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选择
影山步从东工大离开之后,心里轻松许多。
他在这方世界若是有什么牵挂,除了性命朝不保夕的几位同窗,就只有吉冈裕之这孩子了。现在知道吉冈裕之在没有他时时呵护的情况下成长得超出预料的优秀,毫无疑问心底是有骄傲存在的……哪怕他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格。
总归值得高兴。
顺着街道向前走去,他双手插兜,头顶戴着黑色棒球帽,是十分不起眼的打扮。
一边走路,他一边思索。为了保证行踪隐蔽,他不能回到原先的住所,哪怕那套房子实际控制人是琴酒,但在明面上转租给他之后就去官方登记过了,所以如果他回去的话,会被联系到“警察影山步”这个身份。
说到底,他毕竟还是个卧底,哪怕琴酒心知肚明他的身份,但其他成员全无概念,闹到朗姆那里又是一桩麻烦。
所以影山步便找了家酒店,用厚海凌久的身份办理了证件。
说起厚海家,他在组织安顿下来之后,托后勤部门回去山村看过一次,然后以凌久的身份向那边写了封信,说自己到东京打工去了,一切安好,希望两位注意身体。在这之后则定期打去一笔钱,数额不算多,但足够两位老人不需要辛勤出海也能丰衣足食。
他这样的身份必然不可能留在渔村中,甚至不方便再次露面,无法取代原本的厚海凌久陪伴在他们身边,但一些薄资也算聊以慰藉吧。
收回思绪,他将柜台上退回来的身份证收回钱夹,然后拿了柜员递给他的房卡,转身正想往电梯口走去,忽然就脚步顿住一瞬。
下一秒,影山步动作如常地向前走去,微微低头另帽檐遮挡住自己的面容,与下一位客人擦身而过。
霜岛雅树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几步上前,从大衣内兜取出自己的证件。
东京的警察怎么还需要来东京的酒店登记?影山步心中略感好奇,但他不能久留,以免引起疑心。他便按照原本的行动轨迹走远了几步,然后抬脚向大厅不远处的沙发走去。
坐进沙发里,他随手取过一边的免费杂志打开,放在交叠的双腿上,假意浏览内容。
实际上,他微微抬起头,从余光注视着目标的行动。
有些日子没见,霜岛雅树的身形依然魁梧,轮廓硬朗,不苟言笑,但似乎……仅仅只是似乎,影山步总觉得他的鬓角更加斑白了些许。
联想到对方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影山步眉心微蹙。
在官僚主义盛行的职场若想安生度日,是非常简单的,即便在警察系统内,多得是人奉行无利不起早以及能避则避的原则。
自然,到处都不缺有信念的人,但想要好好做事的人因此阻力更大。
霜岛雅树复职之后右迁至警察厅,按理来说应当有许多字面意义上的同党之人照拂他,不该有太大关碍,怎么会看起来如此殚精竭虑。
影山步本就打算与霜岛雅树一晤,上次见面还是在追查药品落海……自那以后, 他们就只通过电话联络, 有很多情报无法详尽讲述,所以面对面更加有必要。
通常情况下,卧底如果想要联络上级,都有固定的时间和渠道,如果在计划中的时间没有准时出现,那么意味着有危险发生。
但对于影山步这样的卧底来说,这样的方式并不现实,因为无法保证平时都处在无监控的状态下。
因此影山步与上线的联络非常少,仅仅是令上线确保他的处境安全,以及一些言简意赅的情报,而大多都与另外两位卧底通报的信息重合,于是使得影山步交流的内容更少。
会面也不能提前太久预告,否则会有泄露的风险。他原本计划提前一晚联系霜岛雅树,看对方是否在东京都内,方便见一面,却没想到在这里巧遇了。
现在没有贸然上去打招呼的原因也很简单,霜岛雅树穿着往年冬季常穿的黑色大衣,走路带风,并未矫饰,那么有心之人或许会盯着他的行踪。
如果影山步没看错的话,霜岛雅树掀开大衣时露出的胸章已经变成了纯金色,赫然代表着警视正的头衔。
不要小看东京都内的眼线,就算不是组织的人,即便是花边小报的狗仔,或者是私家侦探,又或者是督察部的暗线,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坐在旅客身旁,隐蔽地端详着许久未见的上司。只见霜岛雅树与前台交谈了一番,然后对方似乎核实了一下证件,接着打电话叫来了主管。他们又谈了几句,接着主管引着霜岛雅树转身向电梯走去。
影山步看了一下,起身跟上。
他的步伐放缓,与一般住户无二。
前方主管按亮电梯按钮,此时不太拥挤,因此电梯很快便打开门,他们便立即抬脚向电梯里走去。影山步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关门之前挤了进去。
主管没有察觉不对,当后进来的这位是普通客人,还客气而周到地询问了一句:“您要去哪一层?”
