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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疫情初起时北京那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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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潼青在新建宫门的售票处买了张票,然后跟父母分别走两个门,他们都有老年证,逛园子免费。

    大年初一的颐和园,昆明湖上的冰显得比往常更加沧桑,偶尔露出一汪窄窄的水面。天空灰蒙蒙的,虽然是上午,惨淡的日光也并没有让人感到温暖。不要小看北京的冬天,根本不需要呼呼北风,只是凛冽的空气就可以一下子把人冻透。走在四下空空的园子里,苏潼青又想起了sars的时候,只是此时的颐和园更加苍凉。高墙仿佛把突然四起的传染病暂时隔离在了外面,好让苏潼青和父母享受这片刻难得的清净时光。第一次,苏潼青把一个口罩套在手腕上,那是一个蓝色的外科口罩,是表弟早上刚刚送来的,一共送来四个,三个款式,一看就是好不容易凑出来的。谁能想得到,口罩这种多年谁都不会看一眼想一下的东西此时竟然成为稀有物种,赶上硬通货。苏潼青之所以终于肯把口罩带在身上,是因为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要求大家戴口罩了,比如颐和园里走一会儿就会遇到工作人员,看到谁没戴口罩就会吆喝一声。苏潼青只在被点的时候才会把口罩挂在耳朵上,没走几步整个口罩罩住的地方就全是哈气,湿乎乎的很难受。

    乐寿堂的小院儿里有几棵树,虽然已经光秃秃,挂满树枝的小红灯笼终于给这萧条的园子增添了一抹过年的喜气。穿过小院儿不远就是长廊,竟然可以一眼望到几乎尽头,除了爸爸,整个长廊没有任何人。然而,这样一眼看到尽头的地方又何止长廊,还有十七孔桥,还有长安街、□□城楼和广场,还有北海沿湖一周,北京到处都变成了这个样子。眼前的景象开始还让苏潼青觉得新鲜,没过多久,她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儿,她想看到满世界的人,她还是觉得到处都是人的公园和北京更亲切,更可爱。关键是,更正常。

    可是人呢?整个两个礼拜,苏潼青只见到很少几个人,其中大半都是家里人。本来说好的聚会和约会也大都取消了,只见到几个跟她自己一样不怕死的,这种形势下还能跑出来见她的,用仗义形容显然都不够。同时苏潼青对取消聚会的朋友同事和同学也完全理解,各自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即使不为别人着想,仅仅是遵守纪律听指挥,又或者没有任何理由的,也是完全可以的。活到这个岁数,苏潼青的概念里很多事情已经没有了对与错,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donotjudge,也是苏潼青在美国生活这些年感受到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别人的想法和做法你可以不同意,不理解,但都是应该坦然面对的,就是两个字:可以。苏潼青很感激自己的父母,从头到尾都没有限制她外出,只是提醒她注意防护。她甚至还自己跑到白塔寺旁边胡同里的咖啡馆上过几次班,那已经是当时北京为数不多还开门营业的餐饮场所了。只是坐上一会儿,苏潼青也觉得是好的,是自由的。

    各种新闻,各种帖子,真真假假,标题一个比一个震撼地扑面而来。回国以来,每天早上,苏潼青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看数字,看得心惊胆战;每天夜里,苏潼青临睡前最后一件事还是看手机,情况一天比一天更糟糕。她多想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已经结束了。除了这些自己主动去看的文章,还经常会有朋友啊同学啊反正是认识的人给她转的各种帖子,她还要表示感谢关心,直到有一天,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帖子说中美要断航。记忆里,苏潼青再没有一天早上清醒得那么迅速和彻底,不是清醒,简直就是惊醒。虽说她喜欢在北京呆着,也绝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她赶快去达美应用查自己航班的信息,一切还是正常。仔细看帖子的内容,只是限制拿商务签证的游客入境,公民和绿卡不在此列,这让苏潼青稍微放心了一点儿。这些标题党只为博人眼球,断章取义,归根到底就是为了趁乱挣钱。苏潼青甚至觉得现在这样帖子满天飞,无论真假,都搞得人心惶惶,社交媒体没有起什么好作用。sars那会儿没有微信和抖音,也没有什么蝙蝠汤的视频和其他各种乌烟瘴气。

