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病毒和抑郁谁更可怕?
学区4月20号开始给中学生开了网课,虽然老师和学生的网络问题不断,也比只是每天邮件布置作业又迈进了一大步,起码背心儿同学需要每天按点儿起床了。
这里的中学生课程安排很有意思,你觉得中国学校里的课程刻板无趣?苏潼青前一天还跟一个也是北京的女朋友闲聊时回忆了自己小时候上学的课程,苏潼青小时候在西城,女朋友在东城,她们在小学或是中学时都上过缝纫课、织毛衣、电工,学过使用老古董打字机,苏潼青小学时每个礼拜还有一节书法课,所有这些都不是课外班,而是正式的课时。苏潼青的小学有一阵子还搞了一个试点,每天上午一个课间全班同学一起在教室里刷牙。
背心儿疫情前正常的时候一个学期7门课,每天从早上到下午每门课挨着上一遍,顺序都一样。一学年有两个学期,其中一个学期有体育课,另一个学期是营养与健康。背心儿这学期轮上体育课,所以就每天上一节体育课,也就是说下学期一节体育课都没有。体育课被安排在每天第一节,这种神课表让苏潼青觉得很新鲜,如果是正常上课,每天早上先把这些个孩子折腾累了然后再开始一天的课程,中国人一般都不会这么安排,老外好像完全不介意,也可能是因为缺老师。每个礼拜三只有半天课,也是要7门课挨个儿上一遍,所以每节课都很短,只有半个小时。没几天,背心儿每天早上醒倒是按点儿醒,只不过醒来就不下床了,直接伸手去够放在地上的笔记本,体育课改在床上上。老师不要求开摄像头,苏潼青也不管他怎么上,疫情期间,所有标准都降低了。背心儿每天都要跟几个同学联网打游戏,这在平时苏潼青应该是要象征性地管一下的,起码要提醒一下注意时间,现在也不限制了,苏潼青觉得孩子已经挺可怜的了,正是青春期,需要跟小伙伴在一起的年纪,被关在家里谁都看不见已经很郁闷了,再不让人家跟同学一起玩儿会儿,苏潼青真怕时间长了孩子心理会有问题。染上病毒不好,精神压抑影响更深远。这个阶段心情好最重要,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最重要,所以只要能够保证这两样正常,玩儿会就玩儿会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这种事情就是这样,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偏偏越想干,其实不干涉也就没有那么想了。而且如果一个人真心喜欢什么东西,你非不让他去做,结果并不会是就此打住,而是偷偷去做,东躲西藏,想办法不要让你知道罢了。所以苏潼青一向觉得孩子撒谎其实根源都是在大人,他知道说出来不被允许或者会挨说,所以才会说谎。大人就不撒谎吗?都是一个道理。
下午丸子没有学校的网上会议,也不跳舞,约了一个同学来家里玩儿。虽说州长不让串门,苏潼青在接到同学的妈发来的短信时思想斗争了10秒钟,还是觉得不应该拒绝。丸子这个同学叫林卡,父母都是罗马尼亚人,成年以后才移民美国,家里只有林卡一个孩子。丸子和林卡小学开始就在一个学校,这里的小学每学年开始都要打乱班级,重新排班,所以小学几年下来几乎跟谁都同过班,与中国的一个班从头到尾都不变相比,各有利弊吧。两个小姑娘大概是三四年级开始好的,从校车坐在一起开始。后来就经常约去对方家里玩儿,所以苏潼青跟林卡的父母也比较熟。林卡的妈妈来美国之前在罗马尼亚是个英语老师,来这里以后在一个市的政府工作,爸爸做房产经纪。最近几年,随着大西雅图地区的房市持续火爆,很多有着各种背景的人都转行去卖房子。林卡的父母很喜欢让丸子去他们家玩儿,疫情前,开始每次也就是呆俩钟头,后来慢慢延长,发展到在她家吃饭,时间也延长到大半天。因为都是一所学校,两家离得也很近,来往方便,再后来活动就越来越丰富,天气好的时候,林卡妈妈会带两个小姑娘去遛狗、逛街、打网球。
