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寒雨
露生十几年前,曾和金少爷在院中闲谈,那谈话其实是请教的格式,露生问,金少爷答,只是知有不言、言也不尽,需要自己猜测和揣摩。那时露生还很天真,娇憨地问,你和那些当官的打交道,偏生又不做官,是嫌自己心思不足、还是嫌弃他们不堪同流呢?
金少爷微微一笑,说:当然是我心思不足。
露生很有些失望:“这可笑话!你的心思还不足,谁的心思才足?我不信有聪明睿智胜过你的人。”
金少爷笑道:“那你问我这话又有什么意思?无非要我顺着你的话说罢了,我这人从不无故示弱,你是知道的,跟你我也从不说违心的话你有一点好处,是努力上进,但也有一点坏处,是太喜欢劝人上进。须知“上进”二字是要有个自知之明在里头撑着的,没有自知之明,一味上进,走到穷途末路,便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露生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由得含泪道:“我一片好意地跟你说话,你反倒说起我来,你的话我懂了,原来旁敲侧击,说我没有自知之明!”说着,起身就走,金少爷拉了他道:“你又生什么气?又是我不会说话了,真真没有一句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露生仍是要走,金少爷撵着他笑道:“要有一句哄你骗你,管教我不得好死。”
这话又把露生说软了,回身道:“你又说这话。”
那时他虽然服软,却未把金少爷的话放在心上,谁知走到如今,金少爷的话一句句应了真,可不就是走投无路四个字么?他从车窗里看见一家家店铺张灯结彩地重新开张,门上俱都贴着“買貨賣貨請用法幣”,心中深觉诧异。
连我这样一个唱戏的人,都晓得这是饮鸩止渴,法币从此低人一头,要做美元和英镑的奴婢。露生想,这些商人们竟全不在乎么?他们是最懂钱的,也是最爱钱的,此时居然不觉得愁苦,反而喜笑颜开!
世事的变化比我们想象中要残忍和平静。
长达一年半的新币制的努力,就这样树倒猢狲散地结束。十一月,缺胳膊少腿的法币终于在央行的主持下落地。
它最终没有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允许开兑,央行以前所未有的铁的意志宣布白银国有,禁止私持。但为了调停摇动的民心,孔祥熙耍了一套精妙的组合拳,声明四川地方的试行案“的确不妥”,为了“大惠民生”,允许民间以6:10的比例进行兑换,也就是6块钱的白银可以换取10块的法币,血赚!
法币虽然不能再兑换银洋,但可以自由买卖外汇。这是央行对工商界做出的“大让步”如果你们信不过法币,觉得手里没银子、心里不安,那你们可以去换英镑、换美元,按照规定的汇率。
之前一直斡旋不来的英国政府也突然斡旋到位了,在华的各大英属银行热烈支持孔部长的法币新政,舔狗一样全数缴纳了库存的上千万白银。
这是多明显的一场戏,早就写好了剧本,只要推翻江浙商团,他们忙不迭地敲锣打鼓,就唱上了。
至于这样畸形的法币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孔部长表示“充满信心”。
它从一开始就是贬值的,卑微地夹在英镑和美元之间,别人顶它就要喘,真不知道这信心是从哪撸出来的。
然而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短短一周之内,随着新政的遍地开花,大家急急忙忙地复工复市,居然有繁荣的气象洋溢在全国的街市里如果你看过那些大灾难的场面,看见地震、洪水、瘟疫、战争过境后的地方,就会知道大灾之后没有给人发泄情绪的空间,人们要忙着生存,急着去找吃的、找穿的,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脸上是麻木和忙碌的表情痛哭一场?没有那个心气儿。
饮鸩止渴,比渴死要好。
唯有道旁飘零的梧桐黄叶,萧瑟得诚实,该落叶时就落叶,管你是不是秋老虎的天气,它们不搞虚假繁荣。
耳边一声迟疑的询问:“小爷不下车么?门房来请您进去。”
这一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们在冯公馆的门口徘徊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露生叫司机摇下窗子:“六爷肯见我么?”
