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是破晓, 遥远天际翻出了鱼肚白,大雾弥漫。
街上昏黄的灯错落有致地照在地面,街上空旷又寂寥。
赵南星身上的白色风衣发了皱,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沂从警察局出来。
做了一晚上的笔录,此刻嗓子都有些哑。
但与之相比, 她更担心沈沂。
沈沂的白衬衫扣子崩了两颗,胸前一大片肌肤露在雾气之中, 袖口沾上了泥点,经过一晚早已干涸,淋了雨的白衬衫也已被体温烘干,晨风一吹, 显出几分单薄。
他从始至终没回过头。
没多久, 一辆白色奔驰停在警察局门口。
程阙下车后疾步走过来, “怎么回事儿?”
“没多大事。”沈沂冷声回答, 和这晨风搅在一起,倒说不上来是哪个更冷一些。
见他不愿意说, 程阙便没再继续问。
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儿,这对一个刑事律师来说, 也算家常便饭。
但这次竟然把赵南星也卷了进来。
程阙越过沈沂看了眼赵南星,她眉眼清冷, 坚定地看着沈沂的背影,仿佛在等一个回头。
回头就是答案。
但沈沂自始至终没有,他只淡声问:“那边儿的证据解决了?”
“嗯。”程阙说:“交给我舅了。”
“那就行。”沈沂低敛眉眼:“辛苦。”
程阙勾唇轻笑:“沂哥,这可就太客气了啊。”
沈沂摁了摁眉心,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手骨上的鲜血还残留着,不过变成了淡粉色, 他下意识蜷缩了下手,却并不能遮掩住这痕迹。
“你受伤了?”程阙眼尖,捏过他的手腕看,却被沈沂用力抽回去。
“没有。”沈沂说:“走吧。”
程阙微怔,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赵南星,期待赵南星可以开口劝一下沈沂。
但没想到赵南星根本不看他。
一双澄澈的眸子坚定地盯着沈沂宽厚的背脊。
程阙抿唇,随后吊儿郎当地笑:“云京这地儿是跟你八字犯冲么?刚回来就往医院和警察局跑。”
“我不成天跟这两地儿打交道。”沈沂风轻云淡地回:“正常。”
程阙:“……”
程阙心想这能一样么?
不过连赵南星都没什么反应,他也没办法。
这夫妻俩,看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倒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程阙干脆放弃,轻飘飘地:“懒得管你。”
“也没用你。”沈沂瞟了他一眼,似是嫌他话多,“去开车。”
程阙无奈耸肩,“得嘞,我给您去开车。”
一副调侃语气。
沈沂倒也没在意他的调侃,从警察局出来后,他就一直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是他不敢回头看。
所以只能目视前方,看程阙落下车窗,探出头来喊:“沂哥,嫂子,上车。”
沈沂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但赵南星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她从小就有这样的毅力。
那会儿全家人都说她身上有股劲儿,后来才学到一个词——倔。
是倔强,亦是不服输。
认定了的就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想要的就去争取。
不给自己的人生留遗憾。
毕竟,她可是赵南星啊。
从来都不会输的赵南星。
沈沂已经走了几级台阶,脚步顿住。
最终还是他先回头,两人隔着台阶对视。
赵南星眸子冷如霜,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怨愤或不满,但满脸都写着——我需要一个解释。
为昨晚,亦为昨夜。
沈沂单手插在西服裤兜里,晨风将他的白衬衫吹得猎猎作响。
他闭了闭眼,哑着声音喊:“赵南星。”
赵南星没有应答,立于台阶之上。
沈沂说:“回家。”
赵南星低敛下眉眼,这才迈出了第一步。
—
赵南星坐在车上也毫无睡意,她的衣服有些脏,不好意思直接坐在程阙的车后座,便脱掉了白色的风衣,露出里边单薄的t恤,长发披散下来,随意地垂落,看着有几分乖巧。
即便程阙已经说过没关系,但赵南星还是没有给人添麻烦的习惯。
一路都安静,一路都冷清。
比昨夜更甚。
但赵南星的心境却异常平和。
她依旧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找沈沂的麻烦,也不知道沈沂到底拿了他们多重要的东西。
她向来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只要最后警方将他们放了,这就足够。
这就证明沈沂并没有做罪大恶极的事儿。
可她还是想听一个解释,沈沂对她的解释。
昨晚那场惊心动魄,把她前二十八年的胆子都给一并吓完了。
当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命丧黄泉。
车里寂静到让程阙受不了,先说了两句话暖场,结果没人应答。
沈沂在闭着眼假寐,赵南星眼神清冷,目视前方。
程阙无奈地摇头,干脆放了首歌听。
是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飘于远方我路上」
程阙还跟着唱,他的嗓音很特别。
可能因为说话时总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所以唱歌时的正经会让他的嗓音有种细腻的故事感。
只是随意哼唱几句,还蛮好听。
因着这特别的嗓音,赵南星便侧过头多看了他几眼。
当她眸光落在程阙身上时,并没发现沈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程阙从后视镜里看到了。
程阙专心开车,却还是忍不住笑。
最后干脆笑出声来,沈沂在一瞬收敛目光,“笑什么?”
