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记忆
影山步走在前边, 脚步匆匆。他的步伐迈得很大,身体的动作表现却并不显得多么急促,好像刻意控制了肢体语言。
萩原研二迈开长腿连忙跟上之后,侧头仔细端详, 发现好友表情沉沉。
——是极少出现在对方身上的紧绷感, 宛若风雨欲来。
超市离得并不算远, 是这附近最大的全能综合超市,因此周末上午人流往来如织。推着购物车的年轻男女边低声聊天边看着冷柜中的商品缓缓前行, 时不时将商品放入车内,带着孩子一起来买菜的家庭主妇则一手拿着菜品,一手拉着孩子的手,弯腰询问孩子想吃什么,然后压低声音怒叫甩开手到处奔跑的小孩的全名。
两人一路沉默无言,进来之后被其他人挤了一下,萩原研二便不得不往影山步身旁走近了些,以免走散。
然而影山步只顾着闷头往前走,似乎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直到机械性地走到了这家超市的尽头才突然回过神来。
他恍然转过身,看到全程一言不发只是听话地安静跟上的好友, 此时正插着兜好整以暇地含笑看着自己,眼中是带着谐谑的包容之意。
“……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影山步闭了闭眼, 然后苍白无力地问道, “你怎么会来这附近?”
萩原研二不觉有异地回答道:“今天不是约好了下午要去看教官嘛,我干脆就利用上午给住在附近的朋友送了点东西, 结果路过公园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在休息呢——我只是觉得很像你, 打量了半天才肯定真的是你啊。”
他没有提加班与否的事情, 反而关心道:“你的脸色很差,要不然回家休息吧?实在不行请两天假也没事。”
不,萩原他不懂,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的公安垂下眼,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找了个非常烂的借口:“我突然想到我忘记带这家超市的会员卡了,能不能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去取。我住附近,很快就回来。”
萩原研二凝视着对方,片刻后只是微微点头,一派轻松道:“好啊,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帮我挑点水果吧。”影山步胡乱搪塞了一句,然后在错身而过时抓住了萩原研二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嘱咐道,“一定要在这里面等我,好吗?”
“安啦安啦,我又不是会走丢的小朋友。”高挑的青年失笑,反手拍了拍好友的后腰,“快去吧,我等你。”
于是影山步这才匆匆原路返回,很快陷入人流中,背影消失不见。
在他身后,容貌俊美的青年表情渐渐从面对好友的轻松写意变为严肃,目带担忧。
而影山步将萩原研二引到这家客流量很大的超市里只是为了保护对方,混淆可能存在的、来自于组织的视线。
他根本没有想到好友会出现在自己身边,这种惊讶在考虑到自己身处的危机时完全变成了惊恐。而醒来之后,他还非常巧合地发现了琴酒的踪迹,于是这份恐惧立刻转变为真实的危机。
那部来自于神秘组织的手机他今天出门根本没有带在身上。虽然被威胁说要随身携带,而且已经被掌握了家庭住址,那也只能代表着对方了解了自己工作日的轨迹,那么平时带着也无妨,总归警视厅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了,又是公开的位置,那些人总不可能闯进警视厅。
而他外勤时又行踪不定,这群喜欢监视人的变态爱跟踪就跟踪去吧。
至于私下里的休息时间,就算他不带着这手机,他们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只要借口说自己在家休息,没有看到消息就可以了。而且这台手机从收到以来,除了第一条短信,其实之后没有再收到过任何一条其他的消息或者是电话,他除了定期充电之外,权当这是一块不得不外出携带增加负重的杂物罢了。
那么为什么那辆保时捷会出现在视线中,他只能理解为这里离家太近,所以盯梢的人恰好路过而已。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对方有没有看到萩原研二和自己在一起……他根本不知道睡着期间萩原到底有没有表现出来两人之间的关系紧密,也不知道那个组织会不会因此对萩原产生关注。
明明他已经想方设法地把险些就要迈入危险圈的降谷零隔绝开来,却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出现。
如果只是普通跟同事打招呼或者结伴吃午饭等等正常的社交距离倒也罢了,但萩原研二天生的烂漫随性会有的亲昵举止,他们作为好友早已习惯,然而此时影山步却不敢赌。
黑发青年离开超市之后表情阴郁,后背渗出冷汗,满脑子都是“快想个办法”。
或许组织的人没有看到呢,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不不不,不能这么轻易断言,不能心存侥幸。
年轻公安想起自己被反复关起来审讯逼迫的前情,又想起那个银发的阴鸷男人孜孜不倦地想要令他回忆起过往身世,顿时只觉得事情更加棘手。
他停下脚步。
阳光透过薄云下照,将周遭的一切笼上温和的金色暖意,然而他仿佛站在寒冰之中,足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沼,让他无法再前进一步。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但他不能停在这里,不能表现失常。
年轻公安牙关紧咬,快步走进附近的小巷子,拐了两回便甩掉了监控,然后背靠着水泥墙慢慢滑坐下来。
他用手捂住额头,才发现满是冷汗。
不久之前那个男人的话语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到底是警察里的什么人让你对这份职业产生了不该有的留恋?”