“老爷瞧见您车子一直停在这,就猜到是您来了。”门房弯腰就着车窗,轻声回道,“白老板快请吧,既然人都到了,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冯耿光在书房里坐着,他在家也仍是一丝不苟的衣衫笔挺,掩盖了一些颓丧的神情。露生的车像流浪猫一样在他楼下转来转去,六爷原不想搭理,又看见那小黄车可可怜怜,在树底下爬了一会儿,好像要溜的样子,阴着脸叫门房把这猫抓上来。
仆人带着露生进来,他也懒得抬头,低头看着报纸道:“来了又不进来,被人关在外面,关习惯了是吗?”
“不知您在不在家,也怕您见了我不高兴。”
冯耿光听他乖乖的一句,忍不住抬起眼来这一抬眼吃了一惊,露生额上茶杯口大的伤疤,似乎是流血溃烂,如今刚结的新疤,不觉愣了片刻,皱着眉问:“这怎么回事?磕头把脸磕坏了?”
露生规矩道:“我是来跟六爷赔罪的。”
“我问你脸怎么回事。”
“重庆的时候发了两天高烧,火气顶在疮口上,有些化脓我也没想到会烂成这样。”露生摸一摸伤疤,淡淡一笑:“好在已经结疤,不妨事的,随它去吧。”
冯耿光见他笑也淡淡、话也淡淡,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妨事?你是连戏都不要唱了吗?自己的脸搞成这样,还赔罪!赔什么罪?你搅和这些事情还没搅合够吗?”他将金表往案上重重一拍:“我跟你说的话,你没有一句听到心里去。从前和你说什么来着?叫你学学畹华、专心唱戏,你偏不听,现在不过摔一跤、输一把,就摆这个万念俱灰的腔调?你要是破相了、毁容了,谁还来听你的戏?白瞎了畹华为你忙前忙后!”
“六爷教训的是。”露生垂头道,“可这些都是小事,我就是不唱戏了那也没什么。我只问六爷一句话,孔祥熙背地里谋算的这些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冯耿光给他气得倒仰什么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哪儿养出来的孤拐孩子,怎么这么牛心左性!
“好、好,权当我都说废话。”他冷笑道:“你这是来赔罪么?你这是来问罪的。”
露生见他真恼了,低了低头。
“我在上海学戏的时候,梅先生跟我说过一件往事。他和谭老板合演汾河湾,相公回来,问娘子要茶,正经是娘子该回一句无茶只有白滚水,相公便说,就拿白滚水来。谭老板却加科问道,什么是白滚水?梅先生顺着他的话说,白滚水就是白开水。我问梅先生,加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岂不累赘?梅先生告诉我,北京人不知道什么叫白滚水,都叫白开水,乍一说滚水他们弄不明白,加这一句,是要叫他们听懂。”
他并不辩解,只是平平叙话,“台上人看戏,和台下人是两回事,我也是北京人,不懂得白滚水是什么,需要您说知。”
冯耿光满心的愤懑,到此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自小在南京长大,是哪门子的北京人?”
“比也兴也,六爷博学,自然懂得。”露生目不转睛地看他,“问到您面前是我不懂事,可求岳受这么大委屈,我一定要弄明白,不能稀里糊涂地吃了这个亏去除了问您,我又能问谁呢?”
冯耿光恨叹一声好个会说话的孩子!这份聪明要全用在勾心斗角上,只怕谁也不能胜他,可惜勾心斗角这种事,不是才能,而是天性。
人太善良也不是好事。
好一会儿,他摩着金表道:“我当然不知情,我只是猜、但也只猜到一星半点。在美国的时候他叫你筹备演出,那时候我就有些疑心,因为法币正是千头万绪的时候,那档口把明卿留在美国,仿佛调虎离山,又似乎缓兵之计。”
“六爷既有这个念头,为什么当初不说?”
