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踏上归程
正是因为聚会基本取消,苏潼青在这仅有的两个礼拜时间里,在家做过两次北海道戚风、一次花生一口酥、一个可可核桃吐司、一个抹茶瑞士卷、一个巧克力千层,并且为妈妈新买的重机缝纫机开了光,然后就地取材,做了俩化妆包,那叫一个顺滑,踩踩都是享受。
苏潼青做饭和缝纫这两下子可不是随着传染病的来临跟着全国人民一起练就的。三年前,苏潼青的隔壁搬来了新邻居。苏潼青家这个院子距离贝尔维尤(bellevue)市中心车程10分钟,自从五年前刚开始看房子的时候,整个大西雅图地区的房价就开始猛涨,买房需要加价,需要抢,这让一直觉得买房是要往下砍价的苏潼青适应了好一阵子。
苏潼青在得克萨斯生活过七年,两个孩子都是在那儿出生的。丸子21个月的时候被苏潼青塞进幼儿园,自己在家憋了几个月复习英语,36岁重新走进托福考场,隔壁是个18岁的小伙子,这让她很受刺激,刺激到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可以说,得州是苏潼青在谷底挣扎了很多年的地方。找不到工作、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绝望的家庭主妇、考托福和gre、申请学校、收拒信、胖,就这几样,全部发生在她三十几岁,样样要命。好在最终还是活过来了,尽管苏潼青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姿态不够优雅,但她自己感觉还是发生了蜕变的。小林有幅漫画,今天的你之所以刀枪不入,那是因为曾经的万箭穿心,他真有生活。感情是这样,生活亦是如此。谷底的时候,苏潼青有时候会偷偷后悔辞掉北京好好的工作,那样孤注一掷,今天看来无疑就是一场豪赌,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呢?可是人一旦有了后路,就会变得容易畏缩,变得依赖,变得算计,变得顾虑太多,就会施展不开手脚。
扯远了。
新邻居也是一对华人夫妇,公婆经常同住,还有两个孩子,非常典型的人口。夫妻俩都是微软员工,也是大西雅图地区非常典型的工作之一。男的是山东人,女的是马来西亚华人,两个人是在威斯康辛上学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找到不同地方的工作,一个在西雅图,一个在休斯顿,两地分居了很多年,终于在女方怀孕以后考虑团聚。lynn辞掉休斯顿的工作,在马上就不能坐飞机的时候来到西雅图。lynn家里有10个孩子,她是最小的一个。苏潼青还清楚地记得,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惊掉下巴,第一个反应就是lynn的妈妈这辈子没干别的,光生孩子了。lynn对于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可能是她公布这条信息时对方默认的反应。所以他们家老大出生时因为lynn妈妈年事已高,父亲多年前就已去世,只能让公婆来照顾。
说是照顾,其实他们为儿媳妇做的那些事情完全抵不上为她和自己儿子带来的麻烦。也许这样说并不礼貌,但是他们之间在地域和生活习惯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公婆是传统的山东人,这还不算,公公是一个单位食堂的大师傅,给几百号人做了一辈子的饭,婆婆是一个地级市医院儿科的护士长,跟孩子打了一辈子交道。两辈儿人一起过日子,比较容易有矛盾的一个是做饭,我就喜欢喝粥,每天都要喝,小米粥包治百病,你们家口怎么这么淡,听说过“不咸不香”吗?!一个是带孩子,放下你那本书,我抱过多少新生儿,把多少孩子的病给治好了?!很好,他们家都占全了。在这两件事上,lynn家的长辈是不太愿意接受晚辈比他们更懂,做得更好的。我有一辈子经验,全是干货,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小样儿。结果到了儿子家没多久就因为汤里加盐的问题翻了一次脸,那会儿lynn的老大刚出满月不久。
