味道,于是抱得更紧些,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温热坚实胸口。
他低声呵斥,“不许抱我,起来!”
她轻哼,“就不起,谁叫先生先抱我,都要将我的腰都勒断了。”
圈在她腰身上的结实手臂倏地松开。
她却没有起来,用自己温热柔软的脸颊亲昵去蹭他坚硬的下巴,“先生心跳好快啊,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抱我?没关系,先生想抱就抱,我才没有先生那么小气。”
她话音刚落,早已经忍无可忍的男人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她脖颈上。
桃夭只觉得脖颈被利刃刺破,疼得眼泪都出来,伸手去推他,谁知他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被他握住双手禁锢在背后。
她声音带了哭腔,“先生咬我做什么?”
他不答,用冷硬的牙齿研磨着她脖颈处温热的软肉,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朵眼里,呼吸声越来越重。
这样的先生桃夭还是头一次见,像是一头要吃人的狼,恨不得将她嚼碎了吞入腹中。
桃夭吓坏了,“好先生,我知道错了,快松开我好不好?”
可她越认错他越咬,不但咬她脖子,还咬她的锁骨。
看来兰子姐姐说得也不对,先生不同她睡也就算了,还咬人!
呜呜呜,先生一定是属狗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牙口,用唇舌抚慰着她的伤处,温柔吮吻着她的脖颈。
桃夭只觉被他舔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发痒,不自觉扭动身子,却被他紧紧摁在怀里,气喘吁吁哄她,“别动,我不咬了。”
桃夭乖乖伏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如战鼓一般的心跳声,抽噎,“先生咬我做什么?”
谢珩哑着嗓子道:“咬你是叫你长记性,看你还敢不敢大半夜穿成这样钻一个男人的被窝,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桃夭却不晓得哪句话是不该说的,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扯回到腿上。
他将她圈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睡吧。”
桃夭把眼泪抹在他胸前,不知不觉竟真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桃夭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她披着被褥坐起来,随即捂着嘴傻呵呵笑。
昨晚她一定是同先生一起睡了!
可屋子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先生去哪儿了?
她赶紧从床上起来穿好衣裳去找。
房前屋后都没有,连茅厕也没有。
先生不会是走了吧?
桃夭急得眼圈都红了,在院子转了一会儿,想起书房还没找,赶紧去书房。
房门一推开,她就瞧见谢珩伏案而眠。他手里还握着一只毛笔,衣袖上也沾了墨迹。
桃夭上前,将散落一地,写满字的宣纸一张纸捡起来整整齐齐叠放在案头,踞坐在他身旁,仔细打量着还在睡梦里的男人。
他睡着的模样看起来容易亲近的多,服帖垂在下眼睑的纤长浓密的睫毛让他多了一两分少年气,与醒着时稳重成熟的男人模样那样不相同。
先生今年多大了?
桃夭好奇地伸出手指去拨弄他的眼睫毛,发现他的脸颊冰冰凉凉,显然是在这里待了一夜。
她立刻回屋拿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
他这时醒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坐直身体,轻轻按压着眉心,“这么早?”
桃夭把脸埋进臂弯里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抬起脸来,有些颓然,“我以后再也不钻先生被窝了。”
昨夜那样寒凉的天,先生宁愿睡书房都不愿意同她一起睡,可见是真不喜欢她。
不等谢珩作声,她起身要走,却被他叫回去。
他冷白的手指轻抚着她脖颈处伤留下的吻痕与齿印,微微蹙眉,“还疼吗?”
桃夭用脸颊蹭蹭他的手心,委屈地“嗯”了一声。
谢珩托起她的脸,凝视她片刻,轻声道:“我回去后就要成婚了。”
桃夭愣住,“先生订婚了?”既然都订婚了,为何还答应给她做赘婿?
“还没有,”谢珩摇头,一脸肃穆,“不过快了,我这个年纪,其实娶妻已经有些晚了。只是我十六岁开始掌家,诸事繁杂,需要一一学习,所以一直拖着没办。但是我今年年初已经及冠,所以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十六岁开始监国,起先是年龄还小,他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想这些,可近一年,朝臣们谏议东宫立太子妃的奏疏与各家适婚女子的画册早已在东宫的案头堆成了山。
他从前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抵触,只是心里记挂着漕运改革一事,所以打算处理完这件事便回去册立太子妃。
如无意外,兴许年底他连孩子都有了。
可如今偏偏就出了小寡妇这样的意外,叫他生平头一次犯了难。
她问:“先生要娶的妻子好看吗?”
谢珩想了想,答,“还不确定娶谁,不过都还好。”
花名册虽厚,可太子妃的人选就那几个,其他的不过作为良娣人选送上来。
长相他倒没怎么留意,不过能做太子妃的,又能丑到哪里去,家世与人品才是头一位。
至于美貌,良娣里头自然不乏相貌出众的。
太子立妃与民间男子娶妻无甚区别: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他同她说这些,也是在告诫自己。
昨晚那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否则再由着她这样同他胡闹,他怕自己忍不住会要了她。
他一个男子倒无所谓,可她迟早都要再嫁,何必叫她将来的夫君在这样的事情上芥蒂。
他昨夜想了一夜,她人这样单纯,走之前他定会帮她在姑苏城内找一个品貌端庄,家世尚可的男子。
有他做靠山,那人绝不敢欺负她。
怕就怕她伤心难过……
他正想要安慰她两句,她人已经从他的怀里起身,眼睫轻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冷淡的反应,皱眉,“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与我说的吗?”
“先生想要听我说什么?”
桃夭反问。她望了一眼窗外的天,“时辰不早了,我该去喂鸡了。先生昨夜不曾睡好,还是去屋里躺躺,等早饭好了我去叫你。”不等谢珩说话,便出了屋子。
谢珩瞥了一眼案上抄了一夜的静心咒,眉头越皱越紧。
他与她说这样严肃的事情,她心里头竟然还想着喂鸡,简直岂有此理!
早知道昨夜就应该多咬她两口!
桃夭才出院子,家里那只早起的鸡围着她“咯咯”叫个不停。
她一边喂鸡一边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若还不明白,她就是个傻的。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不确定娶哪一个?
可见还不只一个姑娘要嫁给他。
是了,像先生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定然是有很多女子喜欢。
听阿娘说从前莲生哥哥在长安读书时,就有一些官家小姐想要招他做赘婿
人总是要散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到院子里孤孤单单的鸡,心想要不再养多几只鸡吧。
喂完鸡后,她在那儿侍弄美人蕉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还是再去张婶家里讨一条小狗来,这样家里也热闹些。
她想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滑落,一滴一滴掉在花圃里的草尖上。
他这人怎么这样,昨夜咬了她还不够,今早便同她说要回去成婚了。
既如此,那她那日写和离书他为何又不高兴,她还以为他舍不得她。
“你在作甚么?”
不知何时出现的宋大夫突然出声。
桃夭吓了一跳,连忙擦干眼泪,不等说话,宋大夫皱眉,“你哭了?”
桃夭往南屋看了一眼,见莲生娘没有出来,指了指后院,表示去那里谈。
宋大夫怎么都觉得她不对劲,也不多问,与她去了后院那丛苍翠的竹林前。
宋大夫心急,正要开口,见她白嫩的脖颈处多了一圈齿痕,这也就罢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连耳后都留了痕迹。
他老脸一红,偏过脸去,不好再问。
谢先生瞧着挺斯文一个人,怎么这样!
桃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委屈道:“先生他要走了。”
宋大夫惊讶,“他同你说的?几时走?他要带你走吗?”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桃夭也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道:“他说他家里已经定下妻子,要回去娶亲了。”
宋大夫一听就怒了。既要回去娶妻,那还与她……
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黑着一张脸不作声。
桃夭忙道:“他走就由他走,我就是怕阿娘到时候着急。”
一说到莲生娘,满腔愤怒的宋大夫又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他人在这里,莲生娘病就好了。若是他走了,也不知莲生娘会怎样。
两个人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对着竹林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直到莲生娘在院子里叫人才回去。
莲生娘并没有瞧出又什么不妥,只是惊讶桃夭竟起这么早。
桃夭贯会粉饰太平,冲她笑笑,“睡不着。”
莲生娘眼尖,一下就瞧见她脖颈处的吻痕跟齿印,心里想着毕竟是年轻,都折腾成这样还这么精神。
算了算,成婚一个多月了,也该有消息了。
原本想问一问,可又怕吓着她,便按捺下来去做饭了。
早饭摆好,不等桃夭去叫人,谢珩自己就从屋子里出来。
他昨夜熬了半夜,今日瞧着精神也不大好。
莲生娘见状,走过去悄声道:“虽是新婚,也要节制些,你瞧瞧你把你媳妇儿折腾成那样,她待会儿还怎么出去见人?”
谢珩下意识望向桃夭,她已经如同往常一样打了水过来给他洗漱。
她瞧着与平常并无不同,甚至还冲他笑笑。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想起昨夜,喉咙发紧,喉结不自觉地滑动,想要与她说话,她搁下水去帮着摆早饭去了。
早饭时她仍是同平日里一样,与宋大夫与莲生娘有说有笑,丝毫瞧不出有任何伤心之处,几次看她,她要么在吃饭,要么笑眯眯地望向他。
反倒是谢珩的心里倒像是憋了一口气似的,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饭后,她去了书房。
谢珩见状也跟了进去,见她将之前放好的钱抬了出来,开始在那儿数钱。
他问:“这是要做什么?”
她道:“这两日天我打算去城里看一看铺子。”也不知城里的租金贵不贵,她先心里有个底,到时候再做打算。
“你要去开绣庄?”谢珩皱眉。
她点点头,冲他腼腆一笑,“总不能坐吃山空啊。”
谢珩被她一句话噎得如哽在喉。
她不会伤心,那是最好不过,也免得他心中愧疚,放心不下。
桃夭这时已经数好钱,又重新放回去,走到书案前问谢珩,“先生要我绣的扇面可有了?”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搁下手里的书,“不急。”
她“嗯”了一声,拿出未绣完的团扇来。
今儿天好,夏日的光从后窗处的绿茵间透进来在屋子里洒了一层浅浅的光。
她在那团光晕里安静地坐着,白皙的面皮被光照得有些透明。
他望了她数眼,她连眼皮子都没抬过,也没有同从前一样总是缠着他说话,或是非要挨着他坐下。
安静乖巧,亦如初见时那样。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太吵,吵得谢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烦躁的扶着额头。
这时后窗传来几个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后院是连着后山的,时常会有村里的孩子经过。
桃夭也听见了,搁下手中的团扇开了窗,屋外的阳光倾数洒进屋子里,晒得人暖洋洋。
她招呼几个小孩过来,每个人给了一枚铜板,指着外头绿茵如盖的参天大树,笑道:“把那树上的知了沾下来!”
几个孩子收了钱,各个欢天喜地去沾知了。
她这时回过头来,见谢珩正望着自己,笑,“一会儿就不吵了。”
谢珩“嗯”了一声,又拿起书来看,见她仍坐在那儿安静地飞针走线,心里不知为何觉得格外安心。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窗子。
谢珩以为是那群孩子回来了。
谁知她一开窗,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外,一见着她便笑了。
正是长生。
正要说话的长生的视线在桃夭脖颈处停留一瞬,眸光冷冷望向正坐在桌前看书的谢珩。
桃夭并未在意,问:“你怎么来了,今日不去县学?”长生在县学读书,按道理这个时辰不该在这儿。
“不想去!”
长生收回视线,从窗子里跳起来,将一个编好的蚂蚱搁在她粉嫩的掌心,“今日天气好,一起去后山放风筝吧,大牛嫂跟大牛哥他们都在。待会儿还可以摘桃子。”
桃夭向后山眺望,果然瞧见蔚蓝的天上飞着风筝,“好,你等我收拾一下。”
她把草编蚂蚱搁在桌子上,将未绣好的团扇搁到一旁,正要走,却被人叫住。
“宋桃夭!”
这还是先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桃夭楞了一下,一回头,果然见谢珩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面无表情道:“要去哪儿?”
桃夭正欲说话,一旁的长生突然牵着她的衣袖,笑得极天真,“桃夭姐姐,咱们再不去,莲生哥哥种的那棵桃树上的桃子就被人摘完了。”
第25章
别哭
(上一章增加了2500字, 由原来的三千多字变成差不多六千,之前买过那一章的应该不用买,我怕大家不知道, 所以在开头说明一下, 免得有些宝子觉得对不上剧情)
长生的话刚落, 桃夭就要走,再次被谢珩叫住。
他道:“今儿不能出去。”
桃夭皱眉:“为何?”
谢珩瞥了一眼她的脖颈,皱眉, “总之不能去就不能去。”
桃夭抿着唇不作声。他怎么管那么宽,这也管,那也管,甚至如今连她出去玩也要管, 小声道:“我想要去。”
她才不要他管。
他总是要走的。
谢珩睨她一眼,“你不是说要帮我绣扇面。”
桃夭迟疑。答应旁人的事情总要做到的。
她才不像他,说好了要给她做赘婿, 转头就要走,连宝宝都不肯留下来一个。
还咬她!
这时一旁的长生突然冷冷道:“桃夭姐姐若是有事就忙你的吧,不过若是桃树上的桃子被三顺他们摘了去,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姐姐。”
不等桃夭说话, 他又笑了,“反正桃夭姐姐现在有了新夫婿, 莲生哥哥又有什么重要呢。”说罢抬脚就要出屋子。
“等等, 我跟你一块去!”原本犹豫的桃夭看了一眼谢珩, “我, 我要出去玩, 等我回来再帮先生绣。”
时间那么多, 总不急在这一会儿。
不等谢珩回答, 与长生有说有笑出了屋子。
院门“砰”一声关上,谢珩手里的毛笔应声而断。
屋外的阳光仍旧是那样热烈,藏在树荫间的蝉叫得一阵比一阵嘹亮,吵得人心头火都要烧起来。
他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直到莲生娘进来,才回过神来。
莲生娘惊讶,“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说着目光在屋子里搜寻一圈,见案几一旁的箩筐里放着一把上面的蝴蝶绣了一半的团扇与各色丝线,问:“桃夭去哪儿了,怎么没陪着你一起?”
谢珩重新拿了一支毛笔,低垂眼睫,“摘桃子去了。”
顿了顿,又道:“同长生一起。”
“我说怎么会丢你一人在这儿,”莲生娘并没有在意他好端端为何要提长生,走过去斟了一杯水搁到他面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晓得,前两年你不在家,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去守着你替她栽种的那几棵生辰树,生怕旁人提前摘了上面的桃子。”
“生辰树?”谢珩神色微动。
“你瞧瞧你,怎么记性越来越差,”莲生娘嗔怪,“一晃眼,她来咱们家快七年了,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才这么高。”她在胸口比了一下,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精致的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就是爱哭,醒来后日日都要抱着怀里那只布娃娃坐在院子里哭一会儿。”
“可偏偏她生得实在好看,便是哭也招人喜欢。只是成日里也不是办法,你实在哄不住便带她去后山,给她种了一棵桃树,说等桃树长高了,她的家里人便会来找她。她傻得很,果真就信了你的话,日日都要去后山守着那棵桃树。”
“可一年都过去了,桃树长得同她一样高,她的家里人也不曾寻来。”
谢珩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晚他问小寡妇有没有想过家里人。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也曾期待过吧。期待只要门一打开,门外站着来找她的家人。
一日日等下去,终是没等到,于是接受自己走丢的事实。
小寡妇那样爱哭,想必那段日子偷偷躲在被子里都要哭惨了。
他瞥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草编蚂蚱。
也许那个叫“莲生”的男子也一定是想尽法子逗她高兴,给她做这样有趣新奇的玩意儿,带她去山坡上放风筝,去小河边捉鱼,然后玩累了,去带她看看自己种的生辰树。
一旁的莲生娘仍在那儿自顾自地说:“再后来每年到了她被捡回来的那一日,你总要给栽一棵桃树,说是生辰树。只是这两年你不在家,阿娘好像生病了,所以没有人给她种。莲生,还有两个多月就到日子了,今年再给她种一棵吧,她心底一定很高兴。”
谢珩没有作声。两个月也许他已经不在这儿,无法替小寡妇再种一棵生辰树。
他伸手拿过那只草编的蚂蚱想要看看这小东西是怎么编的,谁知才拆开,竟然整个的散开了。
好端端一只蚂蚱被分了尸,他尝试着重新缠回去。
可是无论如何都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他有些泄气地丢到一旁去,重新拿了一本佛经来看。
莲生娘见状悄悄出了屋子。
宋大夫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见她出来,问:“桃夭呢?”
“出去摘桃子了。”莲生娘皱眉,“我怎么觉得他们俩像是吵架了?”明明早上起床时还好好的。
宋大夫自然知道内容,轻哼一声没有作声。
莲生娘见他阴阳怪气,问:“你哼什么?”
宋大夫道:“我牙疼!”
“忍着!”莲生娘瞪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今总看莲生不顺眼,今儿早上吃饭都不晓得瞪了他多少眼。”
宋大夫有苦难言,见她进了屋子,瞧瞧走到书房窗口往里看,见谢珩正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东西,怎么瞧着都像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他一时稀奇,想要再看,谢珩突然转过脸来。
宋大夫立刻无其事走开。
屋子里的谢珩收回视线,摆弄那只四分五裂的蚂蚱,直到有人敲门,他这才发现屋外头的太阳已经很高很高了,立刻将那堆已经成了乱草的蚂蚱残尸藏到桌子底下去,假装看书。
是小寡妇回来了。
她指了指屋外,“可以吃饭了。”
谢珩“嗯”了一声,问:“你摘的桃子呢?”