疫情以后林卡妈妈和苏潼青交流过这件事,因为你得知道对方家里对于病毒是个什么态度才能继续安排孩子的事。苏潼青觉得还好,因为大家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圈着,不太会接触到病毒,汪洋偶尔表示不应该再聚,但是也没有特别坚持。苏潼青可以感觉到林卡妈妈其实已经开始有些焦虑了,因为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邻居和小区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来往,她对于孩子心理可能会受影响的担心远远大于病毒,所以主动给孩子找玩伴,苏潼青觉得可以理解,所以也尽量配合。
一直都被说儿女双全,其实个中滋味只有自己带孩子的人才懂,多数时候都是看上去很美。拎出去,走在大街上,确实看起来还行,但是大家都是看见你在吃肉,事实是,多数时候你都是在挨打,这个没人看见。疫情开始以后,家里有两个甚至更多孩子倒是显现出一些好处,哪怕是拌个嘴吵个架,也算交流。苏潼青发现两个孩子虽然还是经常吵架,渐渐地也可以在一起像正常人一样愉快地聊天了,这种时刻令人欣慰,虽然很可能转瞬即逝。头天晚上,苏潼青和丸子两人坐在丸子的床上一起涂指甲油,两个人搬出一盒子12种颜色,左看右看,左试右试,被路过丸子房间的背心儿看见了,问可不可以也帮她们涂。他很认真地推荐自己:“我画画挺好的。”
无论是全国还是全州,大环境每况愈下,加上有位整天四处跳着脚的老爷子,苏潼青整天都觉得很闹心。曙光一点看不见,拐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只看到全国各地数字蹭蹭往上涨。一想到越来越临近的暑假,苏潼青就一阵阵地发怵。回国看来根本没戏,lynn为公婆抢票抢成那样,苏潼青也看见了,本来还为自己手里攥张机票沾沾自喜,以为有了机票就能走,现在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幼稚可笑了,toosimple,sometimesnave!飞机都没有了,你的机票还有毛线的用处啊大婶儿!
苏潼青把一张越南米纸从盘子里的水中拎起来,放在一个干的盘子上,然后往米纸上放米粉、生菜丝、一点香菜和几丝紫甘蓝,最后摆上三只煮熟的虾,然后裹紧卷起来,单层的地方对准三只淡红色的虾,一个鲜亮水灵、晶莹剔透、带着各种淡淡色彩的越南生春卷就做好了,又把专门的花生酱盛到一个小碟子里。苏潼青原来在北京上班的时候在三里屯一带混了□□年,方圆若干里的饭馆基本吃遍,其中有一家叫“为人民服务”的越南菜是反复去的一个。她后来到美国以后才发现,原来越南菜通常是简单、清淡和经济的代名词,可在三里屯的那家越南菜当时走的可是白富美的高端路线。不过虽说贵,东西还是好吃的,而且环境竟然营造出古旧舒缓、暗香浮动的氛围,苏潼青第一次认识生春卷就是在那里,清新素雅,非常喜欢。到美国以后发现这玩意儿原来可以在超市买到米纸自己做,超级便宜,里面的材料也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也没有什么烹饪技术可言,所以完全可以做到跟饭馆一样,甚至更好。卷了几个春卷,苏潼青又做了一锅泰式咖喱,看看表,差不多可以开饭了。
吃饭是生活大事,每个人,无论多大岁数,无论做什么,每天都是要吃饭的,而且还要吃不少的饭,平时不觉得,全都蹲在屋里这个问题就凸显出来。一个多月过去了,开始还是每天基本固定做三顿饭,没几天变成各吃各的,每个人吃东西的时间和食物都不一样,苏潼青已经把自己看家的那些个本领全都练了一遍到多遍,顺带着又开发了一些新品。有些变成保留节目,有些一次就拉倒。前两天背心儿迷恋上牛肉面,顶峰时期连续三天每天吃两顿。苏潼青用costco的牛肉、台湾一种带花边儿的宽面条、一种韩国牛肉料以及六婆辣椒油勾兑出一碗苏式牛肉面,苏潼青的“苏”,面上整整齐齐码上6块腹肌,可是让背心儿同学吃了个痛快。可是再好吃的东西也禁不住这么吃,所以苏潼青今天上了生春卷和咖喱饭。州长已经正式宣布学校关门到暑假,苏潼青算了算天数和饭数,算完有点儿抑郁。这么看,这亚洲欧洲美洲的饭好像也不太够愉快地熬到暑假,难道该开发点儿南极和北极菜了吗?然而更严重的一个问题是,熬到暑假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要命的阶段的开始。
