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安妮；黑莓；看上去很美

    8月，苏潼青去过几次海边水边、山里林里，有的要开几个小时，有的要坐船，有的就在家门口。金县自从6月19号进入华盛顿州安全重启计划第二阶段以来，两个月了，依然处在第二阶段。苏潼青看了看新闻，7月底，州长宣布暂停各县进入下一阶段的进程，没说停到什么时候，走着看，再说。州内所有39个县从6月19号开始，也都不同程度地跨过第一阶段，竟然还有15阶段一说，这是什么鬼？进入第二阶段的县，确诊率和住院趋势必须持续下降或至少保持不变，icu入住率不能超过90，阳性检测率必须保持在10以下。这么看，那就是几个已经进入第二阶段的县没有完全达到这些标准呗，那现在的目标就是至少保持住第二阶段，不要再被退回到第一阶段或者15就不错。

    苏潼青很庆幸，遍及全球的大封锁期间，被圈在这么个地方，虽然不能回国，但是行动范围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疫情带来的阴郁。有时间有心情就可以出门走走，开一会儿车就可以有海看，有山爬，有绿绿的林子，有山上倾下的瀑布，有多数时间都凉爽的夏天，有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让自己感觉还没有离大城市很远。还有一群女朋友一起跳跳舞，跟着宋老师画画写字，身边有友善温暖的邻里和朋友，以及把全世界连在一起的微信，每天能够看到父母，所有这些都已经是不幸中足够的幸运。海外华人刚刚经历了有惊无险的微信风波，老爷子估计是被即将到来的大日子给刺激的，也不知道触动到他哪根神经，突然号称要封掉微信，瞬时炸锅，把这些整天靠微信续命、早就成为唯一与国内保持联系方式的中国人可是吓得不轻，纷纷找寻各种后路，幸好很快过去，也更加意识到手中的幸福来之不易。苏潼青们这边刚刚躲过外面的惊吓，定神儿没两天，气儿还没完全倒顺，又有帖子紧跟着来了，说要把海外华人的户口注销，苏潼青们的心又被重新揪起来。小老百姓，日子真是不好过，他们的要求其实一点都不高，怎么老老实实不声不响只图过自己的安稳日子都这么难，总要被东一下西一下地吓唬折腾个没完没了呢？

    安妮给苏潼青发微信，说她到了，在门口。安妮是雪灵的朋友，也是在雪灵那里吃到苏潼青做的点心才认识的她。安妮是台湾人，刚退休没几个月，虽然退休，但总是很忙碌，每个礼拜还要去做几次义工。安妮很热心，一般热衷于公益的人都很热心。她也在lynn的群里，经常称赞lynn的蛋糕和点心，从来不吝惜赞美的词汇，夸得lynn心花怒放，时常跟苏潼青提起。无论男女，到了这个年龄，其实都挺需要被夸奖的，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认可、肯定和鼓励。中年女性，更多的是在夸孩子，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所以冷不丁自己被夸一下，其实是很满足的。苏潼青记得安妮第一次在lynn的群里给儿媳妇订蛋糕，说一定要对儿媳妇好，儿媳妇高兴了全家就都高兴了，当时得到一众人的赞美，夸她真是个睿智的婆婆。安妮喜欢画画和各种手工，穿衣打扮充满浓浓的艺术气息，给苏潼青留下很深的印象。打扮只是一个表象，背后是对于生活的激情与热爱，是可以感染到身边的人的。她知道苏潼青经常烘焙，也喜欢缝纫后，把自己很多工具、花边布料连箱子一锅端给苏潼青，请她收养，还做了雅致的餐巾布送给苏潼青，说这样就可以代替餐巾纸，环保一些。

    安妮的孙子过生日，请苏潼青帮她做点儿小点心，顺便再到lynn那里取个蛋糕。她正在搬家，收拾出觉得苏潼青会喜欢的东西就给她带过来。今天的安妮穿了条水红色的连衣裙，肩膀上随意搭了一条薄薄的浅天蓝色披肩，走起路来轻盈飘逸，苏潼青很久没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先生是美国人，经常跟安妮一起到苏潼青这里来，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个头打招呼，但是苏潼青可以感到他们之间的欣赏与默契。每个中年往上的女性，如果她看上去总是平和安静，笑容里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那就应该是被善待的，不是被男人就是被自己，如果二者都占全了，那就非常幸运。苏潼青每次看到安妮的时候都会有她一直是被宠爱着的感觉，哦对了，她还有一条很可爱的长腿卷毛狗，三倍的爱，怪不得总是笑意盈盈。安妮和雪灵她们有个艺术小组，定期活动，西雅图各种美丽的花园里写写生，聊聊天，吃吃点心，做做手工。苏潼青第一次羡慕比自己年龄大的女性，那种沉稳和笃定，只能说，非常有魅力。苏潼青也是第一次在想起退休时不会觉得害怕和失落，而是开始憧憬。那不是结束，可以是崭新的开始。未来可期。

