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前表姐程芳菲;钼靶异常
程芳菲给苏潼青发了一个天鹅蛋糕的小视频,基本原理是用勺子把融化的白巧克力在油纸上抹成一片片羽毛的形状,凝固以后揭下来,按照同一个方向错落插在塑好型的蛋糕上,然后再加脖子和头,成为一只羽毛丰满的立体天鹅。苏潼青对程芳菲表示感谢,想起几年前的感恩节曾经做过类似概念的火鸡蛋糕,告诉程芳菲,程芳菲问苏潼青能不能看看火鸡蛋糕的照片。苏潼青翻了很久朋友圈也没找到,一个是因为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年,所以需要把那几年感恩节前后几天每天的朋友圈都看一遍,翻来翻去好几遍终于找到时才发现火鸡蛋糕的照片藏在一个帖子的最后,光是看朋友圈列表是看不见的。这么多年,程芳菲没有变,苏潼青也没有变,她们之间相处的感觉和方式也没有变,都有那么点儿北京大妞直卜楞登的轴劲儿。
程芳菲是苏潼青的大学同学,同届不同专业,身材高挑,盘靓条顺,比例极好,集运动健将和学霸于一身,还会画画,所以审美也是可以的。苏潼青上学的时候,上着半截,学校突然被西三环从中间一分为二,苏潼青在东院儿,程芳菲在西院儿。苏潼青高中有个很铁的男闺蜜,大学也去了那个学校的西院儿,跟程芳菲同班。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苏潼青认识他们班的所有人,时不常也会与男闺蜜和程芳菲一起玩儿。哦,除了同学这层关系,程芳菲还是苏潼青当时男朋友,也就是前夫的表姐,也就是说,她们俩在毕业几年以后还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亲戚。
程芳菲大学毕业不久就到了美国,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一切就像之前的生活那样按部就班,秩序井然。她离开中国以后苏潼青跟她就没什么联系了,那会儿没有微信,仅有的联系方式不足以像现在这样容易保持密切关系。再后来,她们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亲戚了,就更没联系了,直到多年以后的最近,男闺蜜跟苏潼青说,程芳菲问他能不能加苏潼青的微信。
对于这个问题,苏潼青还是考虑了几秒钟的,不过也只是几秒钟。与其说是考虑要不要加程芳菲的微信,不如说她快速回忆了一下过去,重新捋了捋几个人曾经的关系,毕竟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有意去想,苏潼青恐怕再也不会与程芳菲有什么交集。
苏潼青同意加程芳菲微信的时候,就意味着心里要为多年以前的事情即将被重新提起而做好准备。这部分其实再过多久,再怎么放下,重新提起对苏潼青来说都不能说是完全无动于衷的。但是,从程芳菲的角度来说,苏潼青也能理解她是一定会提的,也是必须要提的,如果完全只是为了怕苏潼青心里介意而只字不提,感觉其实会更加奇怪。所以苏潼青心里很清楚,也做好了思想准备。
程芳菲应该也是充分准备过的,毕竟之前若干年两个人互相知道对方的事情都是从别人那里,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直接联系。程芳菲考虑得很周到,既对多年以来全家人的鲜明立场进行了解释,又对这件事对于苏潼青的伤害表示了歉意,还告诉苏潼青自己曾经也经历了一次感情上的挫折,伤得不轻,所以对于苏潼青是可以做到共情的。最花心思的一个细节就是程芳菲从始至终提到她表弟的时候,都没有直呼其名,而是用的“那个人”这三个字,因为怕名字会让苏潼青心里不舒服,也是挺难为她的,苏潼青对于这一点以及所有为她的周到心思都非常领情。苏潼青与程芳菲的交流中,主要是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此外没有什么主动的提问,以至于过了一阵儿程芳菲可能实在忍不住了,跟苏潼青说,如果想知道有关他的什么消息或者问题,只管问。
终于。
苏潼青曾经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爱的反义不是恨,而是冷漠。并不是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而是真的没有兴趣知道,以至于多年以后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那一切。苏潼青与前任是高中同学,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交集,微信的高中同学群就是一个核心所在,好几十号人在里面,跟谁好的都有,对这件事持什么看法的也都有,但是群主一直都没有把“那个人”加进来,苏潼青是领情的。她虽然不声不响,但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着很多善意。苏潼青对程芳菲的好意和周到表示感谢,但是告诉她没有什么想问的。的确,对于苏潼青来说,那个人无论什么状态,在哪里,做什么,早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为什么要知道呢?苏潼青曾经有过很多女的都会有的毛病,特别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深度挖掘知道更多有关对方的事情,结果费了半天劲终于知道了,才发现受伤的恰恰是她自己,也只有她自己。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去探究任何事情,谁告诉她什么,她就听着,并且选择相信,不知道的也不会去打听和挖掘,脑子里的事情难道不是越少越清净?
苏潼青发现程芳菲特别在意她现在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可能只有幸福美满了她才会觉得愧疚感少一些。苏潼青想起汪洋也是前任的堂妹给介绍的,这一家子姐姐妹妹的,也是操碎了心。苏潼青突然发现,这婚竟然是带售后的,而且负责的时间还挺长。
2020年的最后一天,苏潼青和丸子去了趟alki海滩。因为通往西西雅图的一个大桥有安全隐患,已经关闭,苏潼青只能跟着导航在数不清的居民区和蜿蜒小径上绕来绕去,终于从山坡上看到了海。那天,被云笼罩的天空时不时飘下几滴雨,苏潼青想起10个月前离开西雅图回北京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空。
浓云下,冬日里的海也是灰色的,仿佛一张板起的面孔。岸边行人稀少,海浪独自玩耍,完全想象不到晴暖时的天光正好和热闹街市。苏潼青特意穿了双雨鞋,在水里淌了几下。回想过去的一年,天灾、人祸、不安、焦虑、离别、混乱,很多的第一次,绝大多数都是不好的,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状态到底还要持续多久。苏潼青跟丸子最近刚好背到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生》,无论环境还是心境都很应景。无力改变现实的时候,也只能坦然接受。我们到底还要经历多少意外和忍耐,才能真正拥有对于万物忧乐两忘的胸怀以及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和洒脱?
