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体检；大选

    每天的早饭时间都是苏潼青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因为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和限制地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这种放纵是苏潼青不想失去的，是她从身体和精神的各种需求之间找到的平衡，如果再把这部分去掉，每天的乐趣就会少很多，因为食物不仅可以果腹，还可以解馋，满足心理需求。虽然重要，但她也是没有时间和机会好好坐在桌子旁边悠闲地吃顿早饭的，因为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准备其他人的早饭，叫孩子起床。早上总有一堆事，所以苏潼青每天的早饭都是在移动状态中完成的，做每个动作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了，所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做最多事，中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耽搁。今天是个例外，她要空腹去体检，暂时不能享受，她把汪洋和丸子的饭准备好，再把背心儿叫醒，看看表，赶快开车往医院跑。

    很久没来医院，停车场很空，苏潼青戴好口罩，顺着路牌找到要去的诊所。这是一片综合医疗建筑，汇集了很多诊所、实验室和身体各部位的检查机构，苏潼青要去的诊所在二楼。每年来一次，这次还延长了一阵子，所以每次来几乎都要重新看路牌。诊所大厅有些不一样，每把可以坐的椅子两边都有两把拉了黄色封条的椅子，把等候的人隔开，苏潼青到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穿着花花护士服的护士在门口给她量体温，然后让她换上医院提供的蓝色外科口罩。从被护士叫进去，到各种检查，一切都很快。大夫一年多没见到，头发少了，口罩戴上了，此外也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隔了这样的一年多，再见面时总觉得跟从前每年见一次有些不一样，有那么点儿劫后余生竟然还有机会相见的亲切感。体检一切正常，大夫让她去隔壁抽血，然后就可以直接走了。苏潼青顺着走廊去实验室，心里稍微有些忐忑，每次都是这样。胳膊上的血管不好找，苏潼青从小抽血就是个困难户，赶不好就会遇到抽完血淤青一片的场面。大学时献血，她是被单独拎出去，等最有经验的护士给拍了半天才敢下手的。上次在这里抽血就遇到状况，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护士针插进去，没有血流出来，她有点慌，针头没□□，稍微换了个角度，依然没有反应，苏潼青不仅能感到疼痛，更感觉到了护士的紧张。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也不说笑了，她没有再继续换针头的方向，赶快把针□□，夸张地说：你没有血！然后进屋去找别的护士。所以今天当苏潼青被一位奶奶级别的护士叫过去的时候，更加紧张。

    奶奶满头银发，胖胖的，肯定得有70，走路稍微有些障碍，整个人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chanel的镜框精致优雅，散发着隐隐的光芒。在美国这些年，苏潼青最服气，也是最欣赏的就是美国的老太太。年轻姑娘怎么疯怎么魔怎么叛逆怎么放飞自我妖里妖气的都有，到了老太太，竟然一水儿的气质优雅，也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她们穿着讲究，无论正装、礼服还是休闲装，不是贵，而是搭配得体，面料色彩舒适。头发总是很有型，永远都在刚刚做完的状态。所以这种时候，身材走样和头发的颜色及数量都不是问题，精神面貌和奕奕神采可以让人忽略其他一切的不完美。不仅头发，她们的指甲也都是做过的，鞋无论高跟矮跟还是平跟，都是跟年轻人喜欢的样式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会贴着中老年专用的标签，她们只选择适合自己的款式和颜色。她们和蔼可亲，自信满满，只要愿意，就可以一直工作，也可以一直被叫做“girls”而没有违和感。苏潼青有时候就会对比，会琢磨，这是怎么做到的，可能一个因为自我认同，一个因为社会认同，如果一直在一个几乎不会拿年龄当标准而设卡的环境里长大，店里的衣服同款可以从00号到24号，那么确实可以让人对自己的年龄和身材不是那么敏感，所有事情只需要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就可以了。

    银发老奶奶让苏潼青把包挂在墙上，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放下一块隔板，让苏潼青把胳膊放上去，袖子撸起来。奶奶开始准备，拿各种塑料管，核对名字生日，贴标签，撕去针头的包装，抽出棉签，行云流水般，每个动作之间没有任何间隔和迟疑，也没有一丝磕绊。如果不看脸，只看动作，完全想不到是一位老奶奶。她把一根胶皮管绑到苏潼青胳膊上，让她攥拳，然后稍微轻轻拍了两下，很利索地下针，深红色瞬间注入细管，流到塑料管里，然后又换了三个塑料管，让苏潼青松手，整个过程飞快，奶奶的手没有任何抖动，苏潼青甚至觉得还没有欣赏够奶奶各种优雅的姿势，就结束了。她忍不住赞美了一下奶奶的矫健身手，奶奶看上去稍微有些意外，怔了一下，但是马上反应过来，非常高兴，大声说谢谢。

