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明灯
从山上下来要五点多了,日色渐长,还没有黄昏的意思,拖延到这时候是求岳看见人家河对面的无字坟有一竿灵幡,自觉自己这里的没有排场,一时又寻不到买纸钱的,跑到山下车子里拿了一包烟来,在坟前奠化了,才和二哥一起下山。求岳道:“今天还住我家,上次你来连饭也没吃,这次在这儿多住两天。”
“好,你在这里有事要办?”
“那倒没有。”求岳深一脚浅一脚,跟着驴走,“我吧,现在是睡觉了不想起床,起床了不想睡觉,脏了不想洗澡,进了浴室不想出来。到了一个地方我就懒得挪窝,在这住两天再走吧。”
开车到了门口,却是门前冷落,掉了一地的合欢花,也无人扫。求岳在车里按了几声喇叭,门开了一个缝儿,过了一会儿,丁广雄的声音,向里叫道:“翠儿!少爷回来了!”一面大开了门,快步上前,先叫了三四声“少爷”,“您回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翠儿也跟着跑出来了,扒着车窗,满脸通红地哽咽:“我的爷真是你!您可算大好了!”
求岳看他两人的神情,问:“家里就你们俩?”
“还有小贵,我们三个看着房子。”翠儿擦了眼泪,“周叔也真是的,也不叫人来递个消息,怎么就敢叫您您自己个儿开汽车,这得开了有多远啊。”说着,就要替求岳开门。
求岳摆手不用,听她话里的意思,这房子确实是只有三个人了。心中隐隐地失望,沉默片刻,跟翠儿说:“我和二哥去镇子上吃,你们收拾两间屋子,二哥今晚住在这儿。”
翠儿这才看见后面坐着的是陶嵘峥,茫然地请了个安。
“哦,顺便你给家里打个电话会叫电话吧?你告诉周裕,我这几天都住这边。”求岳拍拍丁广雄的手,把车窗又摇上了。
往镇子上开的这一路是沉寂的一路,外面热闹,车里鸦雀无声。求岳来的时候,原本怀了一点暗搓搓的心思,笃定露生一定来了句容他不来句容又要住在哪儿,总共就这么两个家。见面了即便无话可说,至少可以吩咐翠儿一声,从今往后这里就是白小爷住着,跟金家无干。说到底,露生这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所,无论哪里都牵连着金家。求岳知道他喜欢句容,喜欢这里山清水秀,宅院雅致,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他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到处装饰房子的亮闪闪的眼睛。
至于金家祠堂怎么办?金忠明怎么想?金家那群老逼东西怎么想?去他妈的。
离婚的话他不敢说,离婚的事儿他倒敢做,这分房子分家的主意打得还挺好。
谁知露生居然不在这里。
这会儿是有一点不知所措了,焦虑的感觉又突突突地往头上冲,可是眼下也不能扔了陶嵘峥直接去找人,再说找了又往哪儿找?一路无话地开到镇上,见着一个开门做生意的饭店,就把车停了下来。
点菜也是瞎点。
陶嵘峥见他神思不属的样子,拿茶壶嘴碰碰他的杯子:“哪用得着这么多?你这是点八人还是十人的大菜?”
求岳这才回过神来,看旁边掌柜记的菜单,已经点了十来个菜了全是凉菜。“哦”了一声,“用不了这么多,去掉几个。”
掌柜的不甘心:“不多呀,四荤四素四鲜果,我给您上小碟子的。”
“小碟子也吃不了,又不摆席面,要凉菜做什么?”陶嵘峥和声道:“都蠲了,你换热菜的菜谱来。我看你认得这是金家的少爷,暗中使劲儿,又在这里宰。”
掌柜不敢回嘴,赔笑道:“我当然认出来了,不然也不敢说叫伙计下去、我来伺候。这就给您换热菜。”他倒也机灵,不劳两个贵客再费事,自己推荐,“要么给您上一个珍珠鸡、一个芦蒿炒香干,卤的鸭爪鸭脖子您下酒,再就一个三丝汤,您看怎么样?”
