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苏潼青的矛盾论&两个人的距离

    有一天中午，苏潼青拍了两根儿黄瓜。

    美国的超市里有又小又嫩的小黄瓜，有又小又圆的波斯黄瓜，有又矬又敦实的圆胖黄瓜，有又高又壮的英国黄瓜，唯独没有中国最常见的那种顶花带刺儿的顺溜黄瓜。奇怪的是，美国人的超市里有刺儿黄瓜的种子卖。原来在得州的时候，苏潼青家后院很大，但是除了剪草用，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因为一年里没有什么时间是适合呆在后院儿的。汪洋在房子边比较阴的地方辟出两块菜地，种了一些菜，其中包括刺儿黄瓜，可是没吃上几茬就搬走了。最近汪洋去costco经常会买被塑料纸包的严严实实的英国黄瓜，三根一个包装，三块多钱，虽然比不上刺儿黄瓜，但是起码可以不用像矮矬的胖黄瓜那样必须削皮了。苏潼青拿出剁排骨的砍刀，啪啪几下，瓜瓤四溅。只需要加一些简单的调料，捏点儿蒜泥，再浇上点儿热油，一盘水灵灵、亮晶晶的拍黄瓜就可以拍照了！苏潼青掐了点儿香菜，觉得这盘拍黄瓜很美貌，突然想发到lynn的群里。疫情一个月，lynn的群已经几乎沉底儿，苏潼青往下翻了半天才给捞起来。她想像黎飒对自己那样，也推lynn一把，即使没什么用，大家来个拍黄瓜秀活跃活跃气氛总是可以的吧？

    门口有车的声音，是送货的。汪洋给自己买了把一千多块钱的椅子，还是拿了员工折扣以后的，等了俩礼拜，终于到货，对于一向勤俭持家的老汪同志来说真是个新闻，完全不符合他的人设。因为整天坐着上班和开会，原来的椅子虽说也不差，但是坐长了还是觉得不够舒服。新椅子据说是全宇宙最好的椅子，吹得神乎其神，各种设计，各种理论，各种考虑，不过是要向你证明我要你一千多有理，可是椅子舒服了就真的好吗？那会让人更久地坐在那里，而久坐难道不是健康路上的大忌？椅子好了就可以让久坐变得健康吗？他让苏潼青也好好体会一下，喜欢的话这把给她，他再去买一把，可是把苏潼青吓坏了，她宁可坐一把普通的椅子，然后时不时起来做会儿饭，要不然出去买个菜溜达溜达，也不想有机会一直坐在那里享受什么高级椅子。

    人呐，就是这么矛盾，你为了让他坐得更舒适，绞尽脑汁设计了一款特别舒服的椅子，结果让他更留恋坐在那里，更难起来活动，也不知道是坏事还是坏事。就像房子，每个人都想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有个尽量大的房子，让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空间，时间长了，每个人对空间的需求可能还会更大，结果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本来可能因为不得不共用一个空间而化解的矛盾，因为房子大，各自都有地方躲藏，结果有机会解决的矛盾也变得没有机会了，就这样越积越多。所以房子大了，不光能盛更多的物件，不光可以提供更大的舒适度，也有更多的空间容纳更多的矛盾和问题，就像lynn和郑光辉。

    自从lynn给公婆订到八月份的机票，全家又都各自有了盼头，因此有了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轻松感，屋子里的人见面时也可以有笑模样了，运气好还能貌似愉快地聊上几句。lynn不用再整天神经兮兮地到处看机票了，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虽然距离八月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只要有个具体的日期，也总算有了个新的目标。lynn的群渐渐热闹起来，自从苏潼青时不常把自己做的各种吃的发到lynn的群里，人气又渐渐回来了一些。大家都在家憋得够呛，一日三餐是个大问题，有些人家已经把三餐变成两餐，可就算变成一餐了也得餐不是？自己做过的没做过的想试试做的，全都做得够够的，又没办法出去吃，所以这种时刻，大家把各自觉得做得还行的菜发到群里互相欣赏一下也是件比较容易受欢迎的事。一方面对于自己是个激励，既然要给大家看，总得稍微花点儿心思讲究一下，找个漂亮的盘子碗，摆盘灯光角度都注意注意。好看了有人夸，感兴趣的还会问问怎么做的，做菜的人就把方子分享到群里，大家受益。人气上来了，就开始有对病毒不是那么介意的熟人找lynn订蛋糕和点心，各种家庭成员的生日还是要过的，借着生日，大家心情还能好一点儿。所以lynn最近的心情也比之前好多了，虽然收入还是没有上来多少，而且非常不稳定。

