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美国厨子与宋代厨娘
crossroad新开了一家汉堡包店,叫dick’s,不远处就是dick’s运动用品店,美国人是对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情结吗?苏潼青曾经问过背心儿,回答就是个名字,好像也没有什么背后的故事。疫情期间,饭馆一家接一家关门,还在撑着的也是很不容易,现在竟然还能开新店,也是很有气魄。这是一家主打传统美式汉堡包的店,说“店”都大了,其实就是一排窗口,里面做饭,窗口卖饭,就像中国的食堂那样。窗口前就是停车位,没有吃饭的地方,真是专为疫情而生的。菜单很简单,汉堡包虽然有6种,但只是面包牛肉饼奶酪以及几种简单配料不同的排列组合,此外还有薯条、汽水、传统冰激凌和奶昔。没有任何新奇的卖点、新奇的包装、新奇的成分或者配方,每一样只是非常正常朴素的模样,就是说起一个名字你会想象到的那样。速度快、位置方便加上价格适中,就可以招来等候的队伍。所以食物只要本本分分做好,把功夫下在食物本身和服务上面,不用一味追求新奇,也可以顾客盈门。花里胡哨可能一时会吸引眼球,成为网红,让人尝个鲜,满足一下好奇心,能红多久可是不一定。苏潼青还是觉得“网红”是个贬义词。
丸子是听罗马尼亚同学说的那个汉堡包店开门了,有一次苏潼青和丸子去逛街,正好看到,才知道原来就在这儿,但是当时已经吃过饭了,就说哪天中午尝一回。今天轮到两个孩子网课,苏潼青又忙,她把一碗刚炒好的韭黄肉丝和米饭放到汪洋桌上,然后直接开车出门。正午时分,街上没什么车,更没什么人。太阳从天窗照下来,虽然外面温度舒适,但是只要一有太阳,车里就非常燥热。苏潼青把遮阳板拉上,等红灯时,她发现最近所有路口中间的小隔离墩尽头都立了一根黄色的小铁杆,专治各种弯儿拐得太小把隔离墩压碎的车。就像头几年,苏潼青家门口马路中间无缘无故被修了俩花池子,修的时候没看懂,后来才明白,原来是为了防止提前很久就拐到左转道上的车的,之前堵车的时候,有的车图快图省事,干脆一直占着拐弯的道开。看来美国人有时候也是能想出点儿委婉的办法治理各种开车毛病的。
苏潼青把车停到距离卖饭窗口只有几米的车位上时,正好12点半,所有窗口全开,每个窗口前都排着两三个人,标准的安全距离。一共有五六个队,每支队伍移动得都很快,苏潼青点了俩叫做“豪华”的最高配置汉堡包,其实就是中国人概念里普通的汉堡包,所谓豪华,只不过是两个肉饼以及所有其他配料,那么不豪华的汉堡包就是一片肉和一片奶酪,当然还有特别朴素版的,两片面包夹一个肉饼,苏潼青总觉得这样的汉堡包还没做完,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卖?就像小朋友都喜欢的奶酪披萨,那不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秃披萨吗?苏潼青刷完卡,服务员说稍等一两分钟,苏潼青就往旁边迈了一步,然后就开始看后面忙碌的大师傅做饭,这是苏潼青从小就最喜欢干的事,百看不厌。
首先吸引苏潼青目光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她手旁有几摞颜色不一样的纸,代表不同组合的汉堡包。她飞快地把一个汉堡包放在纸的中间,然后三下两下用纸把汉堡包裹严,右手飞快推出,每个动作都高度一致,就像在推一个个桌上冰球,速度也一样。汉堡包个个精准滑至台子的另外一头,这边窗口服务员转个身就可以把汉堡包装在纸袋子里交给客人。苏潼青看得有些发呆,这时,姑娘旁边的大师傅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算是这个汉堡包店的大厨了,面前是一块大铁板,上面整整齐齐摆了几十个汉堡包的面包,内容各异。他拿着一个长铲子,一下可以铲两三个,面对着那么多的面包,仿佛指挥着一支军队,需要随时调兵遣将,部署全局。技术活儿虽然有趣,但是也属于熟练工种,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吸引苏潼青的是大厨本人。他穿着一件雪白挺阔的衬衫,袖子上有一道笔直的熨烫痕迹,衬衫的布料随着他的动作有规律地起伏,质感十足。大厨脖子不长,扣子一直系到下巴下面,严丝合缝,而在脖子到下巴这非常局促而有限的空间里还存在着一枚精致的小领结,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他红光满面,全神贯注,盯着他的大部队,统领全局,傲娇而又自豪,满意而又富足。窗口服务员把一个棕色纸袋子交给苏潼青的时候,她怔了一下,有些不舍地把目光移开,这是今天出来买饭最大的收获,足够惊艳。
回家路上,苏潼青脑子里一直都是刚才那个大厨,她想起前不久刚刚看过的宋代厨娘的文章,竟然有种穿越了的异曲同工。无论美国厨子还是宋朝厨娘,衣着干净整齐、体面光鲜并非必要条件,他们有很多正当理由穿着随意,更不要提打扮起来,如果还是这样做了,只能说明他们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全情投入,并且深爱。这是一种尊重,对于职业的尊重,对于客人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
