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中国式父母
9月初的傍晚,还是可以穿短裤短袖,但是明显有些凉凉了。苏潼青带着丸子去山顶小学骑自行车。有一阵子没上来了,也不知道一个夏天整天都在干什么?小学操场和游乐场的黄色封条被取掉了,有零零星星的大人和孩子。斜阳,洒下最后的金黄,笼罩着山顶的松树林、房子和操场。苏潼青和丸子的影子被夕阳照得前所未有的长,两个已经不成比例的细长条儿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快一慢无序移动着,明显有些孤单。足球场上有两个年轻人,可能刚到不久,刚开始起身活动,这时旁边的篮球场突然涌入七八个大小伙子,整个操场一下子热闹起来,看样子都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突然密集起来的脚步声和争抢声打破了山顶的寂静,空气中瞬间注满了年轻的躁动和生气,直往外溢,哪还感觉得到什么病毒和疫情?
丸子把自行车停在游乐场边,帽子摘下来挂在车把上,开始往高处爬。丸子从小就喜欢爬这些游乐设施,哪儿陡哪儿悬往哪儿上,苏潼青看着她费劲的样子经常想,这真是我闺女吗?这些动作没有一样是自己的菜,这一部分随姥姥。学前班到一年级那两年丸子专门喜欢monkeybar,就是梯子横在天上,用胳膊从一头儿骠到另外一头儿,一个姑娘家家的那阵子满手都是茧子。前一阵在超市里遇到刚搬来西雅图时买房子的中介小伙子,虽然大家都戴着口罩,他俩还是认出了对方。小伙子对丸子已经长这么大了感叹了一下,苏潼青让丸子叫叔叔,丸子很拘束地叫了一声,轻轻摆了摆手。小伙子说记得刚来西雅图一起看房子的时候你家闺女特别虎,一句话让苏潼青回味了半个月,每次想起这个形容词都觉得很好笑,这是又见着了,要不然怎么会想到这闺女给一个人留下的印象竟然会是“特别虎”。
苏潼青站在游乐场边上,一边是把膝盖挂在单杠上,大头朝下悠闲晃悠的丸子,一边是广阔的天与地。近处一小片高楼是贝尔维尤市中心,水那边的一片高楼是西雅图市中心,天与地相遇的地方是淡灰蓝色的山脉,绵延舒缓,顶上还有白色。只是虽然夕阳璀璨,天光正好,能见度也尚可,苏潼青总觉得空气中有些雾气腾腾的,不透亮。这一阵整个西海岸都在烧山火,加州最厉害,不断向北向东蔓延,已经烧到七八个州,30多人死亡,数十人失踪。
华盛顿州几乎年年夏天都会有山火,多是雷暴引起,也有人为。苏潼青往年都不在这儿,从来没有遇到过,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八月中下,朋友圈突然被昏黄天空和蓝色太阳刷屏。都快开学了,本来这个时候都是过完一个暑假,大家纷纷从外面回来,该收收心准备上学,结果大家重新开始启程往外逃,有往东北跑的,有往东南跑的,有往夏威夷墨西哥跑的,最远一个跑到欧洲,活活儿一群山火灾民,作鸟兽散。苏潼青差不多跟逃难的鸟兽们一起回到的西雅图,进屋发现卧室白色百叶窗上一层黑渣,都不是尘土,而是黑色的大颗粒,据说还是头天刚擦过的,现在看到的是新鲜落下的,也是很开眼。
苏潼青和丸子回到家,上楼去看背心儿。明天是背心儿13岁生日,同时也是卫老师中文期末考试,正在慌里慌张磨枪中。苏潼青嘲笑背心儿,背心儿也教了苏潼青一个词儿,英语里的临阵磨枪叫cramming。转到卫老师这里一年多,恶补了一年多,苏潼青被折磨了一年多,终于算是赶上来了,补到2000个字,基本可以按照要求念下文章,会逛淘宝,搜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凑合看得懂商品描述和评价,也算是衡量中文水平的标准和学习中文的动力之一。苏潼青让背心儿先磨着,一会儿再上来管他,下楼去厨房做蛋糕。自从跟着lynn跳下烘焙的坑,苏潼青就再也没有买过外面的蛋糕,每年无论谁的生日都是自己做一个,偶尔lynn给做一个。寿星可以提要求,苏潼青也会增加一点糖量,取得一个各方面相对的平衡。她记得这几年给背心儿做过一个橄榄球的、一个足球的、一个四周围着巧克力宽花边的,今年没有什么要求,做个树根就可以。苏潼青烤了一个四蛋可可瑞士卷,卷好奶油,又在外面抹了一层融化的黑巧克力,用叉子随意划几道,树皮就出来了。百宝箱里翻出几个龙猫摆件儿,洗洗擦干,几只在树上,几只在树下。没有奥利奥,撒了点儿肉松在树根周围,假装是土。她把蛋糕装在大塑料盒子里,放进冰箱,这孩子真的就要13岁了吗?
