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缘起(九)
民国二十一年旧历十一月一日。
警察抓起了国立大学数十名参加游行的学生，数目之多，声势浩大。
同日，国立大学著名教授郭先生在新民日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臭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小说。
其篇洋洋洒洒，针砭时弊讽刺了那些不作为，不抗战，只会窝里横的“老鼠屎”!其中大量运用排比，比喻，如阳春白雪吸引广大学生传阅学习。
文人墨客，引经据典，粗鲁的人大概是不会懂的，他们大多大腹便便，小酒一壶，风花雪月。
一开始，还会有警察在街头抓一些卖大头画的，唱打油诗的小孩，后来越来越多人不满于他们的行径，迫于压力于月底释放了所有学生和老师。
林星河也悄悄加入过编写打油诗的行列，只不过是很小心的，谁也没告诉。
自那之后，警察看见学生们小打小闹也不大管了，权当没有看见。有一回，林星河远远看见，国立大学的学生们在顺意巷宣传栏上张贴文章，路过的巡警还围着看了几眼。看没看懂不知道，只是官与民算是和平相处。
日子过得飞快，林星河写的那篇《淡淡幽香》获得先生褒奖，挂在学校里给学生们阅览。也许是最近的事情有所感悟，她写的东西思想境界也上升了高度，由物及人，咏物明志。
这一天，又是国文老师的课。
窗外明灭的太阳，微醺的和风，树上欢快的鸟儿，教室里的小人儿心思各异，一致的静谧。
顾先生讲到《红楼梦》，拿出了一本典藏版捧在手中读着。读到那泼皮破烂户儿的风姿绰约时，不忍唏嘘几句，当初那么风光骄傲的人，结局竟是那样的悲惨。
他感慨世事难料，我们可能每个人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一时的失意不足为惧，顺应于心笃定所行，才能尽善尽美。
有人在课堂上询问先生，“若是按照先生所说，不曾逆于所行，但仍旧事与愿违，又该当如何？”
先生回答：“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心中所信念的，事与愿违不过是外界强加给你的，你们要记住这句话。”
那时候，年幼的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若干年之后，当我也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我才明白先生今日所讲。
下雪后，离过年也越来越近。
下雪的清晨，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入目尽是白色，呼吸之间空气清冽冷凛。
林父和师父终于可以休息，即便是年假，两人没事的时候依旧爱往医院跑。
在宋阿姨和自己母亲三令五申之下，他们终于肯在家闲坐聊天。趁着大家都在家，林母手掌一拍，决定中午吃饺子。
买面粉的买面粉，买肉的买肉，买菜的买菜，谁也别想闲着。
包饺子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往往因此发生家庭伦理大战，也有可能上演邻居相亲相爱连续剧。每每这时，可以听到平时很少听到的新鲜事儿，你一句我一句，不相上下。
林母和宋阿姨是决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父亲和师父多干些活的，看着他们其乐融融，林星河和宋晚心中也暖暖的。
林星河坐在土灶边，看着火候，听着师父和父亲闲聊。
宋成儒：“上次国立大学的那个孩子最近是不是出院了话说起来，那徐教授的孙子是他朋友，这段日子我看他一直在医院忙前忙后的。”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沾着的面粉，淡淡的说道。
林父似在回忆，应道：“那日正好我给看了一下，伤得不轻。现在孩子们心气太高，很难不让人担心啊。”
宋成儒不甚在意的笑笑，“儿孙自有儿孙福咯!”
话音刚落，林母从外面走进来，语气带着惊喜，“外面来了两个小伙子，说是来感谢林医生的呢。”
林父：“哪来的两个小伙子”
林母推搡他，“哎呀，你去前厅看看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林父笑着搂着宋成儒，把他也拉走了。
林星河也好奇，探着头看包饺子的母亲，“妈，怎么会有人到我们家来”
她用勺子挖了一坨肉放在饺子皮上，温温柔柔的扬了扬嘴角，“好像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有一个男孩子看着还挺面熟的，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今儿正好包饺子待会你给他们端过去，人家来拜访都是走了心的。”
林星河哦了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
饺子熟的快，林母用托盘装了四碗让她端着送过去。
一走出热烘烘的厨房，她就被外面冰天雪地的寒意刺了一下，轻轻叹出的一口气也变成绵绵的白雾。
宅子本就不大，还没到前厅，林星河就听见自家父亲爽朗的笑声。
“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棰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梁先生的话犹在耳。”
林星河只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走进门看见安然自若的徐一卿才恍然。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中山装，坐姿端正，双手规矩的放在大腿上，眉眼弯弯，慷慨发言。
他坐在客座，离门口近，自己端着托盘出现时，连自己都没发觉他便接过了那有些沉的托盘，笑着夸赞道：“好香!”
