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线救校
京城深秋,北风掠过枝头。
寒气袭来,人们不愿多走动,任安伯府却人声鼎沸,脚步纷乱,丫鬟小厮们捧着皮裘被褥,抬着漱盆春凳,门里廊外的穿梭。
乌漆大门前依次排着数辆垂有流苏的马车,小厮们把几箱物件手脚麻利地搬进一车里,清点完毕后摆手道:“这一车可以走了。”
早已等待不耐烦的马夫甩手扬鞭一抽,车身缀着的流苏在风中簌簌摇晃。
“当心!”那小厮轻斥道:“这是我们小爷饭后漱口用的汝窑牙杯,可金贵呢,摔坏了可仔细着你的皮!”
马夫拽下缰绳缓了马速,忍不住摇头腹诽,他来搬趟东西倒是长了见识,这伯府家的小爷睡前睡后刷牙,饭前饭后漱口,吃穿比旁人家的闺女都讲究呢。
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怠慢,只盼着赶紧把这车金贵皮脆的物件送到国子监交差。
“哟。”有路人停下脚步,看了眼巍峨大门上高悬的鎏金牌匾道:“瞧这阵势——也没听说任安伯要搬家呐。”
“伯府自然不会搬,是他家小儿子,诺,吵闹着要住学里去呢。”
那人惊道:“这个时节不太平,国子监的学生都往家里赶,他要去住学里?”
国子监原是京城最太平的净土,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什么世事也沾染不了。
可就在前几日,锦衣卫的武学生们从距京城五十里远的虎踞关奉旨回京,要在京城择地开校!
这些武校生是天生的煞星,个顶个的凶悍冷厉,日后直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执掌诏狱气势汹汹,谁人听了不想撒腿就跑?
京城人人烧香祈祷,只盼着那校址千万别选在自家附近。
而圣上早有打算,他苦于本朝文武失和,早已瞄准国子监东畔的菜园空地,决定让国子监再腾出一片校舍,临时修缮后,当成武学生们操练念书的地方。
他想着两校学生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们,以后吃住学习离得近了,近水楼台来往密切,慢慢性情相投,总比他日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好……
皇帝想得挺好,国子监却完全不配合。
锦衣卫人影还没到,他们已连夜搬家,宁愿两头跑着辛苦,也不愿住校里和虎狼为邻。
怎么伯府家的小少爷偏偏要在这时节住校里?
“你真要去学里住?”任安伯夫人坐在炉畔,看着丫鬟仆从围绕儿子团团转:“本就不是正经念书的人,偏还要去住学堂,天气日渐冷了,去那学里住岂不是自找罪受么?”
屏风后头,贺之漾下巴微抬,对镜松了松狐皮围领,语气散漫:“眼下成绩好不是国子监入住资格,胆子大才是。”
少年不过十六七,足蹬羊皮小靴,身罩绯色的斗纹鹤氅,活脱脱一个白皙娇贵的少爷,只一双水眸微微上挑,漾着冷冷的嚣张。
伯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不解道:“你吃住都在校里,那自然是奔着学习去的,若你不是为了冲刺旬考,去校里住岂不是亏了?”
贺之漾晃晃手心里明晃晃的校舍钥匙,唇角噙了笑:“你儿子脾气臭胃口刁,谁能给他亏吃?”
他自然不是去冲刺旬靠,他是要好好地刺激新搬来的锦衣卫。
这帮锦衣卫,搬到他隔壁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还人狠话不多,借着圣旨的名义,直接让礼部把东边两大片校舍都划了过去。
东边校舍自古以来都是国子监的地盘,特别是腾字号校舍,依山傍水堪称绝美。
国子监全员愤怒,又在愤怒中回归安静。
锦衣卫来了,打也打不过,干脆丢了校舍保平安。
贺之漾不愿意了,面还没见就直接跪,以后还能在这片地界抬起头么?
当时礼部已经把校址定好,贺之漾只得曲线救国,拿出寸土必争的劲儿,发动国子监的同窗们都报了住校的名,他自己也顶着大冬天的寒风从伯府搬到校里。
国子监祭酒一看住校的学生陡增,他也不能让这些上学的少爷们没地方住,只能上报到礼部,礼部官员数了数国子监住校的名单,硬着头皮的把腾字号校舍又批给了他们。
拿到校舍钥匙那天,贺之漾和一群同窗约去喝酒庆祝。
大冬天搬去校里住,纯属找虐,他们这是赤/裸裸的人数取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只是贺之漾他们才不想那么多呢,总之校舍钥匙到手,这一局就是他们国子监胜了!
贺之漾掀起眼皮看了眼腾字号的校舍钥匙,嘴角不由上扬。
此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老夫人来了。”
声音刚落,一个年过六旬的夫人拄着拐棍走进来,紧跟其后的丫鬟捧着托盘。
贺老夫人看着自家小孙子痛心道:“漾儿真要去学里住?”
“是,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贺之漾看祖母满脸失落,便道:“我哥不常说想让我去校里好好用功么?正顺了他的意,再说学里管的也不严,告个假还能回来陪您用饭。”
贺老夫人也不能阻后辈的学业,取过托盘上放的护身符,边叹气边要给小孙子带上。
“我是去上学,又不是出征……”贺之漾惊恐后仰:“祖母,谁上学带护身符啊?”
