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瑾瑜
又是一年杏花烟雨,清和在夜里诞下两个健康的男婴,观澜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了一半。清和仍是昏睡。
产后三个月内每天勉强睁眼一刻钟,在九姑帮助下略略擦洗净身后,半汤半药饮了一些。
观澜将孩子抱到她床前,清和面如金纸,指尖虚空逗弄几下,声音有气无力:“让九姑将前院收拾出来,你带他们住过去,孩子太小会过了病气……”语未竟已然合眼睡过去。
怀胎时遵医嘱清和并不敢乱用药,产后她伺机服用了一枚治愈的丹药,筋脉脏腑才不至于因灵气骤然抽走而溃陷,再服一枚后除了奇异地渴睡,她内视筋脉丹田已然被修复如初,因此忖度应无大碍,便安心沉睡过去。
观澜怀抱幼儿双手沉甸甸的,看着一无所觉的兄弟俩,到底将前院再收拾出一间房安置他们,白日多为九姑照料,夜里他亲自带着入睡。哪怕哭闹不止九姑不得不敲门,哄睡后他去后院一趟,清和仍未醒,连姿势都未改变半分。
哥哥取名“上官瑾”,弟弟取名“上官瑜”,九姑变成九奶奶也没离开过。
“阿瑾长乳牙了?”观澜熟练地拿着铃铛逗着膝上的两个孩子,清和半靠在枕上温柔含笑。
观澜看了她一眼:“这是阿瑜……”
清和面露窘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认错了,她将脸埋到被褥中冷静冷静。
观澜安抚道:“孩子还小,同胞兄弟本就相似,你又一直卧病在床……”所以认不出也没什么。
清和没被安慰到,不久后抬起头双眼发亮:“我觉得我可以下床走走了。”
观澜与她对视,上次他不过离开一盏茶功夫,晕倒在前院的不知是谁,几息后:“昨夜下了场雨,早上有些凉,等吃过午饭,我们去湖边走走。”
现在是八月!清和泄气地躺回去:“你怎么不说去琅山登高!”她连院子门都没碰到。
观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抱她去前院她又不肯,说怕被九姑看见。
清和忍不住伸手摸摸孩子肉嘟嘟的胖手:“长得好快啊!”每次醒来都是不同的样子,胖了、高了、会咿咿呀呀了,就像她在前院种的花草。
成亲后,她也领着观澜每天早晨去看一回、傍晚再去看一回,可能发新芽、可能落旧叶、可能开花了,他们共同见证这些平凡而伟大的生命在一毫一寸努力自由地生长着,哪怕她只是随便养养,浇些水撒些草木灰,但孩子的未来更可期待。
观澜胳膊向前送了送,让清和摸得更容易,次子抓着纱帐用力拽着,床幔被扯得摇动起来,长子五指扣住母亲的手指要往嘴里塞,也不嫌硌嘴,清和不至于这点力气也没有,但她睡着了。
观澜脸上的笑意凝住,他圈紧两个孩子握住她的手,手心覆在她厚厚的茧子上,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甚至有些扎手,因而从不穿绫罗绸缎。而沉睡后清和面上只余冷淡,仿佛方才说笑是幻觉。
夜色深深,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摇篮上挂着他亲自绘制的平安符等小玩意儿,九姑就睡在隔壁。
观澜一丝不苟地为清和穿上外裳,背着她在无人的莫愁湖畔慢慢走着,湖边有些闷热,偶尔的一丝风也是热风。蛙声蝉鸣不绝,观澜感受到颈边绵长的呼吸,心中无所思,却也谈不上宁静。两圈走完,他伸手从渐渐枯败的荷丛中召来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莲花。
观澜悄悄将清和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将莲花放在她的枕边,默默陪到破晓才回到前院。
清和满头大汗醒过来,灵力抽干后深入骨髓的痛楚与痒意席卷全身,但她连个指节都动不了,她控制梳理着着气息,在莲花清雅的香气中咬牙熬过这一段,不能哭,眼睛会留下痕迹。况且比起第一次的茫然不知尽头,如今数着日子,又是漫长的一个春秋。
痛楚过后,清和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枕边的红莲金蕊,突然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又睡过去。
清和坐了两年的月子,汤汤水水吃得想吐,脸色才变回之前的红润,也不再嗜睡。沐浴时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时辰,一身清爽地走在阳光下,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落霞剑法刚起了式,两个胖娃娃就跌跌撞撞地朝她扑过来,观澜悠悠地跟在后面。她赶紧收剑,一手抱一个。此后练剑时间改成了孩子入睡之后。
