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机
慕清风吩咐三人同时上前混战,以击落佩剑为胜。
花寒欲要说些什么,江流赶紧扯住她,清和来不及拔剑,师姐弟二人就铛铛铛地打起来了,燕云台的阵法不断闪烁着金光似乎不堪重负,但往来上百招防护阵仍稳稳当当。
清和进退两难便看向师兄,慕清风示意她坐下,自取茶具煮茶,四只茶盏斟了两杯,清和谢过,端起香茶浅饮了一口,双目只盯着阵法中交手的两人。
江流花寒许久未曾对练,这次打得倒是痛快,火气也渐渐平歇,但师父不说住手,他们也不好停下来,有一招没一招地将入门后习得的剑法都演练了一遍。
“小心薛之湄。”慕清风蓦然提醒。
清和愣住,不禁望向他,又总是轻易被他眉间红印夺去目光,她垂目应是。她与薛掌门仅第一次出山有交集,私下并未往来过。一般修士戒心很重,同门间尚有避讳,何况其他峰脉。
慕清风挥袖阻了两个弟子的花拳绣腿,两把剑同时钉入白石地面。花寒擦着脸上不存在的汗水,收剑走过来坐在清和旁边,江流若有所思坐下。
慕清风道:“乔陵仙门将乱,非生即死,不要侥幸。”
却是江流罕见地流露厌色:“是出了什么不世灵宝,得之一步登天吗?”
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一夜之间,慕清风便得了个“斩仙使”的称号。最先秘密扩散的流言称:慕清风因得了菩提玦,侥幸开了天目,洞悉了大乘末期修士为何不能确定飞升之期。
当世所有修为都能感受到与下一阶的差距,唯独大乘修士晋升到了末期便失去感知,似是一个容器,有人才加了一滴水就满了飞升上界,也有人蹉跎上千年仍摸不到上界的门槛。在乔陵,寿元尽是修士的一种奇异陨落方式,连大乘末期都不可避免。
天之所弃,不过其纪,连渡劫证明自己的机会都吝啬。一纪曾从百年骤减至十年,而最近陨落的琨珸尊者,从感知气息漏泄到衰老辞世只短短六年,这六年耗尽了过去一千五百年的精气。
飞升是所有乔陵修士的终点,不飞升则永远不是寿与天齐,终究仍是肉体凡胎。现在大乘修士数量远超过去,但真正飞升的甚至不如以往。这些大乘修士压抑甚久,大家各自小心探寻飞升之道,多年来毫无头绪,如今乍听流言,没有十分当真,却也放在心里了。
元婴修士也好奇缘由,元婴以下不免窃窃私语。但流言传了个来回,还没透露究竟洞悉了什么奥秘以至于慕清风出手夺命,毕竟他过去不是个弑杀的人。
薛之湄放出的一缕风声,各门派开始拼凑所有可能的痕迹抽丝剥茧,力图发掘出真相,如此薛之湄再半真半假地混入其他消息,各种猜想都有,且看诸位修士如何判定了。
六宗门话事人及大乘修士联袂来到一剑山,姿态不上不下,颇有先礼后兵之感。薛之湄眉眼温柔,盛情邀请众人至归去堂落座看茶,不待来客开口,又主动派弟子去请慕清风。
众人心中熨帖,互相对视一眼,端起茶盏却并不沾唇,仅由几位掌门开口寒暄。
慕清风来得很快,向在座见过、没见过的高阶修士颔首见礼,径自坐在薛之湄下手的空位。
归去堂容纳这五十来位修士绰绰有余,发起人认为免得问询到结果后出了门掰扯不清,号召所有相关的高阶修士都亲自来一趟一剑山,也是为了壮声威,一剑山再强,独木难支,不可能对抗整个乔陵的仙门。
端碗吃饭便受宗门约束,不论是否情愿,除了实在桀骜不驯的十位大乘修士以及一剑山的宋琳琅出门在外,薛之湄将本门的元婴大乘修士也尽可能召集过来了,至于流霞山的三位,她想了想便罢了,近水楼台,真召来了说一无所知也没人信。
人齐后,薛之湄请天意宗新宗主林断尊者道明来意。林断源于何门何派已不可考,天意宗自己不在意,其他门派就更不在意了。欧阳奇陨落后,座下长老互搏,林断一箭穿心后狠辣灭掉梁椋元婴,梁椋当场陨落,依照惯例摆下擂台,杀掉了其他竞争者掌控宗主之位。
林断精瘦精瘦的,皮肤黝黑仿佛田园老叟,开口却洪亮沉稳:“诸位含蓄不言,恕林某造次,事关修行由不敢轻慢。敢问清风尊者究竟窥探到何等天机?”
湛群英闻言勉强抬头看了慕清风一眼,菩提玦又多了几分血色,他嗅到了无忧花的气味,这是吃了多少?无忧花本身并不能克制菩提玦,能约束菩提玦非只有强大的心志。
只有慕清风过来,观澜心底一时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随大流地看向慕清风,自上次勘破虚妄,清风此时气息如明月照大江,与该阶段修士无异。
钟明煜倒是信任他,即使事关飞升,也没能抹下颜面来一剑山,只让观澜回来后将结果告诉他。末了讽刺一笑:“不说也罢,糊弄鬼呢!一群人还巴巴跑过去自投罗网。”
观澜慢条斯理地收拢折扇,两百年前半点风声也无,突然所谓的秘密传得满天下都是,确实糊弄鬼。在座的都不是傻子,不会听信慕清风一家之言,打量着反正不过白跑一趟。可惜,归去堂中半数修士不知能否保全下来。请君入瓮,薛之湄是从他跟随清风而来时,揣测到了什么吗?
