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如此又过了几月，这日我照常去皇嫂宫中问了安，出来的时候便想着去司命那处转转，远远的在殿外瞧见他满案快成堆的文书，我还是默默走了。
可见，这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司命都离不了操劳的命。
乏趣得很，也不晓得此刻那老妖精在作甚——是寻我几时了？亦或是在往何处寻我呢？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我竟走到了太学门口，想起近来皇嫂总爱撺掇我来太学走走，既已到此，不如进去瞧瞧。
我这脚刚踏进去呢，就瞧见不知朝中谁家的小混蛋在欺负另一个小公子。
我正欲上前好好训他一番，可还未等我出手，另一人伸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那人背对着我，一袭素衫，长身玉立，墨色长发上绾着支碧玉簪，很是清雅。
“怎么今日刚教的‘温恭直谅’，全都忘了么？”声线很是温和，却也迫人。
“先生！先生——”小混蛋吃痛，呐呐叫出声来。
“以后可还再犯？”
“不敢了，先生，我不敢了。”
那小混蛋被训诫得不轻，面儿上一派唯唯诺诺的模样，但却偷偷朝旁边的帮手使了个眼色，眼见那人就要在背后冲那先生下手，我寻了块石头，颠了几下，顺手就朝那人砸了过去。
那人被砸到肩膀，惨叫一声，顿时摔翻在地。
我拍着手走过去，笑道：“哎，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啊。”
小混蛋见又多了一个人“啊——”地一声就挣脱跑出去了。
“快跑！”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也跟着一溜烟全都跑了。
一群欠收拾的小崽子。
“多谢。”温润清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转身。
正对着我的男子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如兰，一双墨眸好似从水中剔透出来的美玉，端的是股飘渺绝尘的清华风骨。
他这样子多少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弯眼一笑，“客气客气。”
他微微一愣，很快唇间的笑意氲染开来，一股温雅柔和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下。”
修长的手指摊开，掌心一方洁白的丝帕，他温声道：“擦擦手罢。”
“你见过我？”我禁不住笑开，伸手去拿，余光却扫到他手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样式素净，隐隐瞧得出上面刻了一个“琅”字。
倒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同我行礼，“我是谢琅。”淡淡笑着，映着身后一树的碧色，愈发显出一股绝世出尘之意来。
“殿下，我识得您。”
这话我又好似在哪儿听过。
谢琅！谢家人！
我眼珠转了转。
难怪自前段时日起，皇嫂时不时让我得了空就到太学走走，我原以为是要本上神我多多修身养性，却不曾想竟还藏着这么一出。
这哪能成！
我心里头万马奔腾，于是连忙同谢琅寒暄了几句便要离开，而他只看着我一径微笑，恭敬拜别，目光温柔。
这人……
自那之后我虽偶尔能从旁人那儿听得一星半点关于谢琅的事儿，却是再未见过他，能如此这般倒也甚好。
日子一晃便至中秋，我奉萧殊的旨意带了舜如去宫外祈福，这还是本上神在凡间头一次做这样端庄的事。
傍晚回去的时候，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悬起了花灯，我挑起马车帘幔，入眼的便是排排错落有致的灯盏，热闹璀璨。
伏在我身旁的舜如，目不转睛地瞧着，于是我笑笑，问她要不要下去逛逛，她“呀”了一声立马就下了车。
真真是好啊。
我跟着她走走停停，很快她便被一处人多的地方引了去，那处头顶红灯摇曳，暗香浮沉开来，原是处猜灯谜的地方。
舜如巴巴地瞅着我，我点点她的额头，随手就取了一盏红灯下来，慢慢展开上头的纸条。
谜面是“青气、万丈、山水土、多年”，打一个词。
“青气、万丈、山水土、多年？”她凑在我肩头直直盯着那张纸条。
“哦？”想了片刻，我合上纸条抖了抖，声音中也拖出了些尾音来。
舜如闻言抓着我的手臂不松手，“姑姑可是猜到了？”
“自然——”
她眼睛瞪大，晶亮晶亮的，里头溢满了期盼的神采。
“——是没有。”
她嘴巴一鼓，而后呼出一口气，拧着眉端出一副严肃样，“姑姑你总是没个正经。”
我哈哈大笑，“可别摆出你三哥那套来，舜如啊，你千万别学他。”
司命就是太过端庄持重。
说完，我就把纸条塞到她手里，“好好猜灯谜罢。”
“猜不到。”小姑娘低着眉，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我眉眼带笑，俯身摸着她的头，正准备告诉她谜底，只还未等我开口身后就有人替我答了。
“天长。”这声调慵懒带笑，低低柔柔、沉沉缓缓的，一点一点地落进我的耳里。
我侧身，扬起手中的灯笼，就着朦胧飘渺的灯光望过去。
