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向蔷睡了很久很久。
那一天下了雨,打雷声似要震碎世间万物,她艰难地睁开眼,喉咙哽着什么让她说不出话。
她像是休眠了一般,记忆又和这世界脱轨了。
又像几岁的孩子那样,艰巨地认房间里的物品。
顶灯是简洁的圆形吸顶灯,墙壁是她喜欢的淡紫色,窗帘是米色带纱的,床……床是她和季临泽都看中的白色法式大床。
认完这些,大脑才给出总结——她在新家里。
她太久没回来了,对这里有点陌生。
亦或许是,她从来没把这里当成过家。
她喜欢那个家,春天有新鲜的空气,冬天有薄薄的冰面,季临泽会站在她身后看她放肆的对待这个世界。
季临泽。
噢……他不在了。
怎么会不在了呢?
噢……他生病了,他自己结束了这一切。
记忆终于重新链接了起来。
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呢。
想到这儿,向蔷决定去找一些答案给自己。
她踉踉跄跄的起身,随便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穿。
听到卧室有动静的周慧快速赶来,赶忙扶住虚弱的向蔷。
“蔷蔷,你要去哪儿?”
向蔷看周慧这么紧张,安抚道:“妈,我没事,我去趟乡下。”
“去乡下干什么?”
“我去找季临泽。”
“蔷蔷……”
“我有些地方没想明白。”
向蔷的神态很坚决,她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准备出门,周慧跟上去,拉住她,心痛道:“你等等妈妈,妈妈陪你一起去。”
向蔷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她摸了摸周慧的脸颊,轻声细语道:“妈,我没事。”
“妈知道……妈知道……但妈妈想陪你一起去。”
“那也行。”
在等周慧换鞋时,向蔷听到隔壁那家人在走廊里喋喋不休什么。
她问周慧:“妈,他们在吵什么?”
周慧说:“还能是什么,大概是刚刚回来,带了点雨水回来,不小心抖在他们家门口了。”
“啊,这样啊。他们之前也这样吗?”
“嗯,一直这样。”
“好奇怪的人,和季临泽一样奇怪。”向蔷淡淡地说。
周慧手抖了一下,缓缓看向向蔷,她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悲伤的痕迹,但没有。
她的女儿如今二十七岁,一个脱离了少女刚刚成熟的年龄。
她有着这个年龄的优秀的自主能力,有着这个年龄的独特韵味,有着一张人人看了人人都说大方美丽的脸蛋,却唯独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神情。
她不悲伤,也不高兴。
她在平静地找寻一些东西。
在今天之前,她已经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了,昨天她迷迷糊糊嘴里喊季临泽的名字,随后醒了,医生做检查后说可以回家了。
但是她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显然,她现在也不记得她去过医院了。
周慧怀疑,她甚至都不记得季临泽已经走了。
她一路小心翼翼的跟着她,不敢问你去找季临泽到底是要做什么?
其实做什么都行,只要别再这么吓他们就行了。
出租车停在小路口,再往里不好进。
周慧付了钱,牵着向蔷往里走。
这里也下过雨,路面很湿,干净的水面倒映出她们的身影。
这条路,他们想走过无数遍。向蔷想。
前面是几颗沿路的银杏树,秋天落叶纷飞盘旋,美丽如童话,再往前有邻居栽种的一小片竹林,他们从前会在上面刻字,然后是他的家,她的家。
她这样预想着,果然,她路过了银杏树和竹林,看到了季临泽的家。
院子里还是那副景色,只不过空气中带着酒肉的腥味,还有那股熟悉的香烛味道。
香烛。
向蔷顿了顿步伐。
她想起来了,是那天林如梅身上的香烛味。
这些过往二十多年从未出现在过这个院子里的味道让向蔷望而却步。
周慧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心头纠得疼,她轻声细语问道:“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
向蔷摇摇头,“阿姨他们在家吗?”
“在的,我给她发过消息了,说我们要来。”
向蔷觉得更陌生了。
什么时候她去他家要提前打招呼呢。
走进院子,角落堆着葬礼留下的一些东西,细缝里还卡着灰烬碎片。
林如梅呆呆地坐在餐桌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挂在墙上的照片看。
向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忽然想起,这张照片是他的大学入学证件照。
她当时觉得照得很帅,要了电子版和室友们炫耀来着。
说到照片,向蔷又想起,上次说给他拍照片,结果还是没拍成。
周慧也看了眼照片,随即环顾了下四周,重重叹口气道:“如梅。”
林如梅短短几天苍老了数十年,她脸上泪痕斑驳,想笑但忍不住流起了眼泪。
她说:“你们来了啊。”
周慧说:“姜怀明呢?”
