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友程莫图
莫图的头像旁边出现小红点的时候,苏潼青第一个反应是算时差。才两点来钟,国内是早上5点,她这是在哪儿呢?
程莫图是08年北京奥运会时苏潼青去华盛顿特区央视美洲站帮忙时的同事,共事仨礼拜。那是苏潼青到美国以后做了两年绝望的家庭主妇后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当时背心儿11个月。机会来得非常不容易,对于当时自觉深陷泥潭动弹不得的苏潼青来说,那次机会无疑是一根稻草。能不能救命不知道,但是如果抓都不去抓一下的话就铁定是救不了命的。她断了背心儿的奶,跟汪洋大吵了几架,把爸爸从国内请来帮忙带孩子,几乎用尽全力,然后在网上订了个离央视美洲站办公室步行半小时左右的酒店,装上新买的高跟鞋,拖着箱子,重新走出家门。
苏潼青只顾幻想新的机会,却忽视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媒体经验的这个事实,而这个短板是没法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就能补上的。她没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北京在开奥运会,作为分量很重的驻外记者站,美洲站需要及时把所辖范围内与奥运会有关的消息及时发回国内,包括各界的评论、相关活动以及各个领域重要人物的访谈,而这些都需要自己联系,几乎属于coldcall,需要主动出击,需要锲而不舍,需要伶牙俐齿,需要反应敏捷,而这些苏潼青一样都不擅长。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苏潼青面试过驻华使馆、国际组织和几家新闻机构驻华代表处,美联社就是其中之一。虽然都是驻华机构,美联社和使馆特别不一样,使馆里的画风都是安安静静不慌不忙的,约好了的时间肯定有人接待。那天在美联社办公室的大开间里,倒也是安安静静,但是有些过于安静,苏潼青被晾了半个多钟头无人理睬,中间她找人问了两次,回答都是等一会儿。她尴尬地坐在屋子当中,脑子里在想到底真是让她等一会儿还是这本身就是一道题?难道从她进屋的那一刻起考试就已经开始了?美国的记者都得是这样式儿地当吗?她纠结了半天是不是要咄咄逼人地找个人质问,最后这个想法还是被打败了,因为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不够礼貌,最主要是因为自己根本演不出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
抛开这些,所有其他都很愉快。苏潼青帮助记者做一些文字工作,跟着他们出外景打打下手,到点儿该录新闻的时候如果碰巧有空就会去边上看看热闹。男女播音员坐在天蓝色的背景前,脸被强光照得光彩四溢,谁会知道他们上身齐齐整整的正装下面却是短裤拖鞋?每天中午苏潼青和同事一起下楼买三明治和咖啡,每天晚上下班后一个人悠闲地溜达回酒店,经过市中心的繁华,逛逛路边的店铺,感受着并不摩登花哨更多是低调沉稳的首都,看着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和身着漂亮连衣裙的姑娘们都脚蹬运动鞋匆匆而过。她不用着急回家喂奶做饭,不用给孩子换尿布,不用看表,苏潼青突然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自在和轻松。
程莫图是苏潼青开始上班的第二个星期才坐到她斜对面的。齐肩短发,清瘦,小鼻子小眼儿,搭在一起却是张高级脸,其实说的是股清冷的气质。8月份的华盛顿也是盛夏,程莫图最具代表性的装扮是一件豆绿色圆领无袖强捻针织上衣,一条深灰色极简过膝半裙,一双黑色翻毛平底及膝长靴。大包里经常掏出一条饱和度极低的披肩,或中灰,或豆沙粉,用来应对空调过于猛烈的办公室温度。程莫图说她刚从加州出差回来,去采访一位华人警察。因为座位离得近,苏潼青和程莫图的对话就多一些,不过多数时候程莫图都在打电话,为新的选题做准备,苏潼青多数时候都在电脑上写字。莫图旁边是技术支持,经常不在座位上,所以会有那么一种两个人互相陪伴的感觉,即使非常短暂。
程莫图原来在北京,央视做记者,90年代初辞职跑出来上学,毕业以后在纽约的一个公司呆了很多年,不算有多喜欢,只因为可以帮她办绿卡。后来身份搞定,美洲站也在华盛顿落了地,就过来帮忙。不过此帮忙并非苏潼青的彼帮忙,程莫图属于重操旧业,并且因为在美国上了学,又工作过,语言也好,再回到原来的岗位比从前只会如虎添翼,所以刚一来就得到重用,整天到处飞,成果满满,这点让苏潼青很是羡慕。
真正促使苏潼青和程莫图的关系突飞猛进了一下子的是一个周末。奥运会期间他们周末也不休息,苏潼青一点儿不介意,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周末没什么事儿。苏潼青到华盛顿的第二个礼拜六下班以后,程莫图约苏潼青一起吃饭,也是因为此时距离苏潼青回家只有一个星期。她们去了一个酒店的顶层,是个开放式的露台,可以看到林肯纪念碑和周边的绿地。太阳被楼挡在另外一边,屋顶时而吹过一阵小风,周边开阔,不仅养眼,还很舒心。两个女的点了饭和戴花的鸡尾酒,饭倒是一般,酒很好,浓郁醇美,一杯下去,就有点儿上头,就容易聊点儿办公室里不太会说到的话题。