林中唐招呼他们吃，含笑道：“平时工作忙，今日星河他妈妈和小晚他妈妈愣是让我们包饺子，这饺子皮可是我和老宋擀的呢!快尝尝!”
徐一卿看见站在一旁的林星河，轻声问道：“你要先吃这碗吗？”
林星河摇了摇头，“你吃吧，厨房妈妈和宋阿姨在煮呢。”
他点点头，夹起尝了一个。
“很好吃!”
林星河勾了勾嘴角，眉眼弯弯，“那就好。”
林中唐：“星河你认识他？”
宋成儒：“哦，你忘了啊，我带她去过徐教授家的。星河啊，这一位也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学物理的，你们也认识认识。”
那位男生很快站起来，腼腆局促的伸出了手，“你好，我叫杨启。很高兴认识你。”
少年微抿着嘴角，羞涩一笑露出了两处可爱的酒窝。
林星河舒展笑颜，轻声细语，“你好，我是林星河。”
林母从外面进来，和宋阿姨手里一人端着一个托盘。
她招呼林星河过去，“星河，快来趁热吃。”
门外大雪纷纷，门内温暖如春。
宋成儒先是颇感兴趣的询问他们的大学生活，后来不知怎么说到林星河身上。
他放下碗筷，莞尔一笑，“其实我一直觉得星河志在学医，理应去国外学习借鉴更先进的医学。我本人也曾考虑过几所有名的高校，想要为祖国培养一名优秀的医生，仅囿于国内贫乏的教育资源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想法我也和老林提过，他一直有所犹豫，担心星河一人在国外不适应。”
她无措的看向自己师父，后者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徐一卿闻言，看向低着头不言语的林星河，略一思索开口道：“我也觉得去国外必不可少。”
林中唐和宋成儒相视一笑，“你也这么认为”
徐一卿：“清末国家闭关锁国，很多思想教育水平远远落后外国。我们还在怡然自乐的农耕时代，外国列强已经拉开了科技生产的序幕。新文化运动之后，我们的思想启蒙，也有大量的读书人行动上开始启蒙。我认为，医学本就是一门神奇的学科，国内仅有的医学水平也是从国外学习而来，在这一段时间内，国外的医学水平可能又提升了不少。未来，医生是救国的一味良药。但是，我认为并不着急出国，国立大学医学院近来设立了可以先在国内攻读三年再出国留学的规则。一来，先充实思想，二来，可以慢慢适应。”
林中唐：“这个先在国内研读三年再出国留学若是真的，倒可以值得考虑。”
话题一转，林中唐说起来外头纷纷的大雪，这个话题便揭过。
南国飘雪，万里冰封。
炭在炉子里燃烧殆尽，断节的声音不绝于耳，母亲和宋阿姨时不时往里加黑木炭，火苗未曾熄灭过。
那之后，林星河一直闷闷不乐，吃饭时宋晚一直在搞怪说笑话她也没有露出笑容。
倒是这幅样子让林中唐非常不满，他将筷子用力的放在桌上，重重地说道：“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摆着一个脸做什么，像什么话我和你师父从小到大就是这样教你的”
林母拉了拉他，用眼神示意他少说点。
“哎哟，星河你别听你爸说的，今儿有你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多吃一点。”
宋阿姨也在一旁劝道，“是啊，有什么吃完饭再说，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多吃一点。”
林星河仍旧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林中唐比她更倔，“我和你师父都是为了你好，这出国留学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你选择!”
宋成儒也看不下去了，忙拉住随时暴走的林中唐，安慰道：“今日不过随口一提，星河也不一定是为了这件事，你也别太急脾气了。”
林中唐：“外人在时，她便这样甩脸子，无非是不喜欢我们没经过她同意在外人面前说起她的事情!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随了谁!”
酸涩没来由的冲上眼睛，浸湿了眼眶，林星河不发一言站起来朝房间走去。
宋晚忙停下，跟着她走了出去。
身后是林中唐盛怒的责怪和其他人的劝和声，她一点也不想听，加快脚步走向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