“去处理后事了,要办死亡证明这些。”
向蔷还在看那张照片。
林如梅说完,缓慢起身,走到向蔷面前,给她整理了一下外套衣领,说:“乖蔷蔷,这些年辛苦了,得好好吃饭,就这几天的功夫,你也跟着瘦了。”
向蔷很突然地笑了一下,惨白的嘴唇扬起的弧度并不好看。
她像院子里的香烛气味,像飞扬的灰烬碎片,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一样。
她说:“我没事,我进去看看……看看他。”
林如梅眉头微微蹙起,还没反应过来,向蔷已经自顾自地走向了季临泽的房间。
如从前一般。
她悄咪咪地过来,无所顾忌地推开他房门吓他一条,或者是似蝴蝶一般飞过来,就差冲进他怀里。
只要她来,他一定会在那儿。
他的生活很无趣,周末同学约他去打篮球他不去,林如梅带他去走亲戚他也不去,他仿佛知道她会准时准点的去找他,他在等她。
但这次,推开门,迎来的只有飘在空气中的尘埃。
外面天气阴沉沉的,快到梅雨季节了,角落里散出一股萧瑟的味道。
书桌彻底空了,连玻璃板下面的纪念剪纸照片都没了,床四边用来支撑蚊帐的杆子没了,只有冷冰冰的木板垫,他书柜里的模型,书本也都没了。
向蔷舔了下唇,她抬手摸了下颈侧,喃喃自语道:“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她拉开抽屉,里面所有物品都被清空了,一丝细小的东西都不放过。
她又走到书柜前,打开玻璃门,手掌一点点抚摸过架子,上面连灰尘都没有。
那他的衣服呢?
打开衣柜门,回馈她的是也是这样的空落落。
林如梅站在门口,轻声解释道:“都烧了。”
向蔷迟缓地思考了一下,问道:“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林如梅的沉默就是回答。
向蔷兀自摇头,“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他对我,对你们,没有什么话说了吗?”
难道那天,他们就这样把话说尽了吗?
向蔷找手机,摸遍身上也没找到。
周慧说:“蔷蔷,你要找什么?”
“手机,我的手机呢?”
“在这,在妈妈这里。”
周慧从包里翻出来给她。
很久没充电了,电量是岌岌可危的5。
向蔷打开微信,她想看看他那天后来有没有给她发消息,但她给他的置顶消失了,翻遍列表也没找到他的微信号。
她的眉头越皱越深,指尖随着过快的心跳一起颤抖。
她安抚自己,一定是最近没休息好,漏看了漏看了。
但她实在找不到,她说:“妈,你帮我找找他,我可能……我可能现在不够冷静,所以找不到他。”
周慧的眼泪似断了线一般,她说:“好,妈妈帮你找。”
在周慧翻找时,向蔷想起那个晚上。
林如梅和姜怀明从医院拿完药回来,她去帮忙洗菜,季临泽突然叫住她,说想看看她手机里拍的照片。
她无聊时拍了很多有关这个院子的一切。
深夜她离开,季临泽才把手机还给她。
精疲力竭的她回去后倒头就睡了,接着就是第二天的噩梦。
向蔷抢过手机,退出微信,打开相册。
两千多张照片,只剩下一百多张,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截图,她个人的资料图片等。
里面所有关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了。
再打开其他他们之前用过的社交账号,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向蔷长长吸了口气,哑口无言,好半响,她笑起来,止不住的笑。
他真的走了。
他算好了一切。
手机弹出电量不足,让人不适的红色电量显示让人心烦意乱。
向蔷的笑这一刻消失,酸涩凝聚成巨大的痛苦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手指死死握着手机,指尖被压迫得不剩一丝血色。
大脑不断地告诉她——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感受不到他的体温,听不见他的声音,就算跑遍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寻不到一丝踪迹。
向蔷浑身颤栗着,不知名的空洞感吞噬了她。
她咬着牙,说服自己要冷静,但眼眶里的泪水积累得越来越多,她的身体像要被撕碎一样,哪儿都是疼的。
她闭上眼,用尽全力把手机砸到一边,屏息着,开始再次翻他的书桌柜子。
“怎么会一点东西没有留下呢?”
“怎么会呢?”
林如梅和周慧拦不住她。
空气的尘埃随着她们的哭泣和拉扯浮动。
嘀嗒——
嘀嗒嘀嗒——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短短一瞬,铺天盖地的雨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下来。
林如梅说:“蔷蔷,是临泽说的,是临泽这样要求的。”
她哭了很久,嗓子已经哭哑了,却在努力提高音量试图用这件事平复向蔷的心情。
向蔷果然静了下来。
她终于找到了。
她转身看向林如梅,通红的眼睛里酝酿着数不尽的期盼。
她把声音放低,“他说什么了?阿姨,他说什么了?”
林如梅的目光荡过这间屋子,心如死灰地说道:“他说,让我们把他的东西都烧了扔了,一丝一毫都不能留。”
“还有呢?”
林如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向蔷:“还有呢?”