这么说的时候,影山步与对方四目相对,看到了那双银灰色的锐利眼眸中只有属于狩猎者的傲慢与冷酷。
当时他就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琴酒很不满意影山步失忆的结果,但既然失忆是一场意外,那么琴酒尚且能够按着耐心等待。
然而如果影山步展示出来了一分一毫可能会引起对方误会背叛、泄密的反常的话,琴酒就会先从这些不和谐处下手。
尤其是符合了那句疑问的人。
赤井秀一问他为什么会想要做警察,但他想不起来。好像从上大学开始,这件事就成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目标,然而真正让他对这份职业有了归属感还是在第一次拥有了几个同属警察的好友之后。
大学期间他不是没有接收到其他人抛来的橄榄枝,但在他刻意维持的冷漠中,成功地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那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这几个朋友是例外呢?影山步用力掐着眉心,冷汗自鬓角淌下,眉头紧皱。
琴酒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缺失了一部分关键的记忆,而正是失去的这部分让他的逻辑链断裂,无法透过迷雾来看清自己的立场。
或许还有些不甘心吧,他不认为两年的记忆就有资格对他如今的生活进行翻天覆地的改变。明明现在的一切都很完美,他看重的人们与他志同道合,而他也拥有保护其他人的能力。
这就很好了。
……可是他现在只能用最简单最愚蠢的思路来判断现实情况,那就是他必须想出办法来将萩原研二的出现天衣无缝地圆过去。
普通同事?不,如果他们能发现自己是公安,一定也能发现萩原是特警,职场上这么远的距离还能保持关系只能说明交情很好。
警校同期?这个词从他自己的口中冒出来相当危险,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其他同期生,而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黑发的年轻人捂着脸坐在巷子里,近乎有种绝望的感觉。他的头部在用力思考中变得剧痛,额头上冷汗直流,然而脸颊又浮起高热。
该死的……如果真的是那个男人口中的自己,哪怕当真是警察中的败类,想必一定能够把萩原保护好吧。
倘若是那样的话,他倒当真情愿立刻找回那见鬼的记忆。
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缺失的记忆或许会让他的立场转变,却并不会抹消他与朋友的情谊,那些真实的拥抱和温暖的关心绝非作假。
即便是恢复了记忆,他也得……
“你没事吧?步酱?步酱?影山?”
