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镖局
云州,梧城,戏尕湖镇,清和的家乡。但清和小时候只去过几次县城,州府的门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开的。现在,清和在魏州,云州据说在两千五百余里以北。她没有长途法器,灵石也寥寥无几,俗世灵气稀薄,灵力消耗后自行补回非常难,用一点少一点,直接御风飞行两天能到。但在天上御风而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两天后,清和看着城门上“涴阳”二字失神,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方位。大概掌门也料不到清和连家都找不到,并在俗世流连很久。
清和在城外道边找了家茶摊坐下,两枚铜板叫了碗凉茶,铜钱是在西河镇兑换的。清和喝完,问老板娘这是这么州府,老板娘说,“妹子,咱这是鄞州啊。”清和想三十六州府里有鄞州吗?但她三十六州也只记得魏州、云州、太平府、上京,上京是京城,太平府临近梧城,毕竟很多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县城。
清和只好问,云州在哪个方向,有多远。
老板娘说,“云州在咱西北边。八百里还是一千里来着!只是你要去北云州,还是南云州?”
周边喝茶歇稍的都看过来,清和只好让老板娘再来一碗凉茶,琢磨着要不要去哪里弄本舆图来,但有这么细的舆图吗?
周边的茶客已经七嘴八舌聊起北云州南云州的往事了。一百多年前,胡真攻陷上京,大郮亡国,各地义军揭竿而起,灵溪王氏后来居上,建立了大梁朝,与胡真大小战斗无数,最后双方陈兵秦河两岸,谁也不能更进一步,僵持了快一百年。秦河流经云州,一分为二,北云州归属胡真,南云州归属大梁。
戏尕湖连通秦河,但到底河之南还是河之北,这是个问题。清和喝了五碗茶,也没想清楚怎么过去。西北啊,万一又偏了,偏到胡真去了。
茶摊老板娘看清和发愁,帮她出主意,“要不你跟着镖队走,他们走南闯北,什么地儿都去过。我当家的就在昌平镖局干过,这家靠谱得很!听说再过五天,就有一趟去西边的,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就等等。”
清和感谢老板娘,并拜托老板娘帮忙问问怎么加入队伍。她确实不急一时半会儿的,与其浪费灵力绕圈子,不如跟着队伍走。不说近乡情怯,三百多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清和其实也不知道要回故里做什么,但总要回一趟的。
三天后,老板娘准备带着清和进城,清和说她没有身份证明,应该进不去。老板娘大惊,“没有路引镖局也不敢带啊!怎么回事啊?妹子你弄丢了吗?”
清和真真假假地说:“先祖为躲避兵祸,举家逃入深林百十年,哪里还有路引凭据,现在双亲去世,剩我一个,先人遗愿,盼着落叶生根……”
老板娘感叹:“难怪!我让当家的再帮你问问。”前郮末年,世道乱的很。
次日傍晚,老板娘带着一个壮硕的汉子过来,对清和说,“昌平镖局的林爷,说要见一面才肯应。”
林爷点头,问了几句后,说,“我们能给你解决路引,只是要多加钱。这是看在黄家媳妇的面上,也没多收,兄弟们办事的辛苦钱。梧城在南云州,不过我们这队不去,你要是愿意,到了渝北城给你找个镖队带过去,渝北去南云州应该不贵,但不敢打包票多少,要到了再看。”
清和谢过,表示愿意跟着镖队走,并当场付了定金。
老板娘热心地拿出十几年的经验,告诉清和要买哪些东西随身携带,哪些可以路上添置,镖队有哪些忌讳等等,清和谢过,临行前送给老板娘一枚银簪作别。
清和拿到了路引,跟着镖队出发。镖师有二十人,带人也带货,带货为主,小的行商有七八家,每家三四个人,也有私人长途探亲或结伴做工的,书生游学的。大梁还算太平,只是普通人孤身上路还是有风险,不定就折在哪个角落里,白骨无人收。
清和与几位妇孺在一辆马车。微笑着听了四五天的家长里短,说一说儿女相公公婆,说一说春日采茶、夏日割稻哪家给的银钱多。好像不论多久,没有成亲生子的都算孩子,大人说话好好听着就好。几人还安慰清和,不用担心,她们队伍人多,镖师也厉害,一般小贼不敢冲撞,而大团伙的都被官府抓了。
第六天,有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镖队前方,请求施舍些吃的。队伍停下来,镖师上前询问哪里人,为什么在途中逗留,怎么不去附近城里。毕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时候几天也不见不到行旅经过。
三个老人抹着泪说,“去年建南大旱,今年又发大水,春日舍了口粮种下去,还没收上来呢,就被水淹完了。水还越来越多,最后比人还深,养的鸡啊鸭啊全都死啦烂了,和水一起臭烘烘的!好不容易从大水中跑了出来,没吃没喝的实在活不下去,就跟着村里人一起逃难,结果年纪太大掉了队,两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希望好心人能给点吃的,好撑到进城。”
建南这两年确实大旱大涝,镖师给了三人一些干粮。三人狼吞虎咽吃着,又乞求好心带上一程,镖队肯定也要进城的,他们下一个城池就离开。
几位镖师商量了一下,还是带上三个老人,出门在外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只是以防万一,分出两个镖师严密看着这三人,三人也很自觉地不随便走动。
马车里众人心情变得沉重,都是靠天吃饭的,哪片土地没被水旱困扰过呢。
队伍又走了两天,晚上在一片宽阔平坦之处驻扎休息。夜深人静,四野虫鸣,镖师轮流守夜,诸人在马车里靠着车壁睡觉,清和也闭目养神。
这些天清和习惯于收敛气息,顺便加强练习神隐功法,呼吸走路如同普通人,年轻女孩手脚轻巧些并不引人注意。
忽然听到草叶拨动的轻微响声,还有弓弦拉满的声音,清和察觉箭矢无害,就没有理。“咄”地一声,箭钉在一辆马车车柱上。守夜镖师立即示警,行客都被惊醒,镖师们持刀围成圈,警惕地看向四周。
风声虫鸣,也没有其他动静,要不是车上的箭,都怀疑守夜人迷糊了。敌暗我明,镖师们不敢掉以轻心。
许久之后,四周慢慢站起来六七十个衣服破烂、披头散发的人,男女老少皆有,满面青色,形容枯槁,手里握着木棍、菜刀、镰刀、斧头甚至石块,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接近镖队的。
领头的一个男人沙哑着嗓子说:“我们只想要些吃的,给吃的就放你们走。”
领队的林爷摇了摇头:“实在没有那么多吃食。我们原也不是运粮的,都是自带的干粮,数着日子带的份量。”
男人道:“马车三天路程可到余鹿。你们只需要三四天口粮就可以在余鹿补足。”
林爷了然:“余鹿已经不接收灾民了吗?”
