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令人心痛的孩子们
lynn的群安静了很久,偶尔有个人发张蛋糕的照片,却并不能激起多大的浪花,看来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她的事,不忍打扰。lynn家老大情况虽然总体稳定,也没有术后并发症,小问题却总是接二连三,花样百出,不时提拉着她本来就绷紧的神经。苏潼青从高压锅里捞出差不多晾凉的酱牛肉,因为加了甜面酱,牛肉被一层薄薄的酱汁包裹,所以叫做“酱“牛肉?她挑了几块顺眼的盛在饭盒里,打算给lynn拿过去,这阵子她和郑光辉轮流在医院陪床,回来还要照顾老二,娱乐老二,好好吃饭就更加重要。
今天郑光辉去了医院,lynn上午回来,昨天夜里没睡好,一觉补到下午三点多,才回苏潼青的微信。苏潼青看看表,已经快半夜,lynn说还没有睡,白天睡够了。苏潼青端着饭盒过去,夜里凉快,洗清白天的燥热,她们俩索性就站在门口的灯下说话。lynn看上去倒比之前缓过来点儿,她说这一阵在医院,看到了很多平时从来不曾遇到也想象不到的世界,如果没有老大这事儿,单就平时的生活,可能永远都不会与那个世界有任何交集。近距离接触医生和护士,每个人都认真工作,兢兢业业,竭尽全力减轻患者和家人的痛苦。那里感觉不到外部世界的纷争,种族、民族和政治,这些矛盾的焦点都被隔绝在外。lynn说之前有时候会和郑光辉聊起国家之间的矛盾,虽然他俩国籍不同,成长环境也不一样,但因为都是华人,所以她可以理解郑光辉说的那些事情。可是看到医院里各种肤色、来自各地的医生和护士都会同样认真对待各种肤色、来自各地的孩子,曾经听到的那些偏激的指责和言辞突然让人觉得那只是站在高处的指手画脚,不免过于狭隘。包括消防员和急救医疗技师,他们救治生命的时候也是认真对待每一个个体的。所以哪里的老百姓都是老百姓,不应该与国家和政策混为一谈。
除了工作人员,lynn每天出来进去看到各种患有癌症或者血液疾病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心力交瘁地在医院陪伴。最让人痛心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一段并不能通往愈合的旅程。lynn说昨天夜里值班的护士是个特别爱说话的中年人,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对什么事反应都特别夸张,很有表现力,也很有感染力。lynn跟她说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出院,感觉已经太长了,护士说楼下有个小女孩儿,13岁,已经在医院住了13年。一个是身体状况出不去,另外即使可以出院也没有适合她居住和生活的地方。她妈妈过一段时间来医院看她一次,自己生活都很困难,更无能力抚养女儿,所以这个小姑娘真的是“一辈子”都会住在医院里,而这只是医院里众多身世悲惨的病小孩之一。lynn说今天离开医院的时候跟一对神色黯然的夫妻一起坐电梯下楼,他们是从蒙大拿来的,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孩子癌症,今天很不舒服。lynn说听到这些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深深的同情。她说医院也竭尽所能为本就深处痛苦之中的孩子和家庭提供服务和便利,有各种义工提供免费服务,早上还有两位志愿者奶奶牵着一条可爱的大狗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走,给病中的孩子带去一点欢乐。医院设有专门面向家庭的服务中心,洗衣机烘干机咖啡机计算机供患者家属随时免费使用。lynn说平时不觉得,因为自己周围的人生活其实都差不多,但是不幸的人也真的有很多。郑光辉最近也转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挑剔,看来确实经历过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以后才会让人有所触动,有所意识,有所改变。可是,为什么一定非得要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以后才能懂得包容和珍惜,做到心平气和呢?
又是星期一,却不是普通的星期一。
背心儿等不及苏潼青把车停进停车场,在离操场很近的路边急不可耐地跳下车,一边走一边低头塞衬衣。苏潼青照例操着当妈的心,总想留下点儿什么,所以多年以来总是手机不离手,因为可以随时拍照,没办法,拍了十几年,早都习惯了。也就是几年的工夫,他们的背影越来越高,步子越来越大,倒是再也不用担心会哭了。他们走得越来越利索,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车上还有丸子,今天给她请了半天假,跟苏潼青一起参加哥哥的毕业典礼。三年前,哥哥小学毕业典礼丸子也参加了,当时她上三年级。那天她的班上有四个小女孩儿请假参加哥哥或是姐姐的毕业典礼,结束以后一起回教室,苏潼青跟在后面,看着四个并排走着、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小姑娘叽叽喳喳,突然觉得特别美好。三年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转眼又是一个里程碑。因为疫情,每家只能有两个人参加毕业典礼,事先还要把名字报给学校,丸子很想参加,只能占汪洋的名额。
体育场看台上的座位已经被标记好,每两个人挨着,前后左右都没人,全部错开。苏潼青和丸子找到自己编号的座位坐下,还没来得及东张西望,立刻感到太阳格外慷慨,一下把人晒透。苏潼青抬头望天,云彩倒是有些吝啬,躲得无影无踪,不是冬天满世界都是你的时候了哈?!好在苏潼青带了把伞,她顾不上在美国下雨都没人打伞所以打伞挡太阳四不四矫情这句潜台词,自顾自撑起伞。人渐渐多了起来,苏潼青向下面操场望去,一草地孩子,本来就远,还都戴着口罩,更难分辨。苏潼青一边后悔没带望远镜一边环顾左右,突然发现周围的很多人都撑着伞,看来被晒急了都一样。坐在后面一排的一个男的倒是知道带把鲜花,没坐一会儿,不知道是自己受不了还是花受不了,跑出去,过了一会儿也扛着把伞回来了。