耳边忽然传来的声音让他身体巨震,然后有人轻轻环住了他的双肩,同时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垫在了后脑处,阻止他在焦躁中用头撞击身后的墙壁。
“你怎么——!!”年轻公安一把甩开对方抚上自己额头的手,咬牙低喝。
萩原研二擅长交游,长袖善舞,极易读懂人心。他一早就发现了影山步的反常,但并不明白前因后果,于是便认真听从对方的安排,相信对方会将一切都安排好。
然而不同于那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影山步,今天的好友却格外不安。
在目送对方离开之后,他站在原地,身边的人流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将伫立在原地的身影衬托得像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孩子似的。但是他在等待中仔细回想了从刚才到现在的一切细节,意识到影山步将他带来这里又甩开,只有一种可能——
影山步在保护他。
但是如果真的是公安职责所在的案件,绝不至于对萩原研二都要守口如瓶,也不至于表现得那样没有把握。
影山步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一样,在摇摇欲坠的极限处还要想办法将好友推回安全区。
那么。
既然影山步没有把握解决事情,就不要怪他不听公安的安排了。
萩原研二想明白之后,耸耸肩哂笑一声,便抬脚坚定地朝外面走去。好在没有走多远,他就找到了对方。
——看到了蜷缩在阴影里,沉默地用后脑撞击墙壁的青年。
黑发青年见到他之后十分惊愕,额头满是冷汗,似乎并不只是情绪带来的异常,而且还来源于生理上的痛苦。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影山步只顾转头打量了巷子的两头,凌厉的黑眸中满是警惕。
他的神情仍然冷漠,然而熟悉他的人却能意识到在这份冷酷中有多少焦躁和不安,甚至身体上的不适都被完全忽略了。
“你还好吗?”萩原研二只是问道。
影山步沉默地垂下眼,可是他又怎么能责备对方呢。
就在这时,他身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掏出手机,他看到的第一眼表情就凝固了。
那是个匿名号码。
有人通知他:到楼下见我。
然后又问他:你刚才见了谁?
当真被看到了。
手机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在地。萩原研二甚至来不及去接,因为影山步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煎熬,脸颊肌肉绷紧,眉心紧皱,额头触手一片湿润的冰凉,显然正在强行无声地忍耐突然降临的巨大痛苦。
“没事吧……步酱?步酱?”萩原研二跪在好友面前,想要为对方减轻一些痛苦却又无从下手,只得捧着青年的脸颊,手掌盖在对方用力用指关节按压眼眶的手背上,轻声问道,“告诉我,我能叫救护车吗?”
直到现在,他依然尊重对方的选择,相信影山步的判断——除了将他关在超市里之外。
然后他就看到方才还被痛苦攫住全部心神的黑发青年反手握住了自己的双手,从脸上拿了下去。
露出了一张更加冷酷的,带着些疲惫的脸庞。虽然还是同一个人,但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抱歉,萩原。”
在失去意识之前,萩原研二只听到对方这样说道。
接住了软倒在自己身上的好友,影山步没有改变姿势,依然靠墙坐着。失去意识的青年额头抵在他肩上,原本跪立的姿势滑倒为侧坐。
影山步一只手揽着萩原研二的身体,防止他摔落在地,表情却十分冷淡。
这种冷淡并不来源于对好友的厌恶,而是他脑中很乱,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来调节表情和情绪,甚至无法考虑将萩原打晕是否是眼下最佳的选择。
是的,他找回记忆了。
以一种狼狈的方式。
只能说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也很可笑。
然后,方才困扰他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因为琴酒一定会满意他记忆的恢复,那么他身边有什么人就成为了无足轻重的问题。
黑发青年闭上眼,无法忽视肩头传来的暖意,于是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好友微长的头发,侧过头用脸颊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体温。
他是白诗南……然而,那种剧烈的,纠结的心情却无法从他的记忆中轻易抹去。
在这一刻,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也是影山步,在好友们口中的“影山步”。
无关背叛,也无关对立场的喜好,他只是突然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发现了他的双重身份是多么截然相反,水火不容。
发出消息过了一会,琴酒便听到了车门的响动。另一侧后排座的车门被拉开,青年坐了进来。
他已经将自己重新打理整齐,然后垂下眼道:“我的记忆恢复了。我想起来我的代号是白诗南。”
“抱歉,我愿意接受惩罚。”
空气中沉默了许久,才响起男人的冷笑:“你确实欠教训。”
白诗南微微松了一口气,明白自己过了琴酒那一关,抬眼便看到男人对自己抬起一只手。
他在原地顿了两秒,终于伸出一只手按在两人中间的真皮座椅上,将身体倾斜过去,然后低头迎上。
似乎是在宣布对手下的掌控权,又像是对自己养了许多时日的青年终于不再给自己添堵的奖赏,男人如同对小时候的白诗南一样顺了顺青年的黑色碎发,然后冷冷地钳住对方的下颌,质问道:“你犹豫了?”
白诗南垂下眼,顺从地任由那只修长的手从下颌滑落到咽喉,然后不紧不松地扼住。
“我的脑子还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