她笑,“长生骗人,还没熟,我过几日再去。”
吃饭时,莲生娘也问桃夭:“你不是去摘桃子了吗?桃子呢?”
桃夭笑,“还不是很熟,过两天再摘会更甜一些。”
“兴许是今年雨水太多了,”莲生娘笑,“你下次再去就带你莲生哥哥一块去,免得他一个人在家无聊。莲生你也是,不能总在屋里看书,眼睛都要坏了。”
桃夭偷偷瞟了一眼谢珩,正想要说他不喜欢出去玩,突然听到他“嗯”了一声。她又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刚好在看着自己,遂低下头认真吃饭。
饭后,桃夭去书房打算拿回屋子里绣,被谢珩叫住。
桃夭远远站着,问:“先生找我有事儿?”
谢珩见不过半日的功夫,她竟然疏远至此,不悦,“过来。”
桃夭咬了咬指尖,“我站在这儿听得见。”
谢珩搁下笔,幽深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道:“我听不见。”
桃夭只好磨蹭着走过去,见他面前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上面画的上正是后山那一片桃林,不由地看呆了。
先生写字漂亮也就算了,竟然还画得一手好丹青。
她好奇,“这是要我绣的扇面吗?”为何要绣这个呢?
他“嗯”了一声,把笔递给她,“帮我写几个字。”
桃夭提笔,正要问写什么,身后突然贴上来一副温热的身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覆上她的手,几乎像是将她整个的揽在怀里。
她回头,刚好对上一对漆黑幽冷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结巴,“先生,我,我会写字,不用教我。”
谢珩神色淡淡,“我知你会写字。我自有我的用意。”
桃夭也不晓得他究竟有何用意,只任由他握住手,在那幅画的旁边写下四句诗。
写完后他却没有松开她。
桃夭想要后退,身后便是书案,只好问:“先生总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快吓人的。”
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轻抚着她脖颈的吻痕与齿痕处,问:“他们刚才笑话你没有?”
桃夭眼神里流露出惊讶,方才她出去放风筝时确实被他们笑话了。她想要问问他怎么知道,可是又忍不住了。她总问这么傻的问题,先生定然觉得她特别笨。
若是搁在从前,她早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珩见她如今连话都不想要同自己说了,心里头总觉空落落不舒服,粗粝的指腹轻轻揉揉她白嫩的耳朵,轻声道:“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了,免得被人笑,知道吗?”
桃夭被他捏得有些痒痒,下意识想要蹭一蹭他的手心,却又忍住,微微弯下粉白的脖颈,“我明日约了大牛嫂去山里摘果子。”这个时节,山里可以拿来做酸梅的野梅子差不多已经熟了。
之前的那一罐被他吃完了,她想采摘一些回来,到时候腌好,他临走前可以带在路上吃。
谢珩闻言皱眉,“都说了不许出去。”
桃夭小声嘟哝,“先生未免管得也太宽了些……”
谢珩只好道:“还生我的气?”
桃夭摇摇头,“我不生先生的气。我只是觉得,若是先生早些同我说,我定不会同先生成婚,叫先生看我笑话,也叫先生将来的妻子知道先生曾经给我做过赘婿,心里头不痛快……”说着说着心里头还是有些委屈,鼻子一酸,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谢珩见她眼圈红得厉害,泪盈于睫,伸手替她揩去眼泪,哄道:“别哭。”
她哽咽,“我没哭。我困了,先生让一让我,我要回屋去睡觉。”
谢珩还要与她说话,桃夭从他腋下转出去,拿着自己的绣活回了自己屋子。
兰子姐姐还要半个月就要去金陵,她得赶紧绣好,免得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
一下午坐在屋子里飞针引线,直到屋外日头落下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把已经绣好的团扇搁到箱笼里去。
才出门,莲生娘正在摆饭,她道:“去叫你莲生哥哥出来吃饭。”
桃夭只好去书房叫人。
他坐在那儿看书,见她来也只是淡淡抬了一下眼皮子。
吃完晚饭后,桃夭洗了个澡,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等回屋的时候,谢珩已经躺在床上。
她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把被褥挨着床铺好,而是铺在箱笼旁边,正准备躺下,一转脸发现谢珩不知何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桃夭连忙道:“我觉得这样更好些。若是以后先生成婚,先生的妻子问起来,她必定不会恼了先生。”
谢珩盯了她半晌,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桃夭“嗯”了一声,才躺进被窝里,只听他道:“既如此,你不如直接搬到东屋书房去住,岂不更好?”
桃夭见他沉着一张脸,也不晓得哪里惹他生气,只好从被窝里起来,见南屋的灯已经熄了,知道莲生娘已经睡了,卷起卷起铺盖要走。
“你去哪儿!”他突然道。
桃夭指了指屋外,“先生不是叫我去东屋书房打地铺……”反正都是打地铺,去哪儿都一样。
谢珩望着一脸无辜的小寡妇,心里头被拱出无名火来,“我怎不知你原来这般听我的话!”
桃夭不作声,把被褥放在箱笼上,站着窗口看着屋外的院子。
今夜是满月,院落洒满银白的月光。
她一时看得出了神,直到身后传来声音,“我头疼,帮我揉一揉。”
桃夭回眸,见他人倚靠在床头,手轻轻按压着眉心,似乎真的很难受。
她连忙走过去,伸手拔了他用来束发的木簪,好让他松泛些,谁知那簪子竟然断成两半。
簪子是刚成婚时花了三十文钱买的,没想到这样拙劣不堪。
桃夭心道:他这样的人物入赘给我,我却连件像样的发簪都不曾送给他,难怪他要走。
她将断裂的木簪搁到一旁,伸手替他按压着太阳穴。
“先生这样可以吗?”
他“嗯”了一声,似乎舒服些,睁开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桃夭正要问他怎么了,他突然伸出手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跟前来。
第26章
桃夭掉山坳里了
桃夭差点没撞到谢珩鼻尖上, 吓了一跳,问:“先生做什么?”
他不作声,就这么盯着她瞧。
两人离得太近, 鼻尖几乎贴着鼻尖。
他吐息越来越灼热, 就连呼吸声也重了。
桃夭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咬自己一口似的, 心里有些慌想要后退,却被他紧紧扣住后脑勺不给动。
她只得被迫对他对视。
屋里摇曳的烛光成了他漆黑明亮的眸子里的一抹景,桃夭觉得自己就住在他的眼眸里, 随风荡来荡去,一不小心就要把自己荡了出去。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角,问:“先生总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我困了。”
谢珩的目光被她迅速收回去的粉嫩舌尖钩住了, 像是故意引她说话似的,哑着嗓子道:“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嗯?”
桃夭闻言, 忍不住要将白嫩嫩的指尖放到口中去,却被他拉住手,不肯叫她咬。
她心里好似缺了一块似的,非要挣出来咬一咬指尖才安心。
可他怎么都不许, 挣着挣着,他突然将她的指尖放入口中用冷硬的牙齿啃咬一口。
桃夭吃痛, 急了, “先生怎么又咬人!”
他松了口, 睨她一眼,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放入口中, 你可曾见过哪家女子像你这么大, 还成日吃手的!”
桃夭气呼呼瞪他一眼。
他将她的指尖放入口中轻轻吮了一下, 问:“可还疼?”
她低垂眼睫不作声,如同蝶翼一样浓黑纤长的眼睫毛乖巧服帖地搭在下眼睑处,轻轻颤动着,怯怯的,如同她的人一样,看久了总想要让人逗一逗她。
等不到回答,他也不着急,粗粝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她柔软饱满的唇,甚至还想要将手指伸进去拨弄着那截贯会气人的舌……
她突然小声道:“以后都不听了。”
他的手顿住,轻声问:“为何?”
她道:“从前先生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听自己夫君的话。往后先生不是我的夫君,而是旁人的夫君,我断然没有听从旁人夫君的话的道理。”
这话听得,着实可恨!
她又接着道:“且先生喜怒无常,我总猜不透先生在想什么。就如同先生现在这般,我总觉得先生想要咬我一口泄愤。”
确实很想咬一口的……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像是熟透了的浆果一样的唇上,不由自主想起那晚那个叫人难以启齿的梦,想要含住它尝一尝是不是梦里一样甜。
他喉咙发紧,喉结不停滚动,哑着嗓子问:“我们已经和离了?”
她眼睫轻颤,声音更小些,“还没有……”
他道:“既没有和离,自然要信守承诺。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意应承人!”
这不听话的小小女子,迟早有一日要狠狠咬她一口,叫她知道厉害,万不可以后随便捡男人回家来。她不晓得天底下的男人有多可怕,有多想将她摁在怀里欺负她,好听她哭哭啼啼求饶。
越想心越燥,他松开手,身子后倾,离她远了些,放下白帐子,将那股子勾人的暖香隔开,道:“听见我的话没有?”
桃夭心想她才没有随便应承人,她应承他的时候是想要同他过一辈子,谁能知道才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就要走了。
可这话也没什么好说,她生怕他真咬自己,道:“我晓得了。”
“晓得就好。睡吧。”
不等她回答,他嘱咐,“原来怎么睡现在怎么睡,若是再满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看我不咬你!”
她“嗯”了一声。
帐子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似已经躺下,身上的暖香若有似无的萦绕他鼻尖,扰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身下的那张床已经太老了,只要翻身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好似随时随地会散架。
桃夭听着动静睡不着,问:“先生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
帐内的男人鼻音浓浓的“嗯”了一声。
她立刻又披着被子坐起来,有些担心,“那我再帮先生揉一揉?”
他没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嗓音低沉,“疼的地方你揉不了。”
“有什么地方是揉不了的,”桃夭一点儿也不相信,将手伸到帐内去摸他的头,突然被他握住手掌。
他的手很暖和,掌心带着薄薄一层茧。
他道:“赶紧睡觉,若是再招我,待会儿我又要忍不住咬你了。”
一听要被咬,桃夭立刻躺回被窝里去。可他却没有收回手。
也不知怎得,这一夜桃夭睡得格外安心,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下意识看向床上,床上已经没有人,搁在床尾的轮椅也不见了。
先生竟然这么早就起床了。
也不知他的头还疼不疼……
她起床把被子折好,对镜梳头时突然想起先生的木簪断了。现在去买也已经来不及,况且那些木簪实在劣质不堪,如何能配得上先生这样的人。
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木簪尾端的小猫,心下便有了主意。
至少,在先生走之前送一样贵重些的礼物给他。
她本就不是个多思的人,打定注意后心里头的那点子沉闷一扫而空,高高兴兴出了屋子,果然瞧见谢珩正坐在院子。
他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看书,而是在喂鸡。
一旁的莲生娘正与他说着话,他嘴角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桃夭不由地呆楞住。她想他待莲生娘总是不同的,一点儿也不凶,甚至从来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莲生娘这时瞧见桃夭,笑,“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桃夭走过去,从谢珩端着的小碗里抓了一小把稻米壳洒在地上,笑,“我想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养。”
“那就买呗。”
莲生娘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头顶。
“还想养只小狗。里正大叔家的狗崽该满月了,我今儿去抱一只回来。”
“也行。”
桃夭又道:“我还打算去城里开间绣庄。”
谢珩抬眸看她一眼。
他原本不过以为她说的是气话,没想到却是认真的。
莲生娘这次没有应合,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怎么好端端想要做这个?”
桃夭掰算着手指同莲生娘算,“咱们家里总共也就那么一点儿钱,总要用光的呀。”
莲生娘皱眉,“那也不行!你一个人出去抛头露面,若是给人欺负了怎么好?等你莲生哥哥腿好了,接着教书便是。”
说完不等桃夭回答,她望向谢珩,“这事儿你媳妇儿跟你商量了吗?”
桃夭给谢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点头。
谢珩睨她一眼,神色淡淡摇摇头。
莲生娘道:“你莲生哥哥不同意,这事儿就算了。”
桃夭忙道:“莲生哥哥没有不同意,对不对莲生哥哥?”她伸手去勾谢珩冷白的尾指,希望他帮一帮自己。
谢珩任由她勾着洁白如玉的指骨却不回答,拨弄着碗里的稻壳,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桃夭也不知他突然闹什么情绪,一时气闷。
他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昨晚还挺好的。
这时宋大夫从东南角出来,见他三个人一脸严肃地吓得面前的鸡都不敢啄食儿了,不由地好奇,“一大早怎么了这是?”
莲生娘道:“桃夭打算去城里开绣庄,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事儿桃夭还没有来得及同宋大夫说,见他一脸疑惑,忙道:“兰子姐姐说没问题的。”
宋大夫一向是桃夭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便道:“孩子说没问题那就去,这有啥!”
莲生娘道:“那也不行!无论是你还是莲生哪儿都不许,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说罢,像是很生气似的去了厨房。
莲生娘对桃夭一向是极好的,便是亲母女也没她这般贴心周到,除却从前发疯时,像这样甩脸色还是头一次。
桃夭吓坏了,以为她又犯病了,有些不知所措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道:“就是舍不得你出去,使小性子呢。你若是想开就好好筹划筹划,别担心家里,”说到这儿,横了一眼谢珩,“说不定到了城里还能遇见可心的人,免得在家里看见某些良心坏透了的人就生气!”说罢也气哼哼去厨房哄人去了。
桃夭知晓宋大夫在说谢珩,有些不好意思,“我阿耶就是心疼我,先生千万莫要怪他。”
谢珩“嗯”了一声。
桃夭望厨房的方向望了数眼,直到炊烟袅袅升起,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她没想到莲生娘反应那么大,把脸埋在膝盖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非去不可?”谢珩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半道又强行收回来,“我走以后,会留一笔钱给你,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不作声,良久,从膝盖抬起闷得绯红的小脸,笑,“我为什么要先生的钱?就算是给钱,先生是我招来的赘婿,若是和离也应该是我给钱才是。”
谢珩没想到她这样说,思虑片刻,道:“可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事儿,你不若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可以帮你找一找,总能帮你找一个合心意的。你便不用这样辛苦,到时——”
“先生以为我嫁不出去是吗?”她打断他,“我不要先生这样为我打算。”
谢珩皱眉,“你怎这样倔强!”
她愣了一下,蹙了蹙眉尖,认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那先生能帮我找个同莲生哥哥一模一样的回来吗?”
“找不到对不对?”不等谢珩回答,她眼圈逐渐红了,面上却仍是挂着浅浅的笑意,酒窝若隐若现。
她将垂在额前的发丝驳倒耳后,轻声道:“既然找不到,那么,我喜欢怎样的男子都不重要。我说过,只能给我做赘婿,好好过日子就行。”
顿了顿,又道:“千万不要像先生这样不好哄,心思简单些,莫要让我猜,我这个人小时候磕坏了脑子,太深的东西想不透。如先生这般的,恐怕要七窍玲珑心才可以。”
谢珩闻言,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显然是不高兴了。
桃夭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知道先生这样为我打算是真心想我好,可我不喜欢旁人这样操心我的事情。”
谢珩神色淡淡,“是我太多事了。”
桃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见他头发这样披在身后实在不便,道:“不如我帮先生束发吧。”
谢珩道:“木簪断了。”
“先用我的,”她抽了自己发间的那只大尾巴猫,顿时满头如同缎子一样的青丝泻在身后。
她不束发的时候极少的,这样披着及腰长发,像极了仍待字闺中的小姑娘。
谢珩收回视线,不由自主想象她从前未成婚时的模样。
豆蔻年华的少女,成日里无忧无虑地在后山那片桃林里玩耍,放风筝,钓鱼,摘桃子,编蚂蚱,身后永远跟着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
一时想得出了神,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回过神来。
“好了。”她笑笑眯眯地望着他。
谢珩“嗯”了一声,见她将自己的头发随意的编成一条麻花辫,用帕子在尾端打了蝴蝶结,俏皮又可爱。
这时莲生娘已经叫吃饭。
两人洗漱完,宋大夫已经摆好饭。
今日早饭做了小米粥与煎饼,还有一海碗蒸蛋。
那蒸蛋蒸得极好,上面撒了几滴麻油,满院子都是香气。
桃夭为了缓和气氛,故意很夸张地说:“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阿娘鸡蛋蒸得再好的人了!”
