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四月下旬,谷雨时节。
昨儿才下一场雨,今日天放晴,日头格外热烈。
阳光从桃源村那棵绿荫如盖的百年大榕树细缝间映入波光粼粼的池塘里,照得一汪池水绿油油。
已经快到晌午,桃源村的女人们陆陆续续蹲在池塘边上淘洗米菜,七嘴八舌谈论着十里八乡的八卦事儿。
正说得热闹,一个骑着毛驴,哼唱着淫词艳曲儿的轻浮男人从大榕树跟前经过,朝着南边去了。
南边靠山,只住着一户人家,那就是桃源村唯一一个外姓人,也是这十里八乡的赤脚大夫宋大夫家。
说起这宋家,就不得不提他的独子宋莲生。
宋莲生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曾在县学里读过书,就连县令都曾夸他为状元之才。
只可惜他打娘胎里便带了弱症,身子骨极差。
后来他去世以后,莲生娘看不开,疯了。宋大夫身子骨也塌了,眼下就剩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寡妇顶着门户,平日里靠着采草药跟做些绣活过生活。
一家人疯的疯,病的病,再加上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寡妇,难免遭人惦记。
刚才过去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大夫的婆姨娘家侄儿,长日里不劳作,游手好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皮无赖陈八两。他每隔几天就往桃源村跑,摆明想等宋家二老一命呜呼,好继承他家的宅子。
眼下他来,准没什么好事儿!
村里最刻薄的春花娘笑,“我看哪,小寡妇说不定已经被他弄到手。”
里正赵有志的婆娘张氏骂道:“瞎嚼什么蛆!”
话音刚落,打南边小路慢悠悠走来一个背着个竹篓,戴着斗笠的小娘子。
她身上穿着一件泛白的淡绿色旧襦裙,因小了,过短的袖子露出两三村雪白纤细的手腕,手里还拿着几支娇嫩的桃花,悠然自得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
正是宋家那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望门寡桃夭。
其实小寡妇也是个可怜人,五六年前在被宋莲生后山河边捡来的。
因为什么都不记得,就被心善的宋家人养着,也算是宋家的童养媳。
后来宋莲生快不行了,莲生他娘就让两个人成亲,想要给儿子冲喜。
谁知才拜完堂,宋莲生就去了。
别的姑娘家十五六岁都在等着嫁人的年龄,她已经守了两年寡。
做寡妇也就算了,还是个望门寡。
都说那是天生的克夫命,嫁谁,谁危险。
这事儿要是换成正常女人不得哭死,委屈死。
可她从来不跟人诉苦,成日里不是绣花就是采药,见谁都爱笑。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小时候磕坏了脑子,人有些憨傻。
小寡妇已经走到池塘边,抬起头向大家打招呼,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来。
柳叶弯眉樱桃唇,比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灼灼桃花还要娇艳,叫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尤其是那一身皮子,就跟敷了一层雪粉似的,怎么也晒不黑。
都是吃一样的水,怎么她就生得这么水灵,跟天仙似的!
众人心思复杂,含糊应和几句。
春花娘眼睛翻了翻,拿鼻子哼气儿。
再美又如何,到最后还是便宜陈八两那王八蛋!
唯有一向与桃夭交好的张氏生怕她回去碰上那泼皮,上前拦住她。
“桃夭,你先别回去!”
桃夭柔柔一笑,像是含了两汪水的漆黑眼睛弯成了小月牙,粉腮旋出两个浅浅的酒涡来,乖巧又可爱。
“婶儿,兰子姐姐的枕巾我还没绣好。前天下了雨,我阿耶着了风寒,一时没空出时间来。”
她口中的“兰子姐姐”是张氏的女儿赵淑兰,嫁给了县令家的嫡子,婚后时常托她做些绣活儿。
“你兰子姐姐不着急,”张氏朝着她家方向努努嘴,“那个泼皮又来了!”
她本意是让桃夭避一避,谁知对方一听就急了,赶紧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张氏怕她吃亏,踌躇片刻跟了上去。
其他早就按耐不住要看热闹的女人见状,立刻小跑着跟上去,生怕去晚看不着。
宋家人口不多,三间房子,一间厨房,一个拉了篱笆的大院子,院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枣树,朝南那一面墙有个小花圃,种了些美人蕉。
平日里张氏来的时候,院子里收拾的极干净,今儿才到院子就吓了一跳。
地上到处散落着晒干的草药,就连墙角那一溜小花圃里种的美人蕉都被拔了,随意丢在地上。
拄着一根竹竿的宋大夫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有些痴傻的莲生娘抱着一件青色杉子缩在墙根下念念有词。
刚才还乖巧可人的桃夭握着一根竹竿挡在东边那间上了锁的屋子门前,凶巴巴瞪着陈八两。
她生得实在过于柔美,瞪人就跟撒娇似的。
陈八两被她瞪得全身骨头酥麻,逼近一步,胸口挨着那竹尖,腆着脸嬉笑,“嫂子你别恼啊,我不过就是想看看我那死鬼表哥屋子里藏了什么宝贝。再说,家里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有什么是我不能拿,不能看的……”
说话间,两颗眼珠子毫不避讳地在桃夭的胸腰来回打转,猥琐至极。
没这么欺负人的!