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人。
影山步抬起头,目光轻而淡地自空中掠过转过视线的霜岛雅树,两人目光相逢。
他说道:“我去九层,谢谢。”
主管按下了九层,然后又按下了五层。五层有酒店内设的会议中心,于是影山步便了解霜岛雅树来的目的了。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谈,甚至眼神都没有再相交一次。电梯到达五层时,影山步侧身从电梯门口让开,令主管与霜岛雅树径自出了电梯,留下影山步一人。
门外正等候电梯的人看到电梯上行,并未进来,于是影山步便在九层下去。
他掏出房卡打开908的房门,先拉上遮光帘,然后习惯性检查了一下窃听及偷拍隐患,接着用咖啡机给自己冲了杯寡淡的咖啡。
房间内的暖气很足,他捧着咖啡坐在小圆几边的椅子里发呆,过了很久,终于门口传来动静。
并不是客房服务,而是门锁被房卡划开的声响。
房门被人推开,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侧身进来,目光先落在正对房门的座椅上,接着反手关门落锁。
男人在门口站了有几秒,方才低声道:“怎么突然来东京了。”
房间里弥漫着暖而浓稠的咖啡香气。
影山步站起身,对他微微点头:“好久不见。我来东京有些事……也应该见你。”
霜岛雅树站在原地问道:“安全吗?”
“我这边可以放心。”影山步言简意赅。
于是霜岛雅树这才将肩头大衣脱下,并未潦草地扔到床脚,而是打开门口走廊处的衣柜,规规矩矩地挂在衣架上,“我也是。”
意思是,至少在酒店里,霜岛雅树身上不会有多余的视线。
大衣里穿着制服,方才参加了一场体系内的会议,因为涉及了来宿酒店的宾客,所以干脆在酒店内开会更加方便。由于谢绝采访,又有便衣巡逻,所以这酒店此时倒是很干净。
“说吧。”他开口道。
兴许是多年未见有些生分,干脆以公事打破沉默。
影山步答道:“我有新的计划。”
霜岛雅树坐到他对面,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你知道,我在那个组织内的地位有些尴尬,他们原先似乎打算让我回到警察中,但是在我配合行动几次之后,我受到了高层的赏识,有将我正式吸纳的意图。”
影山步拿出了准备好的说辞,“但是因为我的身份敏感,所以这件事一直没有进展,这时候我又搭上了另一条线,是组织内研究所的头目。他对我的体质有些感兴趣,答应帮我推进在组织内落脚的事情。”
“这个过程中,我还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这个头目有可能跟这个组织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我会继续接触,寻找机会。”
他仔细解释了一下情况,隐去了与自己相关的细节,但主体还是说了七七八八。
面对这些新情报,霜岛雅树凝神认真倾听,微微蹙眉,沉吟了许久之后,方才说道:“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息。我回去会再整理一下。那么你之后的预期是什么?”
“最好的情况就是,我能够留以正式成员的身份留在组织里,这样一来,我可以和其他……同事守望相助。”影山步认真说道,“获得该头目信任之后,我会利用他的权限和信息渠道来制定计划,与警方里应外合将组织铲除。”
霜岛雅树看着对面青年目光灼灼的神情,却忽然沉默。
两人对视数秒之后,影山步没有得到及时的反馈,不禁有些犹豫地询问道:“你觉得我的计划有漏洞吗?”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霜岛雅树低声说道:“留在那里意味着什么,你清楚吗。”
“我清楚。”影山步答得很快,近乎不假思索,“我已经熟悉了那边的流程,接下来不会有暴露的风险……”
“不是这个。”
霜岛雅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低沉的话语中有着难以挣脱的重量,“你的任务并没有给过你选择。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离开。”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怔了一下,却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换一个人的话,未必能取得这样的成果,警方还要等多久。”
“而且,有关你一直在追查的那个案子,我在组织里查到了一些线索,还需要你告诉我更加详细的前情。”
霜岛雅树坐在那里,宛若亘古既有的岩石,风霜在他刚毅的面庞上留下细微的伤痕,然而眼中却隐含着无法释出的情绪。
他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最有利。
但他无法释然。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间,他张口低声道:“好。”
这一个字便有如一把锐刃,冰冷地楔进他的胸膛,拔出时带出汨汨流淌的滚烫的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