    一天下午，lynn家老二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lynn把洗完的碗筷从洗碗机拿出来分别收好，然后坐到闺女旁边，想在这儿歇会儿，坐了一会儿就躺下来，之后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闺女不在，电视没关。端着茶杯上来倒水的郑光辉黑着个脸，lynn不知道怎么了，这是冲谁，就问了一句。郑光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这个月又要把存在网上利息稍微高一点地方的钱转过来还信用卡。

    lynn明白了，又是郑光辉嫌自己辞掉工作的事，而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埋在家里的一个雷，只要lynn的收入不能恢复或者接近之前的水平，那么家里无论什么有关无关的事都有可能会引爆这个雷。lynn能理解郑光辉有意见，不高兴。从一开始自己辞职他就不支持，如果没有给公婆买机票一时半会儿退不回来的大几万，如果租客的租金一直正常到账，那么他们家的钱可能还不至于这么紧，郑光辉的态度也可能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糟糕。可是现在机票的钱郑光辉不能怪自己爹妈，租客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而且见不着面儿，所以郑光辉能埋怨的只有自己的老婆。苏潼青曾经看过一个段子，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就是为了自己演砸的时候、倒霉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能找个人埋怨，无论是什么原因、谁的原因，只因为配偶是自己唯一能够得着的人。

    lynn也觉得很委屈。她从苏潼青那里学会了“点儿背”这个词，谁知道这个病毒能有这么大杀伤力，全世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逃脱，早知道可能就不会那么急着辞职了。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早知道，而当时也确实是觉得一秒钟都干不下去了，辞职也是经过很长时间考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并不能说是一时冲动。想起郑光辉的态度，想起公婆有意无意心疼自己儿子一个人挣钱养家的各种举动，lynn不禁有些失落。自从生完孩子郑光辉搬出主卧，lynn就觉得两个人越来越远，绝对不止一两层楼的距离，而隔开他们两个人的真的只是那一两层楼吗？他们相隔2000多英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么远。她怀念若干年前，她和郑光辉分居两地的时候，每天打电话怎么能有那么多可说的？他们都聊些什么？无非每天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每天遇到的人和事，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废话，毫不厌烦地重复着。可正是那些废话，才是维系两个人亲密关系的重点。如果只说正经事，每天哪有那么多正经事？还不是三句两句就说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实际、废话越来越少，直到最近几乎消失的？郑光辉一直都是鼓励lynn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的，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有前提条件的，可能连郑光辉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就是，在不是特别影响收入的前提下，是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的。lynn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两个孩子的妈，幼稚到想创业就辞职，幼稚到不给自己留后路，幼稚到相信一个男的会毫无条件、毫无意见地任由自己折腾。

    苏潼青看到lynn在微信上给她发的长篇大论的时候刚把车停在traderjoe’s的停车场，车里有个嘶哑的声音正在唱着“差一步美满就牵着手走散”，这是苏潼青去年在一个中国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听到店里在放，就是这句歌词，回到家上网搜，大壮的《差一步》。对于lynn现在的状态，苏潼青也很熟悉，所以完全明白她的感受。苏潼青曾经有五年半也是没有任何收入的，那是她刚从中国搬到美国，在家呆了五年半，集中完成了生孩子这件人生大事，这期间全都依靠汪洋。对于一直自己挣钱自己花，想买什么买什么，也不用付房租水电所以对钱没有什么概念的苏潼青来说，那五年半在花钱这件事上确实感到不太自在。汪洋并没有说过什么，而是她自己有所顾忌，也可能算是一种本能？因为无论外部环境还是自己的状况，都与之前在国内的时候天差地别，一直到重新找到工作，虽然挣的也不多，但是那种不自在没有了。苏潼青有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整天绑在一起，是个非常有个性的女生，后来各奔东西，几乎没有联系，再后来的后来知道她结婚了，很晚。疫情前那个暑假她邀苏潼青去大栅栏一个能看得见霸□□城的露台吃晚饭，席间谈到夫妻之间的关系，她说虽然与先生关系一直很好，但是一直都在让自己保持一个经济和精神都独立的状态，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两个人分开，她都可以优雅转身，从容地回归单身状态。这句话让苏潼青觉得惊艳，惊艳程度超过远处被染上一层绚烂金光的灰瓦、青砖和红柱。以至于几年过去了，这期间苏潼青还是会时常想起她的话，每次想起时依然觉得惊艳。经济独立容易，精神独立却不容易，尤其是在两个人关系还很好的时候，能有这样的眼光和思维，实属难得。

    lynn在微信上哗啦哗啦刷了好几屏，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苏潼青半天没有回应还是已经倒的差不多了，也可能是给屋里的人们做饭去了。traderjoe’s贝尔维尤店的停车场是半开放式的，深灰色的水泥顶，所以白天也是暗暗的，车里就更暗。苏潼青熄了火，没有马上下车，坐在车里看完lynn的满腹委屈与牢骚，满眼的绿莹莹。她看看表，11:37，得买完东西赶快回去，背心儿开始上网课了，基本集中在上午，下午有一些小组讨论，中午吃饭窗口很短，她得快点儿回去给他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