按理来说,这是别人的家事儿,就算是村子里的里正也没道理管。
可张氏见陈八两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这样肆无忌惮欺负一个柔弱的小寡妇,抄起墙根的棍子在他背上狠敲了一下。
陈八两“哎呀”叫疼,一回头就看见赵里正家出了名泼辣的婆娘恶狠狠望着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脏话又给咽了回去。
她家跟县长是姻亲,她儿子又是捕头,他到底不敢得罪,骂骂咧咧牵着驴子走了。临走前,故意对着莲生娘扯着嗓子喊:“姑啊,别人都欺负我哩。过两三天我再搬过来,一定会替死了的莲生哥照顾您跟嫂子!”说罢,骑着毛驴扬长而去。
“死了?莲生死了?”
莲生娘一听这话,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站起来,拿起竖在墙根的扫把重重抽在正收拾草药的桃夭身上。
边打边喊:“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克死了莲生!”哪里还有从前温柔贤淑的模样。
宋大夫见她又犯病,拖着病躯强行把她拖进屋子里闩上门。
隔着厚厚的门板传来莲生娘叫骂着叫桃夭去死的话。
众人见挨了打的桃夭白嫩的脸上多了一道红印,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把地上那些花草给种上,无不在心里叹息:可不是个傻的,都什么时候了,若是换成旁人不得哭死,偏她还有心情种花!
人散了,帮着收拾院子的张氏见人忍不住问:“活不了了,还种回去做什么?”
桃夭一脸认真,“莲生哥哥说这些花好养活,能活的。”
张氏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年纪轻轻地,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
张氏走后不久,宋大夫从屋里出来,望着正晒草药的桃夭欲言又止。
桃夭轻声说:“我知道阿娘不是有心的,阿娘从前可疼我了。”
宋大夫眼圈微红,一言不发又回屋去,看着抱着儿子衣裳呜咽不止的妻子老泪纵横。
这样下去,迟早拖死孩子!
饭后,桃夭拿出赵淑兰托她做的绣活,大费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绣好最后一针,把绣品包好,拎着包袱朝着村北头走去。
赵里正是村里最阔的人家,去年刚刚建好的一座二进二出的宅院在村里一众矮屋里格外显眼。
桃夭到赵里正院子的时候,赵里正不在家,院子里只剩下正在晒黄豆酱的张氏。
张氏见她来了很高兴,连忙招呼着她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下,看着她脸上的红痕,心疼的眼圈都红了。
“我没事儿。”桃夭笑笑,把包袱里叠的整整齐齐的枕巾拿给她。
张氏接过来一看,眼睛都直了,不住赞叹。
桃夭这一手绣活真是绝了,尤其是上头的蝴蝶,绣得栩栩如生。
长得这么水灵,加上这刺绣的手艺,这要是搁在普通人家待嫁的姑娘,恐怕提亲的人连门槛都踩烂了。
张氏越发觉得可惜,“那个陈八两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要是他真住到桃夭家里头,那就麻烦大了!
寡妇门前本就是非多,谁知道传来传去成什么样。
顿了顿,又道:“你要是抹不开面儿,婶儿帮你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跟婶儿说实话。”
桃夭咬着笋尖似的白嫩手指认真想了想,说:“愿意给我做上门女婿就行。”
张氏知道她是丢不开宋莲生的耶娘,叹息,“你这孩子就是个傻的,能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那能是个好的吗?”
乡下人卖的都是力气,给人做上门女婿,那是要给人戳脊梁骨,被人嘲笑一辈子的。
家里但凡有口吃的,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断然没有给人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桃夭笑,“万一就捡着了呢。”
张氏被她逗笑,把早早准备好的钱塞到她手里,“是是是,说不定就从天上给我们桃夭掉下来一个上门女婿!”
桃夭从赵里长家里出来,数了数钱袋里的钱,盘算着天气逐渐暖和了,过几日上城买两块布回来给耶娘做夏衣,最好能说动阿娘去一趟回春堂找大夫瞧一瞧。
她见时间还早,打算再去山上转转。
只是这桃花山就是再大,也经不住她隔三岔五来。
她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没采着什么值钱的草药,倒采了一些蘑菇,也算是收获颇丰,打算去河边洗干净再回去。
可才到小河边,远远就看见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
西斜的日暮洒在水面上,那人趴着的水滩附近泛着粼粼血光。
近了,桃夭才瞧清楚趴在河滩上的是个男人,身上的衣裳早就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发冠应该是被水冲散了,乌黑的发丝如同水藻一样在溪水里荡来荡去。小半张脸浸在被血染红的浅滩里,另外半张脸被胳膊挡着,看不清楚模样,只瞧着手背上的肌肤很白。
流这么多血,不会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