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原来桃夭走后,午睡后醒来的莲生娘就一直守在东屋窗口,任凭宋大夫如何劝说都无用。
趁着宋大夫进来替谢珩换药时,她也非要跟着进来。
宋大夫根本劝不住她,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只好允许她一块。否则凭他一个,若是莲生娘疯起来,恐怕制不住。
好在她进来后也不闹,只在床边怯怯看着谢珩。
可换完药后,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去。
宋大夫只要多说两句,她就对着谢珩抹眼泪。
谢珩见她着实可怜,便由她去了,哪里知道莲生娘一见到桃夭会说出这种话来。
这时刚刚去完茅厕的宋大夫进来,见桃夭回来松了一口气,示意她劝莲生娘出去。
桃夭道:“让莲生哥哥好好休息好不好?”
莲生娘却死活不肯,紧紧拉着谢珩的手,“莲生,你是不是还在怪阿娘上次弄伤你,所以才不想留阿娘在这里?”
谢珩不做声。
莲生娘嘴一瘪,眼泪都要出来了。
桃夭忙道:“莲生哥哥定是饿了,咱们去给莲生哥哥煮饭吃好不好?”说罢,巴巴望着谢珩,希望他能配合一下。
谢珩见莲生娘正一脸期待看着自己,勉强“嗯”了一声。
莲生娘终于松手,“那阿娘去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面片。你等着,阿娘很快的。”
她说着便要出去,桃夭也要走,被她拦住,“你莲生哥哥好不容易才回来,你哪儿都不许去,在这儿陪你莲生哥哥!”
她完匆匆忙忙出了屋子,再回来时怀里抱着一个陶罐,塞到谢珩手里,笑,“你喜欢吃就吃,不要偷偷躲在屋里吃。就是不要吃多了,不然待儿就吃不下东西了。”
桃夭一脸诧异看向面无表情的谢珩。
突然,他手里的罐子“咔嚓”一声响,里头的糖渍顺着缝隙流得满手都是。
莲生娘“啊呀”一声,要帮他擦手,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莲生娘急道:“桃夭赶紧打水给你莲生哥哥洗手。”
桃夭只好打了水来,踞坐在床边一边替谢珩擦手。
他的手生得极漂亮,指骨修长洁白,就是指甲有些长,需要剪了。
莲生娘拿把剪刀递给桃夭,这才满意地离开。
人走后,桃夭立刻松开谢珩的手,偷偷觑他一眼,心道先生果然是两幅面孔。
谢珩察觉到她的目光,瞪她一眼。
桃夭吓了一跳:原来先生不仅有两幅,还会瞪人。
她小声哼哼,“既然先生喜欢,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谢珩闻言盯着她瞧。
她的眼睛生的很漂亮,有点儿像猫眼石,眼尾微微上扬,不经意间泄出一两分媚态。
可偏偏这样一对眼睛里,透着纯真无邪的光芒。
他拿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水渍,神色淡淡:“为何要说,底下的人若是连这点儿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没有,留着也无用。”
她不解,“可猜来猜去不是很累?”
他把帕子还给她,“那是他们的事。”
她还要再问,谢珩微眯着狭长的眼眸,“就如现在,你瞧得出来我在想什么?”
平日里他若这样看人,那些人早已如临大敌,跪地高罪。
她突然递了一颗酸梅给他,莞尔一笑,“先生是在想这个吗?”
原本想要吓唬她的谢珩盯着她指尖的酸梅,半晌没有作声。
这个小寡妇,胆子着实大!
屋外天已经很暗了。
莲生娘做好晚饭。
桃夭已经吃过饭了,帮谢珩摆好饭便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宋大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看着她。
桃夭知道他是要问相亲的事儿。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好一会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阿耶是不是想要赶我走?”
宋大夫一听就急了,“瞎说什么,若是可以,阿耶恨不得你一辈子留在这里。可是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她不作声。
宋大夫还欲劝她,莲生娘高高兴兴从东屋,“桃夭,你快去帮你莲生哥哥打水洗漱。”
桃夭与宋大夫对视一眼。
莲生娘道:“我去洗碗,你赶紧去。
宋大夫见状上前搀着莲生娘,哄道:“你也累了一日,我先扶你回去睡觉。”
谁知莲生娘突然一把推开他。
宋大夫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跟头。
她轻哼,“你今儿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叫我吃药,就是叫我睡觉,我又不是你的病人!
桃夭见她似乎又要犯病,忙道:“我现在就去,阿娘您别急。”
东屋。
谢珩正坐在床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见桃夭端着盆水进来,眼神里闪过一抹诧异。
桃夭正欲解释,门突然关上。
她赶紧放下水去开门,却发现外头竟然已经上了锁。
她急道;“阿娘,你锁门做什么?”