往常她说这句话莲生娘总是要笑的,今日却板着脸不作声,桃夭偷偷瞟她一眼,见她眼睛都红了,显然是哭过。
她一时之间没了注意,不断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也没有法子,他一向惧内,从来都是被骂的份儿,若是开口,恐怕莲生娘马上就要摔碗回屋子。
就在二人不知怎么办时,一旁的谢珩突然勺了一勺子鸡蛋羹放到莲生娘碗里,轻声道:“今日的蛋羹极好,多吃些。”
他这样开口劝人还是头一次,莲生娘立刻就不生气了,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喜欢就好。”
桃夭松了一口气,有些感激地望了一眼谢珩,心里不由自主想,若是他一直留在这儿就好了。
饭后,桃夭要帮着洗碗,被冷着脸的莲生娘赶了出去。
她见莲生娘好似真生了自己气,眼泪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宋大夫见状,连忙将她叫道后院竹林旁,叹气,“不是你的错,你别难过。原先我是想着你担心,所以才不同你说。你不晓得她自从病好后,总是这样患得患失,上次做衣裳也是,白日里做不完,夜里便点着灯熬夜做。我叫她歇一歇,她却说她怕来不及,就像两年前那样,她还来不及给你莲生哥哥做好一件衣裳,你莲生哥哥便去了。”
“你莲生哥哥的死已经成了她心里的劫,这辈子恐怕都过不去了。前段日子谢先生不同她说话,她虽面上没说什么,可到夜里也时常做噩梦,醒来后坐在那儿哭,说梦见你莲生哥哥不见了。”
“后来谢先生不知怎得突然愿意同她说话了,她心底高兴得不行,便不再频繁做噩梦。是以你说你方才说要去城里开绣庄,她才这么大反应。”
“桃夭,她很害怕,害怕有一日你同年莲生哥哥一同不见了。她心底爱你同爱莲生是一样的,你别怪她。”
桃夭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哽咽,“可是他总有一日要走的啊。那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宋大夫仰头看天,将眼里的泪意憋了回去,“那能怎么办呢,个人有个人的命,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偷偷准备绣庄的事儿,到时候叫她去店里帮着打打下手,也许忙起来,她就会忘了。”
桃夭擦干眼泪点点头,又道:“您别跟谢先生过不去,他,他其实待我也挺好的。只是家里有事,没有办法。”
说到谢珩,宋大夫便不高兴了,压抑着怒气,“那他既然都决定要走,为何还与你洞房!”
桃夭不晓得他说的“洞房”与自己理解的“洞房”是不一样的,忙道:“是我主动的,不怪他!”
宋大夫闻言,鼓着一对眼睛看着桃夭。
见她尚且稚嫩的一张脸上丝毫羞涩都没有,竟自己先脸红了。
他轻哼一声,“他生得那般高大,若是心里不想,我就不相信你还能强迫他不成!”
桃夭蹙了蹙眉尖,“那倒也没有,后来还是他主动问我。”
果然如此!
真不是东西!
宋大夫愈发觉得谢珩道貌岸然,心底懊悔不已,暗恨自己就不该一时糊涂,豁出一张老脸逼婚,到头来把桃夭也搭了进去。
桃夭并不知道他心底所想,见时辰不早了,道:“我约了大牛嫂去山里摘野果子,待会儿你再哄哄阿娘。”
宋大夫应下来,与她一块回了院子。
谢珩正坐在院子里看书,听到动静从书里抬起眼睫看向桃夭。
两人四目相对,桃夭冲他笑笑。
跟在她身后的宋大夫轻哼一声。
他这几日皆是如此,谢珩不甚在意,目光在桃夭微微红肿的眼睛停留一瞬,又收了回来。
桃夭这时已经戴好斗笠。她把背篓背到肩上,向莲生娘道:“那我先出去了。”
莲生娘嘱咐她,“那你小心些。”
桃夭“嗯”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莲生娘这时也端着洗衣盆,“那我去池塘边洗衣裳去了。”
宋大夫哪里敢让她一个人出门,忙道:“就在院子里洗就行,我去打帮你打水。”
莲生娘不悦,“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我每回出去你都要拦着,你是不是想要将我锁在家里!”
说着一把推开他抱着木盆就要出去。
宋大夫连忙跟上,却被她制止。
她道:“哪有一个老爷们陪着自己媳妇儿去池塘边洗衣裳的,说出去不被人笑死!”
宋大夫梗着脖子道:“我乐意,我看谁敢笑!”
“我不乐意!” 莲生娘横他一眼,“再说万一待会儿莲生要是有事儿,连个人都找不到!”
眼见着她就要出去,一直没有言语的谢珩道:“不如今儿就在院子里洗吧。”
宋大夫如今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心想你一句话她就同意了?
谁知莲生娘竟然真的又把脚收回来,回头问:“你想阿娘在家里陪你?”
谢珩瞥了一眼眼白都要翻上天的宋大夫,淡淡“嗯”了一声。
原本死活都要出去的莲生娘立刻把院门关上,笑,“那阿娘就在院子里陪你。”
她把木盆搁在地上,见宋大夫背着手杵在那儿不动,踢了他一脚,“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打水去啊!”
宋大夫瘪瘪嘴,只好从厨房窗下的水缸里打了水倒进盆子里,陪着她一块坐在洗衣盆旁边,不时拿眼睛朝谢珩翻一翻。
翻着翻着,又觉得坐在绿树茵茵的大树下一身鸦青色圆领袍衫的郎君着实生得好看,若真洞了房,桃夭指不定已经怀上了,到时候有个孩子养在膝下,那也挺好的。
谢珩也注意到宋大夫投来的灼热视线,假装瞧不见,只静静地看书。
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树下间洒在他手里那本《道德经》上,留下斑驳的影儿,这时一个透明的略带着皂荚香气的气泡落在他洁白的指尖上。
他抬起指尖,盯着阳光下似泛着五彩光芒的气泡,闻到属于小寡妇用来沐浴的那股子皂荚暖香。
小寡妇心灵手巧,他不过提了一句长安的贵族们用来浣洗衣物的是加了香料与猪油制成的皂基,她没隔几天就制出来了,甚至比一些铺子里卖的更好。
他想她说得对,即便不用他帮,她也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指尖的泡沫这时倏地破了,一阴影突然挡住自己面前的阳光。
谢珩抬起眼睫便对上宋大夫那张哀怨深沉的脸。
他如同往常一样背着手不断在他跟前不断徘徊,阳光忽明忽暗,闪得他眼睛疼。
这个人,每回就不能有话直说吗?若是搁在东宫,他非叫人拉出去打一顿再说!
他搁下手中的书,轻轻按压着眉心,“何事?”
宋大夫迅速扫了一眼正在晾衣裳的莲生娘,压低声音道:“先生打算怎么办”
谢珩微微蹙眉,“什么怎么办?”
宋大夫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自然是桃夭。谢先生既然同她都洞房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带她走吗?”
谢珩闻言没有作声,手却不由自主伸手摸摸发间那支尾端雕刻了大尾巴猫的木簪。那木簪是用小叶紫檀木雕刻而成,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样上等的小叶紫檀小寡妇定然是买不起的,想来是在深山里采药的时候,觉得木头漂亮捡回来自制的。
半晌,他摇摇头,“无。”
山里。
大牛嫂望着眼前换了发髻,娇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羡慕,“你今日这样更好看。”
桃夭摸了摸自己的发辫,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他发簪断了,所以我把我的发簪先与他用了。”
大牛嫂掩嘴一笑,“你瞧瞧你都与我们不同,都成了婚还叫先生。”
桃夭心道那是因为他不让我叫夫君。不过这些话总不好同别人说的,道:“其实我更羡慕你同大牛哥,大牛哥待你这样好。”明明大牛哥看着特别凶,总板着一张脸,可每次看到大牛嫂,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她其实很羡慕大牛哥同大牛嫂那样的夫妻,简简单单,能过日子就行,生两个可爱的小娃娃,闲来没事就去后山河埂草地上放放风筝。
她会给她的孩子每年都在桃林里种一棵生辰树,好好守护着她们。
她一定不会把自己的孩子给弄丢了!
说起赵大牛,大牛嫂微黄的面颊多了一抹红晕,本来普通的一张脸竟也多了几分动人之处。她含羞带怯,“他是个粗人,不晓得说什么好听的话,不比你们家谢先生是个读书人,生得就跟神仙似的,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
桃夭心想很快就不是我家的了。
于是她笑笑没有作声,看了一眼背篓里半框青红相间,香气诱人的果子,觉得差不多够了,问:“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我想要去那里找些东西。”边说边指着远处像是笼在云间的苍翠山峰,“我想去那里找一截木头回去给他做木簪。”
“就是你平日里戴着那支吗?”大牛嫂不大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上次就想问你在哪儿买的这样可爱的簪子。要不,我同你一块去,等回来你也教教我好不好?”
桃夭点点头,“好。”
两人把采好的果子先搁下,采了一些树叶遮盖起来,这才朝着深山处走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桃夭终于在一处山坳处找到那棵被荆棘围着的散发着香气的树。
大牛嫂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这可比我干农活还要累,你从前采药也是这样吗?”
桃夭指着更远的地方,“其实值钱些的都在深山里头,不过我不敢走太远,山里有狼。”
说到狼,大牛嫂吓得缩了缩脖子,好似真的狼来了。
桃夭这时喘匀了气儿,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回。”说完不等大牛嫂说话,折了一根树枝边走边拨开那些野蛮生长的荆棘,一点点朝着那棵散发着香气的树靠近。
好容易走到树下,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拿来挖草药的锄头砍了两根树枝下来,正要往回走,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山坳处倒去。
“桃夭!”大牛嫂惊得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桃夭掉了下去。
第27章
先生弄疼我了(修改)
“我没事儿, 你别怕!”
手里紧紧握着一根藤条的桃夭听到大牛嫂的尖叫,有气无力地喊道。
大牛嫂听到她的声音,也顾不得害怕, 拨开荆棘艰难走到那棵树旁, 往下一看, 果然瞧见桃夭挂在山坳上,立刻朝她伸出手。
好在桃夭人不重,大牛嫂没废什么力气就将她拉上来。
她抱着膝盖蹲在那儿, 大牛嫂去拉她起来,谁知才碰到她,她就轻哼出声。
“你别动我。”
大牛嫂见她面色惨白,过分白皙的脖颈与手背处多了几道血痕, 忙问:“你哪里疼?我帮你检查检查?”
桃夭摇摇头,“你让我歇一歇,我一会儿就好了。”从前采药时也会出现这种一脚踩空的事儿, 她歇一歇就能动了。
大牛嫂也曾摔下山坡过,知道这种摔法定然是全身骨头都被刮蹭一遍,又见她肌肤生得实在娇嫩,想必比一般人还要疼些。可她却一声不吭地抱膝蹲在那儿, 一时之间更加心疼她,也不作声, 陪着她一块蹲在原地。
大约歇了两刻钟, 她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回去吧。”
大牛嫂赶紧上前搀扶着她, 两人朝着原路返回, 走了约半个时辰才走到藏果子的地点。大牛嫂将两筐果子都背着, 弄得桃夭很不好意思。
她笑, “我农活做惯了,这些不算什么。”
桃夭微微有些惊讶。大牛嫂自嫁进来以后,她从未见过大牛嫂下地干活,都是大牛哥一个人干,偶尔瞧见,也是大牛嫂帮着擦擦汗。
大牛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羞涩一笑,“他说那些粗重的活不是女人该干的,他娶我回来就是为了享福的。他,总是待我很好很好,比我亲耶娘还要好。”
桃夭听得愈发羡慕。
大牛哥看着多粗鲁的一个人,却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以后她招赘婿就不能太看重皮相,要温柔细心体贴的才行。
山上的路不好吃,大牛嫂背了两筐野梅子,桃夭又全身骨头似散了架,走得异常慢眼见着快中午,还没到下山的路。
两人都走不动了,寻了一处阴凉处坐下来靠着树休息,正说着话,大牛嫂突然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桃夭转头一看,原来是大牛哥久不见人回来,上来找大牛嫂来了。
不只是大牛哥一个人,长生竟然也上山来了。
两人一见到桃夭这副模样,也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长生,面色都变了。
他急忙上前,“桃夭姐姐怎么弄成这样?”
桃夭眯着眼睛笑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已,不碍事的。”
“怎么能没事儿呢?”大牛嫂一脸担忧,将她方才如何惊险滑到山坳处的情景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长生听完抿着唇一言不发。大牛哥则板着脸训斥,“废那么心思做什么,我又不讲究,山里多蛇,下次不许出来了。”
这话自然是对大牛嫂说的。
大牛嫂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桃夭笑笑。像是在说他那个人就是那个脾气。
桃夭也回以微笑,扶着树站起来。
长生立刻蹲到她面前,“我背姐姐回去。”
桃夭不肯,“这怎么行,我自己走回去便可。”
长生不同意。
一旁的大牛嫂也劝道:“你伤得这样重,若是走回去恐怕要到下午了,待会儿你家耶娘与你家先生定要担心你了。”
大牛哥这时已经将那两筐酸梅拎在背上。
天上乌云密布,像是马上要下雨。
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桃夭只好趴在长生背上。
为避免人多嘴杂,他们四人抄小路回去,刚好可以直接到桃夭家的院子里。
路上,长生问:“姐姐出来是想给他找木头做簪子?”
桃夭“嗯”了一声,“先生的木簪断了,买来的太差,太贵的我又买不起,所以才……”
“姐姐也帮我做一支好吗?”长生打断她,“待我及冠的时候,姐姐送一支给我好不好?我自己去找木头,不用姐姐那么辛苦。”
桃夭笑,“你今年才多大?”
他认真道:“可我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姐姐就先应下来,好不好?”
“好。”桃夭颔首,举目眺望,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看着厨房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心里头暖暖的,身上也不觉得疼了。
自从莲生哥哥走了以后,家里总是冷冷的。如今有先生在,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阿娘的病好了,阿耶的身子也越来越康健。
她私心里希望先生的腿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雕刻一支木簪送给他。
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不过不要紧,她既然送给他,他丢也好,留着也好,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来她家,她不能让他白走一趟。
宋家。
都快晌午了,桃夭还没有回来。
屋外飘起了雨丝。
宋大夫撑着伞已经打算去寻人。
书房里的谢珩也不时望向窗外。
雨丝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白色雨雾。
都这么大的雨,她怎么还没回来?
手里的书看了好久都不曾翻过页,眉头随着雨声越皱越紧。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谢珩立刻望去,院子里站着几个人。
小寡妇回来了。
她似受了伤,被那少年背在背上,早上编好的发辫已经散了,乌泱泱的青丝披在身后,身上也淋了雨。
莲生娘与宋大夫撑着伞上前,一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那少年已经背着她匆匆朝书房这里来。
才跨进书房,小寡妇就吵着要下来。
那少年小心蹲下将她放下来。
谢珩这才瞧清楚她雪白脖颈上多了几道血痕,及腰的发丝湿漉漉贴在脸上,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了。
她见他望过来,忙挤出一抹笑,“先生别担心,我无事。”
谢珩搁在冰凉轮子上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想起宋大夫的话,最终一言不发。
他从不曾想过带她走,何必招惹她。
一旁的少年恶狠狠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一截木头递给他,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不配她这样待你好!”
说完便冒雨跑了出去。
是一截小叶紫檀木,上面还带了斑驳的血痕。
她就是为了找这个才受的伤?
一起跟进来的一个衣着简朴,长相平平无奇的农妇在那儿描述着小寡妇如何大着胆子走到被荆棘包裹着的“会散发香气”的树旁,又是如何滑进山坳里。
她瞧着极为不起眼,却将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谢珩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小寡妇,都叫她不要去后山,她怎么那么不听话!
他几时说要这样的东西?他贵为一国太子,又有什么没见过?
谁又稀罕她这样的东西?
简直是可恶!
人散了,屋外的雨越来越大,屋子里寒气逼人,本就湿了衣裳的桃夭抱膝坐在那儿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莲生娘见她嘴唇发乌,对谢珩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回屋替他检查检查伤势!”说完不由分说用伞将谢珩与桃夭送回屋里,又很快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给桃夭擦洗身子。
桃夭见谢珩面色极冷,不禁有些害怕。想要将身上的湿答答的衣裳脱下来,又怕他骂人。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不由地连打两个喷嚏。
他皱眉,“还不将衣裳换了。”
桃夭这才去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出来,见他背过身去,将身上的湿衣裳脱下来。
原先还不觉得,此刻脱了衣裳才瞧见身上到处都是红痕。
她本就肤白,这样的红痕更加明显。
她拿帕子沾了热水,贴在红痕上敷一敷,可实在疼得厉害,眼泪不停在眼圈里打转。
这时谢珩突然转过身来,只着了小衣的桃夭吓了一跳,想要拿衣裳遮一遮,可衣裳放在床上。
他朝她伸出手,“把帕子拿来。”
桃夭犹豫着将帕子递给他。
他湿了热水,替她擦试着背。
不同于上次涂抹药油那般用力,桃夭只觉得背后的伤痕不疼了,酥酥麻麻得痒。
她咬了咬指甲,小声道:“谢谢先生。”
他声音低沉,“不是说叫你不要去后山,为何这样不听话?”
桃夭连忙解释,“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桃夭回头小心翼翼瞥他一眼,见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锁着。
自他来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面色这样难看,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没想到他这样不高兴。
他面无表情地帮她擦干眼泪,“去床上躺着。”
桃夭赶紧去床上。放下白帐后换上干净的小衣,躺进被窝里去,偷偷撩开帐子看了一眼谢珩,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立刻放下帐子。
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她躺着躺着脑袋昏昏沉沉,竟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黑了,屋子里燃了灯,风一吹,豆大的火苗跳动着。
“醒了?”一只手掀开帐子。
是谢珩,他伸手摸了摸桃夭的额头,有些烫。
他微微皱眉,“还难不难受?”