    13年来第一次回国过年,结果成了苏潼青从一个本来就一天见不到几个人的地方巴巴跑了几千公里,飞过太平洋,然后到了一个更见不着人的地方。苏潼青终于接受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无孔不入的病毒,不是噩梦,是真事儿。

    一时间,全中国人民除了在海量帖子中间奋力遨游和偶尔上岸喘口气,还积极研发各种居家活动。做饭的做饭,做手工的做手工,做平板的做平板,而社交媒体在推动这些活动方面又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所以凡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烦人和有用并不矛盾。想想看,如果没有微信和抖音,恐怕很多人在某些方面的才华也就被埋没了,费了半天劲儿折腾出来的东西没人看是一件残忍的事。所以人都是需要被欣赏、被肯定、被赞美的。

    自从离开西雅图,丸子每天都会跟苏潼青视频,有时候是放学以后,有时候是晚上,周末是早上、下午和/或晚上,分别是北京时间的早上、中午以及夜里、早上和/或中午。

    从丸子出生起,苏潼青就没有离开过她,所以自从几个月前买了机票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给她进行心理建设,尤其最近一个月。这个从小什么事儿反应都慢一拍半的小孩儿似乎最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潼青看得出来,她心里有时候其实是很纠结的。苏潼青还好,因为从来没有分开过,所以她至今还没有机会体会“想孩子”这件事,可能因为离开的时间还不够长,她自己的新鲜劲儿都还没过呢,再加上周围有那么多让人着急的事情,而且现在通讯发达,所以苏潼青感觉跟丸子相距也不是很远,视频暂时足够可以抵消距离与思念。但是,苏潼青可以肯定的是,她和丸子之间的想念肯定是很不对等的,想到这儿,她就会觉得自己不太够意思。苏潼青经常想,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不要说上一辈儿,就是自己在北京上学的年代跟外界的联系也还是停留在鸿雁传书的阶段,工作以后有了个msn就已经觉得高级的不得了了呢,视频是什么?离那么远还能随时举着手机互相看到?根本就是超出想象力,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视频绝大多数都是丸子打来,苏潼青一般不给她打,因为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怕打扰她。铃声响起时,有时候赶上苏潼青在外面,丸子还会要求看看周围,看看北京的样子,苏潼青就会像直播一样一边拿着手机转圈,一边给丸子介绍这是哪里,都有什么,反正大街上也没有人,不会扰民。丸子几乎每次都会问苏潼青又吃了什么好吃的,吃烤鸭了吗?那是丸子的最爱。苏潼青会问丸子今天在学校、在家吃了什么?跟爸爸和哥哥去滑雪了吗?芭蕾舞的头发梳得好不好?有没有一边跳卡子一边哗啦哗啦往外崩。这是临走前两天苏潼青特地为汪洋紧急培训的内容。头两年,苏潼青每次把丸子送到芭蕾舞学校时,旁边都会有一个同班的小姑娘被爷爷辈儿的老人送去,每次都会把卡子、发网、皮筋和发胶交给前台,让工作人员帮齐肩头发的小姑娘盘头。后来前台换了个小伙子,这个任务就由那个小伙子完成。所以这年头儿,在外打拼不容易,你找了芭蕾舞学校前台的工作,就算是小伙子也是得会盘头的。

    就在苏潼青被各种有关传染病的帖子砸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收到了孩子学区发给所有家长的一封邮件。对于这次疫情,苏潼青一直认为确实应该认真对待,做好必要的防护,但是没有必要终日恐慌,没有必要把自己泡在消毒液里,也没有必要用酒精把自己的周围淹没,她觉得现在的宣传和消毒都有点儿过度。自己吓唬自己、过度焦虑难道不会影响抵抗力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学区的信,无论后来看正确与否,当时对苏潼青来说无疑都是一股清流,让她觉得放松,因为周围的一切让她太紧张、太闹心了。信中说,学区一直把所有孩子的健康当作头等大事,学区卫生服务团队一直密切关注当前形势,并且随时遵守华盛顿州卫生部以及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dc)的指导。虽然2019-ncov是一种严重疾病,但是目前州卫生部还是认为对于公众属于低风险。之后列举了一系列防护措施,包括洗手超过20秒、不要乱摸眼睛鼻子和嘴、与有症状的人保持6英尺(约18米)距离、如果生病请呆在家不要满世界乱跑、咳嗽打喷嚏用纸巾遮住口鼻、对经常接触的物品和表面进行清洁和消毒,并没有提口罩的事儿。现在,只有已经确诊的人和密切接触者才需要特别对待,此外没有症状的人都可以该干嘛干嘛,上班上学公共场所依然照旧。最后给出如果觉得自己中招了应该找谁,如果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孩子继续上学了该怎么办等等。