背心儿跟丸子是反义,各种的反义。背心儿从小的成长历程比丸子艰难很多。刚出生时接回家没两天就因为黄疸太厉害又被拉回医院住了几天,满月了还皮包骨,丸子从出生开始就胖乎乎,什么事儿都没有;背心儿从小有湿疹,最严重的时候两个脸蛋一边一个红红的硬壳,还经常抠破,丸子始终是一团细软;背心儿从出生开始睡觉就不好,入睡需要很久,也睡不了很长,丸子月子里除了吃奶几乎就没怎么醒过,即使醒了也是睡累了醒来歇一会儿;背心儿一岁左右有人多看他两眼就哇哇大哭,在游乐场玩儿,只要有人过来他就跑,上幼儿园也是哭了整整三个月,苏潼青一度怀疑他在与人交往方面有什么问题,丸子这方面苏潼青完全没有印象,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轻易触动到她的神经。没有丸子前,苏潼青很难想象有两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会偏心眼儿吗?会处理不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厚此薄彼吗?各种奇怪的担心,就怕自己想不周全,更不要说怀孕的时候每次照b超她都会问医生手脚全不全,手指头脚趾头全不全,有没有兔唇。直到孩子出生,之前的各种担心和问题瞬间全部消失,所以说所有的操心与担心都是徒劳。
背心儿从小喝完奶就很容易吐,后来加了辅食以后过一段时间也经常会吐一次,医生说可能就是比较敏感,大点儿就好了。直到两岁多有一次吃了蘑菇,过了一两天全都吐出来,医生让去做一次胃镜,两年的迷才解开。胃镜看到一个小伞样的蘑菇堵在胃的下面,像个塞子,把通道堵得死死的。医生说那里有个“网子”,其实就是一小块肉,正常情况下婴儿出生以后那块肉就自动消失了,背心儿这块没有消失,一直堵在那里,稍微大块一点的食物就会堵在那里下不去,所以很容易吐,需要手动把那块肉给切掉。汪洋陪背心儿住了俩礼拜的院,不见天日,因为需要盯着各种药物和点滴,即使这样,术后通到胃里的管子还是插深了8厘米,导致多住了几天的院,还有一次把广谱和窄谱的抗生素点滴搞错了,护士当时站在床边吓得大哭。那两个礼拜,苏潼青每天做了饭,提着三个月的丸子,穿过整个奥斯汀,把饭给汪洋送到医院,再看看背心儿,然后提着丸子回家。虽然住院期间出了很多意外,好在背心儿还是康复出院,问题全都解决,从此什么都可以吃了,再也没有吐过。几个礼拜以后,汪洋收到医院账单,医院管保险公司要了14万。
苏潼青经常想,出状况的是第一个孩子,幸好丸子没什么事儿,如果倒过来,自己会更崩溃吧。生命就是这么神奇,眼看着一个小宝宝从52厘米长到多一倍,再多两倍,背心儿的身高在疫情期间超过苏潼青,并且还在飞速成长。有变化的不光是身高,还有声音、思维和习惯,以及跟苏潼青交流的方式,颇有点儿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意思。这个“病”就是比较叛逆的阶段,苏潼青是在背心儿的叛逆期结束以后才意识到那段时期的到来,因为比大家说的早几年,所以她并没有往那儿想,只是简单总结为狗都嫌时期延长了。苏潼青现在回想,大概就是11-12岁的时候,她跟背心儿之间的交流最困难,最崩溃,进入七年级以后,尤其是疫情开始回到家,反倒是安静平顺了很多,苏潼青与背心儿基本没有什么冲突,这里面有背心儿叛逆期已过的原因,也有苏潼青自己调整的原因。
有一天苏潼青带背心儿和丸子出门,车上闲聊天儿,背心儿说到同学的事,说同学的中国式父母怎么怎么样。苏潼青很好奇,问他什么叫“中国式父母”,他说他们的华人同学对父母有个定义,叫做“中国式父母”或者“亚洲式父母”,因为不光是中国,还包括韩国日本等其他国家和地区,共有的特征包括对孩子的学习成绩要求必须全a、弹钢琴并且要考级、数学要好、游戏是祸害。惩罚孩子的方式通常是没收电子产品和断网。苏潼青觉得有点儿意思,又多问了几句,背心儿对苏潼青说你不是中国式父母,苏潼青本能地松了口气,可是回过头来一想,觉得很讽刺,明明是正宗的中国妈,却为孩子说自己不属于“中国式父母”而感到庆幸,仿佛受到了夸奖?这些孩子还为每门课的分数abcdf按照中国式父母的标准赋予了新的含义,本来的优良中差不及格变成:a是average(平均水平),b是belowaverage(平均水平以下),c是cannothavedinner(不能吃晚饭),d是don’tehome(别回家),f是findanewfamily(去找个新家吧)。
苏潼青最近经常琢磨的一件事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到底具备哪些能力是特别重要的,可以对自己每天的生活感到幸福起到关键的作用。其实不用闭着眼睛瞎想,看看朋友圈里和朋友圈外的人就能凑个差不多。基本不差钱儿和有喜欢的工作当然是加分项,但并不能绝对保证幸福感。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并且可以非常专注,可以帮助自己在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中都能找到快乐,不一定持续多久,短也好,长也好,只要可以让自己放松,心情愉悦就可以;保持学习的愿望和能力,可以是专业的,也可以是玩儿的,愿意尝试新的东西;养成锻炼的习惯,好处很多,会让自己更美,美的基础是健康,还会交到新朋友,相互鼓励,相互陪伴;吃喝讲究,跟贵的和补的完全无关,而是认真对待自己的每一顿饭,有所控制,还要经常琢磨一下怎么才能更好吃更好看;有爱的能力,并且让周围的人舒服地感受到自己的爱。有情趣。有感知美的能力。有好朋友。不执着,懂得放手。会玩儿,会自己玩儿……苏潼青一会儿找补一个,仿佛可以无限找补下去。
