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到了天宫,我见过了天帝,也不曾耽搁,便去了无怜渊。
去往无怜渊,必定要经过紫薇帝君的府邸,奇的是我只见他府门紧闭,倒是外头那一排排芙蕖的开得正盛。
心下倏然一动,捻诀间伸出手指,于是一只还沾着晨露的芙蕖便稳稳落入了我的怀中,我瞧着愈发欢喜。
想来前去探望,定是没有空手去的这个理儿,然寻常的物什,无论什么配上那位都是顶俗气的,可我瞧着这芙蕖就很好。
都说芙蕖出绿波,其蕊有香尘。
而手持芙蕖,待那莲香染袖,何尝不是一桩妙事。
到了无怜渊,先由守门仙子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红衣仙子走了过来,她朝我恭敬一拜,笑道:“小仙红莲,见过青刹上神。”
再一拜,“得知今日上神要来,主上特地吩咐下去,今日除了上神不见客,还请上神随我来。”
听了这话,我很是诧异,“劳娘娘费心了。”
这无怜渊本处天界极北之地,又因这殊若娘娘是上古仙神,仙气很是纯清,而这一路上尽是满池的红莲锦鲤伴着飞舞的仙鹤,因此这整个无怜渊就像是座雾气笼罩的宫殿,显得分外仙泽绵长。
我瞧着那满池的莲花,看来这位娘娘和紫薇帝君到底不愧同为上古的神祗,便是情操和品趣都如此相近。
及至一处殿中,我瞧见门外匾上写着“赋莲妙华”,殿内的摆设很是素淡清雅,而领我至此处等候,红莲仙子便离开了,所以此刻殿里除了我是瞧不见半个人影的。
这一下,我倒是更猜不透这位娘娘的心思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那位娘娘,我一拂袖,一尊精致的青瓷瓶便现于桌上,我将手中芙蕖在瓶中养好,就在我百无聊赖之际,大殿中央的一把古琴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我的眼中。
纵观这六界八荒,我还未见过有哪件神器能及这琴的半分颜色。
泠泠芳华,剔透如玉,却清冷胜雪。
相传混沌之初,有凤凰涅槃,化骨为琴,名曰引骨琴,浴火以残躯创仙境,此乃后世衡虚玄湖。引骨琴遇雪凝冰成玉,引情然焚心成痴,虽为上古至高法器,实则不详。后有仙者得之,断其一弦,以半颗莲心结印封之,沉入衡虚之湖。
先前闲来无事我曾把仙界藏书阁的书翻了个遍,琢磨着那些被掩在沧海桑田下的故事究竟是什么,然而到今却终究也没有能弄个明白。
就像这把引骨琴不知在衡虚玄湖尘封了多少万年,眼下却轻易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晓得,这世间,能得冰雪润玉之长的唯有这把上古神器。
可偏偏这把神器却生得十分邪气,便是叫人碰都碰不得。
“你认得这琴?”
随着一阵极淡的莲花香气,入眼的先是一块青色的衣角,随后一个纤长的身影从我身后缓步走来,带着一股极清冷的气息。
“可是那上古神器引骨琴?”我如实说道,朝来人福身作礼,“青刹拜见娘娘。”
“上神无需多礼。”她微微一笑。
隔着一层面纱我瞧不清她的面容,弥录在我来之前就特意嘱咐过我,无怜渊这位娘娘的脸在仙魔一战的时候落了疤,叫我莫要注意人家的脸。
“上神方才说这琴是那引骨琴,实则不然。”她纤长的手指抚着那把琴,指间一带,便是一阵极清泠的声线。
我有些诧异,“它倒是同古书上记载的相差无几。”
“上古有仙者取弦封琴?”