    关上电脑,苏潼青匆忙收拾了一下,去赴个约会。宁多多,大学同学,宿舍门对门,一个长得极像热依扎的姑娘,而她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回民饭馆。十多年前多多在日本拿了经济学硕士回国,不久就开了这家饭馆,已经经营了差不多11年,连续多年参加牛街开斋节清真美食文化节。多多有11年都可以一直信任的店长,此外还有就像家人的姑娘小伙儿厨师服务员若干,所以她可以放心地经常带着家人满世界玩儿,把苏潼青这样还在给人打工的同学给羡慕坏了。这个节骨眼儿还敢聚会,所以还是在她们家饭馆里较为安全舒适,尽管苏潼青吃牛羊肉不是很行。多多让店里给她俩安排了一桌饭,非常细心周到地考虑到了苏潼青牛羊肉不行和常居海外这两件事,此外她俩还都怕胖。多多穿了一件新中式外衣,比日常要华丽那么一点点,但不晃眼,还很应过年的景儿,各种劲儿都拿捏到位,这就是中式的魅力所在。她的饭馆刚装修完几个月,厨房设备桌椅板凳盘子筷子碗全部换新,其实也是算着时间装修的,本来准备春节期间能有个开门红,结果,那天除了她们俩在楼上包间,楼下散座只有一位客人,正在吃一碗面条。

    包间不大,装潢考究,又不会让人感觉过于用力。十个人的桌子,转盘中央有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是点点腊梅,红得正好,苏潼青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幅漫画,这腊梅,想开的和想不开的也正好。那是春节前多多专门从云南订的鲜切花,那时候还兴致勃勃,刚准备挽起袖子,谁知道就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超出意识范围的。花摆在空空的包间里,无人欣赏,可惜了。然而,比起这些花,更可惜的是专门为春节准备的好几十万的原材料,因为供货商也是春节前一两个星期就要放假回家的。冻肉卷、调料和粮油还可以储存一阵子,鲜肉和菜可禁不住放。而比原材料还要命的是今年春节期间破天荒头一回几乎所有员工都留下来待命准备迎接营业高峰,因为所有包间和大堂全时段早都被订满,结果高峰没看见,一下跌到谷底,眼看就到关门的地步。把员工放回家吗?如果病毒马上消失恢复营业员工回不来怎么办?可是饭馆关门,这好几十号人无法安置又怎么办?一顿饭,昔日同窗的主要话题从往日的家长里短穿衣打扮各地美食眉毛睫毛世界风光变成了各自焦虑的一地鸡毛。有人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的是多多的副厨师长,端进来一盘店里的秘制酱牛肉,虽然苏潼青吃不了牛肉馅儿,酱牛肉可是极爱的。这几十年,苏潼青吃到过两次让她觉得会记住一辈子的酱牛肉,一个是高中同学的妈做的,一个就是这一盘。多多说,除了这位副厨师长和两个回不去家的员工留下看店,所有其他员工陆陆续续这几天就都让回家了。

    没两天,多多把好几十万的鲜肉和蔬菜以1/10左右的价格处理给周边菜店,好在基本上也没有浪费食物。那两个礼拜,苏潼青一共在外边吃过差不多七八顿饭,几乎去到的每家还开门的饭馆门口都在卖菜。

    最近突然猛刮文艺风,最流行的语句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苏潼青走在华灯璀璨的长安街旁,走在星星点点重归寂静的银锭桥上,走在昏黄路灯下狭窄曲折、空无一人的前英子胡同里,一切阴霾暂时散去,可以暂时忘记所有不快。苏潼青心想,偶尔婉约一下也是挺美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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