桃夭“嗯”了一声,“头疼。”
他从旁边煮酒的炉子上取了温着的水递到她嘴边,“吃点水先。”
桃夭连忙接过来一饮而尽。
连吃了几杯水,她嗓子没那么干了,人也觉得暖和一些。
他收了杯子搁在一旁,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桃夭想要坐起来,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眼泪不由自主涌出眼眶。
正抹着眼泪,门被推开,莲生娘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了。
她一见桃夭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心疼,“是不是疼得厉害?”
桃夭口是心非,“已经不疼了。”
她话音刚落,跟进来的谢珩冷冷道:“不疼你哭什么?”连睡觉都在呜呜咽咽地哭。
他怎么这样!
桃夭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莲生娘忙劝,“你别听他嘴硬,他不晓得多担心你,在你床前守了一日都不曾走开过……”
桃夭偷偷瞟他一眼,果然瞧见他一脸疲色。
莲生娘手指搁在碗上试了试温度,对谢珩道:“你喂桃夭吃粥,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我,我没病!”一听要吃药,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瞎说!”莲生娘摸摸她的额头,“你看看你都烧成什么样了!”
说完便出去了。
桃夭见谢珩已经端起了碗,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谢珩已经勺了一碗小米粥送到她唇边,“张嘴。”
桃夭只好张开嘴。
她生病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谢珩望着碗里还剩半碗粥,皱眉,“再吃两口。”
桃夭只好又吞了两口,任凭他如何威逼都不肯再吃。说狠了,她就说肚子疼。
谢珩知道她是装的,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会儿莲生娘已经端了药进来,人才进屋子,桃夭立刻捂住嘴巴,“我不吃!”
她小时候醒来后,连续吃了半年的药,后来好长时间一闻到药味就反胃。
“不吃药怎么好?”莲生娘一脸无奈。
已经缩进被窝里的桃夭掀开被子一角,小声道:“我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准好。”
莲生娘见劝不动她,把药搁在一旁,收了粥碗,嘱咐谢珩,“她身子骨弱,尤其是这样的下雨天,一定看着她把药吃了。”
谢珩应下来。待莲生娘走后,他道:“出来。”
被窝里的桃夭摇头,“我不出。我明日一早就好了,不劳烦先生了。”
头一次这般服侍人的谢珩有些头疼,威胁她,“你若再不出来,我就揍你!”
“那等我好了再揍?”她试着商量,总之是怎么不肯出去的。
“不行!”谢珩伸手去扯被子,谁知道她人不大,被子倒卷得结结实实。
谢珩扯了半天没扯动,再次威胁她,“宋桃夭,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咬你!”
连名带姓叫她,那就是生气了。
被窝里的桃夭这次不作声了。
谢珩还以为她怕了,谁知道她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准备无误地勾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娇声娇气,“好先生,等我病好了你再咬行不行?”
谢珩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晃出来了,眼看着药凉了,狠心拒绝,“不行,必须出来吃药。”
这次不等她作声,他顺着她的手伸手被窝里去抓她,抓了个空。
闷在被窝里的桃夭“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被子突然里突然钻进一个人来,漆黑狭长的眼眸正盯着她。
她吓得马上要跑,却被捉着她的手腕一把拽出来。
他力气甚大,她扑了个满怀,鼻尖撞在他坚实的胸膛,鼻子发酸,抱怨,“先生怎么这么狠的心,都弄疼我了!”
谢珩垂睫,只着了一件藕粉色,绣了蝴蝶的小衣,身子又暖又香的小寡妇就这样贴着他的胸膛,嗓子瞬间暗哑了几分,“还不快起来,成何体统!”
“除非先生答应我不让我吃药,不然我就完这样不成体统!”
她说话间将他抱得更紧,青涩饱满的地方好不避忌地贴着他的胸膛蹭来蹭去,蹭得他心烦意乱。
他偏过脸去,鬼使神差没有推开她,口中道:“还不快起来,不然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桃夭气哼哼松开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闹了这一会儿头也晕了,她又躺回去,头枕着手,已经阖上眼睫,“先生等我笑好好睡一觉,等我睡醒了,若是不好我再吃药好不好?”
谢珩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药也已经凉了,只好由她去了。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寒凉。
他拿了件里衣示意她穿上。
她穿好衣裳,轻轻扯动他的衣袖,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先生,下这么大的雨,你要不要上床睡觉?”
谢珩摇头,替她掖好被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问:“以后你也会这样照顾自己的妻子吗?”
谢珩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道:“我不知。”
他一向认为夫妻之间举案齐眉是最好的,若是不能,至少也要做到相敬如宾。
且就算如此,宫里伺候的人那么多,怎么也用不着他堂堂一个太子为太子妃侍疾,更加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起来,小寡妇也是他从小大大唯一服侍的女子。
还这样不听话!
桃夭不由地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阖上眼睫,轻声道:“想必先生这样好的人,以后成了婚一定会待自己的妻子很好很好的。”
谢珩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白皙的脸颊,轻声道:“那你将来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她嘴角微微上扬,“能给我做赘婿,陪我好好过日子就行。我说了很多遍,可先生总不信我。对了,最好能温柔体贴一些,像大牛哥那样就很好。”
谢珩忍不住道:“那你上次又说喜欢我——”他说到这儿住了口。
她“嗯”了一声,“先生在我自然就喜欢先生这样的,只是这世上向先生这样漂亮的男子并不多,所以我想着,不那么漂亮也没关系。”
谢珩皱眉,“你这样爱重皮相!”
可见她说喜欢他,也不过是贪图他生得好,根本不懂什么叫感情!
说来,今日背她回来的少年生得也眉清目秀,若是再大些,兴许更漂亮。
她反问:“好看的东西人人都爱啊。难不成先生将来挑选妻子,专门跳那些长得丑的?”
谢珩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桃夭笑了,贴着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嘟哝,“我困了。”
谢珩摸摸她的额头。
虽有些发热,倒不是严重。
他道:“睡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突然“轰隆隆”一阵雷鸣,原本已经睡着的小寡妇突然惊醒,紧紧抓着谢珩的手,指尖都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怎么了?”谢珩吃痛,见她面色惨白,没有抽回手。
“打雷了!”她瑟瑟发抖,重复,“先生听见了吗?打雷了!”
谢珩望窗子看了一眼。
屋外一片漆黑,暴雨倾盆而下,像是有人将天掏出一个窟窿。
这样的大雨今年还是头一次。
他以为她胆小,轻轻拍拍她的背,“别怕,我守在这儿,睡吧。”
“先生要不要上来陪我一起睡?”她再次询问,“就今晚好不好?”
谢珩仍是摇头,“于理不合。”
她有些失望地“嗯”了一声,又躺了回去,将自己整个锁进被窝里,颤抖得厉害。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怕成这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
屋外的雷似乎响了一夜。
谢珩睁开眼睛时,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被窝已经凉透了。
屋外还下着雨。
他移动轮椅到门口,才拉开门,风裹着雨水呼啸着卷进屋子里来。
这个时辰早已经天亮,可屋外黑漆漆一片。
这个小寡妇,都病了这样大的雨天还出去乱跑!
谢珩心急如焚,想要出去找,可雨实在太大,屋里也没有伞,人还没出去,身上就被屋檐下流动嗯雨水给浇湿了。
正在这时,早起的宋大夫瞧见他浑身湿哒哒坐在门口,撑着伞过来,问:“可是要出门?”
谢珩道:“她不见了,你看看她去哪儿了?”
宋大夫看了一眼天,道了一声“坏了”,赶紧去找人。
谢珩见 他面色都变了,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莲生娘也起来了,见谢珩半个身子都在外头,赶紧上前把他推进屋子里,急道:“怎么好端端在外头淋雨?这样大的雨天也不赶紧看着你媳妇儿一点!”
边说边往里走,见床上空无一人,皱眉,“桃夭哪儿去了!”
谢珩摇头,“一睁眼就不见人了。”
莲生娘面色一下白了,“这样的雨天,你怎么敢睡着?你这段时间是怎么了?”
谢珩不懂她什么意思,这时宋大夫已经跑了进来,急道:“前屋后院都找了,根本没找到!”
“那怎么办?去后山找找,说不定跑去后山了!”
“对对对,我去后山找找去!”
这样大的雨哪里能出门?
谢珩见他二人急成这样,正要询问,一旁的箱笼里突然传来声音。
原本要出去的宋大夫闻声收了伞。莲生娘立刻上前开了箱子,顿时眼圈红了,捂着嘴哭。
谢珩赶紧移动轮椅到箱笼前,垂睫一看,只见遍寻不着的小寡妇正如同一个婴儿一样蜷缩着在里头。
她不晓得在里头躲了多久,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怀里还紧紧抱着心爱的娃娃跟一卷画轴,白嫩嫩的指尖被她咬的鲜血淋漓。
这时屋外再次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小寡妇捂着耳朵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谢珩那颗坚若磐石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第28章
我是不是很快有宝宝了?
又打雷了。
坏人又来了。
很多双冰凉的手摁住她不让动。
他们把她的眼睛蒙起来, 嘴上也塞了发臭的布,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手腕缠起来。
好疼!
好疼!
越挣扎越疼!
无论她怎么求他们都没有用。
雷鸣阵阵,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她突然冲进雨里, 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往前跑。
她从未试过跑这么快, 可雷电也紧追着她跑。
跑着跑着脚下一空, 她落入水里。
冰凉的河水一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不断挣扎着,最后在窒息中失去意识。
莲生哥哥究竟哪儿去了?
莲生哥哥为什么不来救她!
莲生哥哥!
莲生哥哥!
她想起来了, 莲生哥哥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救她了……
这时一只手握住她的。
她看见了。
是先生来救她了……
谢珩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寡妇,一颗心像是被是被人攥在手心里。
她双眼紧闭,口中胡乱叫着“莲生哥哥”与“先生”,大颗大颗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怎么擦都擦不完。
直到宋大夫给她扎了一针,她才平静下来,缓缓阖上眼睫, 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谢珩想要将她放到床上去,可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指尖都扎进他肉里,像是很怕有人不要她似的, 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
谢珩只好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陷入沉睡, 这才轻轻掰开她的手, 将她放到床上去。
他拿帕子慢条斯理擦干手腕的血迹, 问背着手一直站在窗口的宋大夫, “她怎么了?”
背对着他的男人摇摇头, 声音有些沙哑, “每年一到她捡回来的这段时日遇见暴雨打雷天就会这样。”
“第一年我们不知道她会这样, 打雷天到处找不到人,吓坏了。后来还是莲生在给她种的生辰树下找到她。”
“当时她就抱着那只娃娃躲在一堆草里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无论莲生怎么哄都不肯出来。后来莲生陪着她一块藏在草里。我跟他阿娘找到的时候,那里的积水都快要将他们淹了。那一次回来,两个孩子高烧了两三日,差点都没了……”
“从那以后,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莲生都会陪着她。她有莲生在就不那么害怕了。可后来莲生没了,到了打雷天她就抱着那只娃娃躲在箱子里,仿佛这样藏起来就安全了。”
“今年她与你成了婚,我们都以为你会陪着她……”
说着说着,他嗓子哽住了,抬手擦拭着眼角,“这孩子,也不知道糟了多少罪才留下这样深的心里创伤。可是这么多年,从不曾听她抱怨过什么。她其实心里很想莲生,可她从来不说。我知道她是怕我们伤心……”
“谢先生,我知道你迟早要走,原想着你与她成了婚,生米煮成熟饭。她那样好,你一定会喜欢她。等你腿好了,要走了,可以把她带走。她那样好的孩子,不该陪着我们在这里。可我没想到你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逼着先生入赘我们家了。她要招赘婿就让她招了,终归都是这附近的人,知根知底的不会走,就是觉得委屈她了。可现在想想,她那样性情的女子,无论与谁都能过得很好很好的。”
说完,他背着手出去了。
屋外的雨还是那样大,闪电伴随着雷鸣,一阵阵,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脏上,让人疼得难以喘息。
她昨晚明明很害怕,求他到床上躺一躺。他以为她不过是想要留住他才这样使小性子,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
他拿帕子湿了水,一点点擦干她指尖的血迹,小心仔细上了药。
她睡得那样不安宁,眉间紧蹙着,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顺着眼角流到发髻,怎么擦都擦不完,直到他躺到床上,将她整个的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似寻到温暖,如同从前一样轻轻蹭蹭他的手心,将脸贴在他的心脏处,这才止住眼泪。
大雨一直不停歇。
屋子里寒气越来越重,哪怕是谢珩一直抱着桃夭,到了正午时分,她仍是发了高热。
宋大夫替她诊脉过后,皱眉,“她体内怎这样重的寒气?从前并无啊?”
谢珩神色微动,不等说话,一脸担忧的莲生娘皱眉,“是不是这段时日总下雨,屋子漏风了?”说着,在屋子转了一圈,目光突然停留在另一只拿来放衣裳的箱笼上面的被褥,下意识看向谢珩。
谢珩迟疑,“她成婚后一直睡在地上。”
他话音刚落,这段日子一向事事以他为先的莲生娘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骂道:“你是疯了不是,竟然让她一个女子睡在地上,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没有被人打过的谢珩楞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那句“放肆”就要脱口而出,莲生娘又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压抑着怒气,“瞪什么瞪,现在竟然连你阿娘都敢瞪了,我看你就是在长安养了狐狸精,所以才这样回来对她!”
一旁的宋大夫轻咳一声,虚情假意地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是不要打了。骂两句也就算了。”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也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加起来比谢珩挨的那两巴掌可重得多。
不知为何,谢珩见他挨了打,心底竟然莫名平衡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抿着唇没有作声。
宋大夫捂着后脑勺委屈,“又不是我,你要打就打他,为何还要打我?”
莲生娘冷笑,“谁叫你没有管家好自己的儿子!”
宋大夫心想他要是我儿子,我不狠狠打他一顿才怪!
话说这个谢先生究竟什么来路,竟然让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打地铺?
他明白了!
一定是有隐疾……
他下意识去看谢珩,却见他沉着一张脸望着自己,吓得立刻收回视线,愈发肯定心中的想法。
他一定是恼羞成怒了!
没想到这么个神仙似的郎君,竟然有那方面的病。可惜他不擅长男科,若不然给他扎两针……
不过桃夭不是说同他洞房了吗?
“愣着干嘛!”莲生娘见宋大夫在走神,又给了他一巴掌,“还不赶紧看看桃夭怎样了?”
宋大夫赶紧给桃夭把脉,沉思片刻,道:“我先去煎药,你们给她多吃些热水。”
莲生娘往床上看了一眼,见桃夭白皙的面颊烧得绯红,皱眉,“我去烧些热水来给她擦一擦。”
谢珩倒了一杯热水,扶起床上的小寡妇,把水喂到她嘴边。
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似的漆黑眼眸直勾勾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先生,原来是你啊。”
谢珩“嗯”了一声,“你病了,吃些水会好些。”
她听话地小口小口地抿着杯子里的水。
“还要吗?”谢珩见她吃完了,又倒了一杯。
她摇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还是乌沉沉,问:“天还没亮吗?”
“已经晌午了,”他端过一旁温着的粥,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喂到她唇边,“吃完粥就好了。”
她蹙了蹙眉尖,勉为其难抿了两口粥,再也不肯吃了。
谢珩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巴,问:“头还疼不疼?”
“还有一些,”她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我又咬手指了?”
“下次不许咬了,”他扶着她躺下,轻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若是下次再看见你咬手指,我就要骂人了。”不等她回答,他捉着手放在嘴边吹一吹,问:“还疼吗?”
桃夭笑了。
他问:“笑什么?”
她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声音软软的,“上次先生待我这样好,是说起妹妹的时候。我总想着,若我是先生的妹妹就好了,那样先生会待我很好很好,即便是我做错事,先生也不会骂我,就算是骂,也轻轻地骂一骂。”
谢珩闻言没有作声,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妹妹不听话,我也是很凶很凶的。有一次,我还打了她。”
“为什么?”她不解,“先生那样爱自己的妹妹,为何要打她?怎样打的,用牙齿咬的吗?”
“胡说八道!”他皱眉,随即觉得语气重了,语气柔和些,“她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叫人打了她十板子。她很伤心,好长时间都不理我。”
顿了顿又道:“下次这样莫要胡说八道。你当我人人都咬的吗?”
桃夭不明白他为何单单咬她一个,漆黑的眼睛又腾起雾气,委屈,“若换成我,我也要伤心的,有时候先生凶我一句,我就伤心了……”
谢珩摸摸她滚烫的面颊,微微蹙眉,“以后都不凶你了。等待会儿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就好了。”
桃夭很听话地闭上眼睛。
可是等她吃完药,到了晚间时候烧得更加厉害,都开始说起了胡话。
谢珩寸步不离守着她,按照宋大夫的嘱咐,不停的拿帕子擦拭着她的手心脚心,到了后半夜,热度才降下一些。
谢珩刚闭上眼睛趴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响雷,床上睡着的女子突然就醒了,又开始捂着耳朵尖叫。
谢珩赶紧将她卷到怀里来,捂着她的耳朵,试图替她挡一挡雷声。
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颤粟得厉害。无论他怎么安抚都没用。一直到雷声止了,她终于从他怀里扬起泪迹斑斑的脸,“先生,他们要来抓我了,我害怕!”