还有一刻钟毕业典礼才开始,苏潼青看着操场上喜气洋洋的布景、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身边喜气洋洋的人群,上次来这里只是几个星期前,当时苏潼青在下面操场边上,一片恐慌和悲哀笼罩着整片天空。那是一个平日里的上午,微信群里突然有人问刚刚学校发了一个短信是什么意思,苏潼青这才发现有条未读的短信,打开一看,说学校有医疗紧急情况。没过几分钟,群里开始炸锅,有人说学校去了四辆警车、20多警察,出事地点在一个男厕所里。紧接着就有人判断,一般发生在学校厕所里的意外都是吸毒过量。正看到这里,苏潼青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她一哆嗦,谭越问她看没看见群里的讨论,觉得很紧张。苏潼青安慰了她几句,暂时也做不了什么,随时注意学校更新,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点儿紧张,一直盯着群里的更新。很快就到放学时间了,学校发通知,让去学校接孩子,跟平时不一样,所有人已经都在操场上了,要家长自己走过去认领。
那天,学校周围堵成了一锅粥,绝大多数家长应该都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各种猜测和不确定不光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上不断堆积,每个人心里的不安也不断堆积,越堆越多,直到快溢出来,只有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全须全尾儿,拉住他们的手,才能踏实下来。那天丸子和背心儿上车以后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操场上有的老师在哭。那天下午,更多的消息在微信群和社区社交平台此起彼伏,大家仿佛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拼图碎片,对的错的、有用的没用的,加上各种分析和继续猜测,试图拼出一副完整的画面。当天晚上苏潼青正在收拾碗的时候,丸子一个同学的妈发来短信,说那个孩子没有抢救过来。虽然不知道是谁,连几年级都不知道,苏潼青依然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想到了很多细节,然后控制不住地把自己代入进去。原来曾经觉得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也可以就在身边。第二天下午,本地社交平台上孩子爸爸发了一个声明,说是因为抑郁症,跟毒品没关系,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确定疫情对于自杀的影响有多大,但很可能就是一个加速恶化的因素。没过几天,丸子说自己一门课的老师辞职了,这已经是她教过的学生里第四个自杀的。苏潼青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会不时想起,从来没有意识到老师这个职业还有这样残酷的一面。
试麦克风的噗噗声把苏潼青从阴郁的情绪里拉了回来。苏潼青扭头看了看丸子,虽然打着伞,戴着草帽,滚圆的小脸儿依然红扑扑的,给苏潼青照相出了很大的难题,无论上下的角度还是身体的角度都得更加挑剔,如果无论什么角度照出来的都是一个小胖墩儿的话,那就只能靠裁了……疫情这一年在家,她长高了不少,但是胖了更多,这对苏潼青来说真是个每天都要面对的难题,又想给她吃好吃的,又怕她太胖。不光是好看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跳舞时减轻脚部压力,尽量不受伤。有了那个孩子的事情以后,苏潼青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成长的过程中,哪能时时刻刻保证完美?暂时的偏离本身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只要身心健康,快乐平和,平平安安的,已经就是完美了。经历一次疫情,每个人对于生活幸福以及身边人的标准是不是也与从前有些不同?
各种讲话以后就是毕业照了,苏潼青不记得从小到大两个孩子跟同学照过全班的集体照,从小学到初中,每年学校都会出一本影集,里面有全校所有孩子和教职工的照片,以班级为单位,都是单人的。影集后面介绍学校各种活动和俱乐部的部分有一些集体照,大都也是比较随意的照片,并没有那种全班、全年级站得整整齐齐的合影。这本影集也是学校家委会集资的方式之一,小学的时候不觉得,过几年再回过头看,还真有点儿意思。
拍照的队伍很长,苏潼青一个个孩子看去,有的姑娘无论神态还是身材看上去已经像是大人,加上浓妆艳抹,戴着快能杵到前面人的假睫毛,穿着紧身裙和高跟鞋,如果在大街上,不太会想到是个初中生。现在苏潼青明白为什么一般的私校都要求穿校服了,这么大的孩子,无论自由还是规矩,都只是适中才好。孩子们领了毕业证书,然后挨个站到照相机前,留下初中最后一张笑脸,只是这张毕业照有些特别,透着浓厚的时代气息——无论笑与不笑,都被口罩遮个严严实实,希望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戴着口罩照毕业照的毕业典礼。
就在丸子已经怎么呆着都不耐烦,两个人猫着腰离开座位,跑到出口那里活动腿脚的时候,毕业典礼结束了,观众席上的人们欢呼着涌向操场,找到自家孩子,然后开始各种合影。苏潼青带着丸子找到背心儿,发现背心儿的同学aiden和他妈妈高然也在旁边,高然和苏潼青都是北京来的,偶尔约个饭。要说这俩孩子的缘分真是有点儿神奇,一年级的同学,然后分开了几年,初中又到一个学校,曾经一起逛过南锣鼓巷,吃过很好吃的炸鸡翅和意大利面,两个人偶遇的地点不仅包括附近滑雪场上同一班滑雪课,还有北京农科院的游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