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隔离生活
苏潼青的隔离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她觉得甚至可以用活色生香来形容。她不太需要分清哪天是哪天,每天也几乎不需要刻意看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效率奇高。键盘和缝纫机并排放置,有时候干着半截活儿,突然有个新想法,直接把椅子滚一下,在缝纫机上把想法变成现实。几天下来,她做了又拆了几个口金包、背包和手提包,成品发到朋友圈,然后跟天南海北的朋友聊上几句,所以完全不觉得闷。苏潼青发现,如果不需要照顾其他人的生活起居,只是自己管自己的话,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有个高中同学给她留言,“把你关起来可以给自己缝一座豪宅。”
苏潼青让汪洋从韩国店给她买几块栗子感的白薯,再把空气炸锅留在她门口,这样她就吃上了热腾腾的烤白薯。空气炸锅不光能烤白薯,还可以做三明治。黄黄的切达奶酪融化,冒着小气泡,温热地包裹着火腿,然后不规则地落在微焦的全麦面包上,咬一口,簌簌作响。lynn也隔三岔五把自己种的香菜、小葱和罗勒留在苏潼青车库门口,然后微信她去拿,这样,苏潼青的沙拉就蕴含了各种姿色,变成herbsalad。有一天,儿子同学的妈给她带来一小袋格鲁吉亚的酸奶种子。这个种子,先是从格鲁吉亚带到日本,再从日本带到美国,又被同学的妈装在塑料袋里,放在自己儿子书包里,再从她儿子书包转到苏潼青儿子书包,最后终于到了苏潼青手上,依然活力满满。生命力这么顽强的种子让苏潼青的伙食更加丰富,她把种子倒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加满室温的牛奶,搅匀盖紧,室温放一天,第二天就可以喝到非常粘稠、可以拉丝的新鲜酸奶,然后剩一点再继续加牛奶。酸奶也是可以有姿色的,苏潼青有时候往里面加一点葡萄柚,有时候是橙子和葡萄干,酸奶的姿色具体取决于她当天吃的水果的姿色。
就在各种规模和款式的包已经差不多都做够了的时候,苏潼青突发奇想,用手头天蓝色的薄纱给丸子非常喜欢的一个兔子玩具做了一条蓬蓬的小纱裙。这种小纱裙英文叫tutu,苏潼青觉得这是少有的英文名比中文名要生动鲜活的物件。她在视频里给丸子看了看,丸子在楼上高兴得尖叫,引来隔壁的哥哥。哥哥有只很喜欢的毛绒狗,他给它起名叫“chicken”,问苏潼青能不能也给chicken做一条tutu。就在两条纱裙都做好,苏潼青兴致勃勃地让孩子把玩具拿下来,要给它们试试的时候,听到汪洋在楼上跟孩子说,试完裙子的玩具就先不要拿回房间了。这句话就像一盆冰冷的水从楼上倾盆而下,浇得苏潼青瞬间兴致全无,两个孩子也不知所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给他们心爱的动物试tutu。
一直感觉自己在悠闲的度假之中、满心绫罗绸缎的苏潼青突然间觉得很受伤。想起回来以后的种种隔离措施、周密的隔离路线,至今还没有见到过孩子,虽然楼上楼下,每天依然视频,只是有一天隔着很远看到一眼,相信再没有人比苏潼青隔离得更优秀了,可这些都不是外界的谁要求的。而细节越是到位,隔离做得越充分,苏潼青就越觉得心里不舒服,这全部的措施都是基于一个假设——她就是个中国回来的大病毒。而此前的任何时候,在任何地点,她见到过的任何人,都没有让她有过这种感觉。最让苏潼青觉得不舒服的地方还不是这些措施本身,而是所有这些措施表面看上去都是对的,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但却是她说不出来、无法拒绝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同样的措施,只是自己要求自己的话,怎么加码都不为过,就算没人提要求,苏潼青本来也会按照自己理解的最严格标准隔离自己的,因为她最怕给别人添麻烦。汪洋要上班,孩子要上学,这个她懂。但是同样还是这些措施,如果是被别人要求的,那感觉就是天差地别了。苏潼青换位想了想,如果回国的不是自己,那么自己会不会这样要求对方呢?她是连这些措施想都想不全的,更不会要求别人去做。这样看似周到实际却感觉不到温度、冷冰冰但理论上却又无比正确的事情,她干不出来。苏潼青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印象非常深刻,讲的是大人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紧张,根源之一就在于家长的三观过于正确,而且总在伺机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三观施加给孩子。没错,就是这个“三观过于正确”,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你讲的大道理也都没错,你也是为了ta好,可偏偏要命的就是这个“为ta好”。而三观过于正确伤害的又何止是亲子关系?
一个女人,需要的不是答案正确,而是温柔以待。两个人,关起门来,哪有那么多对与错。就算错了,那又怎么样?
苏潼青把肆意怒放的四层蓝色tutu从床上捡起来,捋了捋,收起来。它们好像正在咧着嘴开怀大笑,笑容却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两只手捏在一起,一切戛然而止。
苏潼青靠在床上,拿起手机,在一个课外班的群里看见几位家长正在讨论班上一个孩子家里的老人刚从国内回来隔离的事情。一个女的说,就算这位老人住在一个隔离的空间里,与家里其他人不接触,但是整个房间里的空调系统也是循环的呀!头像的照片,蔚蓝大海,粉色衣裙,秀发飘扬,笑意盈盈,苏潼青感到的却是一脸刻薄的嫌弃。一向看上去性格温和的苏潼青禁不住想爆粗口,所以你觉得他应该怎样喘气儿?他们应该怎么住?请给这位老人和其他隔离的人留一条活路,可以吗?