苏潼青和丸子在海边没呆多久,还没有来回路上的时间长,就往回走了。临出门时,苏潼青和了一块面,到家以后开始切韭菜和虾,准备包顿饺子,这是一个北京人对于很多节日的理解和终极解决方案。吃饭的时候,苏潼青想给背心儿和丸子拍张照片,起因是有一天她翻老照片的时候,发现孩子越大,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就越少,在家的这段时间更是几乎没有。她跟两个孩子说你们俩能不能离近点儿,我给你们照张相,两个孩子竟然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把自己的椅子搬得更远了一些,动作整齐划一。苏潼青突然意识到,过去的一年,虽然两个孩子每天都在家里,但是她已经没有像以前那样每天都要发脾气了,而且还在锐减之中。13岁和11岁,竟然已经度过传说中最可怕的阶段,也算是上天对于自己的眷顾。这样想,再看眼前的一切,居然也不是特别的糟。
苏潼青头几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丸子6岁时在学校给她做的圣诞礼物,一块大白布上用彩色水笔画的一名疑似美女。眼睛是两个向斜上方飞扬着的“e”,头顶一层薄得几乎辨认不出来的头发,两边倒是有不少。脖子跟肩膀一样粗,身着天蓝色连衣裙,手戴棕色两指大棉手套,没有腿。美女旁边有棵点着彩灯的空心圣诞树,轮廓倒是还算对称。如果不是今天翻出来,苏潼青恐怕永远也想不起来这块布了。从小到大,孩子在学校或者家里给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做过很多很多的礼物,能一直留下来的却不多。苏潼青突然有个主意,如果把这块布做成一个靠垫,那就既可以每天看到,又赋予了这块布一定的功能,否则再这样继续叠起来塞在哪儿,肯定又忘了,一直到下一次再被偶然翻出来。丸子凑过来,问苏潼青在做什么,苏潼青把缝纫机匝了一半的靠垫套翻过来。看到自己小时候的作品,丸子捂住眼睛,说要给苏潼青再画一个更好的当作今年的新年礼物,然后从塑料箱里翻出一块白布就进了屋。
苏潼青还是用的上次给丸子的狗做玩具用的黑底和白底狗爪子小花棉布,拼接处一半蓝色绒球花边,一半红色绒球花边,还找了几个丸子做手工用的大大小小的彩色绒球,缝在圣诞树上,有的彩灯就变成了立体的。绒球英语叫pompom,发音像一声和四声的“胖胖”,苏潼青想起芭蕾舞支棱着的小裙子叫tutu“突突”,这些词儿都是跟孩子学到的。这两个词很可爱,光是发音就充满着浓郁的感情色彩,如果是带有胖胖的突突pompomtutu或者tutuwithpompoms,可爱程度更是瞬间翻倍。
可是,看着这么可爱的图画,缝着这么可爱的靠垫,苏潼青却丝毫轻松不起来。她眉间紧促,眼睛里看到的是咧着大红嘴傻笑的美女,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b超屏幕上那个四仰八叉,面目狰狞的怪东西。突然,苏潼青左手食指的指尖疼了一下,眉间拧了一下。她放下靠垫,举起左手,指尖冒出一滴深红。她突然意识到,最能直击心底的一句话其实并不是“恶性”或者“癌症”,而是“你还年轻”。
几个星期前苏潼青体检的时候,因为医院人手短缺,钼靶被单独约在了之后的三个星期。检查完没两天,苏潼青收到医院的邮件,说有一侧看不清,让她去隔壁一家综合性大医院复查。还没等她打电话预约,又收到医院发来的纸质信,内容一样,除此之外苏潼青在医院的网上账号也不停给她发信,催她尽快回去复查。苏潼青一向以身壮如牛而自居,从小到大感冒都极少,发烧更是屈指可数,每年体检一切指标正常,此外饮食运动也都很注意,刚刚结束的体检被医生评为自己“最健康的病人”,所以面对回去复查的通知,她一点儿都没当回事。后来实在不想再收到提醒了,打了个电话,很意外地约到了两天以后的,不是说人手短缺吗?
大夫很快进了房间,一个瘦小的亚洲女性,长发,有点像lynn。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表情有些凝重,话语轻柔。她把屏幕往苏潼青的方向转了转,告诉她发现了一个外形不规则的小黑东西,从形状来看,可能不太好。苏潼青可以明显感觉到大夫非常注意自己的表达,无论词汇的选择,还是说话的态度,都在尽量避免让人感到害怕或者哪怕一丁点会引起联想的敏感字眼儿。苏潼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因为她从来没有往那儿想过,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乳腺癌的高危她一项都不占,不过她也明白,凡事无绝对。大夫说刚才也照了腋下淋巴,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建议苏潼青做一个超声引导穿刺活检,看看那个怪东西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等结果出来再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大夫走了,苏潼青一个人坐在已经降下来的病床上,感觉依然悬在半空,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