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照相
星期四终于到来,自打苏潼青跟谭越约好去拍红叶,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早上起来,苏潼青像往常一样做饭吃饭收拾再把孩子叫起来,再给他们做饭吃饭收拾,直到屋里的几个人妥妥地回到各自房间,各就各位,该上课的上课,该上班的上班,苏潼青以光速把自己收拾到可以出门见人的程度,照相要带的东西塞进机器猫口袋似的大包,扛起来冲到车库,她跟谭越约在小学停车场碰头。
有日子没来这里了,丸子已经上中学,上次来还是7个月前因为疫情学校关门,苏潼青来接丸子放学,谁想得到就是最后一次。很多普通的日常,不一定哪一次就变成了最后那一次、最后那一面、最后那一眼、最后那一顿饭。小学在居民区里,四下安静,停车场只有一辆车,不是谭越的。停车场和四周也有星星点点红红黄黄的叶子,为有些阴郁的天空增添了一些色彩。苏潼青把车停好,给谭越发了一个微信,没一会儿,一辆车开进来,停在她前面,车窗落下,谭越让苏潼青上她的车。
谭越是贵州人,很多年前来美国上学。本来是她先生喜欢摄影,后来烧退,她才开始发烧。所以两个人基本只要有空就会拖着孩子一起往外跑,经常要开很远的车,日夜兼程。苏潼青觉得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能做到这么一致,相互支持,相互配合,即使自己没有那么想出远门,也会考虑对方的喜好和需求,还能出份力,就很难得。虽然谭越是南方人,但是言谈举止总会让苏潼青感觉很爷们,有股北方人的痛快和不拘小节,说走就走,不需要寒暄,一句废话没有。她在家里呆不住,无论单身时还是结婚以后,经常一个人跑出去玩儿,远到跨着洲或者州,近到周边,只要是没去过的地方,没看过的景致,就都想亲眼看一看。一个人出去玩儿,还能玩儿得很尽兴,很享受,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生活能力,很少人才有,苏潼青很欣赏,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才有机会安静思考。让苏潼青欣赏的还不止这种能力,还有永远对大自然、对这个世界保持一颗好奇心,并且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发现,去探寻。身体或灵魂,永远在路上,本身就是浪漫而富有魅力的。
谭越把车开到一个公园的停车场。说是公园,不如叫一大片空地,不能算特别野,反正也家不到哪儿去。这里有各种功能的运动场,所以必须有很大的停车场。平时除了运动项目和比赛在这里进行,还会举办马戏团和音乐节的演出,原来是个文体场所。苏潼青刚到美国的时候逛过一些公园,无论是奥斯汀市内还是周边,无论州立还是国立,无论规模大小,抑或位于美墨交界的那个叫做“大弯曲国家公园”的公园,叫“公园”这个名字的地方不少,但是完全不是苏潼青概念里的“公园”,不知道是她对“公园”这个概念有误解,还是美国人有误解。在苏潼青的概念里,明明颐和园北海天坛圆明园这样的地方才能叫公园来的,好吧,地坛也是叫公园的。谭越把车停好,按照指示牌上的要求往木盒子里放了一块钱停车费,两个人拿好各自的大包,往公园外面走。
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辆车经过。也是,不年不节的礼拜四,整个世界还在不明不白的疫情之中,有些阴冷的早上,谁会跑到这大野地来呢?十月底,已是深秋,空气中有股湿冷的味道,这是西雅图深秋的味道。苏潼青环顾四周,只有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枫树,周围也有大树,但是在沟里,周边凌乱,完全不美,苏潼青不知道谭越为什么要带她到这个地方来,红叶难道不是应该去山里,某某风景区,难道不应该是个能叫得上名字的景点儿吗?
苏潼青看看谭越,她完全没有左右环顾,而是一边继续跟苏潼青聊着刚才的天儿,一边胸有成竹一门心思往前走,看样子已经早有目标。苏潼青跟着谭越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前面就是丁字路口的红绿灯,左右就是机动车走的大马路了,苏潼青心想,把车停在公园停车场看红叶,可是不往公园里面走,而是往外走,这都要走出公园了啊,连不好看的公园也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操作……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便道两旁如盖的枫叶忽地一下子扑面而来,猝不及防,苏潼青一点准备都没有,便落入了一个浓郁得会醉的秋意之境。
其实只是路边的人行道,绝也绝在只是路边的人行道。这条路苏潼青有时开车会路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两边没有任何会让人多看一眼的东西。就这样,苏潼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只是走着走着就感觉突然掉进了一个盛满枫树的小山谷,原来是因为有一段人行道是下沉的,所以在马路上开车经过时并看不到。下沉的这一段一边是深灰色的墙,被爬山虎覆盖,棕色的藤布满高墙,各种颜色的叶子调皮地伸出头来。红色、黄色、绿色,叶子仿佛大自然的调色板,它淘气地在每片叶子上都试一试不同的色彩组合,片片不同,各有姿色。有的匀净,有的斑驳,深秋清晨的露水让叶子的色彩愈发鲜艳,让人想起冷美人儿的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仿佛有泪,顾盼流离,时光就此搁浅。人行道两旁都是枫树,树冠不大不小,刚好在空中相遇,然后止步相望。近,但是不重叠,若即若离,留出一线浅灰色的天空。小径蜿蜒,空无一人,偶尔有三两个短打扮的人跑步经过,悉悉簌簌的脚步声打破四下里的沉静,然后渐渐远去。小路被红红绿绿的叶子装点,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露出像是刚被用力洗刷过的黑色柏油路面。一切都是大自然和人工的完美融合,不做作,不用力,没有任何响亮名字的人行道,就很舒适。