    回家的路上，苏潼青一直在想最近一段时间接触到的这些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50岁以上的女性这个群体。疫情以来，孩子在家上网课，也接触到了一些老师。以前总觉得一个女的上了岁数，最美最好的年华已经不再，除了年龄往上走，脸上身上都是往下走的，想起来总会有些失落。最近接触到的人、周围的朋友和孩子的老师，包括护士奶奶，都让苏潼青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她发现这个年龄的女性才真正开始平和睿智，安静下来，懂得欣赏自己和周围的人，并且有时间也有条件享受生活。她们努力又认真，随和又开朗。她们依然可以像花，到了想开了的年纪，怎么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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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11月3日，星期二，阴，有雨。

    自从看了《三十而已》，苏潼青对于巧克力蛋糕的钟爱完全坐实，并且找到了同好，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给自己做一个。蛋糕可以千变万化，变在成分，变在造型，变在巧克力的种类，变在容器、温度和时长，变在奶油，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横竖都是好吃的巧克力蛋糕。

    苏潼青把厨师机的钢碗放在秤上。这是一个银灰色的方形小秤，非常普通，非常不起眼儿，边边角角的缝里卡着一些面粉，屏幕也有几块水印。秤的平面稍微有些歪斜，那是有一次收拾厨房台面，被苏潼青胡撸到地上摔歪的。当时的场景非常惨烈，秤从高台上掉到石头地面，侧面朝下，一声夹杂着裂变的响声。那一瞬间，苏潼青马上想到的是再从淘宝上买一个得几天才能收到。这是苏潼青好几年前一个双十一从淘宝买的，人民币十元儿，没有任何高级的场面，只有一个优点：超级好使。那次摔完，苏潼青又发现了它的第二个优点：超级抗跌打。

    这次的蛋糕没有什么特殊，奶油部分稍有变化。苏潼青先把糖加到奶油里，再加一点可可粉，高速打出纹路，然后把室温软化好的马斯卡彭奶酪加进去，继续中速打到均匀顺滑。马斯卡彭不光能做提拉米苏，也可以加到做蛋糕和千层的奶油里，增加一些特有的香味。苏潼青一边加一边想，如果加到一定高的比例，就可以叫摩卡提拉米苏蛋糕了吧？听着就很治愈。

    巧克力蛋糕有个很折磨人的地方，一般做好以后在冰箱里放上一两天才会达到最浓郁的效果，与糖火烧做完需要过几天才最好吃一个道理——凡是油大的食物，都是回回油才好。可是苏潼青又等不了那么久，顶多一个晚上，然后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每天早上吃一点，她给自己的这种行为找到一个很充足的理由：需要尝到蛋糕在不同时间分别的味道，所以才会知道巧克力蛋糕究竟在烤完以后的什么时间或者什么区间才达到最佳状态。

    苏潼青把抹好奶油的蛋糕放在盒子里，用筛子均匀筛上一层深色可可粉。如果说奶油像粉底，可可粉就是那定妆的蜜粉，搭配使用，瞬间可以遮住所有的不美好，容颜即刻变得均匀细腻又平滑，即使巧克力色，也很好看。她刚把盒子放进冰箱，电话响了，是lynn，问苏潼青有没有白色素，借用一下，苏潼青说过来吧。