莫图离开中国之前有男朋友,比她大12岁,离异,娃跟妈。他们是莫图上学期间打工时认识的,这种年龄和感情经历上的差距在90年代初的中国,即使大城市也是不太容易被大多数父母接受的。可是古今中外都奇了怪了,在越是不接受就越是要在一起这件事上都没有任何新意地保持一致,形形色色的阻碍在这件事上很容易变成催化剂,撒开不管可能反倒是没什么结果。那个时候的莫图,就像所有那个年龄段恋爱中的姑娘一样,结婚基本上就是生活的目标和人生的全部。可也就是因为女的这样孤注一掷和不顾一切,男的怎么都不提结婚,后来把莫图给逼急了,直接问。回答倒是也想过结婚的事,但是一旦开始想还没怎么着自己就想不下去了,回回都是这样,自己总结了原因,还没有从上一次婚姻中完全走出来,还有阴影,所以暂时不会娶她,但是爱她。莫图在求而不得、舍尔不能的状态下毕了业,又上了两年班儿。结不了婚,又分不了手,最后决定远离这样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做个了断。
可是故事并没有因为莫图的远离而结束。她后来中间回过国,男的也到美国看过她,总之剪不断,隔了半个地球,隔了整个太平洋也无济于事,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她说有时候很羡慕那些所有条件都一般,看上去也不怎么起眼儿的姑娘,却没吃过感情上的苦,还是只能用都是命来解释。老天公平,只能给每个人一些好。千娇百媚,才华横溢,感情圆满,工作有成,儿女体贴,摊上什么全凭造化。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一部分,但是总还有一部分是没法通过努力改变的,好像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坦然接受就行了,要不然呢?
两个人就这样又是隔着半个地球纠结了好几年,期间莫图也遇到过相互都有好感的人,可是有那么个人在那儿戳着,总是不自觉地就会比较,会衡量,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一直抱有幻想,而身在其中的姑娘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幻想的,总会替那个人解释,其实是解释给自己听。莫图觉得他的阴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直到消失,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会想结婚了。没错,他的阴影确实慢慢褪去了,也有一天结婚了,可新娘不是她。所以说,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交往很多年却不结婚,并不是他不想结婚,只不过不想和你结婚罢了。同是分手,这一次却比年轻的时候更难熬过去,因为自己期待的更多,搭进去的也更多。她把自己妈接过去陪她,住了半年,每天早上醒来都要跑到妈妈床上,在她旁边躺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点力气也没有,但是躺一会儿心里就会觉得好过很多。
多年以前,苏潼青曾经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有糟心事儿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一个也有糟心事儿的人陪伴。苏潼青碰巧也有与莫图类似的经历,所以两个人都觉得有的聊,并不是聊事情本身,而是那种能够互相理解,一点就通的心有灵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都觉得其实遇到这些事情本身并不可怕,也不用那么贱兮兮的像有些文章里写的,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要感谢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他们不值得感谢,根本不用理睬他们,但是确实要感谢父母和家人,感谢朋友,感谢身边那些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陪伴自己爬出来的人。还要感谢自己,感谢生活,任何经历从来都不会白费,总会在自己身上留下点儿什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应该都是好的。
丸子跑过来叫苏潼青,说汪洋和背心儿已经摘完了,要去称重量。苏潼青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蹲太久,稍微有点儿晕。莫图说刚从北京回来,倒时差中,刚睡醒一觉,问候一下。她冒着极大的风险,经历了各种政策和新规以及航班取消又改期所导致的花式心焦,砸了很多银子,顶着回去后的各种被嫌弃,只为看看父母。已经好长时间没回去过了,看这架势,未来也看不到头儿,所以抓紧跑回去一趟,再有多少困难也觉得值了。她给苏潼青发了一张照片,说有一天打车路过白塔寺,想起苏潼青跟她说过的那家叫“莲”的咖啡馆,临时决定下车。她往回走到白塔寺院墙东边的胡同口,拍了几张照片,本来想马上发给苏潼青,被一个电话岔开了,后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直到回来飞机上整理照片,才发现压根儿就没发出去。照片上是对于北京长大的孩子有着特殊意义的大白塔,没有其他皇家园林那样赫赫有名,但是一直默默伫立,不显山不露水,可能只有北京人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和特别。塔尖右边有一小团灰灰白白的东西,仿佛散落在天空的纸片,拉大一看,是一群鸽子。苏潼青上了车,闭上眼睛,好像听到鸽哨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它们在天空中画了条漂亮的弧线,然后轻巧地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