    汪洋散步回来，说今天山顶的夕阳特别美。他手里捧着几个油亮油亮的黑莓，说是下山路上摘的。苏潼青把黑莓拿到自来水下冲了冲，还挺甜，这才想起来，这一阵每天开车出门，都会在一段段的路边看到有人在摘什么东西，因为路上通常没有行人，所以有那么一两个就会很显眼。苏潼青每次看到都在想他们在干嘛，有的手里还端着个盆子。

    黑莓长得很像桑葚儿，也是好东西来的，超市里还挺贵，小小一盒就好几块，跟树莓差不多。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很多地方都有，野生的，这儿就是它们的家。只是黑莓比树莓倔强得多，才不像树莓那样听话，愿意被规整地种植在农场，高矮胖瘦还都刚好适合被采摘。黑莓能长到很高，小溪旁，土坡上，枝很杂乱，上面还有很多又尖又硬的刺，远远看去也不怎么美好，总之没有一样让人感觉心旷神怡的，可它偏偏很好吃，加上不要钱，所以大家都可以不计较它的坏脾气。周末，汪洋叫苏潼青和孩子一起去国际学校操场边上摘黑莓，有很大一片，那里经过的人少，而且远离马路，干净一些。苏潼青兴致勃勃地带上两个大盒子，到那儿一看，确实没有人，但是自己上上下下能够得着的地方果子已经很少了，高处有很多，又大又黑又亮，除了让她眼馋着急，此外没有任何其他用处。天很热，还有点儿闷，苏潼青上下搜索了一通，摘了半盒，倒是不花钱，代价是右手和胳膊上留下几道血印儿。两个孩子早就被晒蔫儿了，他们只摘了两下，看到很多蜘蛛，又被扎了几下，直接躺倒不干了，蹲在阴凉里，皱眉挖脸，满脸通红，不停地问什么时候走？所以啊，说起来都是外出游玩，阳春白雪，实际很容易各种演砸。苏潼青十几年的带孩子史期间，脑子里出现最多的是王朔的那本小说，《看上去很美》。

    8月底是丸子生日，每年丸子过生日的时候都是马上要离开北京的时候，要么第二天，要么第三天，所以生日总是过得喜忧参半，本来很高兴的日子，年年这天都有点儿惆怅。加上那会儿的北京早晚已经凉爽宜人，更加舍不得离开。头几年丸子小的时候，还有点儿傻傻的反应不过来，感觉不是特别明显，反正大人说去哪儿就闷头跟着走。稍微大一点儿明白过味儿来了，突然发现好像还有另外一种选择，问苏潼青什么时候可以不走，就一直在北京住着。苏潼青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又想跟闺女说你在这儿上学指定是跟不上啊！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竞争力不行，既拼不过西城妈，更拼不过海淀妈，顺义肯定也是不行的，光是看看那些鸡娃的帖子就焦虑得不行了，所以苏潼青为了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健康着想，后来遇到这些帖子都绕道走，假装没有这回事。可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躲不开鸡娃，西雅图也是华人聚集的地方，贝尔维尤更是，而且不光是学习，十八般武艺他们都鸡得很起劲儿。好在苏潼青不去办公室上班，平时也基本不参加聚会，从来不会主动跟人议论孩子学习的事情，省的自己被动了，偶尔聊天谈到，也是就事论事，速战速决，尽早把话题扯到容易令人愉快的事情上。苏潼青之所以这样，是有前情的。背心儿刚上中学的时候，苏潼青就不太管他的学习，也不是不想管，是不知道怎么管。直到初中一年级结束，才知道有个学校的app可以看到所有成绩和信息。自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苏潼青每天查好几次，比自己上学的时候查得还来劲，还紧张。其实老师经常会有一些改动或者推迟，网上显示的成绩并不总是准确的，结果就是苏潼青老拿着并不准确的成绩去问孩子，人为地制造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自从苏潼青意识到这一点，及时调整，不那么神经质，大家都舒服多了，好像结果也没有更差。

    暑假接近尾声，苏潼青看看日历，被取消的机票就是今天从北京到西雅图的，这下心理彻底平衡了，假装刚回来，踏实呆着吧。苏潼青仔细想想，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就在几个月前，她和lynn在院子里聊天的时候还在说，要是今年回不去，在这儿过暑假，她就死定了。苏潼青低下头，左右拧了拧，四下里看了看，好像什么都全乎，她竟然还活着！看来有时候人类的生命力和承受力还真是顽强。今年就这样吧，明年暑假能回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