“你这次生子,简直吓到所有人。原本镇上从不管人是几岁成亲生子的,现在纷纷催着早点生,怕年纪大了生起来不顺畅。”辛姮颠着哥哥弟弟玩耍,随口抱怨。镇上数十年头次遇见这样的生产事件,只能归咎于外乡人不够健壮,年龄又偏大了点,其他的到没拿到台面上说。
“任行远催你了?”清和面色一肃。
“他敢!他快吓死了,恨不得不要孩子,找观澜要了避孕的方子,偷偷地吃。好么!家里在催,他在避孕,我也是……”辛姮有点抓狂,她对生育无异议,最近边境安宁,早生早了事。一年前,任行远问愿不愿和他成亲。少年热血豪情,她答应了,结果对方转头就上门提亲,当月下聘,次月婚礼,晕乎乎的她把自己嫁出去了。
“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身体不算难以承受……”清和有些抱歉吓到他们。
“你生后一年的那个脸色,连大夫都觉得不妥,也就你自己看不到。”辛姮现在还心有余悸。莲池人男女身强体壮的多,生育一直比较顺当,大夫医术也不错,很少听到女人生孩子出事的。
两年后,辛姮顺利诞下一女,任天涯。
“这个名字是不是很有大侠风范?”辛姮兴冲冲地问清和。辛姮并不愿陷在无尽的征战血腥中,她幼时只想长剑走天涯。
“你取的?怎么想到的?”清和也觉得好,对比自家的取名中规中矩,一下就比下去了。
“灵光一现,不是谁都有的。”辛姮嘚瑟,随后扫了眼酒肆,问清和:“你家观先生去哪儿了?”
清和想了想,似乎听到观澜提过一句:“外出送画了。”
辛姮老话重提:“荷姐,他打算一辈子在酒肆卖画吗?以前你们俩个无所谓,但孩子……”辛姮对自己无语了,为什么她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都怪辛楼,老是让她做说客,估计上次军前问计问上瘾了,现在一心想拉观澜入伙,可惜观澜只想着脚下一亩三分地。
清和不甚在意:“观澜没有在莲池入仕的打算,正如我无意于从军。孩子目前不短吃喝,至于长大后他们什么想法我们也从其所愿……”
辛姮大口喝酒,压下心里话:“你心定在莲池,参军与否不重要,但观澜无欲无求、无牵无挂,虽然有了孩子,也不能确保他不会随时离开……”
清和看着街上往来热闹的人群,离开的人终归离开。沉思片刻,松口道:“久病成医,我再同陈大夫学半年止血包扎之术,若有战,我去你后营做随军大夫吧。”
辛姮睨了她一眼:“大材小用。”终未拒绝。
晚上临睡前,清和问观澜,“我们要不要给阿瑾阿瑜取个字?”
观澜熄灭蜡烛,“这么小?取了不用,不如不取。”
清和翻身侧躺,磨着他好奇追问:“辛楼白檀都有字,你不可能没有,说一说嘛——你的字是什么?”
“也不曾见你对他们称字—”观澜到底想了想,几百年没用了:“兰之?”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清和偷笑:“那以后岂不是瑾之瑜之?”
“我取的名字不好?”
“好!上官,贴合我们两个的姓;瑾瑜,一听就是同胞兄弟……”当初她取名是按照连或柳姓来取的,毕竟他们生于此,将在此落地生根。观澜对姓氏也不执着。
“刘大夫昨日回镇,我托他买了些润手膏放在妆台上了,早晚记得抹。”观澜嘴角含笑,听着清和好话连篇,她的声音有些软,平日说话习惯性压沉两分显得端重,此刻无修饰的音色贴在耳畔酥酥麻麻,他右手摩挲她掌心的茧子,温声提醒。
“那个蓝色的瓶子?闻起来香喷喷的,居然是润手膏吗?”清和还以为是面霜,差点涂脸了。
“嗯。记得涂。”
“好。”应该没什么效果,几百年的老茧。抱着这样的心思,她记得涂抹的时候并不太多,除非看到观澜或者看到瓶子。其实现在消了茧子,练剑时应不会再磨出血泡,毕竟金丹期皮糙肉厚,但她已经习惯了这双铁手了。
观澜对上官瑾瑜兄弟十分尽心,要么他都抱着牵着玩耍,要么他单手轮流抱着兄弟俩之一,清和抱一个,他另一手作画,从容不乱。
清和果真抽出半天去医馆学习,两兄弟中上官瑾更文静乖巧些,她有时便牵着他一起去医馆,见到病人□□呼喊也不害怕,安安静静跟在母亲身边。
晚上兄弟二人入睡后,清和对观澜道:“一碗水端平果然不容易。”哪怕她心中两兄弟并无高下,阿瑜一向活泼,她见之欢喜,然而阿瑾清凌凌的黑眼珠安静地望向她,她便不由得心软几分。
观澜叹息:“你若不能端平,我便平不了。”
清和捂脸:“让我想想。”
观澜便亲自为两个孩子开蒙。清和再去医馆时,上官瑾正和弟弟写大字,他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便低头继续捉着毛笔划着。
晚上回来,清和给兄弟俩分别带了甜口咸口点心。
兄弟俩迎风见长,踮起脚可以够到柜台了。清和在医馆学的手艺首次用在上官瑜身上,他什么都想碰一碰,一不留神两只爪子就向上推动着花瓶,花瓶倒下来砸在额头上。
观澜抱住他,清和抹上膏药,到底青紫了一块。
酒客们倒是不在意,这么大的孩子招猫逗狗磕磕碰碰十分正常,他们善意地提醒这对夫妇:“谷雨祭要到了,多祈祷神仙保佑他们平安成长!”