男人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麻木地解释,“我们要走到更远的吉康,要十天以上。也没想着能有多少,无非吃上一点饿不死罢了。”
镖队这边气氛凝重,大家互相看看,最终一个两个三个……默默分出干粮。清和还放入两竹筒盐巴,拜黄娘子指点,她备了不少粗盐细盐,虽然已经辟谷,但一路随大部队吃喝如常人。意料之中,并没有多少不够他们吃两天的,很多行客也不宽裕。林爷带着镖师将干粮米面等抬到双方中间。男人上前递过一个布包,林爷摆摆手,“去了吉康,你们要用钱的地方多着。”
突然扑腾一声,双方都看向不远处的山林,有个黑漆漆的人影拖着重物走过来。是一个猎户,额上麻绳束发,狼腰猿臂,背着弓箭,身上挂着两只兔子,手上拖着一头流血的野猪。猎户将兔子野猪往中间一扔,“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匆忙之下,也没什么东西。”又径自走到马车边,拔出箭,放到背上的箭筒里,大步踏上大路离开。
猎户白日发现这批灾民,但孤身独户,一时拿不出东西招呼,就去林中打猎,深林中发现独自觅食的野猪,一箭射杀,扛到半路,看到这些人挺身走险包围镖队,就远处射箭示警,但流民穷途末路,不肯放弃眼前的希望,最终还是与镖队对上,幸而双方没有动手流血。
周边响起一片口水吞咽的声音,逃难以来,他们喝水吃野菜生存,很久没闻过肉香了。每一片田地山林都是有主的,哪怕荒地也是归属于某个村子,他们不能随便在某个村镇停留,除非当地村长愿意接受他们给他们分地或者自行开荒,没有村子能接受他们这么多族人,但是分散开他们也不愿意,外姓本就容易受欺负,没有族人同进退也只是一时安稳。
领头的男人带领身后的人俯身谢过,将食物搬到几百步之外水塘边,开始埋锅造饭。十几口家常铁锅,大大小小的陶罐,哪怕饿得头晕眼花也不敢丢弃,少少的几捧米面,切了一条肉剁碎,两根骨头,一点点盐,加上白日采集的大量野菜,一边铁锅煮肉菜粥,一边陶罐熬着骨头汤。
因为天热,生肉不耐放,众人商量了一下,准备瘦肉猪脚肋骨规整切条盐腌后烟熏,这样会节省一点盐巴;肥肉切块炼油,猪血心肝肺大肠等不舍得费盐去腌制,直接大火爆炒,一人分一两块配粥吃。
分工明确,几波人开始忙活,大家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像过年一样。吃肉喝汤,填饱了肚子,炸了三大盆猪油,熏制了上百斤猪肉,这批人的精神气都上来了,眼里有光,虽然吉康尚远,但好像明天有了盼头。
注定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
众人在夜风中浓郁的猪油香味中神思百转,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好像一霎那见到遍野桃花盛开,那是清和有一瞬气息不稳、剑域外放,桃花飞快掠过又消失。流霞山三百多年让她渐渐忘记人间的寒暑冻饿,日日夜夜习剑让她变得坚定自若,一夕之间,仿佛又变回到曾经那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孩童。
金丹、剑域、素剑,不能却建南十六乡洪涛,不能饱建南数十万民众,一片汪洋中修士也渺若尘埃。在神识大开救下几个被洪水逼上树梢屋顶、苦守十几天、奄奄一息的灾民,施了简单的治愈术,留下口粮后,清和还是趁夜回到队伍里。长夜无眠,遥遥看着几个时辰前悲苦、兴奋的人群,昏暗中默默起身,静静地结伴离去。
清晨众人打着哈欠洗漱,发现昨夜那波难民已经不见了,同时不见得还有中途的三个老人。
守夜的镖师说,“他们要趁清晨天气凉爽多走点路。余鹿不收灾民了,那三位也就一道转去吉康。”不管富有的贫穷的,现在都无家可归。吉康只是一时之计,人离乡贱,水患平息,有些人死在逃难途中,有些人落户于他乡,大部分人会陆陆续续回去,重整故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