谢珩替她抹干眼泪,哄她,“别怕,我守着你。”
她这才安静下来,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只是这样的高烧却持续了好几日,到了第六日,桃夭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病急乱投医的宋大夫顾不上大雨倾盆,抹着眼泪去赵里正家里借马车要上城请万安县最出名的大夫——回春堂的孙掌柜。
张氏一听桃夭病得这样重,立刻叫赵里正同他一块去。
可到了以后才知道,孙掌柜今年已是耳顺之年,早已经不替人看诊了。
赵里正又匆忙去了县衙找赵淑兰,告诉她桃夭快不行了,叫她帮着想想办法。
赵淑兰一听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去向县令讨了名帖,这才将孙掌柜请到桃源村给桃夭治病。
孙掌柜替桃夭诊脉过后,替她扎了几针,又开了一剂重药。
药煎好以后,可是她咬紧牙关,怎么都灌不进去。一家人急死了,尤其是莲生娘,眼泪就没停过。
谢珩没了法子,捏着她的下颌,一口口渡给她。
好容易喂进去,她又吐了出来。于是只能再煎一碗来,又给她渡了进去。
她这才倒没有吐出来,仍是没有醒。
孙掌柜掰开桃夭的眼皮子看了看,望着谢珩道:“她总这么热着也不是办法,你替她多擦擦身子,若是还不能发汗,就脱光抱着她捂一捂,不然再这么烧下去,就算是醒了,恐怕人脑子也坏了。”
他说完,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望着谢珩。
谢珩面无表情应下来。
莲生娘这才放了心,赶紧去烧了热水来,替桃夭擦了几遍身子,催促着谢珩赶紧脱了衣裳抱着她捂一捂。
莲生娘走后,着了一条亵裤的谢珩将只着了小衣,浑身滚烫的小寡妇紧紧抱在怀里。
到了后半夜,也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孙大夫的土法子有用,昏睡了好几日的小寡妇清醒了些,口中叫着口渴。
为了防止她闹夜,旁边一直温着水。
谢珩将她扶坐在自己胸前,单手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水,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定定望着他,问:“先生,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珩亲亲她的额头,“胡说,明早睡醒就好了。等养好了身子,我带你走好不好?”
桃夭只觉得他温柔极了,如同一只猫儿一样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心,“去哪儿?去万安县开绣庄吗?”
谢珩道:“去长安。带你耶娘一起去。”
“长安啊……我不要去。”
谢珩从没想过她竟然会不肯去,问:“为什么?你不是想要给我做妹妹吗?我认你做妹妹,给你建一座大宅子。养一群鸡,在养一只小狗,还给你找长安最好的儿郎做赘婿。”他封她做郡主,安安稳稳将她养在长安一辈子。
她微微摇头,“长安的儿郎再好也不是我的莲生哥哥。我得在这里守着我的莲生哥哥。”
谢珩征了半晌,又问:“那我给你找你的家人好不好?”虽然不知她究竟是哪里人,可整个江南都派人搜一搜,总能寻得到。
“我不找!”她头一次这样坚决,“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不等谢珩说话,她微笑,“先生要走,我真不怪先生的。”
谢珩嗓子发涩,情不自禁亲亲她滚烫的脸颊,“那你怎么办?”
“我现在有钱了,可以再找一个赘婿啊。不过这次我一定要找个听话好哄些的。”
说着说着,她突然捂着眼睛哭了,“先生太难哄了,我都已经很让着先生了,可我总哄不好先生。”
谢珩见她眼泪都打湿了才包扎好的手指,想要拉开她的手,她怎么都不肯松。
他只好哄道:“别哭了,以后都让你上床睡,再也不凶你了。”
她终于松开手,泪眼汪汪看着他,“真的吗?”
“真的。”
谢珩郑重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
她似累到极点,轻声道:“先生,可不可以念一遍《招魂》给我听?”
谢珩不晓得她为何突然要听这个,仍是诵给她听。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1】
她缓缓阖上眼眸,“这样就很好很好的,等我睡醒,我就好了……”
突然,她的手落了下去。
谢珩的心似跌了一下,立刻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呼吸平稳了些,额头与脖颈处都是汗水,知道她发汗了,这几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抱着她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醒来,烧了五六日的桃夭人终于清醒过来,一睁开眼睫,就对上谢珩冷硬的下颌。
因着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她,他未来得及打理自己,下颌处生出些许青茬来。
桃夭好奇地戳戳他冷硬的下巴,突然被他一把捉住手腕。
他缓缓睁开眼眸,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见她额头冰凉,松了一口气,又阖上眼眸,睡意浓浓,“我再睡会儿。”
桃夭“嗯”了一声,掀开被子一看,见他的手搭在自己腰间,脚也搭在自己腿上,眼底闪过一抹羞涩,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先生还是跟她睡了。
谢珩总觉得有一对眼睛盯着自己,复又睁开眼睛,见小寡妇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微微蹙眉,“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看他一眼。
谢珩突然想起她只着了小衣,自己与她肌肤相贴的亲昵,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又见她半边雪白纤细的身子都露出来了,扯过被子掩住她的身子,揉捏着眉心,声音低沉道:“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总之,什么也没做,懂吗?”
她“嗯”了一声。
真懂?
谢珩有些不相信地睨她一眼,见她正羞答答望着自己,问:“你懂什么了?”
她咬了咬被角没有作声。
因着这几日生病,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愈发尖,整个人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腰似乎也瘦得见骨,还是要多吃些。
谢珩不自在地收回视线,想起自己没着衣裳,伸手将自己的衣裳拿过来。
她突然踞坐起来,伸出粉白的胳膊,“不如我帮先生——”
谢珩目光落在被藕荷色小衣包裹着,微微颤颤的青涩饱满,不由地想起昨夜将她搂在怀里的触感,喉咙发紧,拿被子将她整个包起来摁回到床上,哑着嗓子道:“你身子才好,再多睡一会儿。”
她又娇滴滴“嗯”了一声,“都听先生的话。”
不等谢珩说话,她又补充,“以后都听。”
原本要走的谢珩思虑片刻,迟疑,“你,是不是脑子,还烧得有些疼?”
她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
谢珩放下心来,朝屋外去了。
昨夜一夜都没怎么睡的宋大夫与莲生娘见他出来,急道:“如何了?”
谢珩道:“已经发汗退热,瞧着精神还不错。”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正要往屋子里去,谢珩伸手拦住宋大夫,冷冷道;“你不方便进去。”
正要问为什么的宋大夫蓦地想到那个孙大夫所说的“发汗的法子”,见他这样拦着自己,心底隐约有了猜测,老脸一红,退了回去,去清理满是积水的院子。
下了这么多天的暴雨,举目四野,一片白茫茫。
他将水流引到后院去,可到了后院才发现,后山到处都是积水,半边土坯墙都泡在水里,大有倒塌之势,这才想起自从莲生走后,已经有两年没有修屋子了。
下这样一场雨,恐怕屋子要重建了。
他忧心匆匆回了前院,见莲生娘已经出来,一脸严肃地盯着面无表情的谢珩,“说说吧,外头那个狐狸精是谁?”
宋大夫闻言楞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这几日日日念叨着“莲生”如今变了心,行为如何不对,待桃夭的态度如何不好。本担心她察觉出谢先生不是莲生,谁知竟想到这上面来,一时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冷不丁对上谢珩阴沉的眼睛,又憋了回去,狐假虎威,“老实交代,别惹你阿娘生气!”
谢珩轻按着眉心,头疼得厉害,恨不得叫人立刻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大夫打一顿!
莲生娘见谢珩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唠叨个不停,说着说着,竟然抹眼泪哭了。
谢珩忍无可忍,板着脸道:“没有狐狸精!”
“真没有?”莲生娘吸了吸鼻子,“你发誓?”
谢珩捂着额头不想再同她说话。
莲生娘揉着眼睛对宋大夫哭道:“宋雁声,你再不管教你儿子,咱们这个家就散了!”
宋大夫轻咳一声,背着手摇着腿,幸灾乐祸,“不就发个誓怎么了!快点发,别让你阿娘着急。”
谢珩冷冷瞪他一眼,他立刻怂了,“孩子不想发就算了!再说了,人都在家里,就算是长安有,这也不也没往家里带?”
他话音刚落,莲生娘眼睛一横,冷笑,“怎么,你还很失望是吧?我记得你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特别喜欢同城西城隍庙那个卖面的俏寡妇说话。一个月三十天,你至少要在她家吃二十碗面,你如今是不是特别遗憾没把她从长安带回来?”
宋大夫急道:“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你怎么还惦记这个!再说,我去她那里吃面不是图便宜吗? ”
“我看是想占便宜才是真!”莲生娘吸了吸鼻子,“你敢不敢发誓你当时对她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我没有!”
“那你发誓!也别说旁的,就拿我来发誓好了!”
宋大夫嗫喏着不作声。
一旁的谢珩托腮望着宋大夫,嘴角微微上扬,“不就发个誓吗?发啊。”
宋大夫憋屈地举起了手,正要发誓,桃夭从屋子里出来了。她眨眨清澈如水的眼眸,好奇,“谁要发誓?”
“没谁,”莲生娘见她衣着单薄,风一吹就倒似的,“还不快进去,外头多冷。”
桃夭望向谢珩。
谢珩微微蹙眉,“外头风大,进去吧。”
她微微弯下脖颈,应了声“好”。
莲生娘道:“你赶紧进去多陪陪你媳妇儿,若是再把她给气病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谢珩害怕她接着唠叨,立刻回屋去,见炉子上的水还温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才抿了一口水,见小寡妇坐在床边欲言又止,正要问问她哪里不舒服,她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先生,我这里是不是很快就有小宝宝了?”
正在优雅吃水的谢珩一口水喷出来。
这个小寡妇是不是烧了这么多日烧坏了脑子?
还是想着自己才好,要把他折磨病了才甘心!
作者有话说:
【1】屈原的《招魂》
第29章
睡一个被窝
“先生这是怎么了?”
桃夭见自己不过随便问一问, 无论是吃饭还是饮水,都是最讲究文雅不过的先生竟然喷出一口水来,立刻拿帕子替他擦拭胸前的水渍, 却被他一把擒住手腕不让她动。
她吃痛, 轻蹙眉尖, “先生弄疼我了!”
他松了手,轻按眉心,“我们什么都没做, 你别成日里瞎想。”
顿了顿,又道:“我既说要认你做妹妹,便决不食言。”
桃夭也不懂她瞎想什么了。
她问过兰子姐姐是不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宝宝,兰子姐姐都说是。
今早一醒来她就与先生躺在一张床上, 而且先生还紧紧抱着她。
虽然她这几日病得要紧,可先生夜以继日照顾她,她心里都明白的。
再说自己都同先生有了宝宝还怎么做先生的妹妹呢?
不过先生一时接受不了也是对的。
且她之前也说过, 先生要走就让她走,她一个人也总能养大孩子,总不能叫先生为了孩子而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做妻子。
思及此,桃夭乖巧“嗯”了一声, 见谢珩衣裳前襟都湿了,赶紧拿了新的衣裳递给他, 自己则先出去洗漱。
待她洗漱完, 莲生娘已经做好早饭, 见她站在院子里喂鸡, 急道:“你这孩子才好怎么能出来吹风呢?”
不待桃夭辩解, 已经将她推到书房去, “早饭一会儿就在这里吃, 你别出去了知道吗?”
桃夭知道自己这一回吓到大家了,就乖乖留下书房里等饭吃。
约两刻钟的功夫,宋大夫端着熬得香糯的红枣小米粥与玉米面煎饼,还配了一碟自己腌制的醋芹菜。
换好衣裳的谢珩也已经被莲生娘推到书房来。
病了这几日,嘴巴全部是苦味,桃夭吃了半碗红枣小米粥就不肯再吃了。
莲生娘劝不动,去把厨房煎好的药端过来给她,“待会儿吃了药就好好睡一觉。”
“我都已经好了,”桃夭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好苦,不想吃。”
“不吃药怎么行,你不晓得你这一病差点没把我们吓死!”莲生娘说着说着拿袖子揩了揩眼角。
桃夭一见她哭了,赶紧道:“阿娘别着急,我吃就是!”
莲生娘这才作罢,把药搁到她面前,勺了一勺搁到她嘴边。
桃夭还没吃,忍不住偏过脸作呕。
“还是待会儿叫你莲生哥哥喂你吃,”莲生娘瞧见她这副模样,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吃粥的谢珩,有心撮合,“你不晓得这几日你灌不进去药,都是你莲生哥哥嘴对嘴喂你吃的。”
她话音刚落,谢珩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进粥碗里,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还溅在他手背上。
那粥才盛出来不久,烫得他白皙的手背红了一片。
桃夭“啊呀”一声,赶紧拿出帕子湿了冷水替他擦手。
莲生娘一脸心疼,“你紧张什么?都成婚了,这有什么好害臊?”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垂睫望了一眼正抱着用帕子给他冷敷的小寡妇,却刚好对上她探究的目光,立刻抽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道:“无事了。”
她“嗯”了,乖巧坐在一旁,却并不吃药。
直到大家吃完饭,莲生娘收拾好碗筷,她仍是没有吃药,像是在等人喂。
谢珩用手背搁在药碗上试了试,皱眉,“药都凉了,怎么还不吃?”
桃夭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唇上。
谢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解释,“那是因为当时你灌不进去药了,所以才不得已为之。”
桃夭“哦”了一声,低下头玩弄着差不多已经好痊的手指头,就是不吃药,还时不时拿早上那种羞答答的目光偷偷瞧他。
谢珩无奈,端起药碗,“张嘴,我喂你吃。”
她立刻乖乖地张开嘴巴,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灌进去。
谢珩喂完她吃药,见她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都皱起来了,赶紧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一连灌了几口水,跟只小猫似地伏在他膝上,娇声娇气,“万安县有一家点心铺子里卖的点心跟糖果可好吃了,我想吃。”
谢珩情不自禁摸摸她冰凉柔顺的发丝,“那等下次去万安县买些来。”
“可是很贵,”她掰着手指,“几块点心就要三十个铜板。”从前莲生哥哥教书,家里总富裕些,时常会托人买给她吃。莲生哥哥走后,她已经很久不曾吃过了。
谢珩不禁失笑,“那也买给你。”
“真的吗?”她从他膝上抬起脸,弯眉嗔笑,“那先生不许骗我。”
谢珩应承,“绝不骗你。”
几块点心而已,能有多难呢。
她以后想吃什么他都可以买给她。总归是要拿她当妹妹养起来,虽名分不如柔嘉,可一些吃食,漂亮的衣物首饰,总是能满足的。
心里很高兴的桃夭亲昵地蹭蹭他的手心,想起家中还有上次在山里摘的野果子,去洗了一碗来,顺手递了一颗到谢珩唇边,“先生要不要尝尝?”
谢珩张开嘴将那颗果子含了进去,牙齿才咬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皱吐了出来,连吃了好几杯水才将那股酸味强压下去。
桃夭见状惊讶,“很酸吗?”都放了那么多日,她觉得味道酸酸甜甜还不错。
谢珩颔首,薄唇紧抿,酸得话都不想说。
这时莲生娘进来,见桃夭正在吃果子,闻着味儿都觉得要酸倒牙齿,不由自主吞咽口水,“这个不拿蜂蜜腌渍怎么能吃?”
桃夭眯着眼睛笑,“药实在太苦了。”说着又拿了一个半红半青的果子咬了一口。
莲生娘瞧她吃得这样欢,似是想到什么,眼珠子转了一圈,笑,“你随阿娘过来一趟。”
桃夭抱着碗一路跟到她屋里去。
到了屋里,莲生娘特地关了门,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答我,千万不能陪着你莲生哥哥合伙骗我,知道吗?”她心眼那么实,指不定莲生哄一哄,什么都听他的。
桃夭好奇,“阿娘要问什么?”
莲生娘悄声问;“你老实同阿娘说,你到底有没有同你莲生哥哥洞房?”
桃夭还以为什么事儿,一脸肯定,“洞了!虽然莲生哥哥一开始不同意,但后来主动问我了!”
莲生娘放下心来。
也许就是小两口太久没见闹别扭,一时打了地铺也是有的。又想起她一味吃那酸溜溜的野果子,忍不住伸手摸摸她十分的小腹,笑,“可有消息了?”
她话音刚落,桃夭捂着嘴偷偷笑。
莲生娘瞧见她这表情,惊喜,“有了?”
“快了,”桃夭羞答答摸着肚子,“说不定已经有了。”毕竟,这几日她都同先生一起睡了。
莲生娘不太明白这种事情她就怎么知道快了,不过既然肯洞房,怀孩子也是迟早的事儿,嘱咐,“以后可不能再睡地上,若是你莲生哥哥再让你睡地上,你就告诉阿娘,阿娘好好替你收拾他,知道吗?”
说起这个,桃夭漆黑的眼眸更加亮了,羞涩一笑,“他说以后都让我上床睡。”
不知怎得,莲生娘瞧见她这副神情反而有些愁得慌。
这若是换成宋雁声,敢让她睡地板,她不用鞋子把他抽到他耶娘都不认识才怪!
可眼前的傻女子偏还跟没事儿人似得,让她睡个床,她还能乐呵成这样。
这要是以后哪天她不在了,莲生在外头有了外心,岂不是要把她欺负死?
思及此,莲生娘拉着桃夭的手,语重心长教她,“男人该打的时候打,该哄的时候哄,不能任由他欺负你,知道吗?”
怪不得阿耶这么怕阿娘!