陶嵘峥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向求岳道,“我很喜欢南方人的菜,又小又精致,尤其芦蒿,淡淡的清香,我家乡很少吃这个。在汤山驻军的时候王师长顿顿要吃,春天叫我带着勤务兵去野地里采,现在正是吃这个的时候,再晚一些就老了。”元宝小说
求岳“嗯”了一声,脑子里茫茫一片。菜倒是上得挺快原来陶嵘峥说话,给掌柜听见了,听说是军爷,心里一惊,又听他说“师长”,可见官职也不小,还是缺了个胳膊的,不敢得罪,把别的客人点的珍珠鸡先挪过来了。这菜到了求岳面前,又把他的心扎了,总觉得这菜是哪里见过的,举着筷子怔了好半日,依稀仿佛想起是露生给自己做过的,夹起来看看,却不如露生做得诱人其实早想不起来露生做的是什么样了,但看你这饭店里的珍珠鸡就是长得磕头癞脑,糙汉子做鸡怎能与美人洗手相比,不由得“唉”了一声。
掌柜惊吓道:“不好我立刻就换。”
求岳把鸡块戳在碗里,“没,你别在这罚站了,下去吧。”
陶嵘峥布菜给他:“你又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
求岳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也是丢人,憋了半天,唧咕了一声:“露生没来句容。”
陶二哥头上问号:“为什么要来句容呢他?”
“……你说他能去哪儿。”
“他跟你又没干系,你管他去哪儿呢。”陶二哥悠闲,“你自己说的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办。”
“……”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金总简直要怀疑陶二哥把露生拐带私藏了,又听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要浮移不定,你不要告诉我,你嘴上说一样,心里想的是另一样。你拉我来句容就是为了找他?”
“没有,我就是想想他不来句容能去哪儿。”求岳挽尊地辩解:“而且他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说到这一句,实在锥心,声音也低下去了。
“带了。”陶二哥道,“带了衣服和钱,还带走了个小护卫。”
“你怎么知道?”
“你们管家跟我说的。”
“……”你还挺会打听,周叔这老东西嘴巴怎么这么大,啥都跟客人说。金总欲发怒而不得,想起来了,露生又不是背着自己回来的,人家光明正大回来拿的东西,还带了文鹄,哪里不比你靠谱?要怪怪你自己当初没去送一程,离婚毫无仪式感。
金总又萎了。
“他又不是女孩儿,就是女孩儿这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也能照顾自己。”陶嵘峥夹了一箸芦蒿,“倒是你,说要在句容住几天,不去厂里看看吗?”
“看什么。”求岳灰心,“这个厂的工人本来就不是很喜欢我,现在去了不揍我就算好了。”
陶嵘峥诧异道:“嵘峻可从没这么说过。”
“他是厂长,当然不会这么说。”求岳心说你知道那些工人可能是吗?我跟他们罢工的旧仇在前,和孔祥熙又混了那么大半年,法币试行案挟制四川地区,切断川中到陕北的粮道,罪名都扣在我头上。更何况我爷爷干的那滑跪的破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对于安龙厂的工人而言,有政治觉悟的,不免要将金家打成四大家族的走狗,金家背叛了他们,背叛了大家抵制日货的决心;没有觉悟的,现在棉纺织业寒冬,他们无以为生,找不到工作怪谁?在这里不死不活地混着,见到金总还不给你一顿好打。
说起来又是一言难尽。求岳扶着脑袋:“我去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还欠着两个月的工资没发呢你知道么?你看我在家里天天看账,我是看着玩儿的吗?”又叹一口气,“我们刚路过老宅子,你看那里还有几个人。真是一毛钱都抠不出来了。”
老宅只剩下了三个人,厨子和仆役们都被遣散回家了,家里原来困难到这个程度。露生把能省的钱都省了。
陶嵘峥:“一毛钱还是有的,你刚拿去借驴。”
金总:“……”
晚饭吃得毫无气氛。二哥虽然温柔但毫不捧场,金总独自勉强。回来家里,翠儿和小贵眼巴眼望,都在门口台阶上坐等。收拾出来的房间倒很干净,瞧得出是日日清扫的,现换的新寝具。陶嵘峥到底是负伤残疾,奔波了一天,面有倦容,道:“你也早些休息,今天一天你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干活儿。”求岳无言点头,将手指翠儿和小贵,叫他们好好招待客人,自己不要人跟随,走到花园里坐下。
