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从前的司命是什么样的呢?
从前他拜入紫云府随我父亲修行习道,便总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
本来单单倚着他这样的性子,而我是又那般的直冲脾气,我同他本该是两相生厌,倒是因了那会儿我常年都在逍遥山,偶尔得了空才回来瞧上一瞧,所以我们之间一直还算是相安无事。
其实仔细想来,他自出生便是司命仙君,掌生年之本命,摄寿天之简札,灵根是何其聪慧,自然是对我们这些平辈的大多不屑一顾了。
至于到今时今日我能同他有如此交情,也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那年天山有神鸟浑敦化而为混沌,天下将乱未乱。此事传到师尊耳里,师尊道:“贤者生而凶兽醒,混沌兽将往而抵之。”
于是便遣了我前去查探。
第四日的时候,我终于在幽都寻到那头凶兽的踪迹,在堪堪救下一人后,我便与它打斗到了一起。到底是上古的凶兽,它也着实伤我不轻,就在我快支撑不住的当隙,同样闻讯来降这混沌兽的司命替我挡下一击,最终合我俩之力才将它制服。
我原是打算要好生谢他一谢的,可他只淡淡瞧了我几眼,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当真是他一惯的作风,不近人情得很。
之后我返回逍遥山,先将此事告诉了师尊,之后又去寻了几味药,隔日便动身回了紫云府。
我这个人啊,生平最欠不得旁人。
在打听一番后,我才晓得司命压根就没有回来,然遍寻他不见,却也只能守在紫云府等他回来。
赶巧那几日水神府中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一落起雨来久而不息,加之又未得到司命的消息,我这心里头委实有些焦躁,一日趁着雨霁,我便跑到了掬水榭,采了几株莲叶来煮茶,也好降降这愈大的火气。
待我将茶煮好,还未入口,竟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这边接连几盏饮下,心里仍是觉得烦闷,便预备再摘些莲蓬子来。
我手指微微一动,顺势就挑中一株顶大的荷叶,顶着它走到湖心的栈桥。
湖面烟雨朦胧,淡淡的涟漪悠悠漾开,忽地有轻风拂来,夹着一点儿道不明的幽香,雨丝落在脸颊生出些许薄寒的凉意,一时并着我的心也沉沉缓缓地轻了下来。
我笑笑,一口气终是在心里松下,又正瞧上面前一朵莲蓬,便立时伸了手去摘,不料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先我一步将它摘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好兴致。”
身后落下的声音清冷疏离,淡得听不出一丝起伏。
我举着荷叶转身,头顶立时罩下来一把青竹伞,抬眼,便瞧见正举着伞,一身白衣的司命,我歪头一笑,“哎呀,司命仙君,你可算是回来了。”当即把带在身上好几日的药拿给他。
他清冷的眸子稍稍一动,面上却还是端着一贯的波澜不惊,他把摘下的莲蓬给我,瞥了我几眼,才又问道:“还要些什么?”
我抖抖荷叶上的水珠,再把那莲蓬放在上面抱在怀里,想了想,认真问他:“你想不想吃莲子羹?”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眸光清濛,声音仍是淡淡,“不想。”
我捂嘴偷笑,指了指湖面道:“可我想吃,劳烦司命仙君你再替我摘些莲蓬了,”再指指掬水榭中的茶具,“到时分出一半来给你煮茶喝,可成?”
他倒也不应我一声,只将手里的青竹伞递给我,一个捻诀便飞到了湖面上,回来时怀里已然揽着一捧莲蓬,我连忙接过放到我手中的荷叶上。
瞥见他沾了雨的衣衫,我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伞偏过去一些,一番动作间瞄到他指间捏着的黄色小花,煞是清丽可爱。
“这是什么花?”我有些惊奇。
“荇花,水荇的花。”他垂眸看我,接过我手中的伞,又将那朵小花轻轻放在我手心。
“从前倒是从未注意过。”
“大抵都如此。”他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如水般清冷,无波也无澜,“已有菡萏香顷叶比林,谁知一方清潭荇可作花。”
雨势骤密,有雨落在我们撑着的青竹伞上,“嘀嗒嘀嗒”,再沿着伞面淌下,悠悠晃出一圈圈的水花,而他的周身拢着薄寒,孤清而寂寥。
我抬眸,正对上他清冷的眼,认真道:“只要身不在此中,万事自然皆得以看得通透。”
“那如何能身不在此中?”
“心如止水。”
“又如何心如止水?”
我扒拉着怀里的莲蓬,掰下一块扔进嘴里,冲他一笑,“这么,无欲则刚呗。”
他脚下步子一缓,继而淡淡一笑,再不言语。
后来那一日,我煮来的茶他倒是悉数喝了下去。
等到我离开紫云府的时候,也悄悄留了份莲子羹给他,至于他吃或未吃我就不得而知了。
自那时起我就想,诚然,他是个清高的,却也委实是个孤寂的。
冬日里,我宫里的梅花开得甚好,我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作着画。
“主子、主子,三殿下来了!”