我点头表示赞同。
她同我笑笑,继而又道:“而这把琴便是用那根弦做出的。”
她半垂着狭长的眸子,片刻后再朝我淡淡一瞥,漾出的目光悠悠远远。
“名曰‘释无’。”
当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里隐隐一动,有些人有些事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般向我袭来,可一旦我靠近时,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果然不记得了。”她的眸中缓缓绽开一抹淡笑,轻轻柔柔地落下万千风华。
“这样也好。”她又慢慢道。
“现下我此处无需上神照拂,天帝同上神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有一事我兴许得劳烦一下上神。”
我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顺势应了声:“娘娘请吩咐。”
“烦请上神替我去凡间走上一趟罢。”
而后她目光微移,便瞧见了立于桌上的那朵芙蕖花,片刻后温柔称道:“这花倒是个顶好的。”
我也笑了笑,心想:它果然是个有福分的。
我欲度有情,烦恼作障阻。
我仔仔细细将面前这间医馆两侧柱子上所写的佛偈打量了个通透,再一瞧堂外那匾——三藐堂。
诚然这铺子看上去压根不像个正经地方,可它却实实在在是个正经医馆。
但我听闻凡界这年头黑店挺多的。
在里边站着抓药的是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男子,一双墨眸淡静儒雅,瞧上去很是俊秀清美。
我有意站在最末,待我面前的人都抓好药了,那人才对着一直不做声的我问道:“姑娘可有药方?”
他的声音很是清冷。
这么个人,我倒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道:“哦,我是来找个人。”
“何人?”那双狭长的墨眸微微眯起,瞬间连同他的人都染上一股清冷的味道。
我皱眉,“便是你们当家的那位。”
“你……”
“你找阿骨?”还未等他说完,忽地从医馆外飘进来一抹红色的身影。
那人径直向我走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腰而落,唇边的妖娆笑意肆意荡开,眉眼盈盈处我仿佛瞥见一颗泪痣。
恍然间我倒很是想念那只老妖精。
他既是这样问了我,我便点点头,“有人托我给她送样东西。”
先前的男子依旧是一副清雅的模样,一双墨眸如水隔雾,听了这话却是再也没理睬我。
红衣男子掩在艳丽衣裳里的手兀自伸到我的面前来,眉眼弯弯,“如此,交予我也是一样。”
一句话酥软得能叫人心里开出花来。
可这话从这样一只妖精嘴里出来我断然是不能信的。
我瞧了他几眼,拈了个诀将医馆的门关上,这才走到一旁的木桌上,施法变出那张琴来。
“今日无论如何我都是要见她一见的。”我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然后慢慢呡了一口。
既是应承了那位,我自然是要亲力亲为。
那妖精似乎一愣,于是悠悠打量了我一番,随后脸上妖娆的笑容淡下。
我也不再瞧他,只对着他旁边那个冰冷如玉的男子开口道:“玄渊君好兴致啊,这历劫不过才三万年,你怎地又想不开下凡了?”
是了,面前这位就是仙界传颂的那位风骨冰清的紫微大帝玄渊君。
若不是他刚才对我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同三万年前他归位我前去祝贺他时一模一样,我定是认不出他的。
玄渊君听罢淡淡扫了我一眼,“青刹上神未免管的宽了些。”
我瞪直了眼,“帝君莫不是在耍我不成?”
他既是早早就将我认了出来,又何苦同我在这儿浪费时间。
“那你又当如何?”清冷的眼扫了我一下,“有些人做了几辈子的神仙,混到这辈子委实有些不成气候。”
我无语凝噎。
这个人怎地这般蛮不讲理,然好在本上神性子好,不同他计较。
这时候,那只一直默不作声的妖精掩着唇嗤嗤笑了起来,这抹笑让他的整张脸变得更加生动妩媚起来。
那样子活脱脱就是第二个释离君。
“玄渊,你瞧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差,上神既要见阿骨那见便是了。”他一挑,显得格外轻佻。
于是,他转了个方向,朝楼上喊去,“我的好阿骨,下来了,贵客来了。”
这只妖真是比玄渊君顺眼多了。
“倒是听你们吵吵了半天,姑奶奶我在楼上都不得安生。”
这时从医馆上面的阁楼慢慢走下一名女子,她生的极美,鬓边簪着的一朵木芙蓉,开的如火如荼。
她就是我要找的长骨了。
自她下来后,旁边的那两位再不多话。
“你找我?”她走到我身边,对着桌上的琴一阵细瞧。
突然她指间带出一点星火,琴上的锦布缓缓褪去,露出整个冰玉似的琴身。
“哦,是释无琴啊。”片刻后,她轻轻道出这个名字。
我一惊,“正是。”
“凤骨化琴,果然不假。”她喃喃道出这一句,随后收回视线,朝那只妖的方向扬了扬眉,“既晏,姑奶奶我用这琴替你做个金身如何?”