现在不是梅花、桃花、杏花的时节,海棠也谢了,这座花园现在是什么花儿也没有,这座花园居然也有朱颜辞镜花辞树的时候,但见浓荫寂寞,月亮升起来,明晃晃地照在鹅卵石的地上,他闻到山野间的热风吹拂在这院子里。
小镇的夜晚远比城中安静,听得见草虫摩翅、听得见夜鸟鸣啭,还有从山上传来的一浪一浪的树木野草波涛起伏的声音,晚春热闹的生机,都混合在热风里你一声我一声,这些声音使人唏嘘,它们没一个和人有关,反而是不见人才自由,所以使人体味到的不是欢腾,反而是静寂。求岳独个坐着,看眼前的树木草丛,都有生疏的感觉,它们一年变一个模样,繁盛时是修剪后的葳蕤,清冷时则是野长,那草木掩映里的亭台楼阁却是熟悉的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日,发现翠儿收拾出的那间客房在前头,后面这一进仍是原样未动,只是露生的房间黑着灯,自己那一间自然灯亮着。
怅然若失的心情浮上他心头,刚才当着陶嵘峥的面其实是当着自己的心,不敢太露,这次却是放开了难受。你不能怪他触景生情,句容和南京城不同,南京城是有悲有喜、有争吵揪心的地方,句容却是一个完璧,他们在这里留下的全是好回忆,两心无猜、两心相知,陶嵘峥问他为什么觉得露生会来句容,他自己也是一愣,他只是太了解露生,觉得他不是个绝情的人,自己也仗着他不是绝情的人,难道不会回来看一眼?可是再想一想,半年来句容的工厂是露生一个人在打点,家里的下人也是露生来遣散,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往返不知多少次了,哪怕有好回忆,也消磨得差不离了细细的惆怅滚上心头,细细的,丝线一样,一根丝也能划破手,不觉又想起陶二哥的妈,不敢深想下去了。
他站起来,顺着花石子的小道,慢慢走了一圈,拍一拍经过的树,像拍一拍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株一株地拍过去这可真是要了人的命,拍一株便想起一些事来,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见过他们在这园子里星夜玩门,还见过他们在后头的水榭里摆宴哄骗朱子叙,它们身后的或明或暗的房子也是有故事的,见过他们灯火通明到清晨,忘了关灯,或者压根儿就没睡,如今仍是一灯相照,可惜物是人非。再想起露生是从这里一点点地抬起头来,变了一个新样子可不就是在这儿吗?他在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里垂泪过,也在那个房间里毫不犹豫地拖着自己往上海去了。
求岳走到门前,坐下来,有些懵了。
你救护过受伤的鸟儿吗?那些在暴风雨的夜里跌落在窗外的鸟儿,在风雨中折毁了翅膀,我们把它救起来,舍不得关在笼子里,一天天地看着它好起来,盼望它能够振翅高飞,可是当真有一天它凌空远去,它用剩的水米、玩耍的架子,都还在那儿,掉落的几片羽毛也在那儿,欲寻踪迹却是无处可寻。你种过花儿么?种过那些需要漫长年份才能长大的花儿吗?它们起初是多么柔弱,要你用昼夜不息的心血呵护,在昼夜不息的光阴里长大,在昼夜不息的梦里想过它们绽放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你也忘记它了,回头一看,原来它长得这样高了,甚至踮起脚来,也碰不到今年新开的花朵了。它会开在哪里、向风还是向雨开,都是它自己能够经受的事情了。
求岳不是诗人,做不出这样细致的比喻,那杂乱愁困的心情却比成篇的诗还要浓郁。他的感觉是延迟的,延迟到这一刻才清晰地意识到,露生真的不在这里了。求岳几乎要问自己,怎么想的,到句容来,怎么想的要住在这儿,这是诚心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一想到从今以后露生也许再也不会在这儿了,这园子里的玉兰、海棠、桃花、杏花,没有懂得他的人了,自己是这辈子也不会懂了,说不出的心酸茫然。
他有一瞬间的冲动,现在就开了车出去,把露生找回来,至少他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是再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似乎也没有错,这却比见不到露生还叫他窒息,现在要是找着露生,又能怎样?露生想要的他给不了,自己能做什么,也全然未知。他那些打算他连陶嵘峥也没敢告诉,更不要说告诉露生,怕说了之后看见他失望的眼睛,连那一点残存的情意也要消磨没了人在此时正好比病危垂死的反复,免不了仰卧起坐个十几次,他想到这里,管不住自己的脚,起身大步地向外就走。恰遇上小贵端了一壶热茶给陶二爷送去,翠儿后面跟着,见他出来,慌忙追着问:“少爷出去?这时候了您要去哪儿?”