林如梅说没有了。
向蔷悬在嗓子眼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是怕忘不了他吗?所以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向蔷肩膀塌下来,她说:“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她看也不看这里一眼,快步走出了这里。
重新路过那颗玉兰树,竹林,银杏树,慢慢闻不到烛火的味道。
周慧借了把伞追出去。
向蔷已经淋了个半湿,头发如海藻一样贴着脸颊,密集的雨水从她脸上滑落,汇聚在下巴处。
仿佛所有空气都被漫天的雨侵占了,她微微张开嘴巴,却呼吸不到一点新鲜空气。
突然,她停了脚步,回头朝那条路看去。
烟雨迷蒙中,她路过邻里家,李婶婶说:“蔷蔷,这是我刚买的粽子糖,你拿去和临泽分一下。”
她接过,甜甜地说谢谢,以后他们结婚了会给她包很多很多喜糖。
不对,这是假的。
向蔷果断扭过头,喃喃道:“我要走了,我不会再来了。”
周慧的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成为了一句,“蔷蔷……”
向蔷一路上没有再说一个字,到了红枫苑,她顾不上雨,径直朝家里走去,她脱去衣服,缩进了被窝里。
这里没有太多关于他的回忆。
这让她放松下来。
可也不对,细细回想,这里有。
他坐在床边给她揉肚子,他把她抵在门上亲,却又克制着,他给她收拾去大学的行李。
她住在这里的每一天晚上都会在心里默默和他说晚安。
向蔷紧紧闭着双眼,缩成刺猬,神经再一次紧绷起来。
周慧追着跑回来,也淋了一身湿,她收了伞,犹豫着走到向蔷房门门口,手刚覆上门把手,就听到低低的抽泣声。
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像受了伤的动物,呜咽哀嚎。
再然后,哭声里带了恨意,宛如利剑割破喉管,鲜血喷涌而出,血腥味弥漫了这里。
那是多少天后,周慧也记不清了。
瘦了一大圈的向蔷摇摇晃晃出了房间,像个木头人一样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泪腺仿佛失禁了一样,看什么都会流眼泪。
隔壁又来吵闹,说谁半夜看电视。
骂骂咧咧的声音叫人头疼。
向蔷关了电视后,埋进周慧的怀里哀求道:“妈妈,我错了,让他们别这样。”
周慧这辈子第一次听女儿说我错了,她明明是那么要强的性格。
周慧抱着她,说:“蔷蔷,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看过医生的向蔷流泪次数少了,她会跟着周慧一起做点小事,比如出门倒垃圾,菜场买菜,黄昏散步。
但她经常板着一张脸,说话也不留情。
即使是对周慧。
做了什么她不想吃的,她会把碗摔在桌上,冷言冷语质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个?”
午夜时分,她会忏悔白天的一切,一遍遍地说妈妈对不起。
红枫苑的邻里不知道有这件事,妇女们最喜欢做好事说媒,有人瞄准了面容姣好的向蔷,虽说姑娘性子冷漠了点,但是爸妈人好。
那天,有个妇人和男方家父母谈好了后就来上门说亲了。
周慧不知道她的来意,但来者是客,不好赶人,就请她进来喝杯茶。
向蔷在看电视,她专注的看电视。
那妇人客套一阵后,说起了来这儿的目的。
周慧听得很尴尬,想着怎么解释时。
妇人朝向蔷问道:“孩子,阿姨给你看看照片吧?长得可俊了,你们要是结婚了生的娃娃肯定好看。”
不知道哪个词语戳中了向蔷敏感的点,她捞起身边的花瓶朝那个人脚边砸了过去,让她滚。
妇人被这种戾气吓到,嘀嘀咕咕走了。
但花瓶破裂一瞬间的声音还回荡在这个房子里。
周慧绝望地流下眼泪,一把搂住向蔷,说:“蔷蔷,你别这样,爸爸妈妈在,你别这样。”
向蔷也哭,但眼泪仿佛流过千万遍,她早就麻木了哭这件事。
直到,周慧捧着她脸颊说:“蔷蔷,你不能再这样了,听妈妈的话,找点事情做,转移一下注意力。”
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向蔷明显感觉自己像一只翅膀沾了水的飞鹰,一点点软了下来。
对,她需要再做点什么。
可为什么做什么都这么痛苦。
怎样才能不痛苦呢?
她好想他啊。
怎样才能不痛苦呢?
她想去找他。
像以前一样,去找他。
二零一八年春天,向蔷注册了一个微信号,她给它换上季临泽微信号的头像名字,用自己的号加了他。
他死了,他们分手了。
她有时候实在恨极了。
她想,只要我愿意,你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她把他的备注改成‘前男友’,这个备注让她通体舒畅。
但在一个深夜,她给他发了一个这样的信息——等我给爸爸妈妈存够五百万,我就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