为什么要想这么大这么严肃这么无趣的事情,对着镜子漂亮漂亮不香吗?因为与孩子有关系。大人对孩子未来的期望会影响到现在与他们的交流、对待他们的态度、对他们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如果大人一门心思希望孩子上名校,除了这个其他什么都不重要,那么可能现在一切在他们看来与名校不相关的东西都会被敌视和禁止,但是孩子的成长过程不只是学习一件事情,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也和大人一样是要有生活的,需要吃好吃的,玩儿好玩儿的,开无聊的玩笑,真实地活着,他们需要朋友,需要跟朋友在一起。他们需要跟大人一样从小长到大,经历大人犯过的或者没犯过的错。
为什么大人经常会生孩子的气,因为大人觉得看到眼前的孩子写作业磨蹭、考试没考好、整天打游戏,就觉得已经看到了孩子未来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失败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不幸,但是孩子看不到那么远,所以大人就开始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给他讲道理,抓住一切机会教育他,但是结果往往并不会让他加快写作业的速度,依然考不来高分,也不会从此停止打游戏,通常的结果是他会越来越不喜欢跟大人说话,不喜欢跟大人在一起。如果父母和孩子之间不可以像跟自己的好朋友那样聊天,就会失去交流的氛围,然后大人就会更生气,孩子就会更想躲开。
苏潼青想清楚了自己并不指望孩子成为学霸,因为自己就没有这个基因,也不指望他们爬什么藤,能上个公立大学,学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就很好了,她只希望他们现在过的每一天总体是愉悦的。尤其疫情期间,心理健康和情绪正常要比病毒重要得多,影响也长远得多,所以她不限制孩子跟同学一起玩儿游戏,更不会断网,无论意识还是技术上她都不会。能有好朋友一起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难道不是很好?她相信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不是管出来的,因为孩子早晚是要离开的,他走了,你怎么管?只需要设定基本的规矩,宽松一点儿,然后放手就好了,否则越管他就越想挣脱。苏潼青更注重大人与孩子之间的融洽关系和完全无障碍的沟通,如果门都给你关上了,什么都是白搭。苏潼青对学霸没有需求,只想要一个思维正常、态度积极、有温度、识情趣、懂生活的人。
所以,大人,只顾做好自己就可以了。如果你享受做饭的过程,并且为自己做出来的食物感到欣喜,叫孩子一起来欣赏一下,分享自己的喜悦和成就感,那么你的孩子也不会觉得做饭是一件很麻烦的苦差事,也会学着享受这个过程,享受食物之美;如果你享受锻炼,他会看到你努力的样子,也会把你的瑜伽垫拖到房间里,自己找个频道开始锻炼,他可能没有你坚持得好,不要嘲笑他“热新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假装没看见,只在他重新开始锻炼的时候看见并且真诚鼓励。即使你不喜欢做饭,不喜欢锻炼,也不要让孩子感觉到那是痛苦的事情,如果他们想试试,给足机会。他高兴的时候,分享他的快乐,一起傻笑,即使你会觉得无聊,也不要嘲笑他的无聊,嘲笑完,他还是会继续看的,只是不再会与你分享;他忘记写作业很着急的时候,让他不要着急,陪他一起写完,而不是可算逮着机会了又把他给教训一通;他在车上一直抱着手机跟同学聊天的时候,没什么急事儿就等他聊完再说你的事儿,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保持安静,听听音乐,也不要总想着抓紧每一分钟跟他聊聊学习成绩和远大理想;跟他分享你的工作、烦恼、焦虑、家人同事朋友的杂七杂八,他也会跟你分享他的;让他感觉到你是在为自己工作,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他们或者谁。总之,让孩子感觉到无论什么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但是你尊重他们,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而不是站在他的对面,更不是躲在树丛后面等着抓超速的警察。
跟孩子相处其实有一个特别简单的方法,如果自己是他,在他的年龄,希望自己被怎样对待。还有,孩子的毛病一般都是大人的毛病在先,发现孩子的问题时,先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