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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甘心与半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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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lynn的群里开始有了人气,找她订蛋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基本都是通过朋友圈的帖子和照片扩散出去的。一般订蛋糕这种事都是家里的女主负责,无论年龄职业,在这个问题上基本都是需要甜度刚好、不油腻、外观美丽的,而且越吃要求就越苛刻——油和糖要的越来越低,好看程度却要求越来越高,还有不少需要异形蛋糕的,或是对添加的成份有不同的要求。鸡蛋牛奶都是有机这是最基本的根本不用提,其他例如要求罗汉果糖代替蔗糖、全麦代替低粉、牛油果代替黄油,希腊脱脂酸奶代替奶油。再就是时间限制,经常有人会忘记提前订蛋糕,马上第二天需要了,头天才想起来,lynn可以接急活。总之,在lynn这里可以订到个性化程度非常高的蛋糕,只要客人提出条件,lynn都会尽自己所能满足客人需求,完全站在客人的角度为他们着想。一句话,你敢说,我就敢做。

    按说lynn的收入上来一些,与郑光辉的关系应该有所缓和,可是郑光辉隔三岔五就会跟lynn提一句有关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为毕竟两个人以前都在同一个公司上班,七拐八拐的交集也不少,聊点儿同事和工作的事情其实很正常,也不能怪郑光辉故意。可是自从lynn辞职,她对周围人的所说所做非常敏感,可能过去习以为常、不会多心的话,现在就总能听出点儿弦外之音来。并不能说lynn变得多疑,更多是因为一个一直以来都很自觉的人感到了压力。加上郑光辉确实想让lynn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即使现在很多地方人事冻结,那也可以撒大网,多打听,哪怕是好好改改简历,业务上多关注一下,也算是有个积极的态度。

    lynn确实挺心虚的,但是又不甘心出来瞎跑一通什么都没捞着就又灰头土脸地回去上班,重新回到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又要每天面对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事情,想想就觉得没有希望。尤其是最近眼看群里情况有所好转,更不甘心现在放弃。其实lynn不甘心的是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那种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所以那些孤注一掷,那些徘徊停顿,那些奋力挣扎,那些必须耐得住的寂寞和孤独,有多少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不甘心”这三个字?

    lynn在微信上跟苏潼青唠叨这些的时候,苏潼青刚把两小撮藏红花洒在锅里。锅里热闹得很,西红柿洋葱彩椒蒜末香芹香菇虾大米鸡肉chorizo香肠和鱿鱼圈,还有几个长相清高而利落的青口。无油鸡汤让这些本来毫无关系的材料相互交融,连结在一起。这时,几十根微小柔弱的暗红色花蕊从天空轻飘飘地落下,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赋予锅里的一切一抹金黄,让人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和力量。藏红花,这个名字苏潼青觉得很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西藏的时候遇到过,无论亚马逊、traderjoe’s还是costco买的藏红花全部来自伊朗。其实呢,这种比黄金还要贵的香料就是产自伊朗,之所以被冠名藏红花,是因为它是通过西藏进入的内地,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非常具有误导性的名字。苏潼青最近每个礼拜做一次海鲜饭,因为简单到一锅烩。只有第一次按菜谱来,后来就开始自由发挥,根据手里有的材料自行加减,但是有几样灵魂必须要有,藏红花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苏潼青把火调到最小,盖上锅盖,开始回lynn的微信。

    苏潼青是在军区大院和机关里长大的,从小活在军人和公务员堆儿里,活在体制内,尽管这些词汇是在她大学毕业那几年才开始走红的。大四那年她手里攥着那会儿听说过并且自己能考到的各种“证儿”,比如驾驶证,比如一个当时流行但是她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商务英语一二级证书,还有公务员考试合格证,尽管她对当公务员没兴趣,可但凡有机会考,看看自己什么水平也无妨。她考了学校第二,这对从来没有当过学霸的苏潼青来说已经是史上最好成绩,不过呢,按照gre逻辑写作的逻辑,也可能是因为那会儿公务员考试并不像后来那样盛行,或是他们学校参加考试的人不够多。考试是个周末,老外交部附近的一个地方,她们都不认识,晓坤自告奋勇开车带她们去,这在9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还是件颇为震撼的事情,毕竟那会儿大学生的景仰标准还停留在数字寻呼机上,谁要是有个汉显都已经很自豪了,生怕跟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没人呼自己一下,要是正好赶上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呼机跑出去回电话就更心花怒放了,谁这么懂事儿这会儿呼我!