    电话刚挂上几秒钟，门铃响，感觉lynn是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的电话，她怎么就那么有把握人在色素也在？苏潼青还没有准备好，转身从厨房台面上抄起瓶子去开门。lynn把一包黄油递给她，说是上周末去食品银行做义工，人家给的，她用不了那么多，所以分给苏潼青一些。苏潼青接过袋子，沉甸甸的，一共两大块，每块一磅，一看就是商业用途的包装。将近二斤油捧在手里，不免觉得有些吓人。苏潼青问lynn是谁订了蛋糕吗？lynn说是自己的结婚纪念日，16周年，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不打算过了，他们其实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过过周年纪念日了，有的是真的忘了，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也就没吭声儿。上一次是蓄意的，那天不是吵过架就是还没从吵架中恢复过来，具体是什么原因和情况lynn已经记不太清，所以也就选择性地遗忘了。最近郑光辉刚换了一个组，之前酝酿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疫情耽误了，前一阵终于成了，也算好事多磨，所以最近心情不错，主动要求在纪念日纪念一下。正好lynn这些日子韩式裱花上瘾，刚看到pinterest上有个非常好看的蛋糕，满园花朵，全部纯白色，点缀一些尤加利叶子，很适合纪念日，刚好过把瘾，气氛也对。按说传统意义上的结婚周年从16年到19年是没有纪念日的，只有法国把16周年称作蓝宝石婚，其他国家的蓝宝石婚都得到45周年。不过到底叫什么名字、多少周年、能过还是不能过，其实都不重要了，想仪式感一把，就算是普通的日子也是可以的，自己喜欢就行。

    苏潼青几年前开始鼓捣色素的时候就觉得什么颜色都可以理解，哪怕是黑色也是大有用处的，唯独这个白色不太能理解，奶油不就是白色的吗？为什么还会有白色素这种东西存在。后来开始入了裱花的坑，才发现适合韩式裱花的奶油霜，无论开始流行的意式还是后来流行的韩式，黄油都是主要成分。国内可以买到白油，做出纯净清透的白色花朵，但是美国市面上基本都是淡黄色的黄油，如果想做出纯白色的花朵，白色素就有用武之地了。而且它不光能把黄油变白，还可以让彩色更加纯净透亮。

    苏潼青暂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回身拿了把信箱的钥匙，跟lynn一起往外走。空气湿冷，细细的雨丝落在头上和脸上，西雅图名副其实的雨季。lynn并不着急回家，跟苏潼青一起往信箱走。有小区的房子，信箱集中在一起，不像老房子，每家门口一个信箱，很多还是经过设计的，或铁箱或木箱，有的带装饰，充满老电影的怀旧感。苏潼青打开信箱，一摞报纸杂志和信挤挤叉叉地占了大半个空间。原来在得州的时候，开始是汪洋每天下班顺便去拿信，那会儿经常在等跟绿卡相关的材料，所以拿信很积极。后来有了孩子，苏潼青经常带着背心儿，后来再加上丸子，溜达到信箱拿信。再大一些，两个小人儿经常会为谁拿着钥匙、谁拧开信箱、谁从里面把信掏出来而打架。再后来，他们不再需要等什么材料了，信箱里的东西多数都是看一眼直接扔进回收箱的，是不是每天去拿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一礼拜一次也可以。好在这些从前留下来的东西依然还在，并没有被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完全取代，所以即使不像从前那么重要，每天路上看到方方正正的右舵邮局车、不慌不忙的邮递员每天打破四下的安静进出院子，还是有亲切感的。起码还能让孩子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们已经没有见过苏潼青小时候的很多家常物件了，这才多少年。

    苏潼青抱着一摞各种各样的纸，看样子lynn也还想在外面呆一会儿，她把手里的杂志和信扔到门口屋檐下的地上，然后两个人索性围着院子开始走。苏潼青把衣服上的帽子拽起来戴上，lynn没有帽子，好像也并不介意被雨淋湿。走了几圈，中间遇到一个遛狗的，此外再也没有别人。院子并不是很黑，一圈房子，家家都亮着灯，很多二楼都没有关窗帘，各种角度和大小的电视，所有电视里都是同一个画面。lynn和苏潼青都想出来透透气，即使这样的雨夜也想躲出来享受片刻清净，应该都是一个原因，彼此心照不宣。她们都不属于关心政治的那一类，之前的若干年好像也都相安无事，今年却觉得怎么也躲不开了。疫情和政治，两样看起来貌似毫无关系的事情也在人的作用下纠缠在一起，并且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让人不得不开始关心。以前苏潼青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很多周围入了籍的华人那么在意自己手里的一张选票，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现在也觉得可以理解了。

    雨下的更大了些，苏潼青看到lynn的头发梢聚集了雨滴。冷了，回吧。苏潼青回到家里，坐在桌子前，背对着热闹的电视。她倒了点墨汁，准备做国画课的作业。画画之前，她又在纸上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上次写是二位爷爷吵架的时候，此时此刻，耳朵里是依然亢奋的声音。

    是的，这一天是2020年11月3号，美国第59届总统选举正在进行中，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