老夫人一脸倔强:“你要是不戴上,不准出家门。”
“……”
贺之漾看了看那能闪瞎人眼的璎珞,嘴角抽了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任由他奶奶将护身符挂到他脖颈上。
“你一去学里,整个家都要翻天。你祖母也念叨好几天了。”任安伯大步走进门内,语气怨怼,看向贺之漾的眼神却有遮不住的宠溺:“怎么?嫌家里地方不够你折腾?又想换个地方野?”
任安伯武举起家,前几年参加过京师保卫战并以此封爵,骨子里很有几分武人的豁达,他向来训子威严,只对幼子贺之漾极为纵容。
“国子监和咱们府只隔三条胡同,”贺之漾不满道:“再野也翻不出您手掌心呗。”
任安伯哈哈大笑,摸出两枚金锭子往贺之漾手里塞:“儿子拿着吧,头次离家,身上带够钱。”
“不要。”贺之漾从不缺钱花,此时都没给几个金锭子正眼:“爹,这也太沉了。”
他刚被挂了个金璎珞,脖子都快断了,再来几锭金子,不像是上学的像是要被拉去沉塘的……
他爹哼了声:“坐龙椅嫌磨屁股,我看你小子快飘天上去了!”
贺之漾摇摇头还是不要,不是他矫情,穿越前他随身只带个手机,如今穿越回古代,宝钞他都嫌麻烦,怎么可能在身上揣几个金锭子?
太可怕了!
这次金钱势力也没办法让他低头!
任安伯倒很快妥协,摆手叫来小厮:“去,到市上给你不省心的小爷换点银票。”
小厮领命,忙拿着金锭子去换银票。
贺之漾心满意足,甜甜道:“谢谢爹!”
任安伯的眉眼却微微一沉,牢牢锁住贺之漾:“给爹说说吧,为何非要去国子监住?”
“课业越来越紧,为了给伯府争光,我准备废寝忘食呢。”贺之漾:“我怕您和祖母看见心疼。”
不只想着为家争光,还考虑家人心理健康。
贺之漾都被自己编的借口深深感动。
任安伯微眯眼,哼一声:“霍尧那小子也去?”
“……您不是常常让我笨鸟先飞么,他也是笨鸟,我们商量着做个伴一起飞。”
任安伯挑眉,许久才冷哼道:“你在家里掀天揭地不妨事,出了门要守规矩,不许招惹隔壁那帮锦衣卫,听明白了?”
“祖母。”贺之漾做弱小可怜状往祖母身边蹭:“我爹对我言语暴力。”
老夫人早已看透一切,乐呵呵道:“那是他不敢动手。”
她懒得理会儿子,爱惜的拍了怕孙子的手背:“不过你爹说得对,离那锦衣卫远些,咱们停停妥妥的人家,可不敢和那些武夫来往。”
贺之漾不服气:“我爹也是武官出身呢。”
任安伯被气乐了:“你爹我一个太平年景的伯爵,能虎的住锦衣卫么?”
贺之漾暗自咋舌,还好他争校舍时没和锦衣卫正面撕破头,否则还不一定家里怎么闹呢。
家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贺之漾揣好宝钞,随着小厮一起懒洋洋走出伯府大门,直奔停在角门旁的马车。
马车帘一掀,露出少年俊朗的脸:“漾哥有排面啊,六七辆马车停在府门口,短袄斗篷排一长队。”
霍尧一顿,笑嘻嘻补充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出降呢。”
靠窗的冯境立刻嘎嘎嘎笑得震天响,其余两位公子嘴上陪着笑,忙站起身给贺之漾让座。
他们家世都不相上下,但贺之漾是出了名的打人凶,名震东城公子圈儿。
也只有霍尧冯境敢开他的玩笑。
贺之漾坐上马车,瞥了眼净身出户的霍尧一眼:“你搬家就是只把自己搬校里?成,敢用我一针一线就等死吧!”
“成,到时候让我自己选死法,也算你尽了兄弟情。”霍尧懒懒一笑,搭住他肩膀打个哈欠:“怎么才出来?”
贺之漾透过车窗,漫不经心瞅着街边:“害,听我爹训话呢。”
冯境满脸洋溢着凯旋的喜气:“哈哈哈哈,真没想到咱们把腾字号校舍要到手了,这也算是虎口夺食了。”
“虎口夺食?”贺之漾阖着眼嗤笑一声,浓睫下是遮不住的跋扈:“胆子大的是他们吧。”
“腾字号校舍划给我们,锦衣卫只剩一大片菜畖和几间校舍了。”冯境幸灾乐祸:“隔壁这条件真够艰苦的。”
“不过他们是干大事的,早尝艰辛有助于历练。”冯境张嘴忘词,用胳膊肘戳贺之漾:“师傅常念叨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贺之漾大概猜到了:“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冯境立即用看学神的眼光锁定贺之漾的侧脸:“哥们儿可以啊,书还真读到脑子里去了。”
毫无优越感的贺之漾:“……”
他的这位没脑子朋友到底怎么混进国子监的?
冯境夸他他都嫌丢人,特想把他一脚踢出国子监大门,去现代来个九年义务教育重修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