    所以那会儿谁能有个驾照,已经都是很超前的思维了,竟然还能弄到一辆车,汽车!桑塔纳!!那就是很了不得的壮举了。苏潼青问晓坤真的可以搭车吗?你认识路吗?不会紧张吗?是要去考试不是玩儿哎!毕竟那会儿根本没有听说过gps这玩意儿,全是靠纸质地图的。晓坤胸有成竹地说应该没问题,会先去探探路,大不了我就把车停下来呗!这句话很管用,苏潼青牢记在心,以至于后来她新手上路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她起到了强烈的安抚作用。

    公务员证在手,苏潼青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当公务员。其实也是考虑过的,只不过一开始考虑就发现考虑不下去了。可能就是因为太过熟悉,身边一直都是各个年龄段、各个阶段的公务员,苏潼青看到他们,总觉得自己做不到那样守规矩,说话做事写文章都要遵循固有的路线、模板和方式,苏潼青觉得自己肯定记不住那么多,肯定会说错话,她发现,仕途并不适合整天头脑简单、直不楞登的自己。

    后来,苏潼青无论在使馆、外企还是联合国,再后来辞掉工作跑到美国蹲家里带孩子,孩子送出去又蹲家里做翻译,她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妈妈的焦虑与担忧。苏潼青非常理解这种担忧,对于在单位里工作了一辈子的妈妈来说,自己这种到处打游击的个体户行为确实让人感觉挺不正经的,没有保障,随时危机四伏,怎么可以每个月挣的钱都不一样多呢?苏潼青自己有时候也会想到这个问题,相对于旱涝保收的工作和每个月固定的收入,如果正好是自己喜欢的当然最好,可是苏潼青无缘全都占到,她更看重心灵的自由。她没有上司,可以选择工作,对不喜欢、不合适的工作说不,她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保持最大限度的自由,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在随便什么地方上班。她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分组,不限时间,全部可见,不用防着谁,也不会穿帮,没有公司政治。除了工作,她可以把很多精力放在自己喜欢的其他事情上,而所有这些自由其实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工资的差价就是代价。她能做到的就是尽量通过四伏的危机保持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学习能力,同时保持面包和远方的相对平衡。有多少人问过自己,如果没有了现在的工作,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这是曾经让苏潼青思考过好几年的问题,那是一个痛苦和纠结的过程,因为从小到大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只需要跟周围的大家一样,所以面对选择,就会不知所措,直到心灰意冷。她想起多年前从北京到九寨沟的飞机上翻杂志看到的一篇文章,名叫《半饱》,是的,随时保持饥饿感,苏潼青喜欢的那个状态,就是这么个劲儿。

    所以,无论是lynn想在自己还有机会并且还愿意搏一下的年纪搏一下,还是一贯循规蹈矩好好上学好好上班的郑光辉只倾向于在大公司找一份光鲜体面的工作,在苏潼青看来都没毛病,矛盾只是因为两个人的三观有差、出发点不同又都不想妥协而已。苏潼青搬到西雅图以后发现周围人的状态要比之前得州那个城市周围的人多元化程度高很多,奥斯汀多是留学生毕业,大公司就职,西雅图可就五花八门得多,包括很多直接国内公司调过来的雇员以及通过投资过来的移民。他们自己或者配偶在国内也是有着安稳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的,放弃这些重新开始很不容易,每个人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重新洗一次牌。摸索的路有时候很艰难,也很漫长,身在异乡的人们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校正自己,站着、趴着、爬着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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