灯火月色下站着的那个男子，紫衣玉冠，眉眼深湛，薄唇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迎着我的目光，他眉梢轻挑，眼波就那么幽幽一漾，勾得我心上一酥，发冠上的珠玉顺着他白玉般的脸颊垂下，莫名带着股荡人心魄的妖娆。
就在这瞬间，有烟火从他身后骤然升起，衬着他周身朦胧旖旎的红光，风华倾泻。
“地久。”他张了张嘴却未出声，眸中醉人的笑意渐盛。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我的心蓦地炸开。
身边舜如扯着我的袖子，道：“姑姑，这个公子生的真好看。”
乍一听见这话，我不由得笑了，漫不经心扫了那人一眼，好一个滟滟绝色。
是了，这世间哪有不勾人的狐狸呢？
“他适才说的是谜底。”我悄悄道。
“原是这样！”小姑娘顿时领悟过来，“青气为天，万丈为长……”
“山水土谓地，多年谓久。”这时候从不远处走来一名男子，眉目清隽，顺着舜如的话接了下去。
“所以谜底是？”
“天长地久。”两人不约而同，直到说完才反应过来，舜如趴在我的肩头垂眸笑起来。
我心中一惴。
“释离兄。”男子站在那狐狸精身旁这样称呼着他。
我不动声色地朝那狐狸精瞥去，他应的倒是心安理得，忽地他一抬眸，一双风流肆意的眼正对上我的，里头拥着三分缱绻，七分温柔。
我眸光一晃，遂移开眼哼了哼，只不过心里还是要忍不住暗骂他几句。
狐媚惑人当真不假。
“哎呦，几位贵人真真是郎才女貌。”回过神来的片刻功夫，就有个人拿着两盏莲花灯走了过来，递给释离君，“拿好，这是您的灯谜奖品。”
那花灯特意做成八瓣莲花的模样，莲心安置着一小截蜡烛，下部平稳，看来是供人放于水面祈愿的。
那人转头又看了我们一眼，“可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啊！”
我嘴角一抽，正预备拉着舜如离开，手往后一捞，堪堪摸到一只手，修长温润，心下生疑，我就抓着那只手捞到眼前。
倾刻，那老妖精弯腰凑近我的脸，便也是这时，一股淡淡的莲香萦绕过来，“上神做什么？”他唇边绽开的笑意愈欢，幽深的眼里盛满缠绵的灯火，艳色撩人。
我的心跳霎时顿了顿，五指一松，他却一把反握住我的手，又轻轻晃了几下晃，“怎地，这身体还未用够？”
“你说呢？”我一挑眉反问他。
他微一侧身，另一只手轻轻掐住我的腰，带着我转了一圈，跟着后背覆上来一层温热，他低眸冲我笑得正经，“哦呀，是还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好生让我瞧瞧，啧，委实比之从前可爱不少。”
我伸手去捶他。
他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就向河边走去，“走罢，我们去放灯，好容易找到你，庆祝一下。”
我扭头去寻舜如，却瞧见她正捧着花灯跟在那公子身边，俩人有说有笑的。
这会是……这辈子的沈约吗？
于是我问释离君：“他是谁？”
“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沈约。”
我原本跟着他走着，听到这话后举目望天。
果然。
到了河边，这处人烟极少，释离君捻诀化出笔和纸来，耐心地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我眼神稍稍睨过去一点，他却故意一挡。
真真小气。
之后再把纸条折好放入花灯，点灯、放灯，我站在岸边瞧着他将那花灯轻轻放在水中，细长的手指划了几下水面，那朵莲花便悠悠飘远了。
月下灯如水，人间人似玉，一切恍然似梦。
他静静瞧着水面，似乎没有站起来的打算，夜风微凉，隔了一会儿我问道：“你打算何时替我与司命正位？”
他低低一哼笑，眯着眸好似思索了一阵，而后才慢慢起身道：“上神急什么。”
我着实急得很呐，萧霁止和莘窈，沈约和舜如，这哪一对儿都让我省不了心。
“你是不知道他们……”
然我一句话还未说几个字，释离君便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怀里。
“我是真怕你回不来，青刹。”
“怎会。”我蓦地脸红，还欲挣扎，一听这话随即放弃，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回搂住了他。
他垂眸望我，眼波汲汲，“那么这一次，你想让我再等几时，旧梦重温又得几时？”
我一时惶然，四目相视的那双眼笑得无端生疏，好似笑着，却又不是。
想要后退几步，却被他桎梏在怀里动弹不得，下一秒，他右手食指点住我的眉心，几乎在同时他微凉的唇覆上我的。
“我总觉时日无多。”
他在我眉心结的印渐渐散出淡蓝色的光辉，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这时候脚下地面猛烈震颤起来，身后树木也随之剧烈晃动起来。
我慢慢阖上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那道印契腾起，漂浮在半空中，此时眉心灼热异常，而我脑中却早已是混沌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恢复平静，他拥着我缓缓落地。
双脚踏上地面的刹那，我睁开眼一把推开他，幽幽抬起头来。
迎风而立，我笑了笑，“好久不见，释离。”
面前的释离君先是一愣，继而妖娆一笑，“哦呀，好久不见，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