在几位家里有要考中文ap孩子家长的推动下,卫老师的中文网课终于安排上了。苏潼青松了口气,她是学语言的,深知对于语言来说,学习的连续性有多重要。课已经停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就算苏潼青每天都会让他们念念书,复习复习学过的东西,可是没有平时按部就班的上课、作业和卫老师的威慑力,效果怎么也会打不少折扣。所以,当苏潼青手机上卫老师的两个群都重新开始发网课通知的时候,大人都踏实了。
经过仔细斟酌,也采纳了家长们在群里讨论半天以后总结的建议,卫老师定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段,要求大家把孩子之前没交的作业给交了,然后把下学期学费的支票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写好名字,再把所有这些东西放在后备箱,卫老师也要采用无接触方式完成家长交作业和学费、老师发教材这件事。家长不下车,卫老师在学校门口等,来一辆车,停好车开后备箱,卫老师自己把东西拿走,同时把教材留下,关后备箱走人。
星期天,浅灰色的天空,细雨绵绵。正是春夏交替的时节,一贯晴好的天气,偶尔飘点儿雨,让人回味一下西雅图冬日的味道。搬到西雅图之前,苏潼青对于西雅图的气候也是有所顾虑的,因为所有人都说西雅图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天气,整天在下雨,容易抑郁。真的来了,苏潼青发现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一个是这里并不是全年无歇地在下雨,一般下半年歇半年,而且即使秋冬也不是全部在下雨,只不过下雨的时候比较多而已。西雅图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气温变化并不剧烈,冬天没有很冷,夏天一般不会很热,很多人家里都没有空调。因为地形和位置,冬天只要下雨通常都会比较暖和,而且丝毫不会感到潮湿,只会觉得湿润,所以此雨并非彼雨,所有这些都让西雅图冬天的雨不那么讨厌。反倒是晴天的时候,气温通常比较低,有股凛冽的味道,很像北京晴朗又冻人的冬日。苏潼青开车经过贝尔维尤市中心,整齐又干净,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周末的街上行人很少,没有疫情的时候就很少,跟中国正好相反。雨水让新绿更加透亮,让粉红更加水灵。没有蓝天白云和耀眼的阳光,天地间只有静谧的灰色,深深浅浅,正是苏潼青喜欢的色彩和模样。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欣赏这样孤独而又凄美的雨天的?
很久没来过中文学校了,苏潼青到的时候距离结束还有一刻钟,只有她一个车。卫老师穿着一件防雨的外套,戴着口罩,站在车子旁边,后备箱开着,里面装着收到的作业和要发的教材。按照说明,苏潼青没有下车,打开后备箱,又降下副驾驶的玻璃,等卫老师把该拿走的拿走,该留下的留下,示意苏潼青可以走了,苏潼青对卫老师挥了挥手,说您辛苦了。看着与自己妈妈同一辈的卫老师站在雨中等候大家,已经站了很久,苏潼青还想说点儿什么,突然间一阵伤感扑面而来,她不敢耽搁,立即把车开走。她的鼻子很酸,泪水涌出眼眶,她想爸爸妈妈,想舅舅,想所有家里的人;她想北京,想回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时隔不过三个月而已,苏潼青却觉得已经离开他们几个世纪,因为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此时此刻,苏潼青觉得家是那么远。
雨大了起来,挡风玻璃上全是水滴,细细密密,层层叠叠。雨刷卖力地挥舞着,却怎么擦也擦不完。苏潼青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她开车走在空空的城市里,已经无心欣赏来时路上的风景。
到处美丽又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