“我难道没告诉你?!”冯耿光真是怒其不争,横眉怒目地说了这一句,瞥见露生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心中忽然软了世上最可贵是赤子之心,最好欺负的也是赤子之心!
金明卿不就是当初的自己?!
“疏不间亲孔祥熙当着你我的面说的那句话,你还记不记得?”
“……他说怕你偏爱梅先生一人,不愿意我后来者居上。”
“你知道就好,我事后诸葛亮,说一句不怕你多心,那也只是事后才能说不怕多心,如果当时我阻挠你美国巡演,明卿心里一定会有疙瘩,便是畹华知道了,也要怪我。我是万般疑虑在心头,只恨拿不出半点证据,只能盼望是自己多心!因此我当时没有说话,再一者明卿虽然不在,我和公权、光甫却都在国内,说白了他一个小将缺席,有我们坐镇也不怕什么。”
还有一句话,六爷按下了没说论精于谋算,未有能胜孔氏者。他不光算到了这两个孩子一片痴心,也算到了他冯耿光会触景生情,要成人之美。
就是这一点成人之美的柔肠,把他们全害了。
他在美国已经听闻了国内的消息,明白大势已去。当初全国工商界跟随在江浙商团身后,现在却追随孔祥熙,掉过头来给四大行施压,要求他们服从央行的管理,协同国家控股。
想起当初宋子文那副舍命陪君子的嘴脸,星夜来道:“明卿无论如何联系不上,大姐又独断专行,这事看来不好。交行中行,不能失去自主的权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美国?赶紧把他接回来要紧。”
回想起来只觉得恶心。
“他要用你,掏心掏肺对你;他要害你,多少刀子藏在笑里!”这话没有埋怨,唯剩下一片灰心,是彷徨半生灰心到尽的凄凉:“即便明说出来又怎样,难道明说出来,你们就不去美国了?法币就不上了?他以国相挟,咱们命门扣在人家手里,但恨自己不是曹操,做不到休教天下人负我!”
话到此处,只听轻轻地一响那金表禁不住他掰了又掰,终于断了。
两个黄金翅子落在地上,露生连忙起身去捡,冯耿光止住他道:“已经断了的东西,不要再去捡了,明卿还躲在家里么?”
“不是躲在家里。他是急怒攻心,从台阶上栽下来腰摔坏了。”露生仍将翅子捡起,擦干净放在桌上,“他现在不肯见人,也不愿意说话,我想人总是难免有要静一静的时候,不如趁着养伤,叫他缓一缓也好。”
冯耿光偏过头来看他,晓得这话三分真、七分假,财政部那台阶才有多高?就是倒栽葱也摔不出什么事来。摔坏的不是腰,是求岳的心,
又是一声叹息。
“你今天很不同寻常,”六爷叹道,“我以为你会哭着来、哭着走。”
露生不觉一怔,下意识地去摸眼角,果然一滴眼泪也没有。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太过伤心而泪债偿尽,还是心里有股什么念头,支撑着他,要他这时候不能倒下来,不能哭。
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了,不光是为了赔罪,还为了帮金家想想办法。求岳闭门不出,金忠明也抱病不来,偌大一个家竟没有一个主事的人。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连同句容的工人,都要吃饭。露生想过要把人裁掉一些,去问求岳,求岳蒙着被子道:“那你把我裁了吧,我死了你们分遗产。”
露生给他气得没有话说,心里且痛且怜,再问求岳怎么办,求岳理都不理,死肉一样蒙头大睡那就是说什么也不肯裁人的意思了。
露生不怪他,更不抱怨他,因为知道求岳这辈子其实没有受过真正的挫折,这是头一遭。要叫他在这时候为了自保开除工人,无异于在他自责的心上又插一刀。无奈这时人口不减反增,从美国带回来的二十几个人,都拿上上的月钱,和丁广雄一样开销。时不时地有人来上门闹事,句容那边是丁广雄负责看守,榕庄街这里就得文鹄带人看着这笔钱也是省不下来的。
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钱,可钱从哪里来?