“好啊。”那只妖微微眯起眼,笑着应道。
“引骨焚情,老妖,你不得好死。”玄渊君冷笑一声。
“那么阿骨,你舍得我死吗?”
听到这句,长骨望向他的眼摇曳开大片绚烂的涟漪,脸上有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我自然是舍不得的。”
“可惜了啊……”她继而转向玄渊君,“玄渊,你可有想求的?姑奶奶我也许你一次。”
“动了它,你也会不得好死的,长骨。”
“那什么时候不得好死?”长骨满不在意道。
“不知道。”
“不知道?”随后,我瞧见她妖娆明艳的脸上勾起笑,得意且鄙夷,“你就是胆小呢,玄渊。”
最后,她的目光又落回我的身上,“那你呢?”她敛了笑靠近我,我的手触到她的一缕发,冰冷刺骨,“我可以满足你所求的任何东西,只要你——”
“扣扣扣……”就在这时,关着的门外传来一阵清晰的叩门声。
“关了门姑奶奶我还怎么做生意。”长骨抱怨。
还未有人去开门,那门便自己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人。
碧绿的眼,淡青色绢着水墨莲纹的衣,风雅翩翩,唇角的笑动人心魄。
他修长的手挥开一把骨扇,“打扰一下,我只是来接个人。”
“主上,来客了。”无怜渊中红莲领着一人走进了大殿。
殿中的纱帘皆被放下,燃着的红烛裹着夜风漾开几缕清冷的味道。
闻言,殿内的女子隔着一层青纱珠帘,放下手里依旧冰冷的书卷,看了一眼红莲身后的人,笑道:“当真是稀客。”
红莲福身后悄悄退下了,大殿之中的红烛烧得越发绚烂夺目,青色的纱幔上依稀被镀上了一层艳丽却又清远的颜色。
浓重得无法言喻。
来者将一把骨扇抛至女子身边,声线清冷干净,“你擅动了他们的命劫——”
“那也是我的命劫。”女子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纤长的手指展开骨扇,循着扇面的骨轸一点点拂过去,一双眼藏着深深的眷恋。
“你会遭天谴的。”沉默了一会儿,那声音又说。那女子却轻笑起来,“与其担心我,你倒是更应该担心你身边那位。”
“你既是知道她若动了那琴,后果会怎样,为何还要给她?”
“我可怜她。”女子合起扇子,“轮回了千百世,她不过是要寻那东西,从前她帮过我,我此番不过还她一个情罢了,倒是你——”她向着珠帘外站着的人影淡淡一瞥,“倘若她哪一日晓得你骗她良多,你情何以堪?”
“那你以这样的法子换他归位,你又至他于何地?”
扇柄握在手心铬得隐隐发疼,女子却温温笑了起来,“佛舍浮世,净土无痕,魔宫隐蔽,恶道休息。到那时八部天龙引焚火,所有的一切当真干干净净了。
”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
“有,替我重塑大罗不灭金身。可你晓得,对一具连魂魄都不全的仙体来说这简直是空谈。”
“那你就不想再去见见他么?”
“见谁?”
“宸清。”
女子在珠帘内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打开扇子将它重新细细抚摸一遍,她说:“她即是我,我与他同在,未曾分离。”
帘外男子一双墨色的眼无上悲悯。
若要人不死,先做活死人。
“你果然是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