虽说先生以后要走,但是她以后总要在招赘婿的啊,若是学会阿娘的驭夫之道,哄哄新的赘婿也是用得着的。
桃夭马上虚心求教,“那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哄?”
这个叫她怎么说呢……
莲生娘绞尽脑汁儿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你在床上的时候就多顺着他些,叫他尝了甜头,他脾气自然好些,到时你拿捏起来,就容易些。”
桃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之前先生之所以不愿意搭理她,是她没有在床上顺着他的缘故。
莲生娘瞧见她心领神会的模样,再详细的就不好啥意思说了,道:“不过你现在病才好,他要是同你闹,你不要顺着他,多哄哄他,亲亲他,知道吗?”
桃夭重重点头,“我晓得了!”
“那就好,”莲生娘放下心来,笑,“好了,去吧,眼下生病多同他待一待,好让他心疼你。”
桃夭立刻道:“我现在就去。”
行至书房时,谢珩如同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本佛经,见她进来,眼皮子都没抬,“你阿娘将你拉到屋里问什么?”
桃夭走过去,将碗里所剩无几的果子搁到一旁,挨着他坐下,如实回答,“阿娘问我们有没有洞房?”
谢珩手一顿,“那你怎么说的?”
“自然是早就已经洞房了。”桃夭托腮凝眸望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看,忍不住摸摸他的脸。
他避开,睨她一眼,“就这些?”
“她,她还问我有没有消息,”桃夭拿眼角瞧瞧觑他一眼,生怕他不懂似的,“问我感觉有没有宝宝……”
谢珩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是怎么答的?”
他话音刚落,小寡妇又用早上那种羞答答的眼神瞟他一眼,手搁在平坦的小腹处,小声说:“我告诉她说不定已经有了,她很高兴。”
谢珩搁下手中的书,捂住眼睛半晌没有作声。
看来早上的话白说了。
“先生怎么了?是不高兴我这样说吗?”桃夭用食指勾弄着 他洁白如玉的尾指,羞涩,“可是迟早瞒不住的啊。”
村里的大牛嫂才刚成婚半年时肚子就大了,可见成婚当晚大牛哥定是让大牛嫂上了床的。
虽先生才让她上床后不久,再过两三个月她肚子总是要大的,人家也总要瞧见的。
谢珩抬起头,盯着眼神清澈无辜,因为有些羞涩眼尾不经意泻出一两分媚意的小寡妇,决定再好好同她说一遍。
他呷了一口水,“我们昨天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既说认你做了妹妹,以后一定会帮你找个好赘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鸦羽似的眼睫轻轻颤动,甚是乖巧“嗯”了一声,瞧着格外招人疼。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决定认她做妹妹的缘故,谢珩心中待她更加亲近些,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见她额头微凉,放下心来,才拿起佛经,突然听她道:“那三郎哥哥,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谢珩只觉得被那句软糯糯的“三郎哥哥”勾了心肠,回道:“都行。”
话才出口,心中懊恼,他这是顺着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她抿着唇笑了笑,“我也是,都可以的。”说罢,微微弯下粉白修长的颈,一副十分羞涩腼腆的模样。
谢珩一阵头疼,不知该如何叫她知晓一个男子同一个女子,即便是脱光了睡在一处,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怀上孩子。
他一个男人,总不能要亲口教一教她什么才是真正的“洞房”!
还是等带回长安在好好叫宫里的姑姑好好教一教她。
正在这时,院子里来了人,正是张氏与大牛嫂。
她们特地来看望桃夭好了没有。
谢珩不便待在书房里,要去院子里坐一坐。
才出门口,见宋大夫正站在院子里那棵硕果累累的枣树下垫着脚尖去勾上面树枝挂着的几颗又大又红的枣子。
树梢太高,他够了半天没能苟着。
谢珩见他脖子都伸长了,只好站起来伸手替他摘了那几颗枣子,顺带的还摘了更高处几颗更大更红些的搁到他手里的海碗里。
他人生得高,平日里不觉得,这样站起来十分扎眼。
端着碗的宋大夫抬眸瞟了他数眼,忍不住低声道:“要是有那方面的毛病赶紧治,别拖着。我有一个朋友,拖着拖着就没用了。若是谢先生愿意,我可以先帮你扎两针试试。”
谢珩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讳疾忌医怎么行!
宋大夫见他如是说,审视的目光在他脐下三寸的地方打了个转,又看了看他的脸,愈发觉得可惜。
这么个俊雅如玉,一表人才的美貌郎君,怎么年纪轻轻就不举了呢!
他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都是男人,我都懂。先生放心,我们虽不和,但我这个人一向厚道,绝不会笑话先生。再说这方面的病并非没得治,《千金方》上曰……”
他摇头晃头自顾自说起医道。
向来涵养极好的谢珩拳头收紧,手里摘的两颗大又圆的枣子瞬间捏成了渣。
他总算明白小寡妇的缺心眼随谁了!
这个可恶的“老实人”,着实该狠狠打一顿,叫他好好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
宋大夫说着说着终于意识到不对,抬眼一看,连他面色阴沉如水,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巴。
谢珩冷笑森森,“宋大夫这张嘴得好好治一治才是,我有一个朋友,总喜欢乱说话,有一日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人,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人拔去了舌头!”
说罢将手心里早已经成了泥的枣子搁到他手里端着的碗里,拿出一条雪白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满是汁液的手心。
宋大夫看着碗里铺在最上面的沼泥,只觉背脊发凉,吓得打了个嗝。
看来,谢先生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不过,一个男人在床上不能使力气,就算是力气再大又怎样!
他握紧拳头,举着碗锻炼了两下,不厚道的“嘿嘿”笑了几声,也不看谢珩更加难堪的面色,把碗搁到桌子上背着手去了后院。
虽雨已经停了,天气也放晴了,可几间屋子就只有他住的那间屋子地势高,才没被水掩,其他的几间雨水已经彻底渗透到墙里去。
他挖了一些泥先是堆到墙角填平那些水沟,这才回前院去。
这时张氏与大牛嫂刚好从东屋书房出来。
张氏笑道:“自从你招了这赘婿,这身子骨愈发好了。看来这个赘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宋大夫瞥了一眼不远处坐在桃树下的谢珩,举了举手里的锄头,笑,“谁说不是呢!”
莲生娘这时从厨房里出来,问:“赘婿?什么赘婿?”
宋大夫忙道:“没什么赘婿,是在说屋子渗水,恐怕都不能住了,得赶紧修屋子。”
说起这个,莲生娘一脸愁容,“方才才把莲生屋里的床挪到另一边去,靠北的那一面墙全是水,屋里又潮又冷。”
张氏打量了一眼他们家的几间屋子,道:“不如重建吧。”
桃夭闻言从屋里出来,道:“我也是这样想。”说这话时,她望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的谢珩。
先生的腿不知什么时候才好,总归还要住一段时间。她想在先生走之前让他过的好一些。
宋大夫背着手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就是不晓得要多少钱?”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大牛嫂道:“我娘家兄弟就是做这个的,不如叫他来看一看?”
宋大夫颔首,“那麻烦了。”
大牛嫂笑,“这有什么麻烦,我这就回去叫大牛去同他说说。”
她娘家就在隔壁村子,也方便得很。
张氏跟大牛嫂走后,谢珩这才回屋子。
屋子里湿气太重,桃夭见他进来,问:“先生不若吃两杯酒?”
谢珩“嗯”了一声。
桃夭取了酒与炉子来,又净手焚香
一会儿的功夫,潮湿的屋子被酒气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熏得暖烘烘,驱散不少潮气。
她过滤出浑浊的酒渣,斟了一杯清酒递给他,见他并不吃,冷白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杯子,问:“怎么了?是煮坏了吗?”
他把酒杯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轻声道:“其实叫哥哥也是可以的。”
顿了顿,解释,“我妹妹在家中也叫哥哥。”
桃夭“哦”了一声。
看来先生果然喜欢妹妹多一些。
于是甜甜叫了一句“三郎哥哥”。
他“嗯”了一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神色淡淡,“甚好。”
桃夭一时不确定他是夸酒好,还是觉得她叫“哥哥”好,只在私底下叫他哥哥,他果然要温柔许多。
看来阿娘说得对,男人果然是要哄一哄的。
也许她哄着哄着,先生就愿意接着给她做赘婿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桃夭泡了一个热水澡,待回屋的时候,已经擦好身子的谢珩已经躺在床上,正聚精会神看佛经。
她关了门,倚靠着门站在那儿,偷偷瞟了他数眼。
今晚,她可以睡床的吧?
她磨蹭了许久,正要开口问一问,他突然道:“站在那里做什么?不睡觉?”
桃夭扣着潮湿的门板小声问:“那今晚我睡哪儿?”
他反问:“你今晚想睡哪儿?”
桃夭又忍不住挠了两下门,声音更小,“床。”
她都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谁知他突然轻轻拍了拍床,“过来。”
自觉终于熬出头的桃夭望着摇曳灯光下轻衣薄衫,俊雅如玉,眉眼矜贵的美貌郎君,一颗心也随着豆丁大小的火光荡了荡。
她突然就觉得“三郎哥哥”好似戏台上唱的那种会勾引人的妖精!
男妖精!
谢珩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人过来,一抬眼眸便见小寡妇不停抠门扭着身子,终于搁下手里的佛经,皱眉,“你不过来睡觉,在那儿扭什么?”
“没扭什么!”
桃夭立刻走到床边开始脱衣裳。
脱到里衣时,他道:“不许再脱了。”
桃夭想着阿娘说的要在床上顺着他,乖巧“嗯”了一声,从他身上爬到里面去,钻进属于自己的被筒里。
尽管已经睡在床上,可被子潮气太重,她一个人怎么都暖不热被窝。
躺在外侧的谢珩见她翻来覆去,问:“怎么了?”
只露出一对漆黑眼眸的桃夭委屈,“我冷。”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的被窝。
谢珩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立刻道:“想都不想要!”
桃夭“哦”了一声,把脑袋隔着被子放在他肩膀,问:“那这样可以吗?”
谢珩瞥了她一眼,见她如同一只小奶猫一样怯怯地把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肩旁上,眼睛已经阖上,如同蝶翼一般的眼睫毛服帖的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细白柔软的手指抓着他肩膀的衣裳,整个人乖巧又安静,原本想要推开她的手又收了回来,由着她了。
她人这样娇气,若是夜里做噩梦又要害怕,还是要他来哄一哄才行。
这一夜谢珩都在做梦,梦见一只又暖又香的小奶猫在怀里不老实得扭来扭去。他只好用手臂圈紧小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舒舒服服睡去。
次日一早,他一睁开眼睛,怀里的小奶猫不见了了,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水润眼眸。
他往窗外望了一眼。
外面的天还乌沉沉,显然时辰尚早,背过身去,睡意浓浓,“起这么早?”
才阖上眼睫,一只柔若无骨的温热小手贴着他的腰摸到他身前,在他小腹处摸来摸去。
他登时惊醒,一把捉住眼见着就要摸着不该摸的地方的小手,回眸望了一眼正趴在他身上,微微敞开的领口挤出大片晃眼雪光的小寡妇,喉咙发紧,哑着嗓子问:“你摸什么?”
她欲言又止。
谢珩皱眉,“说!”
桃夭看着才刚刚睡醒,薄唇紧抿,白皙的面皮似是染了几分薄怒的俊美郎君,吓了一跳,小声道:“我觉得先生身上总有东西顶着我,我不舒服,所以我才想摸摸是什么。”
谢珩的脸倏地红了。
这个小寡妇,究竟有没有一点儿羞耻心!
又见她钻进自己被窝里来,轻按着眉心,教她,“不是叫你自己睡一个被窝,你怎么这样不听话!都说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哪有妹妹往哥哥被窝里钻的,传出去成何体统!”
说到这儿,桃夭更加委屈,“可是先生,这就是我的被窝啊……”昨夜她明明睡得好好的,是他非要挤进来把自己抱在怀里的,怎么成了她的错处。
看来做他妹妹,也是要挨骂的!
谢珩下意识看了一眼被面,果然是小寡妇那床新做的大红被褥。
一定是这小寡妇趁他睡着自己换了被子,要不然他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钻她的被窝!
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30章
你怎么不管我叫三郎哥哥了
先生真的太多变了!明明睡前之前还是很温柔的, 醒来便骂她。
桃夭委屈巴巴躺回被窝里,小声问:“以后先生会骂自己的妻子吗?”
谢珩淡淡道:“不会。”
太子与太子妃最不济也是相敬如宾,他怎能开口骂人。
且将来的太子妃像小寡妇这样处处都要他操心, 要他哄, 要他教, 那他娶她回来做什么?
前朝政事冗杂,有时候忙起来连觉都顾不得睡,岂有心思哄一女子高兴?
所以还是要挑一个稳重端庄的, 能够打理好后宫的女子做太子妃才可。
至于良娣,选三五个便好,若是多了也觉得烦。
最好温婉美貌一些,偶尔耍耍小性子无伤大雅, 累时瞧上两眼指不定也能解解乏。
不过再怎么宠爱妾室也不能越过正妻,第一个子嗣必定要从正妻肚子里出来,
若是正妻生育第一个皇子, 则将来即位才能更加名正言顺。
他的人生就该是这样才对!
如他父亲那般生性风流的男子,年轻时见一个爱一个,后来更是瞧上臣妻,逼死臣子, 搞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为人耻笑至今。
这种事情决计不能发生在他身上!
闻言有些酸的桃夭忍不住转向谢珩, 见他人已经阖上眼睛。
他睡着时远比醒着时顺眼, 眉眼处少了几分凌厉, 多了几分温柔。
像先生这样漂亮的男子, 将来的妻子一定会很美吧?
桃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目光落在他柔软嫣红的唇上, 心想也不知他这样爱凶人, 爱咬人的一张嘴是怎么给她灌药的。
他明明那样怕苦,自己吃药都要推三阻四。
仔细想想,先生虽凶,但待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看着看着,她也有些困,沉重的眼皮子耷下来。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屋外艳阳高照,清风徐徐,房前屋后的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昨日还到处都是积水的院子经过一夜的晾晒已经被风干了,家里唯一的鸡正在院子里钻来钻去觅食吃。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盘算着家里虽然屋子少,但是占地面积却很大,若是建新屋子,东屋书房也是不能拆的,院子可以拆了,往西边挪上几丈,再建三间屋子即可。
到时候耶娘一间,她一间,剩下的一间留着给她将来的宝宝住。
想起宝宝,她摸摸自己像是比昨日要大一些的小腹,尚且带着几分青涩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要起个什么名字。
还是问问先生好了,他什么都懂。
宋大夫这时也起床了。他一出门就看见桃夭站在院中傻笑,忍不住问:“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桃夭回过神来,想着还是等肚子大了再告诉阿耶好了,于是把刚才自己如何规划建房子的事儿与他说了一遍,末了,道:“阿耶觉得如何?”
“那就照你说得办。”宋大夫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就是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桃夭道:“那我吃完饭去问问大牛嫂昨日有没有问过她娘家兄弟。”
“也行。”
吃完早饭后,桃夭便去了大牛嫂家里。
大牛嫂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野果子。她一岁大的丫丫正在院子里骑木马。
赵大牛农闲时会做一些木工活拿去城里卖,那木马便是他亲手做的。
桃夭看了很是喜欢,柔柔一笑,“做这样一个木马要多少钱?我也想做一个。”
大牛嫂笑,“值不了几个钱。你现在做这个做什么?”
桃夭羞涩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许很快就用得着了。”
“真的!”大牛嫂停下手中的活,连忙将她拉坐在桌子旁,坐看又看,暂时也没瞧出什么来,问:“你这个月葵水来了吗?”
桃夭羞涩摇头,“还没有。”
原本昨日就应该来了,想来是因为她同先生睡在一处,已有了孩子的缘故。
“那就对了!”
大牛嫂又问:“你最近是喜酸还是喜辣?”
桃夭从不爱吃辣椒,便道:“喜酸。”
大牛嫂抚掌,笑,“人都说酸儿辣女,我怀我家丫丫时就喜欢吃辣的,你这个一定是个儿子!”
桃夭低垂眉眼,柔柔一笑,“不管什么,我都很喜欢的。”
一说到这些好似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
大牛嫂又拉着桃夭讲了一些孕期的一些症状,桃夭越听越肯定肚子里已经有了娃娃,想着建房子的事儿更加要尽快,问:“那你兄弟什么时候来?”
大牛嫂看了一眼太阳,道:“你先回去等等,我估摸着快了。”
桃夭便告辞回去。
走到池塘边时,想起自己打算养一只小狗的,就又往赵里正家去了。
赵里正不在家,只有张氏一人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张氏一见她出门,便知道她病好透了,拉着她左看看又看看,心疼,“才几天的功夫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慢慢就养回来了,”桃夭笑笑,“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张婶儿,我这条命也算时你们救回来的。”
张氏感慨,“这话说的,当初我生你兰子姐姐难产,要不是你阿耶,恐怕我跟兰子就一尸两命了。这做人啊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一辈子就过去了。”
说起难产,桃夭蹙了蹙眉尖,不由地担心起来,“女子生产都这样难吗?”大牛嫂说她只是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孩子就生出来了。
“每个人都一样,总之怀孕的时候多走动走动,”张氏一说起生孩子就话更多起来,见她竖起耳朵听得认真,笑,“你问这些,是不是有消息了?”