其实一个新生儿能有多少事儿?头几个月根本不会动,也不用洗尿布,如果奶够那就更省事儿了,连给孩子做饭都省了。即使需要吃奶粉,也不过是多两个步骤,分分钟搞定,这个工作量和耗神儿程度远比与公婆打交道要小得多的多。家有新生儿,让人感觉忙乱的其实只是白天晚上睡不好觉以及各种不能预料的突发事件,更多是因为心理紧张。如果只是妈妈一个人带孩子,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处理人际关系,剩下的就都不叫事儿了。
lynn一度有些产后抑郁,跟公婆关系紧张也让先生左右为难,借口自己睡不好觉影响上班搬到楼下书房,而每个因为孩子的出现而搬出主卧的爸爸几乎都再也没有搬回去。lynn与先生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有了隔阂,直到公婆回国才有所缓解。所以,生老二的时候lynn坚决反对公婆来照顾,先生因为自己夹在中间也很难受,就没有再坚持,但是因为毕竟是独子,公婆还是会时不常来住上几个月,lynn也做不到六亲不认。每到这时,lynn就会间歇性地抑郁一阵子。直到后来她找到工作,自己的情绪和两人的关系才慢慢平静下来,即使公婆过来也比之前好多了,虽然小摩擦每次依然都得有几回。所以,时间和距离是两样疗伤的好药。就在lynn的脸上重新有了光泽、头发恢复细致整洁、腰身看得出向内的曲线,表情也趋于从容的时候,他们抢到了苏潼青隔壁的房子。
lynn的手很巧,不但做得一手好饭,还会自己裁衣服。她祖上是福建人,身材娇小玲珑,有几条中式连衣裙都是她自己剪裁缝制而成。苏潼青的缝纫机就是lynn刚搬来那年的黑五买了更高级的而把自己的上一代淘汰给她的。lynn身上这样完美勾勒身材的无弹性连衣裙的制作难度远比不挑身材的大筒裙子要高得多,而苏潼青跟lynn学到的还只限于后者——下到80斤,上到80公斤都可以毫无压力地套上的大筒裙子。说裙子,其实是礼貌,实际上,那就是一袍子。
其实技术是一回事,人人都可以学习服装剪裁这门技术,但是可不一定技术过硬了就都能做出漂亮的衣服。你选的布料、布料的质地、图案和颜色、衣服的款式,以及穿衣服的人的肤色、身材和气场,简称那股“劲儿”,只有当所有这些元素全都相互搭配、和谐共处、人衣合一、成为一个整体的时候,那件衣服在你身上才会好看,才不会让人感觉你借了别人的衣服穿。所以,也不是人人背上一个包就都能瞬间脱胎换骨的,它真的没有那么神奇,搞不好还会起反作用,关键还是得看人,一个字,得跟自己“搭”。lynn做的衣服就可以满足所有这些条件,在“搭”的基础上,剪裁缝纫的技术好一些才会锦上添花。在谷底挣扎了很多年的苏潼青自认为不是一个讲究的人,也已经很多年不需要考虑这件事,正是在认识lynn以后,细心观察并且仔细研究过lynn与她给自己做的这些衣服的关系之后才开始琢磨并且意识到这些,她很欣赏lynn的审美。
两个星期转瞬即逝,距离苏潼青返回西雅图还有两三天的时候,航班开始出现波动,直到最后被取消。那几天,苏潼青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些没谱的信息揪起来,又扔下,然后毫无规律地再揪起来,再扔下,如此循环往复。苏潼青给达美客服打电话,永远给她听音乐,后来听说选择英语客服可能排队时间能稍微短点儿,事实证明还真好使。北京直飞西雅图的航班已经彻底取消,客服给她改了经首尔转机的航班,这个时候,没的挑,只要还可以把票确认下来,只要还可以按期返回,苏潼青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喜欢北京,却又生怕不能按时离开,苏潼青心想,这么纠结和拧巴的路,走起来就真那么有意思吗?