背心儿头天晚上又紧张地临阵磨了几个小时的中文枪,他前天刚打完第二针,虽然反应没有苏潼青大,还是吃了两次药,影响到了中文考试。考试这件事,实在不行可以暂时推一下,但是绝对不能拖长了。论中文平时的用功程度,背心儿是不如妹妹的。卫老师要求每天从头到尾读两遍教材,妹妹可以做到,背心儿是要打些折扣的。可是这个事情也怪,每次考试时妹妹都拿不到速度的加分,哥哥多数时候却可以拿到,连苏潼青都替丸子觉得冤。不过呢,很多事,跟天生条件有关,努力了,平静接受结果就可以了。苏潼青上学的时候自我感觉也是用尽了全力,分数却不如周围只靠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年轻小伙子,以至于她经常怀疑到底是智商的问题还是努力的问题。原来没有手机的时候,苏潼青跟田蜜都是互相打家里座机的,苏潼青打过去的时候经常是田蜜的爸爸接,田蜜问谁来的电话时他爸经常回答:就是说话特慢的那个小孩儿。看来丸子是把苏潼青的这个特点继承到了,所以苏潼青从来不要求丸子得速度加分,但是要求她尽量保证答对。速度很大程度是先天,而正确全部都是后天,正确比速度更容易把握,更基础,也更重要。
每次背心儿考中文,苏潼青都得在旁边陪全程,不光是她,每个考试的孩子都得配一个大人,因为需要帮助掐表和听口语对错。暂时不需要做什么的时候,苏潼青就斜躺在背心儿的床上玩儿手机,假装在监考。作文写了一个“夫妻肺片”的典故,其中写下这么一句话:工作在牛肉脯。就这么6个字,却反映出不少问题。“脯”这个错字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说的一个是英语思维,谁会说“工作在牛肉铺“?正常的中国人都习惯说”在牛肉铺工作“。另外一个就是缺乏背景知识,古代人说工作吗?此外还有语感的问题。苏潼青跟背心儿分析完,背心儿却把这些问题归咎于很久没回中国了。这倒是让苏潼青没想到,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道理。以前每年都回不觉得,两个孩子的中文总是在回国前出溜回去一些,经过一个暑假的强化,离开时最好,然后再到下一年慢慢退步的时候再回去拉一把。哪怕在北京自己买个奶茶和冰棍,在托管班跟老师和同学聊聊天,都是学习语言重要的一部分。表面上这一年中文一点儿都没有放,但是语感却悄悄退步了,而这个东西在平时学习和考试中是完全看不出来的,都是反映在非常细小的地方,比如四月份刚返校第一天,背心儿嘱咐苏潼青:“中午别忘了来取我”,与“工作在牛肉铺”如出一辙,都是赤裸裸的英译中。
苏潼青收到芭蕾舞学校发来的邮件时,刚把一盘意大利面端到桌子上。丸子的嘴越来越刁,吃肉酱意大利面不要肉。苏潼青想起原来在北京上班时,办公室一个同事说早上买早点,排在他前面的人说要一碗炒肝儿不要肝儿。自从苏潼青知道意大利面属于低升糖食物后,对这种黄澄澄、实打实的主食及其所有变体好感倍增,而且不光能做各式传统意大利面,中式凉面也很搭,粗细还有商量,利爽筋道,即使隔夜也不会软榻,无论成分还是相貌,都堪称完美。丸子起身,把盘子里的叉子塞到洗碗机里,又从抽屉里拿了双筷子。这孩子,现在连吃炒米饭都要用筷子,的确没有理由不用筷子吃面条,即使是西式面条。相比之下,哥哥是吃什么饭搭什么餐具,妹妹则是一双筷子应万变,而这只是两个孩子千差万别中非常细微的一点。苏潼青经常想,同爹同妈生出来的娃都能差别这么大,如果天南海北毫无关系的两个人还能成为特别像对方、特别懂对方的人,朋友也好,恋人也罢,那真是特别特别小概率的事件了。如果遇到,请珍惜。
苏潼青打开芭蕾舞学校的邮件前还有点儿紧张,她预感到这是一封通知下一年升班还是留级的信,而留级基本意味着到此为止。怎么说也跳了6年,不要说小孩,这个长度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不能说是可有可无。所以,当苏潼青看到“四级”的字样时,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大声叫丸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丸子跑下楼,虽然没有表现得特别兴奋,苏潼青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喜悦,这让苏潼青也觉得很欣慰。说实话,丸子6岁开始跳舞的时候,真是说不上有多热爱芭蕾,那会儿小,傻乎乎的,塞到哪儿就是哪儿,如果当时去练体操或者踢足球,可能对她来说跟跳舞也没有多大区别。网课一年多,丸子在家跳了一年多,苏潼青一边看着,虽然基本功说不上有多硬,但是比起头几年,也能看出一些优雅的姿态和对于身体各部分有意识的控制了。苏潼青要求不高,不要说专业舞蹈演员,如果不喜欢,甚至连登台也不要求,锻炼身体为主,这是自己的,只要一直跳着就很满足了。没想到要求低,反倒是可以长久,而技术和兴趣这个事儿,可能会在某一个年龄段瞬间发生质变,也未可知。倒是一开始兴趣满满、雄心勃勃的项目,因为要求过高,期待过高,结果反倒不会长久。无论自己家里还是周围,这样的事情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