慕清风难得正直道:“两百五十年前,在下并未窥探到所谓的天机。菩提玦还是家师从合音门求取,功效如何门主理应更清楚。”
众人转向合音门的君无意。虽然君无意屡屡输给慕清风,但同辈中也只是输给慕清风。君无意臭着脸点头:“几百年前我同观澜在嘉陵道寻到,我二人都不甚契合,便交给宗门藏宝阁了。传闻上界流落的宝物,可以安魂补魂,是佛家至宝,昭觉寺中梵声超度千年后下落不明。”
这些并不稀奇,众人还是转向昭觉寺寂安方丈,慕清风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寂安。
寂安双手合十,低眉慈目:“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菩提玦正好相反。”越有越给,越没有越渴求,求而不得,入妄入魔。如此,慕清风缘何修为大涨也清晰了。但他的求而不得是什么呢?人皆有所求。有些灾难最好扼制在萌芽中。
慕清风对着满座灼灼目光,巍然不动,薛之湄也不动声色。
长久静默后,有人出声问道:“菩提玦应不止清风尊者眉心一点,可有剩余?”
慕清风回道:“无。”
薛之湄也道:“倘若有余,我一剑山大乘修士岂不是几倍之数?况且我派清风尊者天资卓越,修为一直是同届第一人,现下的大乘末期修为可算毫不惊奇。”语毕,她神色认真地向寂安求教:“方丈真的确定菩提玦能增长修为?可历任持过菩提玦的修士并无飞升者啊!”
寂安方丈面带犹豫,菩提玦在昭觉寺算是禁忌,并无详细记载,只是告诫弟子远离。他当众下又不敢说破带着魔性,毕竟若有魔性,昭觉寺为何不销毁反而收藏数千年。
众人神色变幻,不知是信其有还是信其无。见众人忘记所来为何,林断问道:“清风尊者可敢立誓,并未窥得天机?”
慕清风轻哂:“在下可立誓,前言一字不改。至于菩提玦,师父安魂之物,恕不能割爱。”
在场想要菩提玦的修士敌不过慕清风,想得天机的则对菩提玦没兴趣。有些人开始反思传言从何而起,目的是什么。
六派忍气吞声数百年,值此天时地利人和,来之前有人隐晦地提出消灭一剑山的建议,但他们迟迟未能达成一致。七大门派万年底蕴,其实哪派灭门都不易,更怕死灰复燃,血仇生生不息,如若不能当场飞升之后也无暇顾及飞升,因此薛之湄钟明煜等人也只做削弱势力的打算。一剑山出君子,也出疯子,真对上一剑山还是有些发怵的,需要从长计议。
观澜漠然。还没出手已经迟疑,能成什么事,说白了都不想吃亏,只想跟在后面捡便宜,恨不得变成山野小庙。数了数,各大派竟然没有拿得出手的,乔陵仙门果然没落了。
薛之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归去堂的阵法早已开启,今日之后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全部尘归尘土归土。她总是做最坏的打算,倘若事不成,只能向师父说声抱歉了。
一剑山的修士都很安静,六派色难不悦,所有人都提升了戒备,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燃飞絮。
归去堂大门被敲响,众人惊色,薛之湄莞尔一笑,还是抬手打开门禁,却见琳琅尊者按剑走进来。
“很齐。”宋琳琅轻笑,仍是红裙张扬。
慕清风恭谨起身见礼:“师父。”
剑修慕强,一剑山未必无人抱怨神秀峰行事过于肆意,但让剑修忍辱负重、以德报怨?他们自己也做不到。且琳琅尊者是本门修为最高之人,门下两位大乘,五位元婴……只好闭嘴。有人出力,跟着喝汤的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宋琳琅并不上座,只是抱剑靠在门柱上,她向来没么耐心,心里计数,准备数到十就拔剑,在座没有无辜之人。
显然同为大乘后期的修士深谙她的脾性,立即起身告辞,经过宋琳琅时向其微笑致意,宋琳琅礼尚往来。观澜与湛群英是第一批离开的人,他们经过宋琳琅时与其他人动作一致,仿若不熟。
也是,一剑山要是知道天机,宋琳琅早就飞升了。其余修士也紧随其后,霎那间归去堂只有一剑山本宗弟子。
宋琳琅止住赶过来的邵明华:“琨珸陨落多年,你该放下了。”
邵明华扯出不出笑意,仍不能接受那样温和强大仁善的师父会寿尽陨落。宋琳琅松手后,她默然站立。
宋琳琅掌心轻拍,归去堂大门合上,声调不轻不重:“跪下。”
慕清风率然走下台阶,一撩衣摆上身端正地跪在正中,薛之湄亦是。其余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膝盖软了几分,也纷纷跪下。
“此事到此为止。”宋琳琅环顾一圈,禁了足的人还能招惹是非,薛之湄功不可没,她连自己的弟子都懒于教导,遑论费心他人门下,琨珸一脉放纵弟子有甚于她。
“不论天意如何,上头扔下一把刀,你们还真的自相残杀吗?这时候甘愿做蛊作伥,不自诩修士了吗?”宋琳琅简直忍无可忍,怎么?千万年来就你们两个能人?
慕清风与薛之湄垂目受教,众弟子一声不吭。
宋琳琅感受到西北灵力暴动,切齿道:“还是晚了吗?”
慕清风与薛之湄默然。该传得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六派问询一剑山不过装模作样,所以人真的很齐。如果不是宋琳琅出面震慑,此刻血色之地便是归去堂。说来可笑,都打算举起屠戮之刃了,竟然畏惧不周剑,下次再入一剑山可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