不远处传来侍女如碧的声音,我落笔的手兀地一抖。
得,这俩时辰白画了。
于是搁笔,抬眸就瞅见如碧正领着一人从殿外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径走来。
昨个儿晚上下了场大雪,这条小径刚被清扫出来不久,左右两侧还有不少落雪堆聚在一处。
满地落雪拥簇着大片盛开的红梅,而在这远溢暄香之中,那人披着白裘,脚下步子幽缓,长长的黑发被玉簪绾起,秀目兰眉,甚是俊美。
我顷刻来了兴致,临窗一跃,盘起一条腿坐下,又顺势支起下巴撑在窗栏上,一瞬不瞬地瞧着,边瞧着又边剥了几颗桂圆塞进嘴里。
说实话,自打我识得司命起,他便一直是那副清寒孤傲的姿态,如今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倒真叫我觉着顺眼不少,也委实可爱不少。
我眯眼笑了笑,随即几颗桂圆下了肚,很是心满意足。
“主子,您这是?”一进屋,如碧瞧见我这不体统的样儿一惊,上前就要扶我下来,趁机又在我耳边嘀咕了几句,“您快瞧,是三殿下来了,先前您非得同殿下置气,才生出那许些事端来,眼下刚和好没几天,您可不许再使性子了。”
“晓得晓得。”
这个小啰嗦精。
瞧这做回凡人啊,就是麻烦些,可谁让我平白顶了人家的壳子呢。
就在我准备下来的时候,落后几步进来的司命倒是开了口。
“便随着她罢。”
一把声音仍如从前那般清冷得寂寥。
如碧听见这话倒不再吱声了,低垂着头恭敬地站到一边去了。
啧啧。
司命那厢也不急着跟着我搭话,就这么坐在外间斟了茶看我剥桂圆吃,望了约一刻,在我又拿起一颗桂圆往嘴里送的时候,他越过薄薄的轻纱屏风走了过来。
指了指我面前的那盘桂圆,他对着一旁的如碧道:“你先下去罢,把这东西一并收下去。”
我一听,不满地撅起嘴来,“做什么收我的东西?”
再瞪他一眼,捂着那盘桂圆不撒手。
这个司命,仗着如今得来的身份,也晓得我这肉体凡胎的,打是打不过他,竟是连吃食上也要苛待我,亏得方才我还夸他可爱来着。
司命扣了扣我面前的书案,我并不理睬他。
跟着一杯茶递到了我眼前,耳边响起他淡淡的声音:“这东西吃多了上火。”
我嘴里哼哼的声调蓦地转小,却还是忍不住抬杠,“我又没吃几个。”
他眼一瞥桌上那堆我剥剩下的果壳,低低哼笑了声,我一心虚就把果盘搁了下来。
如碧赶忙上前把它端了下去。
司命看了看我,转身又对着如碧道:“拿些清淡的糕点来罢。”
“是。”
如碧捂着嘴退了下去,很快便又端了一盘桂花糕来。
“殿下,这是小厨房新做的桂花糕,还热乎着呢,奴婢告退。”
司命颔首。
我正喝着他端来的茶呢,余光瞟见他这做派,眼珠一转,笑道:“你倒是应得蛮痛快,想来这身份已然是适应的不得了。”
司命淡然看我。
我放下茶盏,忍不住挑眉,唇边笑意愈浓,手朝他肩膀上一拍,“这么,萧霁止,叫声‘姑姑’来听听。”
窗外日头升起,掩着花簇的积雪在枝上摇摇欲坠,融融风过,屋子里笼起似有若无的梅花暖香,司命他直直凝视我片刻,静默无澜的眼眸终是稍稍一动,随即低不可闻地叹出一句:“你……”
我压根没细听他在说什么,只觉着作弄到他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身体本名唤做莘窈,而司命那具则是这朝皇帝的第三子萧霁止。
莘窈其实并非萧霁止的亲姑姑。
她的父亲原是朝中的大将军,却在她出生后不久战死沙场,她的母亲禁不起打击随之去了,先帝怜她尚幼,又因她出世时伴着祥瑞吉照,于是便封了她做公主,同太子一道儿养在先皇后名下。
待她无忧无虑长到一十二岁,先帝后相继崩逝才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后来太子萧殊继承大统,待她如旧,自然而然地她便成了长公主。
萧氏皇朝传到萧殊这一辈,子嗣是愈加凋零,莘窈这皇帝哥哥膝下至今也只得八子。皇后嫡出的是位公主,排行第七,萧霁止是她的三哥,因为生母早逝,便一直由皇后照料着,因而小一辈儿里,属这两位感情最要好。
所以其实,我也并非存心要占司命这个便宜,只是辈分摆在那儿呢,他这一声“姑姑”我现今属实担得起。
至于我同司命为何偏生占了这俩人的壳子,那也还真真是凑了个巧。
那日我俩掉下轮回台,本该经一遭投胎转世重做回凡人,然这轮回命数中并无我同他的气运,那便只能借旁人的运道了,赶巧那时候碰上莘窈与萧霁止的魂魄离体,气运凋零几近没落,因此才有了我们鸠占鹊巢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