莲生娘在外面道:“你莲生哥哥腿受伤,今晚你就歇在屋子里,也方便照顾。”
桃夭下意识望了一眼谢珩,见他正望向自己,耳根子不由地烧起来。
她解释,“等我阿娘睡着,阿耶肯定会过来开门的。”
谢珩“嗯”了一声,问:“城里可有大事发生?”
桃夭这才想起他临走前托自己问来着,便把赵淑兰说的那番话说给他听。
谢珩眉头紧皱。
金陵那个是谁。
她突然道:“那太子一定是个假道学!”
谢珩不动声色问:“何以见得?”
“既不是,又为何在秦淮河上寻欢作乐?我看这太子贯会装模作样,说不定一脸的麻子!”
谢珩睨她一眼,“据我所知,太子殿下脸上没有麻子,相貌也算堂堂。”
说起相貌堂堂,桃夭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李郎君,蜷缩在墙角,枕在膝上看屋外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
“桃夭,你在吗?”
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谢珩瞥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小寡妇。
外面的人这时又叫了两声。
她猛地惊醒,走到窗前去与他说话。
他们说的是当地话,谢珩听不大懂,只隐约听到小寡妇说了一句“别再来了。”
窗外的黑影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小寡妇又在墙角蹲下。
静谧的屋子里灯光暗沉,她缩成小小一团,银色的月光刚好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孤寂。
她突然睁开眼睛,谢珩立刻收回视线。
她道:“先生陪我聊两句可好?”
谢珩“嗯”了一声。
她坐在那儿咬了一会儿指尖,道:“我今日去相亲了。”说完,仰头望着窗外银白的月亮,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珩等着后话,她却不做声了。
门外再次传来响动。
宋大夫打开门,“你阿娘睡着了,赶紧去睡吧。”
桃夭松了口气,回屋去了。
她这会儿又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去,直到天快亮才睡着。
过了没两天,张氏来了,与宋大夫说桃夭的婚事。
往常一见她就热情打招呼的桃夭一到她就要躲,却被她叫住。
张氏说李郎君向她提亲,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桃夭低头不作声,拿一根树叶拨弄着地上的蚂蚁。
张氏只好去看宋大夫,“这个李郎君无论是人品还是家世,已经是极好了。”
宋大夫懂她的意思。桃夭名声不好,能找着这么个人家,赵淑兰必定费了很多心思。
他看了一眼桃夭,“若是人真有淑兰说得那样好,咱就嫁,好不好?”
好一会儿,她道:“如果他同意我耶娘一块去我就嫁。”
张氏一听傻眼了,哪有一个寡妇带着公婆改嫁的?
宋大夫一听也急了,“你这孩子犯什么傻?”
可桃夭固执,咬死不松口。
张氏只好道:“那我回去问问。”
她本以为对方会不答应。谁知对方很快回了信息,说只要桃夭肯嫁,他愿意将桃夭的公婆奉做岳父岳母来供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桃夭再坚持,那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于是两家商定好,五日后李家来下聘。
一时之间,桃源村宋家那个美貌的小寡妇要带着公婆改嫁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在桃源村那棵百年大榕树下的大池塘,惊起巨大涟漪。
春花娘道:“这种二嫁的能有什么体面,哪里比得了我家春花。我们春花,那可是我娇养出来的,十里八村的大小姐!”
前两天,她家春花订了城里卖米粮的孙家,光是聘礼都五六抬,她在村里见人就说,大家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此刻她又吹嘘起来,大家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家春花论模样论品性连桃夭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春花娘见大家都不理她,又道:“我看啊,那个李郎君要不就是长得丑要不就是身子有毛病,要不然,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儿!”
曾去过李家绸缎庄买东西的英子年说:“我见过一次,模样虽不如莲生,可也很不错。”至少比她那个矮麻子女婿强太多了。
春花娘愤愤不平,“那就是身子有什么毛病!”
自从上次被张氏骂过,宋大夫来要过钱,家里男人都大吵了一架。
大家都不敢接茬,可也泛起嘀咕,这李郎君莫不是真问题?
五日后媒婆上门,带来的聘礼足足有十五抬,浩浩荡荡进了宋家,把宋家本就不大的院子堆满了。
其中光是上好的绸缎满满五大抬。
这李郎君模样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体面是给足桃夭,就连看热闹的小孩都备了糖果。
村里人别说从来都没有见过哪一家二婚给这么多聘礼,就连头婚的都少见,各个奔走相告,都围在宋家院外看热闹。
屋里正在看书的谢珩听着喧哗声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脸抹得惨白,涂着血红大口的女人正在一堆红绸子里,扯着嗓门跟微微弯着腰的宋大夫说话,将那个“李郎君”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他下意识去寻小寡妇,却见她蹲在花圃里侍弄着那颗叶子边缘已经焦黄的美人蕉,神情格外落寞。
她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转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