会谈的结果是日商进来,日资银行不许,这等于将江浙的纺织商们得罪了个遍,连同做肥皂的、做火柴的,各行各业,谁提起金家不是恨得牙根儿痒痒?霜雪交加,却无人肯来帮援,反都来索要求岳先前允诺的罢工善款,更有一批批的棉商来催缴货款那是靡百客去年就订下了的。
露生将账面缩了又缩,筛子一样数那江河日下的惨淡的家底,要让一个商人家庭崩溃实在是太容易了。求岳太冒进了,喜欢赌运气,好的时候不觉得他有问题,现在露生也恨自己当初没做那个勒住他的缰绳起码不该让他冲动之下许诺承担罢工的损失,这却比赌钱抽大烟还要烧家!
现下左支右绌,眼看着句容那边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还是要找银行来想办法。
金家在交行还有股份,可宋子良说,今年法币改革,银行暂停分红的结算,退股是不能退的,要拿钱必,须要等明年再说。
他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冯六爷。
怀着这一腔心事,他在冯公馆楼下徘徊又徘徊,想不通金家何以一败至此。可见了六爷,怨愤涌上心来,错愕也堆上心来,他瞧见六爷满头的白发虽然衣衫笔挺,白发却从他两鬓疯了一样地涌出来。
六爷在回国的路上一夜白头。
露生知道他帮不上忙了,再求他帮忙,要把冯家也逼死了。
从上海回来的一路是浊热沉闷的一路,不见太阳也不见雨,只是阴,火车从阴沉里来、向阴沉里去,露生竟觉得这车是向着地狱开的,车上的人也说话,那声音冗冗杂杂,却是无头无绪的闲话,教人听出百爪挠心的气闷。想起金世安从前说的那番话,那一股不甘心在心里挣,惋惜和痛心也在心里挣,挣得酸上心头,又怕到家叫求岳看见,茫然地坐在窗口数路程。
也不知数了几十里,火车换汽车,回了榕庄街,周裕急匆匆地赶出来迎接:“小爷快去看看,少爷起来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爬到房顶上去了!”
露生怒道:“他要不争气就由得他去!当初怎么教导我?现在自己倒上来了,这一点事情寻死觅活!”
一面说,一面不停脚地往里走,却看见求岳一个人房顶上,倒不是要寻死觅活的意思,手里不知拿的什么,呆呆坐着。
露生恐怕他又看了什么,触动伤心,只是此时自己也是满心的疲惫,哑着嗓子问他:“你在那上面干什么?谁又跟你说什么了?”顺着梯子,也攀上房顶,好容易挨着求岳坐下,一看他手里,原来是张报纸。
因怕求岳看了难受,家里严令不准把报纸拿到书房卧室,不知求岳从哪里搜来的这张旧报,露生就着他的手看了一遍,心下一凉原来是家里不知哪个爱看电影的丫鬟,偷偷剪了这个东西,塞在书房的格子里。
那上面还是今年春天的消息。
黄昏的夕阳下,原本是很浪漫的场景,却教人看出江河日下的伤心。血红的夕阳照着那报纸的标题,是一张巧笑倩兮的遗照,并一行极大的讣告。
求岳有一点像傻子,含糊的哭腔道:“阮小姐死了。”
一个美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死得轻如鸿毛,她和这时代的剧变毫无关系,只是因为流言蜚语和爱情的失意才服毒自尽。她的遗照是当初给靡百客拍的广告,她褪色的笑容仍似当年初见时的淑雅。
露生说不出话,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一刻忽然簌簌而下。抱着求岳道:“你要哭就哭出来,别憋着。”求岳放声大哭,他也放声大哭,哗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如鬓毛之衰白,如美人之薄命,世间无可挽回的一切可惜可痛,欲要哭时,竟无从哭起唯有这鲜活的一个阮玲玉的死,给磅礴而茫然的剧痛撕开一个眼泪的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黛玉兽蓄力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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