桃夭羞涩一笑,“还不确定。”
张氏瞧着她那副模样,显然是十有八九已经怀上了,心道没想到这赘婿看着不情不愿,这事儿办得倒挺利索。
桃夭见时间不早,向她说明来意,“我想要讨一只小狗回去养。”
“我当时什么大事儿,”张氏指着院子里三四只比脚大不了多的小狗,“喜欢哪只抱那只。”
桃夭高兴上前,左挑右选,选了一只纯黑色,长得格外可爱的小狗,欢欢喜喜抱回家去。
才回到院子,她就见一个长得十分结实,跟大牛嫂有一两分相似的男人站在院子里跟宋大夫聊天,像是在说建房子的事儿。
果然,正是大牛嫂的弟弟,隔壁村子专门做泥瓦匠给人建房子的。
他按照桃夭所说的位置,反复拿墨线测量过后,竖起一根手指:“大概需要七十贯钱。”
桃夭心想,家里全部加起来大概还有一百贯钱,若是建房子就还剩下三十贯钱,到时候可以去县里开一间小小的铺子。
于是她把宋大夫叫到后院商量。两人闷头商量了一刻钟,当场拍板:建!
孙瓦匠见买卖谈成了,也乐呵呵回去准备了。
一直坐在院子里不作声的谢珩见她真的要建房子,冷着一张脸回书房去了。
桃夭见他似乎不是很高兴,跟过去问:“先生怎么了?”
谢珩沉默片刻,道:“我不是说要带你耶娘回长安,你为何还要建房子?”
桃夭愣了一下,粉颈微弯,好一会儿,抬起头来,笑笑,“可是先生,我说了我不去啊。这里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
谢珩见她如是说,半晌没有作声。
这时屋外莲生娘叫吃饭。
桃夭见他板着脸,也不敢跟他说话,只上前推他出去。
莲生娘已经摆好饭,见他二人出来,笑,“想不到咱们家这么快就建房子,说起来还得感谢远在金陵的太子殿下。”
谢珩闻言,微微蹙眉。
一旁的桃夭笑,“谁说不是呢。对了,眼下要建屋子,咱们家也就没钱了,我想去城里看一看。”
莲生娘听完这话,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过这次她没有上次那样激动,而是问谢珩,“这事儿你怎么看?”
谢珩瞥了一眼正一眼期待望着自己的小寡妇,道:“她高兴就好。”
桃夭松了一口气,瞧瞧去勾他的手指,谁知才碰到他的手指,他已经抽了回去。
桃夭怎么都觉得他像是不高兴了。
不过,房子要建,绣庄也要开,无论如何她现在有了宝宝,总要给宝宝更好的生活。
莲生娘不说反对,也不说赞成,默默吃完饭回屋去了。
桃夭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宋大夫。
宋大夫道:“你要做什么去做你的就行,你阿娘总会想明白的。”
桃夭“嗯”了一声。
饭后,她回东屋书房,将剩下的绣活拿出来,一下午都坐在那儿穿针引线。
谢珩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那儿看书,瞟了她数眼,决定再同她说一说房子与绣庄的事儿,突然,有人在外头敲窗户。
她搁下手中的绣活去开窗,又是那个叫长生的少年。
她生病那几日,他每日都要在窗户旁站一会儿,走时总留下一只草编的蚂蚱。
这时听到小寡妇惊呼,“你是不是又同县学里的同窗打架了”
他“嗯”了一声,笑,“你别担心,那些小崽子们伤得可比我严重多了!”
“那也不能总同人打架。你等等我,我去拿药箱过来给你擦药。”
小寡妇人一走,少年冷冷盯着谢珩,“你配不上她!”
谢珩突然就对这个眼神里充满野心的少年产生了兴趣,搁下手中的笔突然站了起来。
十四五岁的少年虽个子已经长大他的下巴,可人瘦得似只有一层皮裹着骨头,哪里能与一体魄健康完美的成年男子比。
男人总知道如何打击男人的自尊心。
长生知道他瞧出来自己的心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你也不过比我大几岁,我追一追,总能追得上。更何况有一日你老了,我还很年轻。”
他话音刚落,背着药箱的桃夭已经进来,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惊讶,“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不等谢珩开口,少年紧绷着的清秀面孔立刻春风和煦,“谢先生说今日天气好,想出去放风筝,顺便去摘桃子。”
“真的吗?”桃夭眼神亮晶晶望向谢珩,“先生真的想去吗?”
谢珩睨了一眼长生,“好啊。”
今日天气极好,后山放风筝的人很多,桃夭一到后山就迫不及待跑去同正在放风筝的大牛嫂玩去了。
轮椅上的谢珩望着天上飞着的各色风筝出了神。突然,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遮住他的眼睛。
她手上的香气那样熟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不习惯黑暗,“别闹。”
“先生真是无趣得很。”
桃夭松开手,将手里的线轴递给他,“先生可喜欢放风筝?”
先生来她家里都三个月了,似乎除了写字就是看书,偶尔自己同自己下棋。
有时候她总是在想他这样不会闷死自己吗?
谢珩摇摇头,“我不会。”
桃夭惊讶,“这世上竟然有人不会放风筝?”
谢珩冷白的手指拨弄着那根细白的线,缓缓道:“我小的时候见到旁人放风筝,心血来潮便自己做了一个。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老鹰形状的风筝。”
桃夭笑,“先生那样讲究的人,一定做得极漂亮。”
“确实很漂亮。”
“那飞的高吗?先生这样事事要求完美的人做出的风筝,也一定飞的很高吧?”
飞得高吗?谢珩抬头,微眯着眼睛看着她手里的线轴连着的蝴蝶风筝。
它飞得很高,似要挣脱线轴冲入云霄。
半晌,他摇头,“不知道。”
“为何?”
“因为还没来得及飞就被我母亲看撕碎了。”
桃夭更加不解,“她为何要撕毁你的风筝?”
谢珩托腮,“她说我不该这样玩物丧志。”
那一日对于只有九岁的他来说简直是噩梦。不只是风筝被撕毁,连带着整个东宫的人全部受到惩罚,轻者罚俸,重者仗责。
那一日,他好像突然就长大了。
他摸摸她柔软的发丝,“风筝快掉下来了,去玩吧。”
桃夭抬头一看,风筝果然快要掉下来了。
她赶紧站起来,用手扯动着风筝线,飞在天上的蝴蝶很快再次展翅高飞。
谢珩的目光随着蝴蝶飞的更远些。
她道:“我教先生放风筝好不好?”
不等谢珩回答,她已经把线轴塞到他手里,推着他在草地上走。
谢珩迟疑着拉了拉紧绷的风筝线,慢慢地,那蝴蝶愈飞愈高,渐渐地超越了所有的风筝。
她把下巴搁在他脖颈上,柔声道:“是不是很简单,一学就会了。”
谢珩看着已经快要化作黑点的风筝,忍不住笑了。
桃夭最爱看他笑,忍不住用自己的面颊轻轻蹭蹭他的面颊,撒娇,“先生怎么笑起来这样好看。”
谢珩轻咳一声,“还不赶紧站好,叫人瞧见成何体统!”
“就不站好!”她故意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肩上,贴着他的耳朵呵气如兰,“先生怎么脸红了?先生脸红起来的模样也特别好看。”说罢在他脸颊偷偷亲了一口。
谢珩愣了一下,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低斥,“都说了我是你哥哥,你还知不知羞!”
就算不是,周遭都是人,能随便这样亲人吗!
她不以为然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如同一只浅绿色的蝴蝶,飞入了人群里。
谢珩盯着那只蝴蝶出了神,直到有人在他身后问:“她很好对不对?”
谢珩头也未回,挑起精致的眉弓,“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长生不喜欢他那副睥睨一切,高高在上的态度,嘴角微微上扬,“谢先生想不想要知道她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莲生哥哥?”
不等谢珩回答,他朝桃夭招手,又将她叫了过来。
“怎么了?”桃夭抹了一把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的亮晶晶的汗珠。
长生笑得天真,“桃夭姐姐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桃夭顿时来了兴趣,“玩什么游戏?”
长生眼眸流转,睨了一眼谢珩,“先生说他不相信你能在这片桃林里找到莲生哥哥为你种的生辰树,我跟他打赌你可以。我们就玩这个好不好?”
桃夭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珩,“为何要玩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呀。”
“可是先生不相信啊。”长生微微蹙眉,“不如这样,若是半个时辰内我先找到,以后长生哥哥的树就归我了。反正桃夭姐姐有了新的夫婿,以后再让他给姐姐种几棵就是。”
桃夭蹙了蹙眉尖,“你,你怎么突然这样说话?你平常都不这样的。”她总觉得今日的长生与从前很不同。
长生紧抿着唇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年纪还小,也知道她会嫁人。
没有关系,等他长大将她再抢回来就是。
可她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不过认识三个多月的男人,险些把命丢了。
他很不高兴。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笑,“我要走了,所以想要跟姐姐开个玩笑,姐姐不想玩也没关系。”
桃夭松了一口气,随即蹙了蹙眉尖,“你要去哪儿?”
长生没回答,将手里编好的一只蚂蚱递给她,笑,“我们去摘桃子吧。”
桃夭下意识看向谢珩。
谢珩道:“去吧。”
待人走远了,谢珩打量着这一片绵延数里的桃林。这里的桃树约有几千棵,几乎每一棵树都生得一摸一样,他并不相信一向记性不大好的小寡妇能在半个时辰内找到那几棵生辰树。
可方才,他竟然也想看一看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坐了约有两刻钟,她怀里满满抱着十几个鲜艳欲滴的桃子出来,身边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把桃子一股脑放进谢珩怀里,见天色不早,笑,“我们回去吧。”
谢珩往她身后瞥了一眼,“不等他了?”
“他走了。”桃夭解释,“他从前不这样,很乖的。”
那少年心机如此之深,看在她眼里也这样乖,也不知晓她看谁是坏人。
谢珩并未多说什么,道:“回去吧,我累了。”
两人回到家中,桃夭就迫不及待洗了几个桃子,拿了一半给宋大夫两夫妇,剩下的一半拿到书房去。
这个时节的桃子味道最鲜美,一口咬下去全是蜜一样甜的汁液。
她连啃了几口果子后见谢珩不动桃子,问:“好吃吗?”
他摇头,“不吃。”
他怎么这样挑剔,总是这也不喜欢,那也不想要。
她“哦”了一声,啃完桃子后将桃核放在窗台上,觉得无聊,又洗了一个来吃。
等要吃第三个时,才咬一口,突然听到他问:“吃那么都不怕肚子疼吗?”
桃夭递给他,“先生要尝一尝吗?很好吃?”
谢珩瞥了一眼那桃子,只见上面还有一圈牙印,淡淡道:“谁要吃你的口水。”
“吃我的口水怎么了,”桃夭不满,嘟哝,“先生不也嘴对嘴喂我吃过药吗?”
谢珩没想到她竟然不知羞说起这个,瞪她一眼,见她嘟着嘴,被汁液浸润的唇色娇艳欲滴,喉结不自觉地滑动,哑着嗓子道:“拿个好的来。”
她立刻挑了一颗特别红的桃子递到他唇边,笑,“很好吃的!”
谢珩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口。
她道:“如何?”
他咽下去后,神色淡淡,“不及酸梅好吃。”
“真的吗?我觉得挺好的。”
桃夭在他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再次递到他唇边,“要不先生再试试?”
他皱眉,“有口水,不要!”
她弯眉嗔笑,“我不嫌弃先生的口水!”说着又咬了一口。
谢珩望了她数眼,见她竟又将那个桃子给吃完了,耳根子微微有些热。
这个小寡妇越来越不讲究了!
吃完桃子,桃夭想着这几日病着团扇都耽误了,开始坐在那儿飞针走线。
两人一个看书,一个刺绣,竟不知不觉消磨一下午。
吃完晚饭后,谢珩见桃夭又要做活,劝,“别绣了,伤眼睛。”
“不行。”
桃夭算一算再过几日兰子姐姐就要去金陵,她得赶紧绣出来。
谢珩忍不住逗她,“你不怕这样熬坏了你肚子里的宝宝?”
她一听果然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粉白的颈微弯,翘着兰花指轻咬着扇骨似是在考虑。
谢珩以为她必定要妥协的,谁知她道:“只熬一次宝宝不会怪我的。先生若是有空,不如好好给咱们的宝宝起个名字?”
谢珩瞧着她煞有其事,顺着她说道:“那你想他叫什么名字?”
她抿着唇笑笑,粉腮的酒窝若隐若现,柔声道:“我都可以的,若是他生得像先生,一定是一个很漂亮的娃娃,对了,先生小时候生得好看吗?你阿娘是不是喜欢极了?”
谢珩闻言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从小到大听过各种各样的人,对他发出的各种各样的赞誉,却甚少听到他母亲的赞誉。
唯一的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被册立储君的那一日。
盛装打扮,格外美丽的母亲头一次夸了他。
说他是她的骄傲。
她第一次亲昵温柔地称呼他为“珩儿”,第一次对他露出满意而又欣慰的笑。
她同陪嫁的孙姑姑一脸得意的说:“那个女子得到他全部的爱又如何,到头来,她生的儿子终是不如我的珩儿好。”
她的美总是那样昙花一现,可那抹温柔的笑意在他脑海里定了格。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只有做得更好,才能讨她的欢心。
只有他足够优秀,父亲才会为了他多去后宫看望这个如同摆件一样的母亲。
如今瞧见小寡妇这样期待一个并不存在的孩子,他这才知道,原来天底下不是所有的母亲爱自己的孩子都要附带条件的。
又如莲生娘那般,她爱自己的孩子,只因为她爱他,不优秀也没关系,做错事也不打紧。
她都会爱他的。
“先生在想什么?”桃夭见他出神地望着窗外,走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
谢珩回过神来,轻声道:“像我有什么好,像我这样不好的。”
“谁说的,”她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先生什么都好。”当然,若是不凶她就更好了。
谢珩摸摸她的头发,“别绣了,熬坏了眼睛以后怎么看孩子。”
“就快好了,”她打了个哈欠,“答应旁人的事情,总是要做到。”
谢珩却上前熄了灯,道:“若是再不上来睡觉,今晚不许你上床睡觉。”
桃夭怕他真不许自己上床,赶紧放下绣活抹黑上了床。
可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着,一不小心,她整个扑到一温热结实的躯体上。
她本以为他要骂自己,谁知却拦腰将她抱到床里去,帮她掖好被角,“睡吧。”
虽是夏季,到了夜里总有些凉。桃夭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谢珩也被她吵得睡不着,无奈,“怎么了?”
桃夭把手伸进他被窝,越摸越觉得暖和,小声问:“我想同你睡一个被窝。”不等谢珩拒绝,她保证,“我再也不乱摸了!”
他沉默片刻,掀开自己的被角,“进来。”
桃夭生怕他反悔,立刻钻进去。
男人的体温本就比女子高,被窝里暖意融融,还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桃夭不由自主圈着他的腰,把冰凉的脚搁在他腿上。
他身子一僵,低声呵斥,“不许抱!不然我打你!”
桃夭假装听不见,将他抱得更紧些。
她知道先生总是嘴硬心软,才不舍得真打她。
一夜好眠。
次日天还没亮,桃夭就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吵。
她揉揉眼睛起身向窗外看,见长生娘竟然坐在自家院子里,正哭得要紧。
一问才知道,原来长生真走了。
那个昨日还在給她编蚱蜢的少年留下一封说是要去参军的信,连夜离开了这座小山村。
桃夭心想,也许那个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姐姐的少年早已经长大了,只是她还没发现。
谢珩知道后,道:“他很好。可惜年纪太小。”
说这些话的时候桃夭正坐在书房刺绣,闻言抬眸看他一眼,好奇,“是参军年纪太小了吗?我也觉得有一些。不过你不晓得,他力气很大的,箭法比冬至哥还要好,也许出去参军真能当大将军。”
谢珩没作声,见她时不时捻一颗野果子搁进嘴里,皱眉,”不酸吗?”
她羞涩一笑,“宝宝爱吃。”
谢珩瞧她那副娇气天真的模样,想起她说的那些傻话,实在忍不住捂着眼睛笑。
她瞧见,拿着果核砸他,被他一把握住,轻斥,“胆子越发大!”
她朝他做了个鬼脸,又低下头飞针走线。
屋外头蝉鸣此起彼伏,也不知为何,谢珩望着安静坐在那儿的小寡妇,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宁静。
待桃夭绣完所有的绣品时已经七月初六。
这天早饭过后,孙瓦匠又过来,说明日便要带人来宋家打地基。
孙瓦匠走后,通过宋大夫多日的开导已经想通的莲生娘道:“择日不如撞日,刚好你仲和大哥回来了,不如你搭他的车一块今日搬去城里,刚好也趁机逛一逛灯会。”
明日就是七夕兰夜,万安县内是远近闻名的灯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灯会。
桃夭道:“那不我们一家子都去城里逛灯会。”
宋大夫也有些意动。
每年灯会梨园必会排戏,莲生娘最爱听戏。
莲生娘像是瞧出他的心思,嗔怪,“都是年轻人的日子,咱们两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壳子去凑什么热闹,说出去也不怕臊得慌!”
宋大夫背着手梗着脖子,“我花钱去听我的戏,这有什么害臊!”