清和愣了愣,转身向他们道谢。五岁确实可以参加谷雨祭了。
上官瑜脸上还挂着泪珠抽噎,却好奇问酒客什么是谷雨祭。
酒客大笑:“谷雨祭啊,聪明听话的小孩子会被神仙带走当徒弟的!”
上官瑜瘪嘴:“阿瑜很乖很聪明的!”
上官瑾一旁拧眉道:“阿瑜要离家给仙人做徒弟吗?”
上官瑜立时抱住爹,头摇得像拨浪鼓。
观澜拿出手帕为他擦干泪水,轻拍肩膀让他和哥哥继续玩耍去。
春祈谷雨,秋祈谷实。雨生百谷,乔陵盛行谷雨祭,祈求时和年丰、人畜无疫。
家家户户开伙吃了个早午饭,便纷纷换上簪服,有的直接走到门前檐下,有的牵儿曳女聚集在宗族祠堂前。即使平日最活泼的孩子,过了五岁,谷雨午时前后的一个时辰,也得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跟在长辈身边,束手肃立。
正午时分,风起云涌,半空中第一声钟声响起、雨点落下,众人振袖,迈前一步,无声跪拜在摆放好的蒲团上,闭目祈愿,任细雨淋落全身。一刻后钟声再起,再拜,又一刻后钟声起,三拜而立,谷雨祭结束。
九姑早已煮好姜糖水,观澜带着两个孩子换掉湿衣裳,众人坐在酒肆中喝着姜茶,继续观云看雨,申时三刻雨停。
人们相信,谷雨祭的雨是不一样的,雨水祛病健体,滋润良田稼禾,而且申未之间结束最好。
清和心中有些焦虑,这一天都不错眼地跟着两个孩子,如果真有灵根被选入仙门,他们母子之情也可更长久,哪怕更疏离。
“爹!爹!”次日天麻麻亮,上官瑜例行过来大力拍门。
清和埋枕暗笑,观澜捏了捏她的后颈,无奈地起身开门,接住扑过来的上官瑜,转去厢房将上官瑾也牵上。父子三人绕着莫愁湖,边散步便背书,待旭日东升,直接去街上早点摊子吃早餐,吃完带两份回来,一份给清和,一份给九姑。
清和梳洗完毕坐在老杏树下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上官兄弟各自持着木剑挥来舞去,嘴中念念有词,观澜静静烹茶。
清和饮完一杯香茶,拾起地上黄豆大的青涩杏果,无名指弹出击中木剑分开二人:“来,开始学剑。”
兄弟二人听话地拿好木剑排排站,清和将招式分手脚部分拆成小动作,慢慢教他们。
练了半个时辰,观澜招呼他们歇息喝茶,兄弟俩满头大汗,九姑拿了干净布巾为他们擦汗。如此一上午,学了半招。
“明日大约还是这半招。教他们半天比我自己练剑一天还要累。”清和脸上清凉无汗。
观澜揽过责任:“他们随我,不擅剑。”
清和有自知之明:“也可能随我,剑术上没有天份。”
观澜没有与她争,下汤运匕,沸水冲注茶粉搅出一枝杏花,又点出两杯双龙戏珠。
“观先生手艺愈发娴熟。”清和托杯赞叹,杏花须臾即逝。
观澜品茶,笑而不语,清和喜欢这些奇巧,他偶尔露一手总能收获不少赞言。
清和想起之前听到的消息:“老李叔隔壁有户人家准备出手田地,五亩左右,价钱还可以,不如买了?”五亩肯定不够的,但阿瑾阿瑜还小,可以慢慢添置。
观澜疑惑地看着她:是你会种?还是我会种?
清和倒是能种,但能收获多少就看天意了:“一家酒肆本来利薄,也不够兄弟二人分的,置下田地租出去也有几分出息……”
观澜稳稳地握住她的手,缓解她的焦虑:“不急。若是田地确实好,不妨先入手。”
“那我午后过去看一眼,早定下早安心。”清和获得支持,马上拿定主意。
观澜:“……你决定就好。”不过是五亩地,买便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