2月4号,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一天。早晨6点的北京依然沉睡。
苏潼青在车上打开百度地图,武定侯街右转,268米进入西二环,剩余309公里,27分钟到达机场。爸爸开车,妈妈副驾,她坐在后座。多年以前,当她还没有离开北京的时候,当她还不知道自己多年以后终于把自己折腾进沼泽爬不出来的时候,当她并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将会出现背心儿和丸子这么两个小孩儿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父母后面的。他们每个周末去两次颐和园,每次都从新建宫门进出,每次都是先在知春路上的城隍庙吃个早饭。他们绕着昆明湖顺时针走一圈,刚开始和快结束时都是随着如织的游客,只有绕到湖的南边和西边人才会比较少,那边都是本地居民在遛弯儿。他们每次都会在石坊旁边古色古香的小店里吃根冰棍或者喝杯咖啡,歇一会儿。
很多时候,耕织图的亭子里有一位大爷,非常投入地演奏着,无论是《枉凝眉》还是《葬花吟》,都让四下里的听众感到安静,心绪平和。苏潼青喜欢这样的时刻,与父母一起,听美好的音乐。她还记得06年的春夏之交,那时候她刚从美国度假回国不久,已经决定几个月以后辞职,就是在耕织图,有音乐伴奏,她憧憬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新生活。要不要园子的名字都这么配合?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苏潼青头两天刚跟丸子复习过这一首,她在想,古人是怎么知道我的事儿的?好神奇。
首都机场二号航站楼国际出发,不如平日繁忙。这是苏潼青最不喜欢的地方和场景,而最喜欢的是楼下,国际到达。与父母告别时,苏潼青说再过四个多月就带着孩子回来了,让父母注意身体,回去开车注意安全,到家告诉她一声,她起飞落地也会给他们发微信。
就这样,苏潼青只背着自己平时出门买菜的包,拉着一个小手提包,一步三回头地拐进了国际出发,汪洋让她不要带托运行李,以免取行李的时候感染。丸子让她给带的一个滑板车也带不了了,留在姥姥家,不过没关系,苏潼青心想,没几个月,暑假回来就能滑上了。
上次来首尔机场只是几个月前的夏天。白色的屋顶,流畅的弧线,明亮干净。通道还是那个通道,店铺依然熙熙攘攘,但感觉却是天壤之别。一些人戴着口罩,仿佛脚步都小了一些,让人感觉到一种提防的气氛。苏潼青先找到西雅图的登机口,晃悠了一圈儿踩个点儿,然后漫无目的地在机场里胡乱走了两个来回,走出了汗。她看到了几个月前两个孩子管姥姥要linefriends玩具的店,那些兔子和树袋熊们还在那里乖巧地等待。她想买点儿拌饭的紫菜带回去,售货员马上热情地推荐,看了看价签,好像比西雅图的亚洲店里还要贵,谢谢离开。她想要不然到二楼买点儿吃的坐一会儿,上去看了一圈儿,哪个也不想吃。按说跟孩子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很珍稀独处的时光的,何况还是在这么一个被各种光鲜时髦的免税店包围的地方,苏潼青却丝毫没有觉得享受,看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在人群中走着,脑子却不在这儿,真是有点儿反常。
每年暑假结束,从北京回到西雅图,飞机咣当着陆的那一下子,苏潼青都会想,收收心,容我再修炼10个月。
苏潼青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美国,但是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正是因为好山好水好寂寞,所以在这里好出活儿,因为你有的是时间、机会、环境和条件做自己喜欢和想做的事情,可以随心所欲、基本不受干扰地静下心来。与其不喜欢,与其抱怨,与其愁眉苦脸,不如找点儿自己喜欢的,能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然后沉浸其中。
苏潼青经常想,如果自己一直留在北京,整个人生就是另外一副面孔。足够幸运的话,她会继续在那间舒舒服服的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上下班,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每年30个工作日的假期。她应该不会太差钱,她还是会继续悠闲地逛街,到处下馆子,满世界看风景。她肯定不会辞掉工作把自己折腾到非常尴尬的境地,这个念头她根本不会有,也没有这个胆子,想想都会觉得这女的疯了吧。她肯定不会自己带孩子,因为有父母,还可以请阿姨,周围有那么多帮手,她休完产假就得忙不迭回去上班,还得在班上休息呢。她肯定不会去琢磨做饭,因为她被那么多好吃的包围着,走两步,甚至动动手指就可以吃到,所以她根本没有学做饭的机会和需求。她连一个筒状的袍子也匝不出来,缝纫机?跟她有什么关系?仔细想想,苏潼青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任何能被称得上“爱好”的事情。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手风琴会拉一个半曲子,书法小学水平,所有这些都是小时候为了学而学的东西,不咸不淡,完全谈不上热爱。那什么叫热爱,就是不需要任何人催促,完全自发地总是从心里想去做一件事,而且没有任何目的的,单纯的就是喜欢,可以多年如一日,乐此不疲。苏潼青总结,从前恐怕自己唯一能够常年坚持、不需要任何督促的事情就是逛街了,哦不止,还有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