苏潼青回来以后听到的最震撼新闻并不是病毒和疫情,而是lynn辞了职。
lynn在南西雅图大学学了一年烹饪艺术,还拿了个大专文凭。其实苏潼青早就听lynn时不时提起过辞职的想法,但是没想到她真的这样做了,而且还这么快。微软的饭碗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个稳妥的好饭碗,但是对她来说仅仅是工作,是生计,是保障,唯独没有乐趣,尤其是在其他兴趣的对比和衬托之下。苏潼青一直觉得lynn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姑娘,如果再有理科本领傍身,那简直就是又帅又无敌了。头几年忙着上班,孩子也小,还得不时与公婆周旋,后来看房子买房子安家,lynn无暇顾及其他,这两年缓过来了,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很认真的。可是从有想法到真的付诸实施,哪有那么容易,这是个质变,而且不仅需要自己下决心,还需要先生郑光辉的支持。退一步,不说支持,至少得同意吧?四十上下的主动辞职与二三十岁奔赴理想完全不同,苏潼青心想,如果当年不是三十来岁了无牵挂,而是四十多岁,同样的环境和条件,但是g自己拖家带口的,还能像当年一样义无反顾的什么都不要了吗?还敢说走就走吗?不敢。所以苏潼青的结论是,lynn比当年的自己要勇敢。
lynn从搬过来开始就经常给隔壁邻居送她做的各种好吃的,因为她喜欢做饭,自己又消耗不了那么多,只能拿给周围邻居帮忙享用。可是邻里之间通常都是有来有往的,苏潼青每次接了lynn的吃的就得琢磨着还给她点儿什么,时间长了感觉也是个负担,所以就建议lynn开店,这样大家都简单一点儿。lynn开始还觉得街里街坊的扯上钱会显得生分,后来还是抑制不住兴奋,建了自己的群,还真慢慢做起来了。lynn发现,多数人其实只会买一次,尝一尝,赚到谁的第二次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如果这第二次再能够变成很多次,那就成了回头客,说明真的是好这一口。lynn的群不做任何宣传和推销,完全靠朋友之间的自然传递,时间长了朋友的朋友也成了lynn的朋友,积累了一些回头客。这时候,她又不满足于仅仅做那几样固定的点心,她想进步更大一点,做更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跑去学校正经学了一年烹饪。那一年很辛苦,但是lynn很享受,每天都很充实,很快乐。她经常会给苏潼青看自己和同学的作品,让苏潼青深受感染,也让苏潼青生平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有感兴趣的事情。
lynn把她身上的那股艺术气息完美地融入到自己的烘焙作品之中,她的食物让人不忍下嘴,款款都是艺术品。去年圣诞节前夕她和同学们一起做的姜饼屋简直就是姜饼屋中的战斗机,现在这个词儿过时了,时髦说“天花板”。设计考究,结构繁复,做工精巧,细节满满,这哪是什么姜饼屋,简直是座豪华姜饼别墅,完全超出苏潼青对于姜饼屋的认识范畴。有一张制作团队和自己作品的合影,照片上,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制服,头戴或高或矮的白帽子,每个人都很高兴,lynn咧着嘴,无所顾忌,笑容真实而灿烂。
郑光辉对于lynn想辞职这件事儿态度一直不明朗,其实不明朗的意思已经就是不愿意了,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不同意,一直不置可否,一直就这么拖着,他觉得lynn也就是班儿上遇到不顺心的事时才发发牢骚,说说而已,谁还没有个说气话、做白日梦的时候?他的想法很实际,也可以理解,lynn如果辞掉工作,一时半会儿恐怕这部分收入也很难顶上来,那全家的生活就得靠他一个人来承担。房子还贷是大头儿,孩子的幼儿园也还得再交两年学费,杂七杂八全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lynn辞职的想法加重了郑光辉的压力。可是郑光辉越墨迹,lynn就越烦,也就越想辞。
lynn的理想是开一家蛋糕房,卖各种好看又好吃的亚洲点心和蛋糕,咖啡也得有,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爱烘焙和爱甜品的各年龄段妇女的心愿。超市里的蛋糕和点心很便宜,但是甜度对于亚洲人的味觉来说过于惊悚。美国人对于甜品是否好吃的定义似乎就是够不够甜,越甜就越好吃。所以亚洲人通常会去亚洲店买蛋糕、面包和点心。渐渐的,这样的蛋糕和点心也不能满足嘴巴越吃越刁的顾客了,他们不但对味道有要求,“味点”越来越高,对于原材料也开始有要求。鸡蛋牛奶是有机的吗?糖能不能再减减?我母亲有糖尿病,可以做代糖的吗?我们家要来一位纯素食主义者,哪里可以买到合适的点心招待他?他们不再满足于超市里没有性格的工业化甜品,他们需要个性化,想按照自己的要求定制。他们四处尝试各种网红,在新开的店铺门口排起长队。说起“网红”,苏潼青一直觉得这个词儿无论形容人还是物都是个偏贬义的词,有那么点儿昙花一现的轻飘感。听说过哪个百年千年万年老店跟网红有关系的吗?
然而想法很浪漫,现实却很残酷。lynn辞职的时机也真是够得上千载难逢。辞职前组里开会,聊到中国的传染病,好几个老外竟然闻所未闻,完全不知道地球另一端有个国家已经紧张成那样儿了。lynn就算知道的,她哪里会想得到一个什么传染病能有多强大、多长远的杀伤力?自己开店需要慢慢打听准备着,先在自己的群里继续着吧,大的没有,小的也将就。幸好还有原来的房子在出租,每个月也能帮衬着点儿。虽然郑光辉没有埋怨她什么,但是脸色也不能说有多好看。lynn觉得有点儿忐忑,有点儿心虚,家里好好做饭带孩子吧,开不了大源,尽量节流好了,辞都辞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