求岳心里的仰卧起坐做到一半,被她一句话堵住了,顿时原地罚站,半晌道:“我去厂子里看看”
丁广雄从黑影里冒出来:“那我陪着您。”
金总内心的仰卧起坐彻底躺平。他人是粗人,现在的情绪却纤细得很,容不得不知情的人瞎掺和,若是无人瞧见、无人知道,他很可能开着车就冲出去了,至于要去哪儿谁敢说?指不定先去上海巡逻一圈再去杭州搜查一遍,明知道去了搞不好还要再说些“看见你好我就放心了”之类的批话,说了也比不说的强,至少当面看见他好。可惜丁老大不解风情,翠儿也是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把金总难得诞生的冲动给挟持在当中。
金总又不能拔脚回去,只好消极地说:“那你开车吧。”
丁老大哪能琢磨到他的心思,其实没见小爷和少爷一起来,翠儿已经嘀咕了一晚上了,丁老大不敢说她,更不敢问少爷。这时候去厂子里看看倒是正事儿他哪知道少爷已经在心里仰卧起坐一百次了,被他丁广雄给摁地上了。
主仆俩各怀心思,把车子开到厂子门口,求岳不敢进去,怕倒不怕,主要是愧疚。厂子的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倒教他吃了一惊,不想这时候厂里还亮着灯。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这时候了还没下班?”
丁广雄道:“您不知道?厂里自发成立的保安队,每晚巡逻。”
“巡逻什么?”
“怕有人来烧仓库。”丁老大道,“我也是听杜主任说的,从前三友的厂子不是被日本人烧了吗?厂里就开会,成立一个保安队,晚上巡逻,防止有人过来捣乱。”
大门紧闭,还扣着铁链大锁,只有门头上一盏汽油灯照着厂区前面一大块空地,四面看清。求岳摸着锁道:“杜主任又是谁?”
“挡车间那个,杜如晦。小爷的主意还是陶厂长的主意,我不清楚,拔了他做后勤主任。”
求岳听说是他,不觉心里一动,看门上的铁链铁锁,知道这厂子是彻底关门了,心中难过,可是门前干干净净、是天天有人扫地的样子,又觉诧异,手在锁上按了半日,终究没有敲那扇大铁门,摸着大门仰看那块“安龙毛巾厂”的牌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回头向丁广雄道:“算了,回去吧。”
丁广雄点头道:“您要来,明天再来也好。这时候厂子里一个人没有的。”
他转身欲走,前面却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提着的风灯一点弱光,分明是有人来了。求岳下意识地拽了丁广雄就往车上走,那头已经看见他了,一声大吼:“什么人!”立刻不知是十几个还是几十个人,一窝蜂的脚步声冲上来,高低声大叫:“妈的别跑!”
“妈的给他按住!”
求岳手也颤了,他不是怂,他是真的害怕这么多人的声音,管不住自己的全身发冷,拉开车门就往里钻哪里来得及?后背被人一把揪住,丁广雄慌得大喊:“哎自己人!看不见是我吗?少爷来了!”一面架开工人们的手。
这话让一群人登时傻在原地,求岳在车里缩着,他们举着风灯一照,全围上来了:“金厂长!真是他!”向后招呼,后面还有人,“工友们!金厂长回来了!金厂长回来了!”
求岳被他们晃来晃去的风灯照着脸,被迫看清他们的脸许多张惊喜的笑脸,把不大的车窗挤满了,看猴儿似的争先恐后,不知为什么,他们晒得好黑,又黑又红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找到照亮我们的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