桃夭在一旁捂着嘴笑。
就连谢珩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虽说他这人嘴巴实在讨厌,却又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宋大夫也注意到谢珩打量的目光,眼神在他脐下三寸的位置打了个转,别有深意道:“听说回春堂新的坐堂大夫挺擅长男科。”
这个“老实人”简直是找打!
谢珩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一旁的莲生娘斜了宋大夫一眼,“怎么,你要去看看?”
宋大夫轻哼,“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
“我们家就两个男人,你说是谁?”
莲生娘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捏着他的耳朵拧了一圈。
“疼疼疼!”宋大夫从她手下挣出来,捂住发红的耳朵,委屈,“你拧我干嘛!”
莲生娘骂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当阿耶的这么编排自己儿子的!”
谢珩睨了一眼一脸委屈的宋大夫,宋大夫轻哼一声。
莲生娘见状,踮起脚尖在他耳朵旁耳语几句。
原本还一脸不服气的宋大夫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珩。
他怎么都觉得是谢珩为了自己的“男子尊严”,所以伙同桃夭来骗人,要不然怎么可能就有了。
他原本想要同桃夭确认一下,可是她已经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只好先搁在一旁。
桃夭回屋把日常要用的衣物用具一并打包好,等吃完晌午饭没多久,赵仲和已经赶着马车过来宋家。
一起同进城的还有张氏。
张氏是趁着灯会去城里住两天帮着看看孩子,也好让赵仲和两夫妻出去热闹热闹,一上车,她就与桃夭凑到一块叽叽喳喳聊灯会的事儿。
说着说着,张氏突然问谢珩,“孩子的名字取了没?”
谢珩楞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小寡妇,只见她正含羞带怯望着自己。
他不由地头疼起来。
这个小寡妇估计已经同好些人说了她有宝宝的事儿。
他看她到时候怎么收场!
张氏见他扶额不语,以为他因为孩子的姓氏问题不高兴,想着这么个美貌郎君给人做赘婿着实委屈,劝道:“不若到时候生第二胎时,跟了先生的姓?宋大夫一家最是好说话不过,想来也会答应的。”
谢珩闻言,头更疼了,只恨不得马车立刻到万安县才是。
这时突然一只细小的手指勾着他的,像是十分歉意似的望着他。
谢珩不知为何没有挣脱,任由她一路勾着自己的手指。
马车到万安县时,已经是傍晚。
张氏邀请桃夭先去赵仲和家里住一晚。
城里房子贵,赵仲和买的是一进一出的宅子。
若是她一人还能与张氏挤一晚,如今带着谢珩哪里方便。
桃夭道:“我今儿先在城里找一间客栈住下,等明日同你们一起去看兰子姐姐。”
张氏看了一眼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谢珩,想着他终归是男子,确实多有不便,便叫赵仲和帮着找一间靠谱些的客栈。
赵仲和是城里的捕头,城中各大客栈他都熟悉,选了一间不贵又干净的,亲自下车去向掌柜的打招呼。
那掌柜的一见是他,连钱都不肯要。
赵仲和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占人家便宜,免得给自己的妹妹抹黑,从怀里拿出钱执意要给。
掌柜的只好挑了后院最好的一间,却收了极低的价格,也算是做了顺水人情。
他才把牌子递给她,谁知这时来两个容貌极其相似,面目俊朗的年轻郎君也要那间最好的屋子。
是两个外乡人,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
赵仲和上下打量那二人一眼,只见他二人穿着与普通男子无异,手里都配着刀具,走路时下盘极稳,一看就是练家子。
万安县的灯会虽在姑苏城内很出名,可远不到能够吸引外乡人的地步。
那两个年轻人自然也注意到赵仲和不友善的目光,其中一个着赭色圆领袍衫,皮肤略白些的一脸不悦,“你这样瞧我们做什么!”
那掌柜的一看这是要闹事,正要打个圆场,另一个着玄色圆领袍衫,稳重些的男子已经拦住他。
正在这时,桃夭也推着谢珩走了进来,见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惊讶,“仲和大哥怎么了?”
赵仲和笑笑,“没什么事儿,就是有人看上了我订的那间房。”
说罢望向那两个外乡人,却见他二人正目光灼灼望着轮椅上的谢珩。
“那给他们就是。”桃夭这时也望向扶额不知在想什么的谢珩,柔柔一笑,“三郎哥哥说是不是?”她这样叫他,他脾气便好些。
那两个年轻的郎君听到桃夭对谢珩的称呼,目光中流露出震惊,再仔细一打量桃夭,又流露出惊艳之色。
只见眼前穿着穷酸的少女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张略带着几分少女青涩的面孔生得却比长安的贵女还要娇艳,笑起来时一对清澈如水的乌眸弯成月牙,粉腮旋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她虽说的是官话,可口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说话轻声细语,嗲声嗲气,一开口便叫人先软了三分心肠。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把那门牌递给桃夭,道:“还是让给姑娘好了。”
“那多不好意思,”桃夭抿唇笑笑,“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姑娘还是拿着吧,就当我们赔罪了,”那面皮白些的郎君望了一眼谢珩,笑,“不知这位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话音刚落,谢珩猛地抬起眼睫瞪他一眼。
他缩了缩脖子,立刻低下头去。
桃夭见他人这样好心肠,介绍,“他是我夫——”
“我累了!”谢珩冷冷打断她的话。
桃夭偷偷瞟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冲那人笑笑,眼圈微微有些红了。
平日里在家中他怎么凶她都可以,可在外人面前还是头一次,就连仲和大哥也在……
那人已经将门牌递给掌柜,“还是让与这位小娘子。”
桃夭要向掌柜的询问价钱后,非要拿钱给他。
那人无论如何不肯受。
两人推开推去,一旁的谢珩神色淡淡扫了一眼,“给你你就拿着。”
桃夭也不知他在说谁,原本一直推脱的郎君已经从她手里接过钱,冲她友善笑笑。
他一转头,见谢珩正不悦地看着自己,立刻又将脸上的笑意给憋了回去。
赵仲和见安顿好了,与她约了明日的时间这才离去。
桃夭叫掌柜的帮忙送些吃食回屋,这才推着谢珩向后院走去。
她人才出了大堂,那面皮白的郎君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身旁面皮黑些的,道:“我方才有没有听错,那美貌的小娘子说的是夫君吧?”
身后的掌柜突然道:“那个坐在轮椅上神仙似的郎君是她的赘婿。”方才他听到赵仲和叫桃夭的名字,一下子就想起来那貌若天仙的小娘子正是前些日子领过太子赏钱的望门寡桃夭。
“赘婿?”白面皮郎君简直是惊掉下巴,“是我想的那种赘婿吗?”
“那可不,”掌柜的“嘿嘿”一笑,“就是您想的那种给人做倒插门的女婿。”
稳重些的郎君从袖中摸出一把铜板拍到柜台上,道:“我兄弟二人初到贵宝地,不如掌柜的详细说说?”
掌柜的眼睛一扫,就看出那一把钱足有五十文,不动声色扫到袖中,温和一笑,“那个美貌的小娘子可是我们万安县出了名的望门寡,名桃夭……”
桃夭进屋以后将行李搁在床上,坐在桌前把脸埋进臂弯内。
谢珩知道她定然是因为方才的事儿不高兴,道:“以后不许同陌生人说话,你又不认识人家。”
她闷闷道:“先生根本就不是因为我同陌生人说话,而是怕我说先生是我的夫君才打断我。” 哼,才同她好了几日又变了!
谢珩抿着唇不作声。
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是客栈伙计送饭来了。
桃夭摆好饭,神情蔫蔫地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小米饭,有一筷子没一筷子的吃着,全然没有在家里的活泼劲儿。
谢珩见状,眉头微蹙,“好好吃饭。”
桃夭这次捧起碗,很快吃完一碗饭。
谢珩也已经搁下碗筷,拿帕子擦了嘴巴,呷了口热水,道:“你上次不是说想要去买点心,不如我们吃去买点心?”
原本还很不高兴的桃夭想起那家铺子的糕点,有些意动。但是她觉得自己还在生气,不能那么快就好。
谢珩睨了她一眼,“若是去晚了,人家要关门了。”
桃夭立刻道:“那现在就去。”
两人向掌柜询问那家点心铺子的具体位置后,出了客栈大门一路向左前行。
虽明日才是七夕兰夜,可万安县的县令为了利用灯会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将七夕灯会定为七日,今日已算是开始了。
眼下天擦黑,满城挂满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花灯,一眼望去,汇聚成灯海,将整座城照成白昼一般。
已经两年没有出来逛过灯会的桃夭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谢珩一路走去,只见道路两旁每隔十步便有一商贩在叫卖。
什么胭脂水粉,花灯首饰应有尽有,让人目不暇接。
她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看到什么都要凑过去看两眼,指着那些小玩意儿问东问西,稀奇得不得了。
她人生得好,即便是不买,那些商贩们瞧见一个天仙似的姑娘心里头也高兴,问什么都乐意说给她听。
头一次参加这种民间集会的谢珩一路打量着,只觉得此处的县令倒是个不错的官,将一小小的县城打理得极好。
可走着走着,桃夭突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是涌动的人潮,人潮后是金色的灯海。
她俯下身在谢珩耳边道:“先生,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是你看错了,”谢珩自然早就留意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你先去挑点心,我就在这里的茶寮等你。”
桃夭有些不放心他一个人。
他催促,“快去快回。”
桃夭只好应下来,向门前挂了数盏红灯笼,生意极好的点心铺子走去。
直到看见她进了店,谢珩才收回视线,道:“出来吧。”
跟了一路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晚间同他们争客栈的人,同时也是东宫左右卫率。
稳重些的是左卫率齐悦。面皮白些的是他的弟弟右卫率齐云。
他二人一脸激动走到谢珩身边,正要行礼,谢珩微微蹙眉,“有什么事儿回客栈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此处确实不是说话的地儿,只好按耐住心中激荡,目光落在谢珩腿上,眼里皆闪过一抹痛意。
不等开口询问,谢珩便道:“无事,已经快好了。”
两人放下心来。
齐云小声问:“殿下眼下可什么事要交代?”这么久没有殿下吩咐做事,他仿佛觉得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方向。
谢珩的目光在他怀里打了个转,问:“有钱吗?”
他楞了一下,“有。”赶紧从怀里摸出钱袋子递过去。
谢珩并没有接,望向前面那家点心铺子,“去买些点心来。”
齐云心想殿下不是从不喜欢吃点心吗?不过也不敢多问,立刻道:“属下现在就去买,不知主子想要吃哪一种?”
谢珩思虑片刻,道:“你去跟着她,瞧见她看过什么,就买什么。”
铺子里的点心琳琅满目,桃夭每一样都想要尝一尝。
她从头看到尾,发现有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那人见她看一样,就让伙计包一样,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正是同住客栈其中面皮白些的郎君。
齐云冲她微微一笑,“怎么不买?”
桃夭也笑笑,“我先看看。”
他“嗯”了一声,自顾自看糕点。
桃夭一路看过去后,指着其中最便宜的桂花糕,道:“我要这个。”
齐云眼神里露出惊讶,“怎么就买这个,其他的难道不喜欢吗?”那他买了那么多怎么办?
桃夭笑笑没说话。其他的当然都喜欢,主要太贵了。
齐云又忍不住看她两眼,这才提着伙计递过来的糕点先出了铺子。
待伙计包好糕点,桃夭给了钱拎着糕点正要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人,手里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
桃夭心疼不已,还没来得及捡,有人呵斥,“你这人走路怎么不长眼睛!”
“不得无礼!”
桃夭抬起眼睫便对上一张眉目清隽的面孔,一时愣住了。
一袭月白色圆领袍衫,清风朗月的清隽郎君待看清楚她的模样,也怔愣片刻,随即微微一笑,“小娘子没事儿吧?”
桃夭摇摇头,要去捡地上的点心,却被他制止。
他温和道:“某既然撞坏了小娘子的点心自然是要赔的。”不等桃夭说话,他已经叫刚才训斥桃夭的随从捡着每样点心都买了些,然后递给她,“这是给小娘子的赔礼。”
微微红了脸的桃夭忙拒绝,“我,我只要我那份就好。”她挑出一份桂花糕便要走。
谁知那郎君却将另外的糕点也一并递给她,道:“总是买了的。”
桃夭一时之间满怀都是点心,想要还给他,都不知道哪一包是自己的了。
他又道:“某姓沈,不知姑娘贵姓?”
桃夭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他不过撞坏我一块点心,非要赔我这么多也就算了,还要问我姓什么。
她摇摇头没作声。
好在他并不勉强,只执意叫她收下糕点。
桃夭怕谢珩等急,只好收下,又怕他纠缠,赶紧走了。
直到她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他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年纪略微大些的男子,笑道:“怎么才第一次见面就非要送人家那么多糕点?还要问人家的姓氏,这实在不像是咱们光风霁月沈探花的作风。”难不成,对那美貌的小娘子一见钟情了?
“莫要胡说,”沈时收回视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瞧见她不过是想起从前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世家小妹妹。她最爱吃糕点不过,可家里人总不许,我总偷偷买给她吃。”
“后来呢?”
“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方才那少女实在太像了,若是她还活着,也是这样的年纪。
思及此,他立刻吩咐随从,“你去打听打听她姓甚名谁。若是问到了,即刻来报!”
也许真是她呢……
桃夭拎着点心才出铺子,一眼就瞧见坐在一旁茶寮等自己的谢珩。
她连忙上前,有些歉意:“等很久了吧?”
“无妨,”正要把自己买的点心拿出来哄她高兴的谢珩一见她满怀的点心,皱眉,“你竟买了这么多?”一点儿也不似她节俭的性子。
桃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刚才撞上一个人。他撞坏了我的糕点非要赔我。”
谢珩问:“什么人?”
桃夭将怀里的点心搁到他身上,随口应道:“一个生得特别好看的郎君,他还同我说他姓沈。”
谢珩闻言“嗯”了一声,神色淡淡,“我累了,回去吧。”
桃夭上前欲推他,见他手边堆着好些点心,惊讶,“我都没瞧见先生进去,先生哪里来的点心?”
谢珩睨她一眼,“方才有一个生得极好的小娘子撞了我一下,非要买一堆点心赔给我。”
桃夭啧啧两声,“竟然还有这样好的事情,那她有没有问先生姓名?”
谢珩脸沉下来,“没有!”
桃夭见他好端端不高兴,心道果然给他做了妹妹也一样要挨骂,还是做他的妻子好,他总舍不得骂。
两人回去客栈已经很晚了。
桃夭正准备拆自己那会俩的点心,可谢珩已经伸手将她面前的点心搁到一旁去,皱眉,“都不认识旁人,也敢吃人家给的东西。”不等桃夭说话,已经把自己的那几包点心搁到她面前,拆了其中一包桂花糕,拿了一块递给她。
桃夭心想,你的点心不也是人家给的?好歹她的还是亲自看着伙计打包的,他这里的都是人家半道塞的,岂不是更危险?
谢珩见她不接,皱眉,“怎么,我拿回来的不如那人给你的好吃?”
桃夭忙摇摇头,“啊呜”一口咬了一半。
他似心情好些,又连续打开几包,每样各挑了一块搁在她面前,道:“吃了这些就不许吃了。”
桃夭见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心想那个撞人的小娘子还挺会挑。又见谢珩一直望着自己吃,挑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吃。
他摇头,“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么?
桃夭不信,固执举着手。
他只好勉强咬了一小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
“先生真是太挑食了!”
她笑眯眯地将他吃剩的也小口小口吃掉了。
小寡妇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讲究!
谢珩呷了一口水,目光落在她沾了糕点屑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伸手替她揩去,“你慢些吃,又没人同你争。”
话虽如此,手却不自觉地把那些点心递到她嘴边,又忙着给她倒些水,怕她噎着了。见她吃得高兴,不知为何心里竟十分满足。
待所有糕点吃完后,她一脸满足地揉揉自己的肚子,笑眯眯望着他,“先生,我今晚好高兴。”
已经洗漱完的谢珩“嗯”了一声,拍拍自己的床铺,“过来睡觉。”
桃夭怕他等急了赶紧去洗漱。
待她脱了外衣,解了发髻在里侧躺下,突然听到他问:“怎么不管我叫三郎哥哥了?”
桃夭心想叫不叫都是要挨骂的,可还是乖乖叫了一声“三郎哥哥”。
谢珩面色稍霁,谆谆告诫,“我既做了你的哥哥,少不得要好好教你。你年纪小,又不常出门,不晓得外面的坏人多得很。”
吃饱犯困的桃夭乖乖“嗯” 一声,打了个哈欠,“可我困了,我要睡觉。”
谢珩见她真闭上眼睛,皱眉,“我话还没说完。”
桃夭只好睁开眼睛,把头搁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娇声娇气,“那三郎哥哥想要说什么?”
谢珩沉默片刻,道:“不如你同哥哥说说今晚遇到的那个郎君生得什么模样。若是哥哥下次遇见他帮你留意留意,看看他是不是个好人。”
在大街上随意搭讪一个成了婚的寡妇,见第一面就非要赠人糕点,告诉他姓甚名谁,如此轻浮放浪的男子能是个什么好人!
小寡妇人这样单纯,又爱重皮相,他作为哥哥,不帮着把把关,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