程阙曲起手指敲在方向盘上,迂回地提醒:“想起一首诗。”
“什么?”沈沂问。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程阙话音刚落,车内已经换了音乐。
而沈沂轻嗤,“装。”
这话题就此揭过。
赵南星轻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向窗外。
这世界被笼罩在浓雾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有一瞬,她觉得沈沂站在这浓雾之中。
听声却无法辨人。
她看不真切。
而在她看向窗外时,闭着眼睛假寐的沈沂忽地睁开眼,偏过脸看向她的侧影。
眸中满是温情。
—
沈沂和程阙在车旁低声聊了几句,程阙便驱车离开。
赵南星就在不远处等沈沂。
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但赵南星耳朵灵敏,准确来说是她的感官都很灵敏。
即使隔得远,她还是听到了一个名字——关琳。
是那天在商场看见的女孩儿。
还没等赵南星多想,沈沂已经走了过来,途径她时也没说话,只低头看向她。
赵南星微仰起头。
四目相对。
他身形高大,只是稍向赵南星靠近,就已经夺走了赵南星身侧所有的空间。
赵南星却清清冷冷地看着他,纵使手缩在折叠好的风衣底下捏紧了衣角,面上却依旧半分不显。
他忽地伸出手,赵南星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皱眉闭上眼。
片刻后,泛着凉意的手指落在她鬓角,动作很轻。
赵南星睁开一只眼,却见沈沂唇角微微上勾,这笑里带着几分痞气。
仿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出糗。
赵南星手指动了动,没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腰,却在她掐上去的那一瞬,沈沂忽地俯下身,近乎霸道地夺走了她的呼吸,他宽大的手沿着她的后脑勺落在她纤细的后颈,泛白的手背青筋明显,带着雨后的湿气,却在片刻后转为温热。
赵南星的背脊靠在墙上,沈沂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将她的细腰搂入怀中。
大雾四起。
在赵南星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沈沂才松开。
她纤白的侧颈上有个红色的指印。
赵南星的脑袋靠在沈沂肩上,小口小口地呼吸,手已经把他腰间的白衬衫给揉皱。
生理性眼泪穿透了沈沂单薄的衬衫,落在他肌肤之上。
沈沂在她腰间轻拍了下,声音喑哑:“回家。”
赵南星的小腿昨晚被伤到,走起路来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但她又不想让沈沂知道,便一路伪装着。
但现在刚走了一步,腿一软,差点摔倒。
伪装不下去。
沈沂看向她:“还能走么?”
声音比之前温柔许多。
好似又披上了那一层伪善的皮。
但赵南星不喜欢这样的沈沂,甚至讨厌他这样的笑容。
因为他对谁都是这样的,温和谦虚彬彬有礼。
这也就意味着,她于他而言并不特殊。
但她……想当特殊的那一个。
赵南星吞了下口水,低敛着眉眼随意道:“不能走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背我?”
话音刚落,沈沂已经半蹲在她前面,露出了宽厚的背脊。
赵南星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微怔,沈沂却催促道:“上来。”
语气有些燥。
赵南星也觉得奇怪,他这个人在外人面前向来是端方君子,能维持许久的礼节,耐心极好。
却独独对她,忽冷忽热。
赵南星犹疑着,沈沂冷了声音:“快点。”
“你凶什么。”赵南星皱眉,在犹豫之后爬上他的背。
在爬上去之后才恍地惊觉,这更像是一场奖励。
刚才在他吻过来的时候,自己给了足够的回应。
所以他愿意将他的耐心分过来一些,也就造成了这种有求必应的假象。
赵南星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落下一层浓密的光影,她心情忽然不好了。
沈沂对于她的嗔怪却没回应,一如既往的沉默。
其实都已经快走到电梯口了,没什么必要。
但赵南星也不知是想得到些什么,更准确地来说是试探些什么。
沈沂的肩很宽,伏在上面很有安全感。
他走得也很稳,一步又一步。
即便他一只手受了伤,也没影响。
疲惫不堪的赵南星伏在他背上,恍地想起了很多年前。
他也是这样背着她走在乡间小路上。
那次不知是谁把碎玻璃扔在了水里,她刚一下水,脚底就扎进了一块碎玻璃,疼得她嚎啕大哭。
年幼的沈沂二话不说背着她往家里跑。
彼时的他还没这么宽厚的肩。
夏日的蝉躲在树的高枝之上肆意鸣叫,暑气蒸腾,他不知疲倦地奔跑。
年幼的赵南星低声和他说:“我不会死的,你别担心。”
沈沂只是安静往前跑,生怕慢一步。
还未等赵南星将幼年那件事的后续回忆起来,两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沈沂单手撑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输入密码开了门,全程稳稳当当。
赵南星起先还带着拘谨,不敢过分靠近,但在进门的那一瞬,全身的力量都落在他身上,脑袋埋于他颈间,温热的鼻息悉数落在他肌肤上。
眼见他脖间的肌肤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迅速蹿了红,蔓延至耳际。