苏潼青和谭越的第一次合作,摄影师更拿手的是风景,模特更多面对的是自己闺女,所以双方多少有些拘谨,以及因为拘谨而表现出的客气。摄影师想让模特放松下来,尽量忽视镜头的存在,模特偏偏特别不会照相,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可越是想表现出放松,表情就越紧张,手脚也无处安放。据说摆拍的秘诀是头疼牙疼肚子疼,别人摆出来就是自然的姿势,苏潼青摆出来就真的是头疼牙疼肚子疼,浑身都疼,所以她是不能摆姿势的,只能直直地往那儿一杵。谭越为了让苏潼青放松下来,跟她聊天儿,结果拍到很多苏潼青说话时怪异的表情、眼神和嘴型,简称口眼歪斜。
苏潼青年轻的时候不喜欢照相,那会儿既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社交媒体。直到前两年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迅速变老,就想找个喜欢的摄影师把当下留住。最近几年,她的头发都是自己剪,不烫也不染,反正都是盘起来,或高或低的。前年开始,眉毛也不动了,任其自由生长。首饰全都摘掉,本来还剩下一个戒指,打字的时候那块石头经常掉180度,就也摘下收起来。所以,她想要的照片也是那种淡淡的、自然的、沉静的,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中意的摄影师很难找,苏潼青并不能清楚形容自己想要的感觉,也不能恰当描述自己的需求,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后来经过朋友介绍,还真找到一个,北京姑娘鲁诺,instagram上还小有名气。那年一共拍过两次,一夏一秋,应该是拍出了时下大家都爱说的氛围感,苏潼青理解就是人与景恰当融合,自然不突兀的和谐感,如果还能营造出些许情绪和故事的氛围,那就更好。当时苏潼青对鲁诺说的一句话印象最深,拍照时最容易紧张的就是嘴,笑或者不笑,笑到什么程度,主要都是嘴在使劲儿。
拍照时,苏潼青不要化妆师。你都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子?除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粉底,不化其他,因为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不改发型,因为平时就是这个样子。衣着简单,因为平时就是这个样子。苏潼青希望整体稍稍高于生活,但不需要高于她自己。这样式儿的最难伺候吧?完全不会摆拍,但是要求还很高,不是技术上的,而是感觉上的。好在鲁诺并没有搞艺术的那种格涩和距离感,很有灵性。灵性这种东西需要碰,遇到了,三言两语就会明白你的心思。
中年妇女最怕的就是好镜头,越高级越可怕,好镜头的威力比镜子大得多。无论是脸还是身体,缺点都会在好镜头里被放大,一丝一毫,无处躲藏。第一次拍完鲁诺问苏潼青要不要把脸上的痦子p掉,苏潼青说不要,脸型也不要改,都这个岁数了,还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其实多少还会有那么一点儿。一个中年妇女,照个相竟然也能矫情成这样,苏潼青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有点儿太夸张。
苏潼青为了准备跟谭越这次拍照,特意去翻朋友圈那两次的照片,还发现了一个小插曲:有一天背心儿看一个关于人体的纪录片,第一句就是人的身体通常大致都是左右对称的,背心儿立即反驳:我妈就不是!苏潼青正要发作,背心儿又说:你脸上有个痦子。好吧,苏潼青立刻哑口无言,腾家伙窜起来的火苗儿瞬间被浇灭。就算有缺陷,你妈也不需要另外一边也长一个痦子来变得“通常”,就像不要p掉那颗痦子不要改脸型和身材一样,因为这才是“我”啊。
第一次拍照结束,苏潼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两次衣服,体会到经常听到的演员或者模特在外拍摄的辛苦,虽然她这点儿体验距离“辛苦”还差得很远。比她辛苦的当然是谭越,全程不是端着相机就是换镜头,不是弓着腰站着就是一蹲蹲很久,总之没有什么舒服的姿势。苏潼青还可以走来走去,谭越只能固定在一个位置,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儿都不能动。苏潼青和周围的朋友都觉得谭越特别适合做旅游和摄影博主,随便哪个社交媒体,开个自己的号,把美丽的照片放上去,顺便来点儿攻略,以后谁去哪儿了,也可以照葫芦画瓢,捡个现成。谭越说其实很多照片上看起来很美的风景都需要经过枯燥、乏味而又漫长的旅程才能看到,实物可能很小或是单调,容易让人怀疑是否值得。值得不值得,是件很主观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标准天差地别。人们往往只喜欢令人心旷神怡的结果,而并不了解,照片上也不能感受,更不会喜欢通往美景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艰辛。苏潼青想起有一年,跟朋友一家相约拉斯维加斯,然后往周边跑一跑。城市里面没问题,没有人会不习惯热闹都市里的吃喝玩乐,往外跑,过程和结果是否相称,这个标准就很不一样了。有的人图名,有的人图景,有的人图险。如果是黄石大峡谷这样气势恢宏又声名显赫的公园,人们就愿意付出多一点的努力。那天他们两个车从拉斯维加斯开了四个多钟头,路上经历风雪中上山下山的危险和紧张,终于到达目的地布莱斯峡谷国家公园,看到并不算大的峡谷中的一堆石柱子,朋友的评论是,开了这么远的路还这么不好走就为了看个这?所以苏潼青很欣赏谭越独行侠般的旅行气质,不需要迁就谁,也不需要怕谁觉得不值得,独自帅且自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