赵南星的下巴轻轻掠过他的耳垂,温热和冰冷相触。
一瞬间,赵南星有触电的感觉。
比之前所有的肌肤相亲都更让人颤栗。
紧张、害怕,太多情绪糅杂在一起,她的心跳忽然很快。
但又很害怕沈沂听见,便低咳了声。
咳嗽声刚停,沈沂已经把她放在沙发上。
赵南星微仰起头。
他逆着光站在客厅中间,白衬衫皱皱巴巴,唇周有淡青色的胡茬,多了几分沧桑感,却依旧掩饰不住他的颜值。
这个柔光似乎是给他打的滤镜。
他垂下眼,只跟赵南星片刻对视,而后光速移开。
缠着绷带的那只手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红色,看上去骇人,偏他也不觉得疼。
“沈沂。”赵南星盯着他的手,出声喊他,带着点儿小心翼翼。
“嗯?”沈沂看向窗外。
落地窗外,旭日正冉冉升起。
光线垂落在他的眼睫之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去拿药箱。”赵南星温声开口,终于找回一点平常的状态。
但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也很寂静。
寂静到让人心慌。
沈沂没回答,转身去了书房。
赵南星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才恍然发现,她和沈沂之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有跨不过的沟壑。
不知要用多久,用什么方法才能填平。
赵南星轻呼出一口气,用手揉了下自己的心口,从刚才就心跳得不太正常,害怕沈沂发现,所以要装模作样。
但赵南星向来是个不会掩饰情绪的人。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装不出来。
她最会的,也不过就是摆出冷脸,让人不知她在想什么。
但沈沂在这方面比她更胜一筹。
沈沂把药箱拎出来,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她将小腿缩回去,紧贴住沙发,同时伸手去拿沈沂手中的药箱,结果沈沂把药箱放在了茶几上,屈膝蹲在她面前。
“干嘛?”赵南星颤着声音问。
她总觉得这样的沈沂有些危险。
尤其是那双深邃眸子盯着她看的时候,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她不会将其理解为喜欢。
沈沂怎么会喜欢她呢?
敏感、多疑、脾气古怪的赵南星有什么好喜欢的?
赵南星垂下眼,勾唇轻笑,又立刻收敛。
当她出神的时候,沈沂嫌屈膝半蹲有些费事儿,便单膝跪地,用劲儿掰起她一条腿,将其架在自己腿上,用剪刀剪开了她膝盖处的裤子,露出了一片红肿的伤口。
“做什么?”赵南星下意识伸手去遮,却被沈沂拿开,他声音冷冽:“别动。”
赵南星的手垂在沙发上,紧紧捏住,觉得尴尬。
向来只有她窥视别人伤口的份,现在却角色转换,她并没来得及适应。
尤其她现在藏着一份隐秘的心思。
她觉得喜欢很羞于见人。
尤其是赵南星的喜欢。
上高中的时候她曾因为班上一个男生借给她一把伞,为了不欠人情,所以当他在操场打球的时候,给他买了两次运动饮料,结果他被班上同学轮番揶揄调侃,大抵就是:“想不到啊,连赵南星那种人都能搞定。”
后来那个男生根本不敢再跟她说话,没多久就转学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明白,原来赵南星的喜欢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可明明,她没喜欢他。
往事早已不可追。
此刻,赵南星在寂静无声的客厅里,看沈沂低敛着眉眼,认真地用碘伏处理她的伤口。
他动作并不熟练,却给人一种做过许多次的错觉。
可能因为他是沈沂,将什么事都能做到极致的沈沂。
男人的宽肩将白衬衫绷展,棉签带着湿意落在伤口上,一瞬间就把赵南星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昨晚有碎石子尖锐的部分刺进了肉里,划出了很深的印记,此时已经结痂。
赵南星皱紧眉头,手指摁在沙发上,指甲盖泛着白。
沈沂微抬眼看她一下,立刻低下头,手上动作放缓,但赵南星还是疼得忍不住蜷缩脚趾,甚至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战栗。
沈沂冷声说:“疼就抓住我。”
赵南星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抓哪儿?”
沈沂稍往她那边靠了靠,赵南星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沈沂放缓了动作,悬着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去把控,生怕戳疼了她,甚至额头浸出了一层薄汗。
比他自己受伤时还谨慎。
良久,沈沂把绷带给她缠在伤口上,换了另一条腿。
赵南星也不知是疼到麻木,还是因为他动作轻,后续就一直盯着他发旋走神。
乌黑浓密的短发看上去就很有距离感,让人觉得无法靠近。
她的手指轻轻蜷缩,几欲伸手试探去摸他的头发,却在他有所动作时紧紧捏住了他的衬衫。
沈沂却全程安静,岿然不动地给她处理伤口。
等到他给绷带打结时,赵南星忽然出声喊:“沈沂。”
“嗯?”沈沂用鼻音应答,略显敷衍。
可他单膝跪地的姿势却又那么虔诚。
赵南星感觉自己的嗓子又麻又痒,却还是沙哑着声音开口:“你……能不能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